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蛋白三十五克。
細白砂糖三十五克。
杏仁粉四士二克。
純糖粉四十克。
做法:
一、秤好材料,將杏仁粉和純糖粉混合均勻。
二、預熱烤箱上火七十度,下火零度。
三、蛋白打至粗泡,加入二分之一細白砂糖,打至泡沫較細致後,再……
啊!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就是看不懂!
何雅挫敗地盯著書上那些堪比語言學原文書更艱澀難懂的文字,心煩意亂地將那本內有馬卡龍做法的《新手零失誤的手感烘焙》扔到旁邊去!
看自己寫的烘焙書學烘焙,已經是件十分離奇的事,更離奇的是,她居然還看不懂!
什麽療愈系幸福烘焙新明星?!她根本連什麽叫做“蛋白打至粗泡”都不明白!
而且,純糖粉又是啥啊?糖就糖,粉就粉,糖粉就糖粉,加個“純”是哪招?難道有不純,還加了醬油、胡椒啥的糖粉嗎?她在冰箱裏翻箱倒櫃,壓根兒沒看見這樣東西,是純糖粉剛好用完?還是這得另外制作?
何雅頹喪地歎了口氣,很想說服自己幹脆放棄,可是,想到棠棠夜裏的夢話,卻又心有不甘。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眼角余光瞥見有張紙片,從被她扔到一旁的烘焙書中偷偷探出一角。
她擡手將那張紙抽出來,是一張店家名片——
苑品屋烘焙原料店——
烘焙材料、器材販售、各式烘焙課程
名片正面除了有店家營業電話與地址之外,背面還有她數年如一日的字迹,清清楚楚記錄著某些材料與器具的數量與特別折扣……看來很像是她要大宗采購,向對方詢價之後的隨手筆記。
這是她從前常去的店家嗎?
既然是有開班授課的烘焙原料店,她進去裏頭逛一逛、看一看,即便對她現在趨近于零的烘焙技術毫無幫助,至少對烘焙材料、器具那些,會有比較多的了解吧?
于是何雅拿了件小外套,隨意塞在包包裏,穿著十年前喜歡穿的細肩帶背心與短褲,搭了社區小巴士,就出發了。
那是攪拌機,這是發酵箱;那是食物調理機,那是電動打蛋器……這些東西,她的廚房裏通通都有,只不過她沒辦法把外觀、名稱,跟用途拼起來。
現在親自走一趟材料店,親眼看到價格牌上的名稱,果然是比在家裏像無頭蒼蠅團團亂轉好多了,否則就算要上網查資料,她也不知該從何查起。對了……
“請問,你們有賣糖粉嗎?”何雅走到櫃台問店員。
“哪一種糖粉?”正忙碌著結帳的店員揚眸,見何雅一臉茫然,偏又走不開爲她服務,遂先擡手比了個方向。“糖粉全部在那邊,右邊第三排。”
“好,謝謝。”何雅走過去,不可思議地瞪著貨架上那些琳琅滿目的糖粉——
拉糖粉、葡萄糖粉、焦糖粉、防潮糖粉、不添加玉米澱粉的純糖粉、馬卡龍專用糖粉……何雅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她錯了!烘焙世界博大精深,她在家裏那些對糖粉不敬的出言不遜簡直腦殘得要命!
她虔誠地將純糖粉與馬卡龍專用糖粉從貨架上拿下來。
是哪一種呢?她的書上說要純糖粉,可是她要做的是馬卡龍……這會兒是要相信自己的書賭一把?還是兩種都買?
何雅手中兩包糖粉掂來掂去,正猶豫不決時,身後突然揚起一道男聲。
“你看起來很煩惱的樣子,是做什麽東西要用的?”
“啊?”猜想可能是上前詢問的店員,何雅不疑有他地回首。“是馬卡龍。我想做馬卡龍,可是——”
“小雅?是你?”男人見到何雅的神情驚詫。“你要來怎麽沒跟我說一聲?而且你怎麽會來買糖粉?你不是喜歡自己打嗎?”
