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瑪彌,我跟你說,我今天在學校很生氣喔。”就寢時間,棠棠躺在天藍色的兒童床上,對著坐在床沿的何雅,猶豫了會兒,才終于說出憋了一整天的心事。
“生氣?爲什麽?”何雅撥了撥小女孩的頭發,爲她拉高被子。
“因爲啊,浩浩本來找我陪他玩樂高,可是那時候我已經答應琪琪,要陪琪琪玩家家酒了,結果浩浩聽了好生氣,說他最討厭我,以後再也不要跟我一起玩了。”說著說著,棠棠眼眶就有些紅了。她吸了吸鼻子,微微嘟起的雙唇看來十分委屈,可不想何雅擔心,只好一直忍著眼淚。
“他只是在說氣話而已。”何雅笑了笑,寵愛地摸了摸棠棠頭頂。這孩子黏媽媽,又怕打擾媽媽太多,小心翼翼得令人疼愛不已。
“什麽是氣話?”小女孩不解地問。
“就是、嗯……我們有時候,因爲太生氣了,所以會說一些不好聽、讓別人很傷心的話,可是,其實我們不是那個意思,說出來的話也不是真的。”
“唔……”小女孩睜著亮晶晶的眼,臉上茫然的神情看來似懂非懂。何雅想了半天,才想到該舉什麽例子。
“就是啊,像瑪彌小時候,有一次忘了爲什麽,也是跟同學吵架,結果同學就很生氣,說瑪彌的制服總是髒兮兮的,是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他最討厭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以後再也不要理我了。”
“怎麽可以這樣?他們好壞喔!”小女孩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義憤填膺。
何雅心頭暖暖的,摟了摟爲她抱不平的棠棠,又繼續說道:“我那時候聽了,也是好生氣又好傷心喔,回家之後躲在廁所哭了好久。可是呀!那個同學過幾天又笑嘻嘻地跑來跟我玩,好像完全忘了這件事。”
“咦?”棠棠的小嘴張得圓圓的,“怎麽會這樣?他不是說再也不理你了嗎?”
“是啊,我猜,他當時根本不是故意的,只是氣極亂說話,根本不知道他那麽說會害我很難過……所以啦,我想浩浩也是,他今天只是因爲你沒陪他玩樂高太失望,所以才這麽講,明天等他不生氣了,你們就又是好朋友了。”
“唔……是這樣嗎?”小臉蛋很明顯松了口氣。
“是啊,所以,棠棠以後也要記得,生氣時不要說會讓別人傷心的氣話喔。”
“好。”棠棠幹脆地點了點頭,偏首想了想,又問:“可是,爲什麽瑪彌的制服會髒兮兮的?”
“因爲那時候阿嬷每天要顧小面店很忙啊,有時候忙過頭,就忘記幫瑪彌洗制服或運動服……或是瑪彌放學在小面店幫忙,衣服也會不小心沾到醬油啊、湯汁啊,難免有些洗不掉的痕迹,別人就覺得我髒兮兮的。”提及童年往事,何雅心中其實很有一番冷暖。
孩子間的無心玩笑刻薄傷人便罷,重點是她的母親忙于生計,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已是頗感吃力,當然無暇顧及她的學業與交友狀況,更遑論這種母女間的睡前談心了。
時常,她心裏有委屈,總是默默和淚吞了,沒得向母親訴苦;就算鼓起勇氣訴說,母親回應她的,也永遠是一句“我在忙”,與站在小面攤前的忙碌背影。
因爲無法責怪母親,偏又需要成就感與認同感,久而久之,何雅反而養成在同侪之間異常活潑、愛熱鬧的性格。
她在團體之中十分活躍,熱衷建立人際關系,或許也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亟欲證明“她很快樂”、“她完全沒有因爲空虛的家庭生活感到寂寞”的形象;幾乎沒有意識到這是否在了解她的人眼中,顯得格外淒涼。
何雅捏了捏小女孩的粉頰,柔聲道:“好了,棠棠,你乖,快睡覺吧,已經好晚了喔。”
“好。”小女孩點頭揉眼,瞧來真的很想睡了。只是,躺在床上沒一會兒,進入夢鄉前,又不放心地對何雅抛下一句:“瑪彌,如果我早一點生出來就好了,這樣,別人說你是從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小孩的時候,我就可以安慰你了。”
“呃?”沒預料到棠棠會是如此反應,何雅一愕,心中衝擊莫名,竟有些想哭。
那些關于童年的,不愉快的、寂寞的、失落的、難受的、亟欲掩埋掩藏的,竟然這麽容易便可被撫平撫慰;莫怪人說,生了孩子,人生才會圓滿。原來,陪著孩子一起經曆童年,就像在補償自己曾經不足的一樣……
她在母親身上缺失的愛,如今從孩子真摯的童語中彌補回來;棠棠是她的孩子,貨真價實,她給她的愛毫不隱藏,令她對她的未來生活,與母親的身分,更添了幾分實在感與認同感。
“今天瑪彌陪你睡好了。”何雅心中一動,彎身躲進了棠棠的被子裏,將小女孩摟得牢牢實實,也不知究竟是誰在向誰撒嬌?
