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晚,直到棠棠睡前,莫韶華都尚未進門。何雅縱然心中不安,卻仍得強打精神,如同往常般地幫女兒看作業,陪女兒梳洗上床。
“棠棠,你爲什麽要奶奶不要欺負瑪彌?瑪彌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了,你告訴瑪彌好不好?”于是,何雅抱著棠棠,與女兒一同窩在床上,若有所思地這麽問她。
解決大人的問題前,勢必得先安撫孩子的情緒,由棠棠今日的態度來看,小女孩著實被婆婆嚇得不輕,將這件事略過不談,是無法撫平孩子內心恐懼的。而且,或許,她也能藉著與棠棠談話的過程,更了解“三十歲何雅”婚姻的真相。
莫韶華口中的婚姻、章百涵眼中的婚姻,與她婆婆令她看到的婚姻……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三十歲何雅”的婚姻?而棠棠眼中父母親的婚姻,又是什麽模樣?她已經相信了她現在過的,就是“三十歲何雅”的婚姻生活這麽久,現在看來,她的認知與理解似乎有些問題……
“因爲……奶奶以前常常對瑪彌很凶……”棠棠擡眸偷觑何雅,一句話說得心虛,怕說了,會令何雅傷心,也怕被何雅責罵。
“這樣啊?也許是因爲瑪彌做了什麽讓奶奶不高興的事,奶奶才會對瑪彌很凶吧?”何雅試著想問出什麽,也試著爲婆婆找個合理的借口。
姑且不論“三十歲何雅”的婚姻是何種面貌,只要棠棠還姓莫,還是莫韶華的女兒一天,就必須對長輩有應有的禮貌與尊重。
她已經當了好一陣子“三十歲的她”,即便現在有些不確定與動搖,一時間要她抛下家庭包袱,什麽都不與女兒溝通,也有著相當的難度。
“才不是呢!奶奶說她最討厭瑪彌了!”棠棠癟了癟嘴,臉上對奶奶的討厭之情表露無遺。
“……”棠棠的說詞,令何雅對章百涵的說法與婆婆的態度更加確信。婆婆不喜愛她不是一天、兩天,確實是這段婚姻中的常態。
但是,不論她與婆婆之間的相處如何,大人間的恩怨,怎麽都不該牽扯到孩子身上。她是真心喜愛棠棠這個女兒,對她有著十分接近母親般的感受,既然如此,她也應該要有母親般的教導。
“棠棠,就算奶奶不喜歡瑪彌好了,但是,你今天對奶奶這麽凶,不只很沒禮貌,可能也會讓奶奶很傷心喔,以後見到奶奶的話,不可以再這麽說了喔。”何雅換個方向勸說。當然,這是指,假若,她與莫韶華把話說開,將誤會弄清楚,他們之間還有以後的話……
“奶奶才不會傷心呢!她說我是女生,所以她也不喜歡我!我才不要她喜歡我跟瑪彌呢,我最討厭奶奶了!”棠棠再度說得振振有詞、義憤填膺。
“棠棠,你記得瑪彌跟你說過,人生氣的時候,會說些不好聽的氣話嗎?”何雅試圖力挽狂瀾。
