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貔貅
「荒唐!」晏品城赫然站起,指著提議的賀朝鼻頭,怒聲斥罵,「你這是要本王的命!」
「王爺息怒,請聽某一言,」賀朝彎腰躬身,禮數周到,「此時正是王爺你邀功的好時機,聖上對您的信任已減,您也總不能一直被軟禁在王府中不出門,若能趁此機會,重得天子信任,那是最好的了。聖上正為此事忙得焦頭爛額,若您出面替聖上分憂,聖上定十分欣慰,屆時您安全歸來,賞賜定不在話下,指不准,德寶林還能得解禁呢。再者,王爺,這出了京城,誰人來管得著您,您是否前去瘟疫地帶,做出什麼成績,誰人知曉,屆時您只需打點一些地方官員,幫您作個善意的小謊,那便一舉兩得了。」
晏品城沉了沉臉,思索了半晌:「可是本王為何要拿性命來作賭,這瘟疫可是害人的東西。」
「王爺此言差矣,便是因瘟疫害人,您若主動請命,天子定會對您大有改觀。某已經打聽到,齊王有意前去,只是因其王妃有孕,方絕了這個念頭,王爺若當先他一步前去,定能博得天子歡心。您瞧,齊王都毫無畏懼,您又有何懼,您一堂堂郡王,還怕暴民傷您不成。」
「說得也甚是在理,」晏品城單手敲著桌面,倏然一拊掌,正要發話決定去擬折子時,角落裡的人卻不陰不陽地吭出了一聲。
「我不贊成王爺你去。」
晏品城將目光射向了角落之人,陰鷙的臉上逝過一分的殺意,半晌又恢復了一臉笑容:「杜御恭,你又有何看法。」
「王爺此去,相當冒險。」裹著一身黑色披風的杜御恭緩緩從角落走出,剛毅的臉部線條在陽光之下,顯得稜角分明,「若是有個萬一,很有可能將命丟在那裡。且王爺如今被軟禁王府之內,又是從何得來的消息知曉瘟疫之事?主動請命,若是處理不當,很有可能會讓聖上懷疑你的消息來由。再者,聖上多疑,也可能會懷疑王爺主動請命的目的。總之,王爺,還請您慎重考慮。」
晏品城心底含怯,有些想打退堂鼓了。賀朝看其臉色不對,瞪了杜御恭一眼,忙加了一句:「王爺,您一堂堂郡王,手下親衛上千,還怕出什麼事,屆時聖上也定會派宮中的太醫前去,定能保您性命。至於消息之事,您只需在折子上說,哪怕被關王府,仍心掛璟朝,常讓手下打聽國家之事。只需添油加醋地說上幾句戳中聖上心坎的話,不怕聖上不信。」
「凡事總有個萬一,若為一時的利益,丟了命,豈非可惜。」
「依某說,凡事總要有個賭,不下大些的賭,又焉能得勝。」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開來,鬧得晏品城耳朵在嗡嗡地叫,煩躁得一拍桌子站起:「你們都滾出去,讓本王獨自一人想一想!」
杜御恭臉上表情毫不鬆動,深深地看了賀朝一眼,走了出去,與賀朝分道揚鑣。
而在其身後,賀朝冷冷地盯著他的背影,轉身,他便回房書信了一封,招自己的親信偷偷送出府去了。
當日,賀朝收到了一封回信,上書: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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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養的時日很快便過去,由於晏殊樓同杜明謙出了門,被人見著自己無恙之態,他再無借口不上朝,在杜明謙給他的身體休息幾日後,他頂著一身的酸痛上朝去了。
接近一個月不曾上朝,發現許多事情都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朝中已經無人擁護晏品城,甚至談及色變。相比之下,因良美人護駕有功,被封為了正二品的良昭儀,地位急速上升,連帶著提升了晏廣余的地位。
