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大敗
在場中認得這人的,無不大吃一驚,因為這人論理,此時應當在邊疆一帶,可是他卻硬生生地從邊疆闖開了一條通往這裡的血路!
沒錯,此人便是晏廣余!
「天子」同時揭開了臉上的易容。他果然是晏殊樓。
看晏殊樓見到自己時並無訝色,似乎對自己的出現早已料到,晏廣余好奇了:「你似乎早早便知道是我?」
晏殊樓抿緊了唇,深深凝望著晏廣余的臉,在邊疆兩年,晏廣余的皮膚已被曬黑,臉上佈滿了經風沙吹刮後的滄桑,線條卻變得愈發硬朗。可是明明容顏未變,晏殊樓卻覺得他陌生至極:「我寧願我不知道,這樣你還是我的三皇兄!可惜你一步錯,步步錯,我一直想等著你回頭,但是你卻自尋死路!」
晏廣余雙眼一瞇,環顧四周,便在他們對話的檔口,四周已經圍上了弓箭手。他輕蔑地冷笑:「你以為這些能困住我?我完全可以在亂箭射下之時,拿你擋箭。」
「真狠心!雖說皇族之內無親情,但好歹我還幫過你幾回,你便這麼無情地忘恩負義?!」
「你也說了,皇族之內無親情,」晏廣余腳步一劃,下盤一沉,擺出了攻擊姿勢,時刻準備著突出重圍,他還有一隊精銳兵馬隱藏在莊外,只要他信號一發,那隊兵馬就能踏碎這片土地,「你我不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哈哈哈,」晏殊樓放聲大笑,以一種可憐的目光看著晏廣余,「怪道你當年會利用晏品城這傢伙來害我!我的好皇兄,當年在祭祀聖獸後,聖獸的發狂其實是你的人所為罷!不然,你怎麼會如此『好心』地告知我曹於同晏品城有聯繫,進而來挑撥我同晏品城的關係!其實當日我一直在看曹於,壓根沒發現他同晏品城互換眼色!」
晏廣余默不作聲,目光稍稍錯開,顯然是在下意識中承認了。
晏殊樓一迭聲不間斷地道出自己的發現:「狩獵一行,你利用廢太子,完美地害死了你的兄弟,傷了你的敵人,還將罪名加在了廢太子的身上,進而導致其日後被廢!後來瘟疫盛行,你廣撒對父皇不利的流言,給父皇心理造成極大的傷害,間接害得父皇病倒。你一步一步讓自己爬上高位,一步一步摧毀著皇朝,以達到你的目的。可惜,你最終還是敗了!你以為兵變便能奪位?簡直是癡心妄想!」
晏廣余卻不回答,倏然將手一背,嗖地一聲將信號彈放至上空,同時在晏殊樓一怔之時,手中長劍凌厲地刺向晏殊樓的脖子。
毫不留情!
千鈞一髮,一人劈掌而來,將晏殊樓輕輕一推,掌風迎向晏廣余的方向。
「大哥,讓我來!」晏殊樓足尖一點,身形未穩就刺向晏廣余,而杜御恭則一轉身,搶過附近侍衛的長劍與晏殊樓一併對上晏廣余。
「你……」晏廣余訝然地看著幫助晏殊樓的杜御恭,頓時豁然開朗,手中的攻勢就愈發地猛烈。
晏廣余的兵馬與山莊侍衛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激戰,而晏殊樓這一方勝在有弓箭手相助,解決敵人十分迅捷,但晏廣余的人也不弱,幾刀下去砍翻了數個侍衛。
所有的人都殺紅了眼,兩方人馬勢均力敵。
晏廣余看勢不妙,揮手就要撤離,晏殊樓卻不放他走,將其纏得脫不開身,在其身上劃出了數道血痕。
「五皇弟,你如此纏著我,不怕你父皇出事麼?」晏廣余臉色不變,手中的長劍一削,在晏殊樓的胳膊上落了幾道傷口。
晏殊樓心頭一跳,復又恢復了鎮定:「敗軍之將,何必再拿這等言辭激我!父皇自然有專人看管,安好無恙。」
「是麼?」晏廣余冷笑,身子後仰避過迎面一劍,反手長劍挑上晏殊樓的衣襟,「你不在意父皇,那麼你的十六皇弟呢?」
晏殊樓的劍法果然有些亂了,晏昭其是他的心頭寶貝,若是晏昭其有一些閃失,他定然……
「銘玉在保護十六殿下!」杜御恭沉穩的一聲落下,晏殊樓的心沉沉落定。
對晏殊樓而言,這世上若說誰最可信,誰最讓他放心,那便非杜明謙莫屬。
晏廣余看激將不得,目中淬毒地射向杜御恭,雙耳一放,倏然聽到不遠處的萬馬奔騰之聲,他勾唇一笑,他的精銳大軍趕來了!那是他在邊疆時秘密收攏的流民,那些流民身受西域之民的傷害,飽受侮辱,全身都澆灌了憤怒的血液,因此在戰場之上,他們會化悲憤為力量,殺人毫不眨眼,萬夫莫敵!只要他們的鐵蹄踏入山莊之內,定伏屍百萬!