“打?打什麽?”何雅不解,莫名其妙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棕發深目、身形偉岸、皮膚黝黑,看來十分陽光俊朗,年齡約莫三十歲上下,與她的外表年齡相當。
“用食物調理機打呀,細白砂糖。”男人臉上的表情比何雅臉上的更困惑。
何雅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而且,對不起,你好像認識我,可我不認識你,我前陣子出了一點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看來她果然是這間店的常客,眼前這位喚她小雅的男人,深明她的烘焙習慣,想必是她這十年間的舊識。
“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記得?”男人偏眸,對她上下打量,像在思考她所說的話究竟是事實,抑或只是她隨口胡審的淘氣玩笑?
“就是,總之,據說是我在上烘焙課的時候,天花板掉下來砸到我,然後我就失憶了。”何雅笑了笑,有點心虛地又補了一句:“失憶,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所以,這十年間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失憶?十年?”男人滿腹狐疑地湊近她,仔細端詳她臉容。
他直覺認爲失憶這個說法荒謬透頂,但以馬卡龍打響名號的烘焙素人何雅,忘了馬卡龍怎麽做,甚至對著兩包糖粉舉棋不定,就連純糖粉可以用食物調理機制造這點小事都不明白,這一切顯然更爲荒謬。
“你的意思是說,你因爲失憶,所以忘了馬卡龍要怎麽做?也不知道純糖粉要怎麽打?”
“對,我不知道。”何雅因他突然靠近的動作,自然而然往後退了兩步,不喜歡他驟然拉近的距離。
“那,我是誰?”男人指了指自己。
“我剛剛就已經說過我不認得你了啊。”何雅還是搖頭。
“你的烘焙班停課,部落格停止更新,都是因爲你失憶?”駱平其實一直有在關注何雅動態,但前陣子出國,剛好錯過何雅的烘焙教室地震意外的新聞,回來之後,便看見她的烘焙班與部落格已經停止活動。
“應該是吧?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烘焙班跟部落格是什麽東西。”何雅無奈地聳了聳肩。
烘焙班停課的消息,約莫是莫韶華幫她發布的吧?依她現在的情況,哪能開什麽課?至于部落格,她也不曉得在哪兒,要如何更新?
“那你的行動電話呢?爲什麽停止使用?你換號碼了嗎?”駱平再度發問。
他曾經嘗試過聯系何雅幾回,可她的行動電話總是語音不停重複“該用戶停止使用”的狀態,而何雅的婚姻狀況又不是挺好,據說她的丈夫莫韶華曾經因爲他們走太近,與何雅吵過好幾次架,所以他也不敢貿然撥打何雅家中的電話。
“行動電話?換號碼?沒有啊,我把電話放在房裏充電,忘了帶出來。”她的行動電話一直都是莫韶華給她的那一支呀,何雅想也不想地回。
“……”這是什麽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他問她有沒有換號碼,她回答放在房裏充電?
“好吧,小雅,你的樣子真的不太對勁,而且,看你穿成這樣,我相信你是真的失億了。”男人眸光再度將她上上下下巡了幾趟,最終在確認她的衣著打扮之後,徹徹底底接受了她失憶這個事實。
就是因爲何雅穿這樣,難怪他方才站在她身後時,卻認不出她的背影。
“我穿成這樣怎麽了?”何雅低頭看了看自己。背心、短褲……很正常啊,再正常不過了。
“你婆婆不是說,莫家好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叫你出門要穿體面一點嗎?”