明明一張單人的兒童床那麽小,長度也不夠長,腳踝以下都懸空沒有支撐,她卻覺得這是她躺過最舒服的床。
棠棠在媽媽懷裏格格笑了起來,小小雙手懷抱母親懷抱得緊緊的。
“瑪彌,我好想吃你做的馬卡龍喔!”棠棠發出一聲不知是懷念還是舒服的輕歎。
“馬卡龍?那是什麽?”何雅對馬卡龍這三個字一點概念都沒有。是這十年間才出現的東西嗎?
“就是那個,小小的、圓圓的、中間有夾一層……”
“夾一層?什麽?”遲遲沒等到回應的何雅垂陣一瞧,懷中的小女孩早已安睡,哪裏還能回答她的問題?
“真是……傻姑娘。”何雅親吻棠棠額心,笑望孩子的寵溺面容就像個稱職的母親。
不知躺在床上陪棠棠睡了多久,何雅最後是因爲始終維持側躺姿勢,腰酸背痛痛醒的。
她悄悄下床,舒展酸麻的雙臂與雙腿。窗外天色將亮,睡意漸去,有些口渴,索性走到廚房倒水喝。
白天時沒有好好端詳過廚房,現在無人打擾,才驚覺廚房空間十分寬敞。
開放式的廚房空間,有著猶如鋼琴鏡面般質感的吧台、各種尺寸大小的餐具、五花八門的調味醬料、尺寸驚人的嵌入式烤箱,與許多她叫不出名稱來的……嗯……應該是烘焙器具吧?
暫且不管那些她不懂該如何使用的硬體設備,何雅打開冰箱,歎爲觀止地發現裏頭有冷凍藍莓、葡萄幹、核桃、砂糖、奶油、面粉、蜂蜜、芝麻粉、塔塔粉、玉米粉……砰!何雅迅速拿了冰水出來,七手八腳地把冰箱門關上!
太恐怖了!這根本就是個料理達人或烘焙高手的異次元空間,她怎麽會是這裏的女主人呢?三十歲的她究竟是怎麽回事啊?她在這十年間到底都學了什麽啊?何雅坐在吧台椅上大口豪飲冰開水,心魂還沒鎮定,眸光又被吧台邊緣羅列的幾本書吸引——
《快樂玩烘焙》、《躺著做甜點》、《新手零失誤的手感烘焙》。
三本書的作者都是何雅小姐,而且,第三本書的書腰上,還很威風地印著:預購即再版的療愈系幸福烘焙新明星——何雅最新力作!
噗——何雅嘴裏那口冰水險些噴出來。
這麽長的頭銜,都不怕壓死人的嗎?而且,療愈系烘焙又是怎麽回事?真有這麽神的話,她應該跟生命線合作,減少自殺案件吧?
何雅本來是決計不會把這些有著虛浮便告詞的書拿下來看的,可心中惦著棠棠睡前那句“馬卡龍”,不禁隨手抽了本下來,想從書內找尋什麽蛛絲馬迹。
“小雅,你又來廚房找冰開水喝嗎?”
