第三章
隔日,在第一時間便看完《小報》的辛追雪相當滿意,因爲除了她的證詞外,《小報》還找到了當晚曾見過辛府丫鬟與鷹鈎鼻男子同行的其他證據,並不忘對《聞報》及官府百般譏諷嘲弄,弄得官府不得不立即啓動調查,一方面尋找那名鷹鈎鼻男子,一方面暗中搜找那令人咬牙切齒已久的《小報》主筆,想私底下好好地教訓他一頓。
只可惜這種民間小報無論出版、發行,本就機動性強,隱秘性佳,再加上定京城對此類刊物向來持自由、開放態度,因此官府也不敢有太大行動,以免遭筆主譏諷,城民不屑。
此外,《小報》沒有提到所謂的“定情物”,也讓辛追雪很欣慰。但《小報》提到的相起雲部分,卻令她有些氣憤——
小報雖澄清了他那日確實有不在場證明,卻將他那夜的行蹤寫成在“照顧”某位女子,並將那名女子“照顧”得死去活來後,那名女子再度行蹤成謎……
沒關系,她可以忍,畢竟《小報》總要有點噱頭才好賣報,況且《小報》報了那麽久,相起雲也從沒有被逮過,更沒啥受害人家屬上小相公府前擡棺撒紙錢,了不起只是又多了一則關于他的京城怪談,讓城裏小孩啼哭時,爹娘們可以更輕易繼續用“小相公”三個字來遏止孩童哭鬧。
至于自己在城民心中的各種“死因”,辛追雪倒是沒那麽在意。
讓人們都認爲她死了也挺好,這樣就不會有人格外在意她,也不會有什麽遠親來投靠,更不必在白日起床,像其他官夫人一樣參加無聊的“夫人會”——盡管就算知道她活著,大概也不會有人敢來邀請。
成爲《小報》線民後,辛追雪每夜都過得充實又精彩。每當她提供給《小報》的消息上了報,無論是糾正了《聞報》的錯誤,抑或是澄清了是非黑白,她總會覺得格外開心,而且《小報》有時還會加派給她特殊任務,讓她到一些她從未去過的場合出任務,比如屠宰場、酒肆、書坊、賭場等。
爲了配合她的特殊任務,徐嬸幫她做了各行各業、並可隨時反穿以避追蹤的衣衫,李叔也給了她一種丟在地上會升起嗆人煙霧的怪藥丸,甚至連小娟也塞給她一堆人皮面具,還做了一張巨細靡遺的定京城暗巷藏身、逃跑示意圖,更要求她老老實實的練了幾招反擒拿術。
收到這樣多的善意,辛追雪心底好是溫暖,可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他們因著她“夫人”的身份爲她做了這樣多,但實際付他們薪饷的確是相起雲,她根本什麽也不曾爲他們做過。
該如何回報他們的這個問題,真的困擾了她許多時日,特別是不知爲何,他們看起來什麽都不缺……
這夜,按慣例在東城城隍塑像後與《小報》接頭人見面,吃下兩顆熱包子,並做完例行彙報的辛追雪,在接頭人又塞給她那張紙後,第一次沒有退回,也沒有離去。
“怎麽了?”發現辛追雪的異樣,相起雲邊打著呵切邊問道,等著看這個傻婆娘這回又能說出什麽樣的傻話。
當起《小報》接頭人與辛追雪接觸的這段日子裏,他發現她的暗中觀察能力確實相當強大,對異常訊息具有高度敏銳性,資訊獲取的正確性更是沒的說,而知道多少說多少,從不加油添醋的態度更是讓人激賞,更好似具有趨凶避吉的本能,老可以人雖不在突發、隨機的出事現場,卻又剛好在附近。
除此之外,她的少根筋真的很強大。
到現在沒發現自己就是小相公府裏常駐的長發女鬼也就罷了,在夜晚街道上,她買東西時老付給店家一些不知道哪裏弄來的紙錢,嚇得定京城裏的店家一入夜便人心惶惶。此外,明明平常寡言低調的很,但有時夜遊遇到不平之事,藏身成性的她卻會忍不住在暗處出言勸阻,鬧出個“女鬼夜巡”的怪譚還不自知。更別提其他那些族繁不及備載,令人又好氣又好笑的小事。
“那個……天王蓋地虎兄台,你見多識廣,我能不能請教你個問題?”