“呃?是嗎?”何雅大驚失色。難怪她的衣櫥裏都是些浪漫柔美正式簡約大方,無論什麽場合——除了夜店或搖頭趴之外——絕不會出錯的洋裝或套裝。
可她就是不喜歡嘛。
何雅急急忙忙將背包內的小外套拿出來穿上。
雖然婆婆不在國內,但她穿這樣跑出來在街上亂晃,也許會被婆婆認識的人發現,跟婆婆打小報告,讓她在婆婆面前留下壞印象……念及至此,何雅當機立斷,決定今天還是先回家好了。
“抱歉,那我先告辭了。”正要轉身逃跑的何雅被男人一把抓住。
“算了啦,小雅,反正都出門了,你現在擔心也沒用。”男人望著何雅天塌下來的臉色,哈哈大笑。“放心啦,我的烘焙店裏沒有你婆婆的眼線,你穿這樣很好,看起來很有精神,人也年輕多了。”
“你的烘焙店?”何雅將被男人捉握的手腕抽回來,硬生生把那句她本來就很年輕的話吞進去,有些納悶地望了男人一眼。
這男人一副跟她很熟的樣子就算了,還喜歡動手動腳的……雖然莫韶華也會習慣性地摸摸她、拍拍她、牽牽她,但他怎麽說都是她丈夫,眼前男人這樣也太不穩重了,她是別人的妻子欸!
“是啊,小雅,苑品屋是我的烘焙店。既然你說你失憶了,那我就來做個正式的自我介紹好了。”男人從懷中掏出名片,遞給何雅。“我是駱平,苑品屋的老板。”
“呃?噢……駱先生,你好。”何雅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接過名片,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總覺得自我介紹真是件令人不自在的事。
“認識你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聽你叫我駱先生。”駱平莞爾。“幸好,失憶歸失憶,你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小雅,你說你受傷,那你的身體都痊愈了嗎?上回有沒有傷到哪裏?”
“謝謝你,已經都康複了。”何雅點頭微笑,心中對駱平如此熱情親昵的態度總感蹊跷,直白性格藏不住心事,索性幹脆地問:“駱先生,你看起來好像跟我很熟稔的樣子,請問,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嗎?”
“我們當然是很好的朋友。”駱平爽朗地大笑出聲。“你當初到我的烘焙教室上課,烘焙技術可以說是被我啓蒙的,之後我幫你架設烘焙網頁,待你在部落格有些名氣之後,甚至還幫你和出版社接洽、鼓勵你出書,幫你尋找場地開烘焙班……”
“欸?所以你不只是烘焙材料行的老板,還是個烘焙老師、我的烘焙老師?”何雅抓住這句話的重點。
“是啊,不過你後來獨立開班之後,就沒時間再繼續上我的課了。”
“隨便啦,那不重要,總之,既然你是我的老師,那你快點教我做馬卡龍,烘焙書上寫的那些做法我根本完全都看不懂。”
“爲什麽一定要馬卡龍?小雅,你不是什麽都忘光了嗎?你應該先從基本一點的學起,比如,先認識你的材料和器具,或是使用食品調理機制作純糖粉,首次烘焙就挑馬卡龍,太困難了。”
“唉呀!那是因爲我女兒想吃馬卡龍呀,不是馬卡龍就不行。”何雅堅定地道。她是那麽想看棠棠開心的模樣。
“棠棠?”
“你也認得棠棠?”何雅這下相信他們兩人十分熟稔了。
“怎麽不認得?棠棠還沒上學的時候,你都是背著她來上課的。”
“呃?”不是她要吐槽自己,她是有沒有這麽愛烘焙啊?竟然連小孩都要背去上課?
“既然是棠棠指定要吃的,走吧,我們上去二樓。”駱平豪氣幹雲地指了指店外樓梯。
“上二樓幹麽?”何雅疑惑地問。
“烘焙教室在二樓啊,走,我們上去,我先教你一些簡單的,至少你得先會用器具,才看得懂食譜。”駱平說著說著就往門外走。
“噢,這樣啊……可是……”雖然駱平說得很有道理,但他對她而言,就跟個陌生人沒兩樣,她這樣跟他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好嗎?
“快來啊,小雅,你還在磨蹭什麽?”何雅尚在思忖,駱平見她拖拖拉拉的,索性回身過來拉她。
“等一下、等一下啦!”何雅急著想撥開駱平的手。她明明很想學,偏又覺得就這麽跟著走有欠妥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爲難得要命。
“她已經說等一下了,你沒聽見嗎?”突然,從旁伸來一只大掌,氣勢狠戾地拍掉駱平拉著何雅的手。
“莫教授?”看清來人是誰的何雅不敢置信。
莫韶華面色陰鸶、口吻不善,本該系著領帶的頸項什麽都沒有,襯衫扣子開了兩顆,袖子挽起,汗流浃背、氣喘籲籲,哪裏還有半點平日的溫雅模樣?