“……記得。”棠棠有些悶悶地回。
“所以,瑪彌想,奶奶可能也只是說氣話而已,奶奶自己也是女生,不會討厭女生的。”
“才不是呢,我知道,她就是討厭我。”棠棠嘟嘴,萬分不領情。
“好吧,就算奶奶真的不喜歡瑪彌和棠棠好了,但是,我們也不能對奶奶沒有禮貌,因爲奶奶是將把拔生下來的人,還將把拔養得這麽大,讓把拔跟瑪彌談戀愛,生了可愛的小棠棠。所以,不管怎麽說,奶奶是長輩,我們對奶奶還是要有該有的禮貌,知道嗎?”何雅將女兒當大人般講道理。
“瑪彌,你也討厭我是女生嗎?”靜默了片刻,猶眨著大眼,毫無睡意的小女孩,忽地抛出這麽一句。
“我怎麽會討厭你是女生呢?”幸好,她有與棠棠談及這個話題,看來,婆婆這些不知是無心或是刻意的言語,早在棠棠心中留下深深的刻痕。
何雅心疼非常,甜甜蜜蜜地吻了棠棠一口。
“瑪彌不知道奶奶是怎麽想的,但是瑪彌很喜歡棠棠是女生喔。”
“真的嗎?”小女孩有些驚訝,又有些如釋重負,像存在心底許久的不安,終于被母親擦去般,既感高興,又感不確定。
“當然是真的呀。棠棠沒有發現瑪彌很喜歡幫棠棠綁頭發嗎?你要是男孩子,瑪彌就沒辦法幫你綁頭發了。還有,你是女生多好,以後等你長大,我們可以一起去逛街,買衣服、買化妝品、買高跟鞋,買很多有的沒有的小東西,也許還可以一起去燙頭發……”
“燙頭發?燙得鬈鬈的,像公主那樣嗎?”棠棠的小臉蛋瞬間明亮了起來。
“是啊,燙成像公主那樣……或是,棠棠想燙成像貴賓狗那樣也可以喔。”
“我才不想燙得像貴賓狗那樣呢!”棠棠邊笑邊嚷了起來。何雅又瞬間與女兒笑鬧成一團,直到小女孩筋疲力竭,在她懷中沈沈睡去。
當棠棠進入夢鄉,房內恢複一片靜谧,今日發生的種種在何雅心頭漸漸發酵,迫得她不得不面對。
章百涵口中訴說的那一切、神情不善的婆婆、反常無禮的棠棠、神色驚慌的莫韶華,和棠棠方才說的那番話……這些她從沒想象過的情狀,不約而同指向了同一個事實;而莫韶華遲遲未歸,究竟在與婆婆談些什麽呢?他今日對婆婆說話的口氣那麽嚴厲,勢必也令婆婆氣極了吧?
她原以爲幸福美滿的婚姻,包覆著層層疊疊的困惑,而當她立心將重重面紗掀開,看見的究竟會是章百涵訴說的真相,抑或是莫韶華總急著坦露的真心?
就是因爲莫教授表現出來的是那麽愛她,于是她才會對他深信不疑,進而對她十年後的生活感到認同與歸屬,既然,她的愛情是來自于對莫韶華的信任,那麽,當信任破壞殆盡的時候,愛情還會存在嗎?
其實,莫教授與三十歲的她本是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
她的生産,他沒有陪同?他母親對她的輕蔑與欺淩,他曾經默許?她在這段愛情路上孤立無援,甚至不得不爲了丈夫的前途與婆婆的顔面,放棄即將到手的大學學曆?