可惜,晏廣余想得太過天真了!
大軍如期而至,但領頭之人,竟然是杜明謙!
杜明謙一襲白衣,翩翩然安坐白馬之上,淡看下方激鬥眾人。他淡然自若,鮮血人命都不能動他分毫,喉音一開,朗聲便道:「齊王晏廣余,你的大軍已臣服我皇,爾等還不速速投降!」一揮袖,身後大軍將晏廣余包抄入內,鋒利的長槍迎光逼向晏廣余等人的後頸。
身子一凜,晏廣余感覺到一股從所未有的寒意,他愕然看向那本該聽他命的大軍,面上繃緊的線條頃刻崩斷:「為何!」
「你只將他們培養為殺人的工具,卻不知他們期望的只是一餐飽飯,安居樂業。而這些,是一心渴望爭奪皇位的你給不了的。」杜明謙簡簡單單的話透露出了一條信息——這些人已經被他收攏了。
晏廣余兀然大驚,看向那些被自己辛苦培養出來的人,心底寒涼,暴喝一聲,提劍就往防守薄弱之處衝去,但晏殊樓卻不放他走:「三皇兄你醒醒罷!皇嫂已逝,良妃已走,你再爭這皇位有何意義!」
聽到自己最在乎之人的名字,晏廣余失控地亂砍亂劈,眼中儘是血色:「便是因為她們不在了,我方要掙回我失去的東西!你!不!懂!」
「那你可曾為你的世子考慮!」晏殊樓大聲斥道,「你若勝便罷,若敗,你的親兒將受你連累,或死或禁,你忍心麼!」
手中的劍在刺向晏殊樓的一刻,驀然停滯,晏廣余看著眼前陌生的晏殊樓,一聲冷笑:「他會活得好好的,沒人發現他!」
晏廣余的人手拚命湧上,為他打出了一條通道,眼看晏廣余就要從自己劍下溜走,晏殊樓厲聲叱道:「但你可曾想過,你的世子從此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你狠心讓你世子重走你昔日之路麼!」
晏廣余前衝的腳步停了。
重走昔日之路。
他自幼便遠離生母,甚少得父皇關愛,歸根究底,他也是個無父無母關愛的孤兒。自身遭遇如此,他如何能再讓自己的孩子體會自己的痛苦……
「三皇兄放手罷。如今大勢已去,若降,還可留下你們一家之命,若反抗,則有可能全家皆喪!三皇嫂以命換來的孩子,你狠心讓他受你連累麼!你對得住過世的三皇嫂麼!」
晏廣余心頭大慟,手中的劍再握不住了。
越來越多的侍衛從四面八方趕來支援,其中竟還有不少的重甲騎兵,可見晏殊樓早已有所準備。亂箭一發接連一發地射穿了自己人的胸口,而自己辛苦培養的精銳化為敵人,斬殺自己人,。似乎從晏殊樓假扮做天子開始,他就注定了失敗——晏殊樓既然能如此防範,便說明他對拿下自己胸有成竹。
晏廣余定然看著那些隨著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命喪他之手,而晏殊樓嘴上的勸阻依然不停,從眼到心,現實都在毫不留情地給他會心一擊。
鮮血染紅了身軀,怒火燒滅了理智,他拚死衝出血路,依然殺不盡眼前源源不斷的侍衛……
他沒有勝利的可能,沒有!