噗——這下何雅嘴裏那口冰水真的噴出來了。
這道低沈的誘惑聲線是誰的,她不用轉頭便能明白。
莫教授?天都還沒全亮呢!他竟然這麽早起?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何雅循聲望去,莫韶華倚在吧台另一頭,一身橫紋船領衫與休閑褲的居家打扮,與平時總是西裝筆挺的幹練拘謹截然不同,令她很有與這男人“同居”的實在感,明明已經喝過了水,卻覺得比方才更燥熱難耐。
“沒有。”莫韶華搖頭。鏡片後的眼神依舊清清淡淡,微揚的唇角卻隱約透露些許笑意。
他已經站在這裏看了何雅好幾分鍾,可是那個臉上神情變來變去、表情多到不像話,幾乎像在演誇張默劇的女人渾然未覺他的出現。
真好,她又再度回到他的生命裏,以最燦爛怒放的姿態。
“你沒有吵醒我,是我一向少眠,我已經醒來好一會兒,並且幫前、後院的植物都澆過水了。”
“啊?”何雅小小低呼了聲,有些不可思議。
她的父親不是一個很好的樣板,所以她不太知道一般人的家庭生活該是什麽模樣?而丈夫與妻子的職責分工又是怎麽劃分?
但是,原來她住院的這些日子,院子裏的植物都是莫韶華親自在照養,不是交由管家處理嗎?妻子不在家的時日,他究竟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在看顧妻子種植的草木花卉呢?
“我確實很愛很愛你。”
“小雅,歡迎回家。”
莫韶華曾經說過的話猛然跳上來,蓦地令她雙頰飛紅,瞬間又有快燃燒的迹象。
“你怎麽知道我來廚房找冰水喝?”何雅不願再想那些令人臉紅心跳之事,于是隨口揀了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問他。
“你這清晨老愛喝冰飲的習慣倒是十年如一日,即使失憶了也一樣。”莫韶華唇邊勾挂著微笑,深睐她的說話口吻無比懷念,總覺有股說不出的眷戀纏膩。
每當莫韶華如此赤luoluo地用眼神或話語,明白表露出對她的依戀與疼愛之時,她總是心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何雅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如同往常一般,試圖用說話化解心中微妙的緊張感。
“以前曾經看過一篇報導,說天才睡眠時間比一般人少……莫教授,你剛才說你一向少眠,又大清早就起來澆花,看來這篇報導所言不假。”
“小雅,我不是天才。”莫韶華溫緩地道。
“好啦,我知道,天才最不喜歡人家說他是天才了嘛。你不是天才,你只是跳級的資優生。”何雅皺了皺鼻子,對莫韶華如此行徑十分不以爲然。就像考一百分的人老愛說自己沒讀書一樣,簡直是拿他們這些考六十分的尋開心嘛。
莫韶華望著她氣惱嘟囔的模樣失笑,走近,揉亂她前額的發。
“試想,與你同齡的人,因爲被你衝在前頭,所以沒辦法用平常心面對你;與你當同窗的人,因爲長了你好幾歲,也無法用看待同輩的眼光看你。被師長稱贊時,同學看你不順眼;被師長數落時,同學們暗地裏叫好,回家還得面對母親另一場包磨人的責難……小雅,這樣的資優生,你想當嗎?”
“呃?”沒想過莫韶華會脫口說出這些,驚覺自己無心之語踩到他痛處的何雅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何必道歉?我沒怪你。”莫韶華臉上的溫煦笑容依舊極其溫柔、雲淡風輕,確實毫不介意。
“真的沒生氣?”何雅狐疑地睐他。俏皮的眼、靈動的眉、揚高的聲線,在在顯露出二十歲女孩的活潑神氣。
“真的。”莫韶華有些好笑地回望她,驚覺自己竟是如此貪看她活力四射的神情,停留在她臉上的眸光戀戀不舍放。“不生氣,倒是有些訝異。”
“訝異?爲何?因爲我太失禮了嗎?”