他不是說他中午才會下課嗎?現在才……何雅下意識擡起腕表,呃?竟然已經下午兩點了?
“對不起,莫教授,我忘記告訴你我要出門了。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何雅歉然地睐了莫韶華一眼。
她出門時太匆忙,忘了留字條給他,手機又擱在房裏充電,沒帶出門,瞧他這麽狼狽的模樣,肯定尋她尋得十分辛苦……
莫韶華瞅著何雅,唇色抿得幾乎泛紫,遲遲沒有回話,唯恐在排山倒海的怒意累積之下,一發言便令人傷痕累累。
他當然知道何雅在這裏,她從前總是出現在這裏!爲什麽她即便失憶了,仍會找到這處他有千百萬個不願意她出現的地方?!
她可知道當他看見她與駱平在一起的那一刹那,心髒遽跳得幾乎要彈出胸腔。
假若他的母親是令他婚姻不幸的源頭,那麽駱平無異是將他們的婚姻推入谷底的幫凶。
當何雅在婚姻生活中日漸凋零萎靡,是駱平給了她一個在學曆不足的條件之下能夠發揮的專長,好讓她能汲汲營營地發展她的事業,期許她日後能在與丈夫的離婚監護權之爭中,不致因沒有經濟能力而落敗。
何雅對這段婚姻的唯一留戀只有棠棠,而駱平給了她一個怎樣的希望?
他令她相信她能夠藉由烘焙事業豐展她的羽翼,好好保護與帶走她的孩子,狠狠脫離莫家這個令她連大學文憑都拿不到的地獄。
莫韶華怎能再讓何雅接近駱平?他有一百萬個理由懷疑這男人處心積慮要令他深愛的妻子離開他。
所幸從方才何雅與駱平拉扯時的爲難神情,他已經排除了何雅憶起駱平的可能性。那些他曾偷偷跟蹤妻子行迹的日子裏,何雅與駱平在一起的神態總是萬分歡愉,絕不是剛才那副躊躇不決的模樣。
既然眼下何雅什麽都還沒有記起,他便不會再眼睜睜地任由她與駱平牽扯!
“我是駱平,想必你是何雅的先生,久仰。”駱平朝莫韶華禮貌性地伸出手。他從前曾聽何雅提過莫韶華這人物好幾回,如今倒是第一次碰面。
莫韶華斜睨駱平一眼,徹底沒將他放在眼裏,更沒有理會駱平伸出來的右手,全然無暇顧及如此無禮之舉,是否違背他從小到大所受的紳士教育。
久仰?他爲何需要一個觊觎他妻子許久,令他如坐針氈好幾年的男人久仰?他現在只想盡速將何雅帶離這個鬼地方!
“小雅,我們回家。”莫韶華執起何雅的手,旋身便走。
“啊?可是……”何雅被莫韶華不分青紅皂白地往前拉,回首,不解地望著駱平那只懸在半空中無人搭理、尴尬放下的右手,完全不明白莫韶華與駱平兩人之間爲何彌漫著某種一觸即發的硝煙味?
聽聞駱平方才的招呼語,這兩人分明是初次見面,不是嗎?
是因爲駱平方才拉著她的緣故?抑或是莫韶華遍尋不到她,心焦如焚,所以遷怒無辜的駱平?無論如何,這樣不打招呼就走,總是不太恰當吧?她未來極有可能需要仰賴駱平教她制作馬卡龍啊。
“可是什麽?”莫韶華一味前進,疾行的腳步沒有停頓。
“我還沒有跟他說再見。”何雅再度回首看了看駱平的身影。
“不需要。”莫韶華斬釘截鐵地回,複又前行。
“……你在生氣?”何雅揪住他衣袖,小心翼翼探問。她當然知道莫韶華不高興,但是令他生氣的原因究竟是她?還是駱平?