這場爭鬥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他們從天子的寢宮殺到山莊之外,遍地屍體,血流成河。
晏廣余的人手氣勢越來越弱,死者越來越多,而晏殊樓的援兵則不停地趕來,將晏廣余的人手絞殺。
萬念俱灰,毫無希望。
最後,在晏殊樓說了一句「若你降,我定保下你世子一命」後,晏廣余終於頹喪地丟下了手中長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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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晏廣余降的消息送到於公公的耳裡時,天子早已因晏廣余的叛變而口吐鮮血,暈倒了。
於公公靜靜地守在天子身邊,凝視著他,天子雖然設計良妃,但從來不曾虧待齊王,甚至還重用齊王,如今齊王突然叛變,就如當頭一棒狠狠地打向天子。
苟延殘喘了如此多年,天子的生命也是時候到盡頭了。
他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迷糊中醒來,掙扎著按上於公公的手,顫顫巍巍地道:「老於,朕有一心願未了……」
於公公心頭一哽,重重點頭:「老奴去喚十六殿下來。」
「還是你懂朕的心啊……」天子虛弱一笑,在於公公的手離開掌心時,突然爆出了一股內勁,緊緊地握住了於公公的手腕,「叫……叫他……一塊兒來罷,朕要……擬旨……」
於公公深知天子心意,雙眼一黯,悵然下去,喚晏殊樓與晏昭其到來。
晏殊樓方處置好晏廣余,身上龍袍仍鮮血滿佈,入了殿中正要褪去時,天子卻阻止了他:「過來,甭脫了……」
「父皇!」晏昭其甩開了晏殊樓的手,撲到天子身上,淚眼汪汪,他長大了,已經明白天子如今的狀態意味著什麼,他害怕地捕捉天子的手,卻因為緊張怎麼都握不住,屢次讓那隻手從自己的掌心跌落,「父皇你不會有事的,對不對,對不對!我會好好看書寫字的,你起來好不好!」
天子手指輕動,試圖按上晏昭其的頭,但試了幾次還是沒能抬高一分,晏殊樓適時地將他的手抬起,幫助他按到了晏昭其的頭上。
天子怔然看著那渾身是血的晏殊樓,這龍袍是當時晏殊樓回來,要求與自己對換身份時,自己給他的,沒想到這龍袍竟如此合身,彷彿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袍上的鮮血非但未染污龍袍,反而給龍袍添上了幾分駭人的氣勢,晏殊樓就彷彿一把包裹在金鞘中的利劍,劍鞘奪目,鞘中劍逼人,攝人心魄!
天子收回了目光,黯然看向淚流不斷的晏昭其,慈愛地笑了:「昭其,父皇不在時,要聽話……好好讀書,學習……」一聲接連一聲的囑咐,隨著晏昭其的啜泣聲越大,天子的聲音愈發虛弱。
疲憊地看向於公公,天子會心一笑:「朕大限將至,怕是回不到皇宮了……老於啊,擬旨罷,多餘的話朕不說了……即日起,賜封晏昭……」其為太子,待朕歸去,奉旨登基,再著燕王晏殊樓輔佐幼帝二十年,二十年期滿,賜封燕王晏殊樓封地芳城,畢生不離封地。
這是天子的原話——晏殊樓深愛晏昭其,故他不會害晏昭其,也不會奪其位。
可惜,話音未落,便被晏殊樓打斷了:「昭其心性純良,父皇忍心他如此年幼,便被污了心智麼?」
於公公適時地帶走了晏昭其,空蕩的殿中,只剩下了天子與晏殊樓。
「我可不狠心,」晏殊樓搖首,「他應該一輩子都單單純純的,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永遠都不會知道。父皇,你偏心也得看時候。」
天子卻笑了,掙扎著按住晏殊樓的手,緊緊握著:「聽你如此一說,朕便放心了。」
天子原來是在試探他?晏殊樓兀然發覺,在這關頭,自己竟落了天子的套……
「老於啊……」對著回來的於公公,天子釋然地笑開,「擬旨罷,即日起,賜封晏殊樓為太子,七日後登基為帝!」重音一落,他的笑容突然僵住,握著晏殊樓的手以極緩的速度慢慢垂下……
青煙繚繞,白霧橫生,迷濛的雙眼前徐徐浮現畢生難忘的一幕——
美人垂淚,蒼白的手虛弱地搭在他的手心,掙扎著擠出話語:「聖上,妾身有一遺願……望聖上善待我們的孩子……讓其遠離宮中的爭鬥……一輩子都好好地……」
「好,朕……應你!」
「多謝聖上……妾身便放心了……」
遙遠記憶闔上,耳邊反覆地迴盪著兩句話——
「璟朝三百四十一年,賢妃產子,天現異象,天子悅,賜子名殊樓。」
「……誕生之日,有異色神光,懸於文殊高樓,光照賢芳宮,一室盡明,故賜名『殊樓』。」
天現神光,那是帝王之相啊,朕又焉能讓初珩順遂。可是賢妃,朕不寵初珩,給其賜予男妃,卻還是阻攔不了他為帝的命運……
朕不信命,卻不得不接受命運。
賢妃啊賢妃,朕終究還是辜負了你的遺願,沒能讓你的孩子們都遠離宮中的爭鬥,但不打緊,朕走後,初珩定能善待昭其,讓其遠離爭鬥……
朕的心啊,終究是偏的,朕一生都對不住初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