這些聽來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今日發生過一連串衝擊之下,竟顯得如此合理與可能……三十歲的她過的生活,似乎遠遠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
何雅發現她無法再任由自己胡思亂想下去。
她回到自己房裏,將章百涵交給她的那疊信件打開,試圖在當中尋找還能夠相信丈夫的證據。
也許,一切只是各人解讀不同罷了?也許,莫教授有他一套說詞,有不得不的苦衷?否則,他方才對待婆婆怎會是那樣的態度?也許……有很多很多的也許……
何雅深呼吸一口長氣,將信紙攤開,守著一絲微乎其微的盼望,逐一閱讀。
——“棠棠,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媽知道有很多話,現在告訴你還太早了,可是,媽媽好害怕有一天不能親自告訴你,所以,先寫在這裏,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見……”
——“棠棠,媽媽想,你有一天一定會有喜歡的男孩子,有一天也會步入家庭。媽媽很想告訴你,媽媽從前覺得,談戀愛就是談戀愛,什麽門當戶對的說法都太勢利,但是,媽媽現在必須要告訴你,你與喜愛的男孩,門戶身分確實不要相差太懸殊才好,否則……”
——“棠棠,你一定要有足以謀生的一技之長,有獨立的經濟能力,有完整的學曆,這些都是能夠令你婚姻幸福,令你能夠在婆家擡得起頭來的條件與籌碼……當你爲了愛情放棄自己的時候,有一天就會像媽媽一樣,輸得一敗塗地……”
——“棠棠,媽媽生你的時候是一個人,但是,生下棠棠之後,媽媽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了棠棠之後,媽媽就不再感到寂寞……”
——“棠棠,即使有誰不喜歡你的性別,你永遠是媽媽最珍惜且最重視的一切……”
——“棠棠,媽媽一定會好努力好努力,努力帶你離開那個不喜歡你、也不喜歡媽媽的地方……”
——“棠棠,每次你把媽媽煮的飯吃光,並且稱贊媽媽煮飯最好吃的時候,媽媽都好慶幸曾經被逼著學煮飯,雖然曾經又餓又累,學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是,現在看你吃得如此滿足,媽媽也覺得好開心……”
——“棠棠……”、“棠棠……”
每封信皆是洋洋灑灑,將母愛表達得淋漓盡致,與其說是寫給女兒,倒不如說是在努力勸慰自己,爲了女兒,持續在這段不快樂的婚姻裏走下去。
那些關于夫家對她娘家的輕視,逼迫她放棄就要完成的學業的不甘,對她沒有謀生能力、在家當家庭主婦的看不起,與丈夫總是不在身邊的寂寞……
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卻牢牢實實地刻劃在對女兒提醒、告誡,與殷殷期盼的字裏行間。
即便何雅沒有這十年間的經曆,但她卻完全能夠從這些信件上理解“三十歲何雅”寫下這些信時,那份被輕視的不甘心,萬般感同身受。
她們有著同樣的原生家庭、出身同一背景,當她們被诟病的都是這些無法決定與改變的部分時,她的感覺就像臉頰上挨了熱辣辣的一掌,就像被人當面指著鼻子罵父母親一般,身曆其境。
那麽傷人、不堪、醜陋……痛到椎心刺骨,疼得眼淚幾乎掉下來。
三十歲的她沒有值得敬重的娘家,沒有肯爲她挺身而出的母親,沒有完整的學曆,沒有能夠謀生的一技之長,生的更是連名字都無法被寫入族譜裏的女兒。
她拿的一手爛牌,注定她在莫家的毫無地位,全無勝算。
她放棄學曆之時,絕對是抱著將來會換得更好生活的希望,結果,卻爲她換得了想象不到的無比輕視;而那些她當初因爲愛情覺得理所當然的犧牲,在褪去熱戀糖衣之後,更顯得愚蠢可笑。
她與莫韶華是一對相愛卻被現實壓垮的夫妻,他們的愛情毀掉彼此,將對方推離康莊大道……不對,被推離康莊大道的只有她,她的丈夫依舊是人人景仰的學者,依舊是她淩厲婆婆心目中的好兒子。