聽男子話語中並無不耐之意,躊躇了半晌後,辛追雪終于鼓起勇氣問道。
她雖不知道他是誰,但她的生活範圍外,除了他,她誰也不熟,所以她真的不曉得還能問誰。
況且,自她當上《小報》線民這幾個月來,跟她接頭的都是他,雖然他塞給她的包子味道總是很怪,話也不多,但夜寒時,他總給她披風,天雨時,總問她帶傘沒,讓她覺得,這人應該是個好人。
但有時,她也會有些矛盾與錯亂。不知爲何,有他在時,四周的氣總是格外清新,讓她幾乎要錯認他是相起雲,因爲圍繞在相起雲身旁的氣也是那樣的清爽。可在大部分人的觀點,相起雲絕非好人……
“問。”相起雲又打了個呵切。
“如果有人對你好,你想回報他,但又不知該如何回報,你會怎麽做?”
“什麽都不用做。”相起雲淡淡說道,在心裏暗自罵了聲傻。
不過就這點小事,弄得這傻婆娘成天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的,不罵她傻,他都過意不去了。
“嗯?”聽到這個回答,辛追雪愣了愣。
“一個人若真心想對你好,就絕不會圖你回報。一個人若不是真心想對你好,而是帶著目的的對你好,那你又何必回報他?”辛追雪那傻愣的回應,讓相起雲忍不住在心底又罵了聲傻。
“嗯……”聽著好像很有道理,可辛追雪還是覺得什麽都不做是不對的。
“你要真覺得那樣過意不去,就把自己照顧好,別給人惹麻煩就——”
聽出辛追雪那聲“嗯”背後依然想回報他人好意的心思,相起雲在罵了第三聲傻後,耐著性子繼續說道,但話才說道一半,他卻突然手往後一伸,直接點住她身上的啞穴!
一開始,辛追雪完全不知曉爲什麽他要點住她的穴道,但在聽到兩個腳步聲由遠至近時,她霎時明了。這個因廟內塑像造型恐怖、駭人,向來無人敢在夜裏前來的城隍廟,竟有人來了,然後在明了的同時,感覺四周的空氣不知爲何,像上回在辛府一樣,緩緩凝結了……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當一個低語男聲在城隍塑像前響起時,辛追雪愣了愣。雖嗓音有些不同,但這說話的語氣跟調調,竟莫名讓她想起了曾在辛府看過的那個鷹鈎鼻男子。
“拿了錢就滾,主子永遠不想再在定京城見到你。”
當另一個中年男聲響起時,辛追雪發現,自己的頭又如上一回在辛府一般開始發痛,全身也同樣顫抖著、發著冷汗。
爲什麽?爲什麽她心底又出現了那股令人腳底發寒的冷寒與恐慌,並且,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辛追雪突然全身顫抖並緊緊用手臂環抱住自己的反應,相起雲自然也感覺到了。他眯眼略略沈思一會兒後,手又往後一伸,這回確是點開了她的啞穴。
那兩名男子又低聲說了些什麽,頭痛欲裂的辛追雪已幾乎聽不清,身後的男子是何時離去的她更不知曉。當城隍廟中只剩她一人,而她踉踉跄跄由廟後牆間破洞處走出時,她又看到了那輛熟悉的馬車,在無人街道上向她的方向哒哒而來……
毫不考慮地跌撲至馬車前,在馬蹄踐踏自己身上的前一刻,辛追雪發現自己的身子被人整個抱起,那熟悉又暴戾的低沈嗓音也在她耳畔響起——
“婆娘,撞老子的車作甚?”