“我應該對一個男人與我的妻子當街拉扯這件事無動于衷嗎?”莫韶華的腳步終于停下,望著何雅的陣色即便努力隱藏,仍是難掩深厲。
“對不起,他、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淨想著莫韶華與駱平是否曾有什麽過節的何雅,從沒試過由這個角度思考,嚇了一跳,連忙解釋。
她忘了她在這十年後的世界裏,與莫韶華是一對貨真價實的夫妻,莫韶華會擔心她,會不喜歡她與別的男人有怎樣的互動,都是情有可原,再合理不過。
倘若今天易地而處,換作別的女人與她的丈夫拉拉扯扯,她也絕對不會高興……何雅越想越內疚,望著莫韶華的陣光濡濡,充滿抱歉。
莫韶華沈定的視線與她相交,不發一語。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這輩子都不願再聽見何雅說什麽事情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那是哪樣?她從前對他說過的“不是那樣”,難道還不夠多嗎?
——“韶華,我和駱平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做馬卡龍,逛來這裏,剛好遇到他,他好像認識我……”渾然不知莫韶華心思的何雅,這頭仍在匆匆忙忙地解釋。
——“我想學烘焙,他是我的烘焙老師,他很有耐心……”
“他說我挑馬卡龍做太難了,我應該先認識烘焙器具……”
——“他說我可以試著開部落格,分享自己的經驗,跟別人交流……”
“他只是想幫忙,他說他可以先教我……”
——“他讓我認識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莫韶華拿下鼻梁上勾挂的眼鏡,揉了揉緊蹙的眉心,對何雅口中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想再聽。坦白說,這些日子以來,他越來越不知道該拿這些暗湧伏竄的回憶如何是好。
“不要跟那個男人走太近。”壓抑下滿腔不是滋味的情緒,莫韶華盡量溫言平緩地道。
“可是,他說他是我以前的烘焙老師,我現在什麽都忘光了,那些我不懂的,剛好可以問他。”何雅誠實地答。
“你若真對他那麽放心,剛才他拉你時,你爲何猶豫?他要帶你去哪裏?是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嗎?若是我沒出現的話,你就這麽讓他牽走了?你要與他單獨在一起?”莫韶華一語中的,明白道出何雅心中也隱約感到不妥的部分。
“那、還是,不然……我來報名他的烘焙班好了。”何雅想到了折衷辦法。
“小雅,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下山。”
“可是,我搭社區小巴很方便啊。”
“你知道我今天在家裏找不到你時有多擔心嗎?”
“我只是忘了帶手機,我下次會記得帶的。”
“你要我怎麽說才聽得懂?!不要單獨出門!不要跟那個男人在一起!”自制力潰堤,莫韶華蓦然爆出一句大吼,徹底將何雅驚呆在原地。
“我……”她掀了掀唇,錯愕的眸光中滿是不可置信。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只是……算了。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莫韶華擡手抹了把臉,將手中眼鏡放進胸前口袋,走到一旁,背對何雅。
暫且這樣吧,他再多說什麽,也只是更爲顯露出他對這段婚姻的不安,與擔憂失去何雅的恐懼;再說下去,他精心打造的謊言便要破綻百出、醜態盡現,他無所遁匿的真心,便要掀開多麽破敗的從前。
莫韶華試圖以深呼吸穩定情緒,然而他起伏的雙肩卻透露出太多無能爲力,頹喪的低啞話音中有著濃濃的自厭。
何雅就這麽盯著莫韶華的背影好半晌,仔細咀嚼過他失控的言行之後,突然覺得她的丈夫好可憐。
莫韶華在意她,在意她這個失憶的妻子,所以發現她不在家,慌張尋來,全然不顧自己滿頭滿臉的狼狽,與平時的優雅從容呈現多麽大的反差與對比;當他發現她與別的男人過從甚密,可以瞬間抛去他的禮儀風度,對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端不出任何和善平穩的應對……
他對她的珍愛與獨占表露無遺,卻又唯恐驚嚇失憶的她,不得不逼自己努力收斂情緒,即便最後成效不彰,仍不忘對她再三道歉。
何雅淺歎了口氣,唇角卻不自禁揚起一個十分接近幸福的淺弧,瞬間心軟心甜得不像話。
她還能再對她的丈夫有什麽要求?