“不是,是因爲你從沒如此說過。”
“啊?”何雅不懂。
“我認識的人,對于如我這樣的跳級生,大多數都有像你方才的那般想法,也毫不避諱在我面前調侃挖苦,但你從來沒有,只除了剛才。”
莫韶華口中的“從來沒有”,指的應該就是這空白十年間發生的事吧?所以,她與莫韶華相識的這十年裏,從來沒有因爲他是個年輕的教授與跳級資優生對他另眼相待,如今,她卻因爲“失憶”了,對他如此口不擇言……
“對不起,我真的忘了。”除了抱歉之外,何雅還是只有抱歉。
“別對不起了。”莫韶華輕輕地笑了,再度伸手揉亂她的發。“這樣重新向你介紹自己也挺好的。”
“呃?是這樣嗎?”好像有哪裏怪怪的啊?何雅揚睫看著莫韶華,擡手梳理被他撥亂的發,越來越習慣他不經意的肢體碰觸。
“是啊,你從前總是太了解我,我不用開口說任何關于我的事情,你卻知曉得比誰都透澈明白,總令我有種不切實際的夢幻感,幸福得太不腳踏實地……所以,我們像現在這樣重新認識對方也很好……讓我想想,你稍早時是怎麽說的?重新進入蜜月期或熱戀期?”
啊!話題怎麽會突然導向這種讓人臉紅尴尬的部分?莫教授真是太陰險了!
何雅難爲情地岔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莫教授,你剛才說,你被師長數落時,回家就要面對母親的責難……你媽媽、不對,婆婆她……她是個很嚴厲的人嗎?”
“她確實是。”莫韶華鏡片後的眼神爍了爍,一瞬間閃過不安,十分後悔方才向何雅提到母親之事。
“也難免啦,婆婆她是國立大學的副校長,這麽厲害的人物,對孩子哪有要求不高的呢?你現在又這麽有成就,年紀輕輕就當了教授,婆婆一定很高興又很驕傲,舍不得再爲難你的,是不是?”何雅邊說邊點頭,像是很滿意自己的說法,既給了婆婆台階下,又適度安撫了莫韶華受傷——假如他有受傷的話啦——的心靈。
莫韶華容光晏晏地瞧著何雅忙著安慰他的可愛神情,心中柔軟、唇間無語。
雖不喜與何雅談論到母親之事,但規避並不是長久之計,如今淺淡帶過也未嘗不可。
“對了!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婆婆呢。”何雅天外飛來一句。
“母親並不在國內。”莫韶華平緩地道。
“還沒有回來呀?”何雅意外地問。“我住院時,媽媽好像有說過,婆婆去參加一個什麽……”
“學術研討會。”
“啊,對,就是學術研討會!”這種文謅謅的名稱,誰記得住呀?“因爲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爲也該回國了。”
莫韶華神色略顯擔憂。“小雅,你住院之時,母親沒有來探望你,並不是不關心你。”
“不是啦!莫教授,你怎麽會有這種誤會呢?”何雅連忙開口解釋。“我怎麽可能會以爲婆婆不關心我嘛?我是想說,至少要打個電話給婆婆,好好謝謝她幫我安排住院的事,我住的病房那麽豪華舒適,不是她透過朋友幫我安排的嗎?”
現今醫院床位難求,若不是有婆婆那種有頭有臉的人物從中斡旋,她哪有這麽好的待遇?
何雅沒有發現,她現在的每一個想法,都已經完全成爲“三十歲的何雅”,她是如此努力在過她未來的人生,設身處地的爲她每一個家人著想。
“我擔心你婆媳戰爭的電視劇看太多,如今又什麽也記不起,胡思亂想,在心底編造揣測。看來,是我多慮了。”莫韶華揚唇笑了。
“什麽嘛!婆媳戰爭這種事,想也知道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何雅不服氣地回。
“喔?”莫韶華頗有興味地揚睫睐她。
“我跟你說,不是我要誇口,我媽面攤裏的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啊,每個都疼我疼得不得了;不只這樣,街頭巷尾的阿公阿嬷、學校裏的老師教授——除了那個語言學的大魔頭——我不是說你啦,我是說那個女教授,都對我很好。我可是超級有長輩緣的何雅,誰在跟你擔心婆媳問題啊?”