“我……迷路了……”渾身早被冷汗濕透且意識迷離的辛追雪胡亂說道。
“迷你娘的路!快吐,要不老子立刻強了你!”
依然是那令人安心的氣、懷抱、手腕穴道按壓,以及那同樣糟糕的用詞,但這回辛追雪不再忍耐。“抱歉……”
又一次的大吐特吐,但這回,在吐出胃汁與膽汁前,她先吐出了那味道可怕的包子,然後一樣在吐得四肢發軟之後,在那個被她吐了一身的男子懷中,安心昏厥。
都不好意思回想自己到底是第幾次在這軟軟的床榻上這樣醒來了,所以辛追雪只能繼續不動聲色的假裝沈睡,聽著屋內那一聽就是又很久沒睡飽的相起雲暴戾低沈的嗓音——
“這蠢婆娘爲什麽還沒醒?”
大概是聽習慣了,這嗓音如今聽來,竟讓人感到親切了呢。
不過,他到底爲什麽天天都睡不飽啊?
“在下也尚不明其由,小相公。”
李叔,抱歉啊,她不是故意不醒的,只是不好意思醒……
“大相公今夜想見她。”
咦,人稱“天上谪仙人”的大相公想見她?爲什麽?
“需要下針喚醒夫人嗎?”
唉,好吧,既然李叔都這麽說了,她會配合醒來的,以免損了李叔的神醫之名。
“暫時不必,讓這蠢婆娘睡,若到時還不醒,再下針不遲。”
哦,這樣也好,這樣她就可以再多躺會兒,好好思考一下自己這種劇烈反常的反應,是否因爲聽到神似那名鷹鈎鼻男子的嗓音而起。
“小相公,實在抱歉,夫人的這身怪病,在下真的診不出,是否要另請——”
或許是看到相起雲竟沒抽空打盹,而是在房裏沈思踱步,李叔有些抱歉地緩緩說。
“不必。若這婆娘當真有你診不出的病,這世間絕無人再診得出、治得了。”相起雲邊踱步邊打斷李叔的話,嗓音異常冷靜、沈穩。
“小相公的意思是……”
“她根本沒病,你自然診不出。老子現在在等消息,一會兒待小娟回來後,老子就知道自己是否判斷正確了。”
原本努力獨自思考自己古怪反應究竟因何而起的辛追雪,在聽到相起雲的話後,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自以前便隱約存在、她卻沒有特別去思考過的一種感覺他雖開口閉口“老子”,沒事還老說要“強”了她,可除此之外的用字遣詞,絕非屬于沒好好讀過書的大老粗,更從沒對她胡來過,特別是她明明身爲他的妻。
他究竟爲何“娶”她?
又爲什麽人前的他,總表現的粗俗暴戾駭人,但人後的他——當然,除去睡中被吵醒時——又恍若另一個人的沈穩、果斷,甚至還讓人感到一絲絲睿智?
按理說,照他前兩位正妻的離世速度,她也應該早不在人世,爲何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至今還沒被虐殺,也沒被分屍于小相公府裏某個無人敢靠近,充滿恐怖變態刑具的秘密小屋?
而在李叔三人都知道她在當小報線民之時,理應完全知道她在搞什麽鬼的他,又爲何如此放任她?
娶了她又不碰她,不准她死,卻又放任她四處夜遊不怕她橫屍街頭,明明沒那麽笨也沒那麽壞,卻老愛裝成個目不識丁的凶惡大老粗,還天天睡眠不足,到底爲什麽……
正當辛追雪不住思索著,往後是否該好好打探一下相起雲才對時,突然,小娟的嗓音由門口傳來。
“小相公。”
“如您所料,那名與您描述有九成九相似的男子昨夜慘死城外,身上無任何值錢的物品,官府正往強盜殺人方向追查。”小娟壓低嗓音急忙回禀。
那名男子死了?爲何如相起雲所料?
