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抄書
杜明謙真想打自己一嘴巴,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對晏殊樓懷有戒心,暖心到他手裡,轉眼便被他擱到房裡存得密實了,看都不多看一眼,如今晏殊樓如此一問,他還當真不知如何回答,說好用也不對,說不好,也不成。
迎著晏殊樓那雙希冀的眼睛,杜明謙心虛得不敢直視。
對方遲遲沒有反應,晏殊樓還以為杜明謙不知那是何物,於是解釋道:「暖心便是當日我下聘時,令媒人送給你的,你沒收到麼?莫不是那該死的媒人貪了?!」
「不,我收到了。」
「那便好,」晏殊樓咧開了唇角,將方纔的不開心忘了去, 「暖心是我特意為你尋來的,服用者可以緩解畏寒症。」接著,滔滔不絕地說自己尋的過程如何艱辛,如何地辛苦。
「特意為我尋來?」杜明謙卻不為所動,眉尾興味地挑出個弧度,懷著深意地凝視晏殊樓,「王爺,你我當時相識不過數日,為何特意為我尋來這東西?」
晏殊樓笑容頓僵,心道一聲不好,又暗暗慶幸當初自己沒在醉風樓前將暖心給杜明謙:「嗯……我在酒樓同你共飲後,對你心生好感,遂打聽了你的事情,得知你畏寒,故令人尋來這東西贈與你了。總而言之!這東西是本王歷盡千辛給你尋來的,你定不能辜負本王的一片苦心!」
杜明謙內心的疑慮越來越盛,雖然晏殊樓三言兩語將問題涵蓋過去,但當時在醉風樓時他已見到了暖心,那時他們方相識不久,總不可能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晏殊樓便對自己有了好感,還打聽了自己身體狀況罷,唯一能讓自己信服的解釋,便是晏殊樓也是復生過的了。可自己又沒有十足的證據,且也無法排除晏殊樓可能在醉風樓前見過自己。還是多加試探晏殊樓來得穩當。
杜明謙回以一笑:「原來這便是暖心的功效,原先我還不知,便放起來了。左右現今離冬日還早,不急著用。」
晏殊樓點了點頭,腳步一拐,往出宮的方向而去。方走幾步,後方天子的近侍於公公便追了上來。
「哎喲喂,燕王殿下,你讓老奴一頓好找!」於公公一揩額上的汗,給晏殊樓揖了一禮。
「於公公,有何事麼?」
於公公左右一看,小心地壓低了聲:「聖上有令,十六殿下年幼,今日受了驚,恐難抄書,故讓您暫緩回府,到啟陽宮陪陪十六殿下,安慰安慰。」
天子分明是後悔給晏昭其佈置如此多的抄書任務,但拉不下臉來反悔,只能讓晏殊樓留下幫晏昭其抄書了。晏殊樓臉上浮現了半分笑意,轉手拉著杜明謙就往啟陽宮趕去。
杜明謙差不多是被晏殊樓拽進啟陽宮的,晏殊樓鬆開手時,他的手上已經落了一圈的紅印,真是的……這人總是這般莽撞。
「昭其,昭其!」
聲音方落,晏昭其就拖著自己的小玩偶衝了出來,一見到人,連小玩偶都丟開,直接往晏殊樓的身上撲:「皇兄皇兄,抄書抄得我手好疼哇。」
「抄書手疼正常,鬧什麼!給我瞧瞧,哪兒疼了?」前邊還斥人家,一會兒就轉了語調,晏殊樓拉著晏昭其的手給他呼呼起來,「好了好了,一會兒上些清涼藥便不疼了,你也該,叫你喂嗷唔,你還喂,也不看著點。」
晏昭其淚眼汪汪地吸了吸鼻子,對著杜明謙投去了求救的目光,一雙眼閃亮閃亮的,無辜極了,讓杜明謙都無法拒絕。
「昭其還小,又怎知曉這些呢。王爺你也別怪責他了,寫了那麼久,他也累了,快去哄他睡個午覺罷。」
晏昭其偷偷地給杜明謙扯了個鬼臉,拉著晏殊樓撒嬌地打了個呵欠:「皇兄我困了,快來哄我睡覺。」
「這方什麼時候你便困了,不准睡,繼續抄書。」
「皇兄……」晏昭其嘴巴一扁,搖著晏殊樓的胳膊晃來晃去,「皇兄,我手好疼,你捨得我手壞掉麼。」
晏殊樓向來疼這個弟弟,一直都無法拒絕,無奈之下,只能帶著他入了內室,給他脫鞋除襪,抱上|床去:「成了,你快睡,我還得幫你抄書呢。」