而晏品城竟在今日給天子上了一道折子,言道近日瘟疫廣傳,他身為一皇子不能為國分憂,甚感無奈與痛心,欲借此機會前往瘟疫地帶,安撫民心,將功折罪,以報天子多年的養育恩德,以為天子與百姓分憂。
晏殊樓聞言後,三聲冷笑,沒想到他還未出手,晏品城就先把自己送入陷阱裡了,他看著天子明顯有些不悅的神情,冷笑更甚,天子多疑,這晏品城在如此檔口提出此事,分明是讓天子懷疑他。
但沒想到,天子此次竟然允了晏品城的懇求,當場解了晏品城的禁,安排太醫與親衛等人協助晏品城,令其進宮商議詳細之事。
天子為何作此打算,深知其品性的晏殊樓明白得很,只怕天子如今是要放棄晏品城了,若是晏品城不幸喪命在瘟疫地帶,天子可樂意得很,當然,若是真有成效,天子也不介意坐享其成。
莫看以前天子寵幸晏品城,但只要晏品城觸犯到天子的利益,天子定會毫不憐惜地放棄其寵愛之物。前生的晏殊樓,就是因性情及做事不合天子胃口,觸其逆鱗之故,被人陷害,屢遭天子懷疑,使得他從一寵妃之子變成了階下囚,而如今晏品城正是走著晏殊樓前生的路子。
晏品城進宮之時,為了避諱,天子先讓眾人退朝了。
思慮到當時良昭儀給自己提供了賢妃之死的線索,下朝後,晏殊樓私下裡給了晏廣余一盒人參,讓他轉交給良昭儀,佑其平安,晏廣餘點頭謝過,轉身便看良昭儀去了——因天子特赦,現今晏廣余可無需經過皇后同意,去看望其生母。
望著晏廣余落寞的背影,晏殊樓心尖竄上一股痛意,當年自己母妃過世前,自己也是這般失魂落魄,渾渾噩噩。那一年,他方封王,可是好消息方捎到耳中的一刻,母妃病倒的壞消息就迅速地將好消息擠壓出去,不讓其留下一點喜悅。
他倏然心頭一哽,想到狩獵時良昭儀提到的事情,他便去尋了天子,得其首肯,往賢妃曾經居住的寢宮過去了。
賢妃過世已有一年多了,天子因思念她,一直空著她住過的寢宮,日日派宮人打掃,不許他人動寢宮中的任何一物。
入了這擺放整齊的寢宮,熟悉的清香漫入鼻端,是他母妃喜歡的熏香,既不刺鼻,也不會太香,聞之都覺得舒暢。天子昔日常贊此香有安定凝神的妙用,是以天子但凡心情不順,均會來賢妃這兒坐坐,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聞香便覺得心情大好。這香乃是母妃外家獨有,自打母妃過世後,天子便令人在自己寢宮裡日日燃著這香,香用盡後便會令人快馬加鞭到母妃的外家去取。
裝滿記憶的罐子瞬間倒潑,如開閘洪流無可抑制地流入了腦中:印滿過往足跡的地上,賢妃曾拉著他的手,蹣跚學步;如今冰冷的空床上,賢妃曾抱著他坐在那裡,低聲說著孩子不怕的柔聲話語;人氣已散的軟榻上,賢妃曾笑著倚在上頭,給他繪聲繪色地說著他百聽不厭的故事……
喉頭湧上一股酸澀的味道,難受得他不禁潸然淚下,他把手橫過雙眼,再抬眸時,眼底恢復了正色。
長沉了一口氣,晏殊樓瞇著雙眼將過往的事情回想了一遍。
辟邪物,辟邪物……一樣東西驀地從腦中翻出,逐漸與記憶碎片匯合成一完整的物品。他記得,母妃過世前,床頭好似放著一小小的貔貅,通體玉質,那時他還問過他母妃這是什麼,母妃回答說這是孫嬤嬤送給她的辟邪物。
「孫嬤嬤!」晏殊樓赫然驚醒,看來所有的事情都在這辟邪物的引導下,匯成了一線。當年母妃過世前,因不捨伺候自己多年的孫嬤嬤陪葬,請了天子的恩,讓其放孫嬤嬤出宮了,復生後,晏殊樓一直在找孫嬤嬤,卻都未有任何消息。
晏殊樓大歎一聲,行到了床邊,掀開了床褥,仔仔細細,一絲不漏地尋找起來。可是無論他翻遍了床上,還是床底,都未曾見過辟邪物的一點痕跡。他不死心地又將寢宮上上下下地翻找了個遍,連一個小小的角落都不放過,可是依舊未能找著。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賢妃的寢宮,他憤憤不平地一拳錘到了廊柱上,抿緊了雙唇,往啟陽宮的方向而去。