“果然。這婆娘蠢歸蠢,感受力當真一點也不可小觑……”微微眯起眼,相起雲轉眸盯向躺在榻上動也不動的辛追雪。
“小相公?”完全不明白相起雲話中之意的李叔連忙問道。
“殺機。”相起雲坐至椅上簡短回答。
“是了……夫人上回這般劇吐、暈厥,是在辛府撞見了那名極可能被鷹鈎鼻男子殺害的丫鬟,這回則是在城隍廟裏撞見了這名死者。若小相公推測無誤,這就表示,那名死者極可能是被同行的另一名男子殺害的……”李叔喃喃道。
什麽?昨夜城隍廟裏,那兩個男人其中之一死了?
是那個語氣極似鷹鈎鼻男子的人,還是另一個?
若死的是那名語氣近似鷹鈎鼻男子的人,那麽這就表明,由于上回命案細節曝光,再加上他的貪得無厭,這回,換他被他的老板——“她”的地下情人滅口了。
閻爺啊,這消息太重大了!雖不知《聞報》會如何搶先報導,再順帶將罪歸于又不小心路過城隍廟附近的相起雲,但她一定記得,今夜要寫上“急急如律令”五字,趕緊告訴天王蓋地虎兄台這個消息……
咦,爲什麽她是喊閻爺而不是喊上蒼?
不過,她之所以會那樣難受,竟是因爲感覺到了殺機,相起雲這判斷還真有真知灼見呢。
但話說回來,“她”怎麽會有一個這麽可怕的地下情人啊!
“她”的地下情人,又爲什麽那樣害怕與“她”的地下情被人所知?
這些都暫且先不提,這小相公府裏的人……怎麽一個個都跟《小報》密探似的,消息掌握的那樣及時、准確?難不成他們其實跟她一樣,全是小報的線民不成?
若真是這樣,她得更努力才行,否則萬一《小報》不想用她,她就真的無所事事了……
正當辛追雪的腦子因同時間湧出太多思緒而交雜成一片時,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一個不耐煩的嗓音——
“醒了就給老子起來,你這偷聽成性的臭婆娘!”
“抱歉……”雖不知爲何自己向來自傲的裝睡竟然會被發現,辛追雪還是乖乖起了身,然後自動移身到床紗與床柱間。
“小娟,讓徐嬸來給她梳洗打扮一下,大相公今夜要見她。”連找都懶得找辛追雪這回藏在哪,相起雲丟下話後回身就走。
對於今晚相起雲與辛追雪會面一事,他還有事得先去打點打點。
“是的,小相公。”
“等等!”看見相起雲要走,辛追雪突然出聲喚住他。
“嗯?”聽到這喚聲,相起雲雖照慣例不耐煩的眉頭一皺,腳步倒是停下了。
“我……可以戴面紗嗎?”盡管要與大相公會晤之事,完全沒人問過她的意見,但她知道,依相起雲對大相公的重視程度,既是大相公開的口,他就算綁,也一定會將她綁去,所以她也認命了。
只是,要她大喇喇出現在衆人面前,她還是做不到啊……能不能至少讓她戴個面紗,否則她真的很有可能會當場不自在到徹底失態,甚至瘋掉的。
“你他娘的愛戴幾層就戴幾層,幹老子屁事!”
早知曉辛追雪有除非昏死在床上否則必戴面紗的怪癖,再想及今夜她的出現勢必會引來衆人的側目與議論,戴個面紗反倒更有意思些,相起雲丟下這句話擡步便走。
“謝謝,你真是個好人……”聽到相起雲的回答,辛追雪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只是在她真正熱淚盈眶前,卻看到屋子裏的人在聽到她的話後蓦地一愣,繼而一齊望向錯愕到臉微微有些僵掉的相起雲,然後全數轉身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