“哈、哈哈哈哈……”何雅手裏捏著成疊信紙,再荒謬不過地輕笑出聲,不知道她臉頰上的眼淚,正一滴一滴地滑下來。
稍早時,在她耳邊裂開的是謊言;如今,在她眼前攤開的是真相。
她對莫韶華口中所說的話一直毫無懷疑,全盤相信;她一直努力付出,想藉此回報他表現出來的深情,卻沒想到,她急于補償的真心令她落入一場前所未有的騙局。
“三十歲的她”根本不是莫韶華費心經營出來的那副模樣,她卻因此耗費心力,拚命想成爲那個“三十歲的自己”,成爲那個好愛他的何雅,成爲那個對她的婚姻與家庭如此眷戀的何雅,殊不知,她不由自主成爲的,通通都是莫韶華編造出來的謊言……
她並不是活在她的未來人生,而是活在刻意被假造出來的騙局。
她爲什麽直到現在才想起,棠棠曾說,從前的瑪彌偷偷在哭……
強烈的羞恥感從腳底竄燒蔓延,挾帶著猛烈的不甘心,鋪天蓋地,狠狠向她席卷而來,令何雅全身發冷、渾身震顫,此刻,真覺她似恢複記憶。
三十歲的她曾經過得那麽卑微痛苦;三十歲的她曾經那麽想脫離令她痛苦不已的婚姻、那麽瞧不起她的夫家;三十歲的她,曾經是那麽怨怪她的丈夫、曾經是那麽寂寞……
這些日子以來,莫韶華欺騙她欺騙得有多用力,便更彰顯了全然相信的她有多愚蠢。
愛情或許能夠包容殘破的過去,卻不足以支撐進行中的謊言。
她是如此不堪。
莫韶華進屋的時候,時間已近午夜,客廳大燈已然熄滅,僅余幾盞立燈。
光線暈黃,朦朦胧胧地,教他看不清在沙發上睡著的妻子容顔。
莫韶華放輕腳步走近何雅,伸手輕觸她猶帶著濕意的臉頰,在沙發邊緣坐下,深籲了一口長氣。
幸好,妻子仍在這裏……幸好,她真的如她所言,待在家裏等他。
今日發生的一切遠遠超出他預期,但是,只要何雅仍在,只要她仍沒有恢複記憶,只要她仍在這裏,他願意編造許多許多、更多更多的謊言,只求能令她繼續留在身畔。
長長的歎息聲,隱沒在無邊夜色中,被驚擾的何雅掀動長睫,醒在莫韶華幽深的注視裏。
“抱歉回來晚了……小雅,你哭了?”他想,勢必是母親今日態度令她感到委屈。莫韶華以指摩挲何雅頰畔,一句話說得溫存且心疼。
明明平時是那麽令何雅感到眷戀的動作與聲嗓,此時卻備感諷剌與心酸。
她搖首,將他覆在頰邊的手拉開,在沙發上坐起身,面龐緊繃。
“……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以往,總覺莫教授這雙眸子太深沈,藏著許多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緒,如今,事實證明,也確是如此,她既瞧不清、也看不懂他的心事,自始至終都被他耍得團團轉。
“媽今天情緒不好,你別生她的氣。”莫韶華望著她,溫溫緩緩地道,稍早與母親周旋過一場的話音中盡是疲憊。
母親恐怕一輩子都不能喜愛何雅,可他今日已經向母親表達得夠明白堅定了,不論是從前、現在,或是未來,他的妻子都只會是何雅。
他已經搬離家中,若母親仍是這般無法接納與尊重他的家庭,他只會帶著他的妻女,找到離家更遠、更能平靜度日的居所。至于那些什麽母親要他追求的虛名,他已經無心再追尋。
“她不是今天情緒不好,她是一直都很討厭我。莫教授……你究竟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何雅直瞅著莫韶華的眸光瞬也不瞬,一向嬌甜的臉龐面無表情,沒有心思做任何迂回,開口便直接切入重點。
“小雅,你想太多了。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胸口一震,壓抑下過快的心跳,微微笑了,伸手想觸碰何雅的動作卻被她一把拍開。
“是我想太多嗎?你是真的聽不懂嗎?你好好想一想,你還要再繼續這麽騙我嗎?”
何雅得極力穩住自己,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他一直都在騙她,他直到現在還想騙她!