何雅洋洋得意的發言逗得莫韶華舒懷大笑。
“是,你是超級有長輩緣的何雅。”莫韶華好笑地回應,面上笑著的同時,內心又不免因往事泛上幾絲淒楚。
對比于何雅此時的自信與快樂,母親當時刻薄淩厲的言語是怎麽說的?
“我才不承認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毫無禮義廉恥地勾搭師長,鬧得滿校風雨,你知不知道外面現在是怎麽傳的?說你!我堂堂學術副校長的兒子!靠關系進學校當副教授就算了,還跟個女學生勾三搭四!不幹不淨!”
“啊?對了!我們當初是在學校裏就談戀愛了吧?那我們有很低調嗎?有沒有被別人發現?婆婆知道了之後,有沒有反對?”何雅依舊很快樂地提問。
“沒有被別人發現,母親也沒有反對。”莫韶華眸心中的不安一閃即縱,黑陣迅速斂去所有不該出現的動蕩,言簡意赅地答出違心之論。
“真的?那婆婆好開明喔!嘿嘿,我就說吧,我果然是很有長輩緣的何雅。”何雅繼續沾沾自喜,見莫韶華沒有異議,想了想,又問:“還有,我剛剛躺在床上時一直在想,棠棠已經七歲多了,所以我是二十二歲多就生她了耶!那、我在學校裏……是不是就已經懷孕了?莫教授,我問你喔,我當時……是大著肚子拿畢業證書的嗎?”
棠棠是十二月生的,她六月畢業,那時她的肚子應該已經看得見了吧?何雅微微紅了臉。
“是。”莫韶華再度眯了眯眼,低沈的話音較平時更爲沈穩。
“我管她只差幾個月就能畢業!叫她休學!別妄想繼續待在學校裏妨礙你前途!她有本事懷孕,就別在學校裏丟人現眼!誰知道她肚子裏那個孩子是不是你的?也許是別的男人的野種!你堅持要跟她結婚的話,就叫她立刻滾出學校!”
“噢……大著肚子拿畢業證書好拉風喔。”何雅其實有些難爲情,但樂觀天性令她最後仍是愉悅地笑了起來。
“婆婆是副校長,你是副教授,我們的婚禮一定辦得很盛大吧?”
“是的,當然。”莫韶華膠著的視線緊緊糾纏著何雅,平靜溫潤的男嗓聽不出任何情緒。他願意用全世界的謊言,來交換一段得以重續的愛。
——“韶華,她爸爸有前科,她媽媽開間上不了台面的小面攤,她還奢望要有什麽婚禮?要拍什麽婚紗照?我肯點頭讓你們偷偷摸摸去公證,已經算她三生有幸了!”
“莫教授,你說過你是獨生子,那棠棠就是婆婆唯一的孫女喽?棠棠這麽懂事可愛,婆婆一定疼得不得了吧?是說……我的月子是婆婆幫我坐的嗎?如果是的話,婆婆當時一定抱小孩抱到分秒不離手吧?長輩啊,最不能抗拒軟綿綿的新生兒了,對不對?”何雅天真地猜想。
“你是唯一的媳婦,棠棠又是唯一的孫女,月子自然是母親爲你坐的沒錯。你說對了,母親確實疼棠棠疼得不得了。”莫韶華爾雅微笑,淡淡勾唇,面不改色,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掌心微微泌出的薄汗,悄悄藏著多麽不堪的從前。
——“韶華,你要娶她,我讓你娶;她要生孩子,我讓她生。她生小孩時我沒通知你,那又如何?有什麽事比你准備教授升等重要?還有,我要她坐月子時做家事,那又怎樣?說她不會煮飯就不能吃飯,那又怎樣?我都沒嫌她出身低賤了,難道還要把她當成嬌貴的公主伺候?況且,她生的是女兒,是連族譜都沒辦法寫上名字的女兒!誰知道她生的女兒會不會長大和她一樣,年紀輕輕的就未婚懷孕、丟人現眼,敗壞我們莫家門風?!”