晏昭其透過鏤空圍屏朝外一望,只見杜明謙撩袍下坐,對著那還未抄完的紙上,沾墨點字,輕巧地寫了起來。他齜牙一樂,抱著晏殊樓的胳膊就不放了:「不睡不睡,皇兄我睡不著,給我講故事罷。」
「我不會講。」
「隨便講講罷,就講你同皇嫂認識的經過罷,嘻嘻。」
「胡鬧!大人的事情你也過問,」一個鎯頭敲了下去,晏殊樓臉上不可抑制地浮現了一絲紅暈,斜向外邊背對著他的杜明謙,背影婆娑,身形頎長,彷彿一陣風過便能杜明謙帶走了。
遙遠的記憶翩然從眼前掀開,以前杜明謙也總喜歡在房中靜靜地書畫,萬事萬物都難擾他,他彷彿便是一幅巋然不動的畫,只可供人遠觀而不可褻玩,那時的自己但凡心情不好,總會不自禁地走到他的房外,看著他細心讀書寫字,看著他氣定神閒的模樣,躁動的心都不自覺地感受到了寧靜。
「那……我便說一個負心人的故事罷。」
這個故事很長很長,是融合了晏殊樓前生的經歷以及悔恨而編纂出的,只是可惜他沒講故事的天賦,說不得數十句,晏昭其便聽得乏味地睡了過去,而他卻依舊看著雕花的床頂,滔滔不絕地說著這個故事。
他的聲音很輕,卻彷彿帶著穿透的魔力,鑽到了杜明謙的耳裡。杜明謙抄書的手頓在了半空,久久都無法下筆,一滴墨水順著筆尖重重跌在了紙上,暈開了一抹深邃的黑。當故事在長歎中收尾的時候,他方發現,筆尖已干,紙張也已污了。
他隔著一方圍屏看著不遠處的晏殊樓,兀然發覺,晏殊樓此刻的神情是如此的不同尋常,摒去了平日的躁狂,只餘下溫柔繾綣——晏殊樓的笑意淡淡地漫在唇角,動作輕柔地給晏昭其蓋上被,將他的身體往床內抱了抱,小心周全地對待著。
杜明謙沉寂了許久的心砰然跳動起來,好似一面鼓在胸腔間反覆地擂,不將心擊跳而出便不罷休。
「你竟然會模仿他人字跡?」震驚的聲音近在咫尺,將出神的杜明謙嚇了一跳,原是晏殊樓到來了。
杜明謙筆下的紙張雖污,但他模仿晏昭其的字跡還是依稀可見,這字竟同晏昭其的十分之像,無論神韻或是習慣,都挑不出半點不同之處。
「沒什麼,往日裡在家閒來無事,便拿他人的字跡來練,練多了便會了。王爺時候不早了,我看十六殿下方抄了一遍,尚餘十九遍,你我一同分擔著抄罷,也好省卻氣力。」說著,杜明謙便埋頭繼續抄了。
晏殊樓見其無意搭話,深覺無趣,轉身拿了一本書冊對著抄了。晏昭其時而玩鬧,被罰抄書也實屬平常,以致他在日積月累中,練就了模仿晏昭其字跡的本領,可他能做到這點,憑靠的是積累,杜明謙這一方見過晏昭其字跡的人,卻能做到這點,可見其能力不俗。杜明謙究竟藏得有多深,竟有如此令人驚訝的能力。
時間點滴流逝,靜謐的時刻裡誰人都不說話,安靜得只聞呼吸的聲音,晏殊樓寫得很不安定,時而抬首去望睡熟的晏昭其,時而偷偷地睇眼打量杜明謙,將近一個下午下來,他方抄了六遍,餘下的都被杜明謙攬了過去。
「王爺,你看什麼呢,臣的臉上莫非生了花?」
晏殊樓立時僵直了身體,瞪了笑意盈盈的杜明謙一眼:「本王看自己的王妃還不成了?!」
「不是不成,」杜明謙拿筆的手輕輕枕在額邊,笑意不減,挑釁的意味卻分明顯露,「只是王爺大可光明正大的看,不必如此偷偷摸摸,臣又並非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偷看的小動作被逮了個正著,晏殊樓的臉瞬間紅了個透,一巴掌把杜明謙的臉蛋推開,繼續執筆寫字,但這手卻不聽使喚地定住了,怎麼都落不下字。他又不自禁地把目光斜移到了杜明謙的身上,陽光斜倚,將杜明謙的模樣刻得分明,他寧靜安定的氣質就這麼在微晃的影子中絲絲縷縷地沁了出來。他的字寫得很慢,一筆一劃小心翼翼,彷彿筆下的是一幅心上人的畫像,需得周全對待,認真書畫。有那麼一瞬,晏殊樓好想變成他筆下的那張紙,去感受著他的溫柔。
日暮紅光,為其病態的臉龐添上一分霞色,墨跡淋漓,襯得他修長的手更加白皙,晏殊樓隔著近在咫尺的空氣望著他,也許,他還可以更近一步,貼近兩人的距離。
於是,鬼使神差地,他將自己的雙唇往那張臉送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