賢妃過世,許多貼身的物品都有可能陪葬了,指不准這辟邪物也跟著入了陵墓,而他又不可能去陵墓尋,最終只能將希望寄托於晏昭其上,希望賢妃還能將一些東西留給晏昭其。
方入啟陽宮,伺候晏昭其的內侍迎了上來,拱手揖禮道:「燕王殿下,您可來了。」
「怎麼了!」晏殊樓驚道,「莫不是昭其出事了。」
「王爺無需擔憂,只是十六殿下思念賢妃心切,正哭鬧呢。」
晏殊樓心頭一悸,大步流星地入了寢宮之內。映入眼簾的,便是晏昭其抱著自己的小玩偶,趴在床上低低嗚鳴。他似乎咬著被褥,壓著聲,導致聲音十分地模糊。
「嗚嗚……」
「昭其。」晏殊樓上前的腳步怯了,他現今心情也極其複雜,所有安慰的話湧到了喉頭都覺得蒼白。他坐到了晏昭其的身邊,將他抱了起來,從懷中取出錦帕拭了拭眼角的淚,拍著他的背。
「嗚……皇兄,」晏昭其一抽一搭,哽咽了幾聲,抹乾自己的淚水,但半晌又不爭氣地湧出淚來,「皇兄,我想母妃。」
「我知道,」晏殊樓用著從未有過的溫柔腔調,低聲安慰,「你還有皇兄。」
「皇兄,嗚哇……」晏昭其猛地撲到了晏殊樓的懷中,緊緊地擁著他,「皇兄,我在宮中好孤單。」
晏殊樓喉頭一哽,無限的酸澀淒楚在心口徘徊,生在皇宮之中,便注定從小便失去了許多民間孩子擁有的快樂,母妃逝世,皇兄不在身邊,一個親近之人都沒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把晏昭其的小玩偶從他懷中扯了出來,細細端詳。這個小玩偶是賢妃過世,他封王出宮後,生怕晏昭其孤單而派人精心縫製的。他將其放到紅了眼的晏昭其面前,誇張地露出很假的笑容道:「哭什麼哭,你不還有你的小玩偶麼!」
晏昭其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被水迷糊的眼睛都看不清前方,糊里糊塗地就用手抹,晏殊樓生怕他手髒,忙把他的手拉開,拿過錦帕給他擦了乾淨。。
晏殊樓嗤鼻了一聲,哂笑道:「瞧你這模樣,鼻子都哭紅了,呶,小玩偶笑你呢!」
晏昭其看著面前被晏殊樓搖來晃去的小玩偶,玩偶永遠不知煩惱地開心笑著,嘴角大大地咧開,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嘲笑他一般。
晏昭其奪過了小玩偶,看著小玩偶的笑容,沒心沒肺地笑了:「小玩偶笑我了。」
「那不是!」晏殊樓給他擦了擦鼻水,「哭成這樣,你不是還有皇兄我麼!」
「皇兄,」晏昭其撲到了晏殊樓的懷裡,蹭了幾蹭,撒嬌地道,「皇兄,給我擦淚。」
「多大個人了,自己都不會擦。」強忍的淚水還在眼底打轉,晏昭其明顯砸強忍著淚,晏殊樓心頭一酸,將手裡的錦帕塞到了晏昭其的手裡,橫過了臉去,這些年來,他將晏昭其保護得極其之好,不讓他受到一分的傷害,使其遠離了皇宮的爾虞我詐。因此他的性情十分純真,難過與快樂都能清楚明白地顯露臉上。
「皇兄,」晏昭其抱著他的小玩偶往晏殊樓的懷裡擠,揚著一張花了的臉對上晏殊樓,「你老嘲笑我,你難道不想母妃麼?」
不想母妃,這怎麼可能。晏殊樓於心中三聲冷笑,他遠比晏昭其這一孩子還想念母妃,可惜,光掛在心中想念,卻毫無半點的用處,他更想替母妃報仇。
「皇兄,你眼睛紅了。」
「誰……誰的眼睛紅了,」晏殊樓一惱,把小玩偶往晏昭其的臉上按,「你胡說八道!」橫過臉去,用手快速地擦了擦眼底的淚。
「皇兄不哭,這個給你。」軟糯的聲音貼到了耳邊,只見一短小的手往自己面前伸來,怯生生地把一樣東西塞進了他的大掌裡。
手心一沉,一股沁涼的暖意順著手裡的東西沁入體內,全身都暖和起來,晏殊樓定睛一看,只是片刻的遲疑,便大驚道:「這東西哪兒來的!」
手中東西揚起,竟是一個比掌心還小的瑞獸貔貅,而這正是他苦苦尋覓多時的辟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