“小雅?”莫韶華驚愕地凝注她。
決絕的眼神、疏離的舉措……他很熟悉如此神情的妻子。
那是失憶前的何雅,被他傷過一百次心、爲他流過一萬次淚的何雅……何雅已經恢複記憶的念頭竄跳上來,驚出他一身倉皇冷汗,可在事情尚未成定局之前,只要還有一絲希冀的可能,他便只能全力遮掩。
而他力持鎮定的模樣,只是令何雅感到更加荒謬。
“莫教授,你告訴我,我大學有念完嗎?我有拿到畢業證書嗎?”何雅迎視他,厲言逼問。
“你怎麽會這麽問?這個問題,我上次回答過你了。”莫韶華拿下眼鏡,緊揉眉心,起身伫立窗邊。
以往他如此顯露疲憊的小動作總會令何雅心軟,不論她原本想與他談什麽,都會因著體貼他已經十分疲累的心思,延後再談,可惜今日毫不管用。
“接下來呢?接下來你要怎麽辦?僞造一張畢業證書給我?”何雅跟著起身走近他,唇邊勾著一道帶著諷剌的微笑弧度,冷冷地質探。
“……”莫韶華盯著她太過淩厲的眼,緊抿雙唇,沒有回話。
他無法言語,只要一開口承認,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便要潰散破敗。在知道何雅憶起多少之前,他無法盡掀底牌。
他像對待敵人一般,步步爲營、小心翼翼,可他想擊潰的,卻是他無法抹去的往事與從前。
“我生棠棠的時候,你有在身邊陪我嗎?”何雅仰望他的容顔,又再度詢問。
“……”莫韶華依舊無語。
“婆婆一直都很討厭我,是不是?你們一直都很瞧不起我爸媽,是不是?”
“……”
長長的沈默,回蕩在屋裏,莫韶華只是深深地望著她,一迳保持緘默,沒有回話,而他的沈默令何雅備感難堪,更加愠惱。
說呀!說句什麽都好呀!說事情不是這樣,說他有萬般不願意,說他也是情非得已,說那些她想聽到的一切!他這樣任她唱獨角戲算什麽?!
稍早時她還處處爲他找理由,想要合理化今日看到、聽到的一切,她是那麽想要相信他,可他卻硬生生地瓦解她對他的信任,令她的真心破碎一地,直到現在還不肯坦誠相對。
何雅所有的不滿,全都一股腦兒傾瀉而出,揚聲大喊——
“你爲什麽可以任由我被你母親欺負,卻還自顧自地准備升等教授?你對我難道沒有感情嗎?棠棠難道不是在你期盼之下得來的孩子嗎?我們的婚姻難道是你的累贅與絆腳石嗎?”何雅凝注他雙眼,句句指控,忿忿不已,每一字句皆是咄咄逼人。
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莫韶華緊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浮現,可再如何使力,也無法壓抑心中澎湃焦急的情緒。
他曾經預想過這景況好幾回,也曾數度被類似的惡夢驚醒,可他卻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這麽急,這麽椎心刺骨,這麽令人鮮血淋漓……
過往的何雅與現今的何雅在他眼前交疊,每一句指責與埋怨都深深重擊他心房,再再提醒他,他確實是個差勁透頂的丈夫,更是個失敗的兒子……他不配用謊言換取幸福。
他怎會以爲自己能夠呢?他早已失去任何幸福的可能。
“因爲我差點毀了你,所以只好幹脆毀掉我?我應該可以有一個更好的未來,至少我可以完成大學學業,你們怎麽可以逼我辍學之後,又責怪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待在家裏當家庭主婦?難道要求我中斷學業的你們不該負部分的責任嗎?”何雅將她拼湊出的事實原封不動地還給莫韶華。
那些她曾被看輕、曾被欺淩、曾令她遍體鱗傷的過往,她惡狠狠地抛回去給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對所愛之人惡言相向的同時,自己也會感到受傷,心如刀剛……
“還有,就算我不工作在家帶小孩又怎樣?棠棠姓莫!不姓何!我照顧你們莫家的孩子不對嗎?不會煮飯就不能吃飯?!那你呢?你會煮飯嗎?獨獨對我不公平,只因爲我不是莫家人?有沒有搞錯,我從小到大沒吃過你們家一粒米,沒喝過你們一口水,我生養你們莫家的子嗣,難道沒有一點功勞或苦勞?還是只因爲我生的是女兒,所以也入不了你們的眼?我媽靠小面攤養活我又怎麽了?她偷了嗎?搶了嗎?你們憑什麽瞧不起她?你會煮一碗好吃的面嗎?又知道一個女人養家討生活有多不容易嗎?我怎能決定我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何雅耗盡全身力量大喊。
“小雅,你聽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是啊,他又怎會不明白呢?
