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風箏
看罷刑部尚書遞來的折子,天子大發雷霆,將折子丟到刑部尚書的頭上,橫臂一指:「速將太子押回京城!」
簡單一個「押」字,可見此事嚴重之至。
許多官員以證據不足為由,出面替太子求情,其中便有門下省侍中范毅,而中書令方千昀卻難得地未同范毅叫板,不置一詞。
天子早已怒火攻心,管他們有什麼理由,先將太子押回再說。於是,令刑部尚書即刻派數十名親衛趕赴太子所在之地,將其押回。
就在刑部的人手趕來時,晏子陽卻先一步收到了消息。
看著手裡那張寫著寥寥幾字的紙張,字不大,甚至寫得很潦草,但每一字都如同一把利刃,深扎入趙恆的心口,任其鮮血淋漓,任其瘡口變深,他都呼不出一聲痛。
「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晏子陽一如平日的笑開了,只是臉上浮現了幾分蒼白,他將那張紙就著昏暗的燭火點燃,碎屑紛飛,化成黑燼,與白牆形成黑白的兩個極端,就如同他的人,心中留著一份白,但現實卻將他拉入黑暗。
「你知道?」趙恆顯然很詫異。
「我怎麼不知道,」晏子陽冷笑道,「我好歹也是堂堂太子,宮中還是有些人手的,一次聖令被人偷換,我可以不知,但三四次下來,我的人肯定會將消息捎給我的。」
「那你為何不回去,還留待這裡!」趙恆激動了。
晏子陽定然望向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透著幾分紅絲,顯出他在生氣:「你在生氣?真難得,為何?」
趙恆不喜歡他岔開話題,又問了一次。
晏子陽輕蔑哂笑:「有何奇怪的,我根本就不喜歡那裡,我為何要回去。我寧願貪多一分鮮,日後死得乾脆,我也不願苟延殘喘地活在那個我不喜歡的囚牢裡。」
趙恆默然,他覺得所有安慰的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甚至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去反駁太子所說的話。後來,他問道:「那你這次不逃了麼?」
「天涯海角,我能逃去哪兒?」晏子陽笑了,「能同你處這段時日,我很開心,真的。我是時候回去了,你呢,傷勢已經好了,也是時候回到你的地方去了,你多多保重。稍後,我便讓我的人護送你……嗯……」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晏子陽毫無準備,他跌入了那個溫熱的懷抱裡,只是吸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就再也出不來了。
「君日,我們逃罷。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他是有多久未曾聽過君日這兩個字了。父皇與母后口中常掛的就是太子,大臣嘴邊說的就是殿下,只是他早已過世的奶娘,還記得他有個天子親賜的字,叫君日。
一瞬間,熱淚盈眶,一向在人家面前溫和微笑的他,終於化笑為淚。
「你會後悔的。同皇室作對,你我不會有好下場。」
「我從不後悔!連影殺我都叛逃了,我還有何可怕的。」
「不,你會後悔的,」晏子陽眼角懸淚,嘴角卻掛著笑容,「我並非你想像中的好人,我只是個自私的人。你知道麼……我親手弄死了我的孩子。」看趙恆驚訝地睜大了眼,他笑得更是無力,「我不喜歡我的母后,更不喜歡她一手安排給我的太子妃。可是,這兩人竟然聯手給我下藥,致使太子妃有身孕。你知道麼,她瞞得很好很好,等到我發現時,孩子已經幾個月大了。我不喜歡他人瞞著我去留我的種!於是……我秘密地讓人將那孩子弄掉了。很可怕是麼?我還讓人暗中給她下藥,使其無法有孕,我還故意納側妃,刺激她。當然,我不曾碰過任何一個側妃,因為我……喜歡的是男人……」
趙恆淡然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對女人根本毫無反應,她們想留子嗣,簡直是癡心妄想。所以,我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就頻繁地給我下藥,想留個子嗣,可我每次違背我內心去同她承|歡時,我都覺得噁心!我是人,不是傀儡啊……」晏子陽驀地抓住了趙恆的手,緊得似要將所有的氣力都嵌入其中,「我不要再在他人為我準備好的軀殼裡過活,我不要再跟著他們手中的線行動,我想要自由,我想要自己的生活!她們想要子嗣,我就偏不給,她們想要皇位,我偏不爭,我倒要看看,她們能掌控我到何時!」
「所以,你找上了我們組織,那你當時是想……」倏然一頓,趙恆恍悟地睜大了雙瞳,卻說不下去了。
「呵,」晏子陽冷笑,「自然是想太子晏子陽從此消失在這個人世,當然,」看趙恆臉色微變,又添了一句,「只是詐死。可惜,失敗了……不說了,你去準備準備罷,你的身份你自己知道,你留下來,只會給我添麻煩。」
「你真不打算走?為何抗爭到了這個時候,你卻要放棄!」
「我從未放棄!」晏子陽生了幾分怒,對趙恆一吼,又突然軟了聲,「只是,我累了……風箏離線,任它飛得再高,終究是會落地的。」
趙恆走了。他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留下來只會給晏子陽帶來麻煩。
他走得乾脆,晏子陽卻無法乾脆地忘記他。
有些情意,種在心底,就拔不去了。
後來,趙恆再沒有回來過,晏子陽依然我行我素地往南方地帶走去,他終於看到了南方的山清水秀,終於見到了南方的人傑地靈,可惜身邊,永遠少了一個陪伴他的人。
再後來,朝廷的人來了,晏子陽很識趣地假作大驚,將自己收到的聖令拿出,言道他是謹遵聖令行事。但是刑部的人沒有因此而放過他,他們肅著臉,將他帶走了。
再再後來,晏子陽就不知道了,他每日渾渾噩噩地過著被人監視的日子,等待著懲罰的降臨。沒了趙恆的日子,真難受。再沒有人傾聽他內心獨白,再沒有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再沒有人陪著他……
一直到,某日深夜,「有刺客」的聲音從門外刺耳傳來,昏黃的燭火隨風而逝,他看到月光之下,一人攀在窗台邊上,向他徐徐伸出長滿厚繭的手:「君日,我帶你走。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他笑了,如春暖花開,如夏拂涼風,笑意一絲一縷地沁入了心底。可是,他們的手在相接一刻,被突然闖入的親衛打斷。
後來,他為他擋下致命一刀;後來,他含淚如喪家犬孤身逃離。
後來,他說,趙恆,君日已經飛不動了……風箏離了線,終究是會落地的……
後來,再沒有後來。趙恆去了哪裡,親衛都找不到了,他宛如化作了天上的風箏,代替落地的君日,再次飛翔。
可是,如同君日所說,風箏離了線,終究是會落地的。
趙恆,在帶傷逃亡了數日數夜後,終於累倒在了碧池的一處風水寶地,而救下他的,正是偷偷隱居在此的晏殊樓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