“總覺得,好不可思議喔。”何雅發出一聲輕歎。
“不可思議?”莫韶華揚眸。
“就是啊,雖然我記不得這十年來的事了,但現在眼前的這一切,好像都幸福得跟假的一樣。女兒好乖好貼心、婆婆待我很好、我媽身體也還不錯,還有你呀……”何雅咽了咽口水,不知要如何敘述莫韶華的部分,偏偏又起了個頭,心一橫,索性放膽問了——
“莫教授,你說你很愛很愛我,可是,我什麽都記不起來……究竟,你爲什麽會喜歡我呢?我不是應該只是你的衆多學生之一嗎?難道只是因爲我在瓊林湖邊跟你借了手機?”
“怎麽可能?”莫韶華爲她的推論失笑。“我喜歡你,原因有很多很多,也可以什麽都沒有。”
“什麽嘛?!你這回答真是太狡猾了!”何雅抗議。“總有個最喜歡的什麽吧?比如你最喜歡我哪一點?之類的。”
“最喜歡?”莫韶華思忖了會兒。
“我想,或許是因爲你總是很快樂、很開心,很有活力,總令我忍不住多看幾眼;也或許,是因爲你總是很了解我,關于那些我從未言說的,求學過程時遇到的困境、人生中遭遇到的難題,所有的情緒反應……我明明什麽都沒說,你卻比誰都明白……讓我有一種,好像等了許久,終于才遇到你的感受。”
唔……明明是她自己要問的,可是真聽到答案之後,又覺自己何必要問?好像等了許久,終于才遇到你。
莫教授的回答永遠是肉麻透頂、赤luo直白,可又令她胸房鼓噪、心韻促急,不爭氣的雙腿幾乎就要發軟,無法直視他太過熾熱的眼神。
“什麽叫做我總是很了解你的樣子啊?你是說,像你知道我煩惱時是什麽表情,或是我來廚房,一定是來找冰水喝,這種細微小事嗎?”何雅悶聲地問。
“是的。”
“那就跟我現在的感覺一樣,我好像什麽都沒表示,可是就已經被你看穿……”有種難以逃匿的透明感。
“所以,小雅,你的意思是,既然我喜歡你,是因爲你很了解我,那麽如今我很了解你,令你覺得被我看穿,所以,你也會像我喜歡你一樣地喜歡我?你已經像我當初一樣,有等待這人許久、終于遇見的感受了嗎?”
“嚇!”何雅瞬間被驚退了兩步,心髒無力,直瞅著莫韶華的眼神,就像他是什麽毒蛇猛獸一樣。
“莫教授,我不要再跟你說話了!你實在是太可怕了!”何雅扇了扇發熱的兩頰,再度領教到她絕對不會是莫韶華的對手。
不論是面色沈穩地說出甜言蜜語,或是不動如山地調戲對方這件事,她都萬萬不能與他抗衡。
“小雅。”莫韶華乍然欺近她,再度沈啞地喚了她一聲。
“你不要叫我,我不要聽。”何雅逃避似地搗住雙耳。
“小雅,我今天中午就沒課了。”莫韶華貼在她覆耳的手背上說話,即使何雅搗著耳朵,以這種近得他的鏡框幾乎就貼在她皮膚上的距離,她會聽不見才有鬼。
何雅最後索性連眼睛都閉起來,徹徹底底地實行耳聾眼盲的無聲抗議。
“我會早點回來,等我回家。”莫韶華自顧自地說完之後,情不自禁地在她手背烙下一枚輕吻。
“……”鐵了心不理莫韶華的何雅沒有回話,可惜不受控制的心音早已流泄出她太多深受幹擾的心緒。
從她耳畔溜過的濃濃男性嗓音有著藏不住的笑意,拂過她肌膚的呼息,帶著令她一上午都渾之不去的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