他一直都很明白,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他的努力便是盡力用更快的速度達到母親的期望,好讓母親相信何雅不會是他人生上的阻礙,有了她之後,他能向上爬升,而不是往下沈淪。
可是,他在那麽努力往前追尋的同時,卻也丟失陪伴妻女的時光,與妻子對他的愛情和信任。
“明白?明白?!炳哈,你在開玩笑吧?”何雅笑了,笑得眼眶幾乎迸淚。
“既然明白,你怎麽還能這樣對我?還有,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在我失憶的這時候,努力營造出家庭美滿的假象……你這樣耍我、欺騙我很好玩嗎?你難道都不怕我有朝一日恢複記憶?莫教授,你知道嗎?你讓我覺得我好蠢、好可笑、好白癡……好了,你現在如願以償了,我又再度愛上你,我像個笨蛋一樣,陪你在一場編造出來的婚姻謊言裏,徹徹底底玩了一場愛情遊戲。”
“小雅,這不是遊戲。”莫韶華直視她的眼,沈痛且鄭重地道。
“不然呢?不然這是什麽?你說了那麽多謊,還不夠格稱得上是遊戲嗎?”
“小雅,我只是……我顧不了那麽多!”因爲無法肯定她得知事實後還會愛他,所以只好費盡心力,賭一個能夠繼續相愛的可能。
“你顧不了那麽多,那麽你顧了什麽?顧了你的妻子?顧了你的女兒?還是顧了婆婆?”
“小雅,我知道我讓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別無選擇。”見事態已無可挽回,深感困頓的莫韶華狼狽不已,只得全盤托出。
“我一直走在母親安排好的道路上,而你像場美麗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的人生裏,我是那麽羨慕與我截然不同、自由自在的你……我不想放棄你,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爭取母親的認同——”
保護妻子與女兒的心情始終如一,而經過今日與母親的對峙與爭吵,只是更加確信與堅定。他想守護他的家人,不論母親未來是否諒解,他都不會再令何雅與棠棠委屈一絲一毫。
“認同?你人都不在家,還能用什麽方式爭取認同?你難道不知道,與婆婆同住的那段日子,我過得很痛苦?”
“我當然明白你不喜愛與母親同住,但我一直以爲,我盡快通過升等,母親對你便能多些體諒……也一直以爲,媽和你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卻沒想到,事情遠遠比我預想中還糟……”他是獨生子,他不能試也不試,就放棄與寡母同住的可能。
至于那些何雅遭受的錯待,他一直毫無疑問地接受母親單方面的說法,以爲何雅堅持生産不需他陪同,以爲她在家一切安好,毋須他挂心,而何雅這頭也是持續隱忍、只字未提。
直到某天,他驚覺何雅花在烘焙上的時間越來越多;直到某天,何雅帶著棠棠跑到章百涵家長住,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母親對他婚姻生活的阻礙,遠超出他的想象與理解。
“既然這樣,你爲何不說?你從前對我說過這些嗎?你曾對我說過你母親對你的要求與期許,曾說過你不顧一切往前衝是爲了我,曾要求過我的體諒與支持嗎?”若他曾向她傾訴過他的萬般爲難,她寫給棠棠的信中便不會如此怨慰。盛怒之中的何雅,只覺莫韶華又在巧言欺騙。
莫韶華搖首,苦笑。她要他怎麽說?他還能再讓她討厭母親更多嗎?