他言行翩翩、舉止從容,與她獨處時甜蜜溫存、缱绻依戀,甚至因她與別的男人攀談吃醋失控,這些與他平日截然不同的形象,勾勒拼湊出一個十分接近愛情的模樣,令她心跳失序,增添對他的依賴與盼望。
他對她的另眼相待,令她深刻感受到她在他心目中的與衆不同;而他總將她視爲獨一無二的舉措,更掀起她如同驚濤駭浪般的心跳。
“你只是什麽?只是吃醋了?”何雅繞到莫韶華身前,對著他難得沒有以鏡片遮擋的深邃長眸,抛出如此一句甜美淘氣的對白。
“我是。”莫韶華垂眸睐她,坦白承認。她臉上蕩漾的笑容彷佛甜膩得能滲出蜜,語音輕快得好似蝴蝶飛舞。
她如此靈動快樂的神情總是狠狠撞擊他心房,像是無時無刻在提醒他,眼前這個無憂的何雅他已失去了多久,又是如何得來不易。
他應該把她藏起來,狠狠揉進自己的血肉裏,不教人擅自驚擾與破壞,可他就連眼前的危機都無法應付。
區區一個駱平,猶如附骨之蛆,甩不脫、掙不開,無論何雅失憶前或失憶後,皆是如影隨形、萬分棘手。
“對不起,我今天沒有待在家裏等你回來,你不喜歡我來這裏,我以後就不來了。”何雅輕輕一句話,卻令莫韶華突破前所未有的困境。
他有些驚詫地瞧她,唯恐他的強硬態度適得其反,便又不輕不重地重申。“我不是說你以後都不能來。”
何雅搖頭,笑著強調。“沒關系,我想學烘焙,也不是只有這裏能學。你不喜歡,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不勉強?”莫韶華試探性地揚眉。
“不勉強,真的。”何雅點頭,唇邊笑靥甜甜的。“我失憶了,你當然會比平時更擔心我會被騙,或是遇到壞人……是我大神經,沒顧慮到你的心情……”
何雅咽了咽口水,兩腮微紅,似乎垂眸說了句什麽,話音微弱地令莫韶華聽不清楚,一顆心懸在半空。
“小雅,你說什麽?”他的嗓音聽來有些急切。
“我說、我是說……”何雅仰首凝望他,爲了令這個今天驚慌失措,在深愛的妻子面前失控暴怒的男人安心,遂鼓起勇氣,抛下一切矜持地道——
“莫教授,我總感覺……我有種預感,我好像會很愛很愛你……我想,在我失憶前,我就已經很愛很愛你了,所以,你不要擔心,我是你的妻子,就只是你的妻子而已,你不用顧忌別的男人,也不需要吃醋,我……總之——”
聽見這番近似告白的承諾,莫韶華胸中翻湧萬千意緒,鼓噪奔騰,激動得不能自已,迫他開口截斷她的話語。
“小雅。”莫韶華開口喚她。
“嗯?”何雅揚眸。
“小雅,但願你確實如你所言,能夠如同往日般地愛我。”
何雅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如此熱烈的對白,因羞赧染成粉紅色的耳殼仍是燙的。
莫韶華與她相視了良久,胸間一融,展臂將他善解人意,並極力試圖安撫他的甜美妻子深深藏入胸膛。
“小雅,我想吻你。”莫韶華撥開她頰邊的發,在她耳邊輕聲低語。
“呃?這、這種事哪有人先問的?”何雅聞言嚇壞。
“意思是可以直接做,不需要允許?”她大驚失色的模樣令莫韶華莞爾。
“不是!”何雅跺腳。
“好吧,小雅,我必須吻你。”命令句。
“什麽啊?哪有人這樣,唔?”
莫韶華俯首屏蔽住她所有的天,以吻封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