“小雅,不論你相信與否,我是當真對你心懷愧疚,我欺騙你,那是因爲我害怕失去你。”
“……”不要相信他!何雅心中警鈴大作。他總是甜言蜜語、面不改色;他總是任意玩弄她的情緒,讓她深陷在他布下的天羅地網裏。
何雅咬著嘴唇,鐵了心地默然不語。
“小雅,你相信我,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會過得很好的。”莫韶華走近她,萬分誠懇且卑微地請求。
“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了,莫教授,我分不出來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你別再耍我了。”
“小雅,我沒有耍你,我要怎樣你才肯信我?”莫韶華上前想摟抱她,可惜心煩至極的何雅毫不領情。
她奮力將他掙開,卻在莫韶華一個踉跄,後背撞上窗台時,聽見一陣強大且不尋常的抽氣聲。
“莫教授?你還好嗎?”單單只是碰到窗台,怎會發出這麽痛的聲音?她令他受傷了嗎?
即便兩人正在爭吵,僵持不下,但是……共同相處了這段時日,總歸還有最基本的情分,何雅走過去探視。
“沒有,沒事。”莫韶華忍痛的聲嗓聽來極爲壓抑,額角隱隱還有冷汗浮現。
他緊咬著的唇瓣幾乎泛紫,怎會沒事?
何雅不顧他的說詞,一迳走過去細究他的後背,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一向熨得整潔平整的襯衫背後淩亂不堪,上頭明顯有著不知被什麽東西打過的痕迹,一條條、一道道,怵目驚心。
一個荒謬的念頭竄上何雅腦海,她幾乎是迫切地、不可置信地,在莫韶華阻止她前,狠狠地將他的襯衫下擺拉出撩高,而後在親眼看見那些斑駁瘀痕與血痕時,既感氣惱,又不知爲何想落淚。
“這傷怎麽來的?”她想,她是明知故問了,可是,她無法相信……
“……”莫韶華抿唇不語。
“婆婆打你嗎?就爲了我?爲了今天的事嗎?你都那麽大的人了,她還這樣……你不能還手,至少要跑啊……”何雅睐著他慘不忍睹的寬背,胸悶至極。既心疼他,又不甘心心疼他,反反複覆,一顆心上上下下地煎熬無比。
“我和媽說了一些話,惹得她很不高興,是我自找的,跟你沒有關系。”莫韶華輕輕淺淺地笑了,可他故作平靜、雲淡風輕的嗓音卻令何雅猝不及防地哭了。
可惡!她哭什麽哭?有什麽好哭的?!何雅惡狠狠地將頰畔的淚抹掉。
她只是想到……想到婆婆對待親生兒子尚且如此,那麽,可想而知,她身爲媳婦的日子的確不會太好過。
可是、假若,莫韶華方才說的是實話,他確實對她感到愧疚不已,那麽,在她毫不知情且拚命怨怪他的同時,他是否也默默地爲她擋去了許多風雨?正如同他此時的背傷一樣?
她氣婆婆瞧不起她的父母,可是,她現在對莫韶華發泄的,難道不是對他母親的滿腔怒火嗎?她無法決定自己的父母是何種模樣姿態,同樣的,他也是啊。
他是不是總是這樣?什麽話都不說,什麽疼都不喊?夾在這段難解的婆媳關系裏,他是不是也很爲難?他們從前,是不是真的有過許多誤會?
何雅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情緒驟然間暴起暴落,不知該相信什麽,只知道她如今一字一句都不想再聽,一個聲音畫面都不願回想,今天就到此爲止,她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莫教授,我累了……”何雅硬起心腸,決心什麽也不理。她心倦身疲,委頓不已地逃回臥房。
莫韶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此刻才認清,他所有的努力、心力,皆是徒勞一場,萬般皆空。他頹然地將臉龐埋進雙掌,無力阻止雙肩的抖顫。
今日,他終于徹底忤逆了母親,也終于完全失去了妻子。
他從來就不是資優生,他只是一個將婆媳關系與家庭關系搞得一塌糊塗的平凡人。
午夜的客廳,只余今日發生的一切不堪,與男人從小到大被耳提面命交代的,從不被允許的沈抑哭聲。
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