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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預告》第2章
第二章

天不從人願。

 當何雅再度清醒時,時間依然是西元二〇一三年。

 他們說她失憶。

 在會診腦神經科,做了腦部斷層檢查之後,何雅被要求暫時住院觀察。

 醫院依舊是那個樣子——過白的燈光、潔白的床單、濃厚的藥水味。

 只不過她住的是貴族醫院的單人病房,空間寬敞、視野良好,房內甚至還有電視與沙發——據說是她那個只托花店送過一束鮮花來的婆婆,靠關系爭取來的優渥待遇。

 何雅放下手中報紙,整齊地疊在茶幾上,確認收拾好出院物品之後,沈靜地望著窗外的一〇一大樓,有時也會有她似乎真是失憶的錯覺。

 三人成虎,尤其當周遭的說詞通通都指向同一方向的時候,她必須很小心翼翼,才能令自己相信——她就是那個來自西元二〇〇三年的大學生罷了。

 這幾日,她讀了許多雜志書報,學會了用手在智能型手機上滑來滑去,上網惡補這幾年來發生的大小事。

 一〇一大樓便是這十年間的大事。

 另外,還有彩色照相手機的普及、智能型手機的興起;九年一貫教育的實施,國中一、二、三年級舊稱改成七、八、九年級、指考行之有年、十二年國教蓄勢待發;更有甚者,昔日的總統,是如今的階下囚……

 何雅對這些外在資訊與社會變遷尚能消化,真正無法接受的,卻是她肚子上的淡白色妊娠紋,以及她是名妻子和母親的事實。

 平心而論,她的外貌與十年前相較,並沒有衰老太多,除了原本一頭巧克力色長發剪成長度只及下巴的鮑伯頭之外,她依舊圓眼小臉、肌膚光滑,三十歲的容貌堪稱亮麗;身形雖比從前瘦了些,但至少皮膚並沒有松弛,身材也沒有走樣。

 但,她卻是莫韶華的妻子,與一名七歲女童的母親。

 這實在是、實在是……

 “雅雅,韶華去辦出院手續了,你的東西都收好了吧?要不要檢查一下有沒有遺漏?”何雅的母親巡了病房裏裏外外一圈,眸光落在置物櫃上的行李袋,打開瞧了瞧裏頭衣物是否都有收妥。

 何雅住院的這幾日,何母中午將經營的小面攤交給店內員工負責,白日就在病房裏陪何雅,待到傍晚,再與甫下班的莫韶華換手,輪流看顧。

 “媽,我不能回去跟你一起住嗎?也許我可以回去幫忙面攤的生意?”何雅望著母親忙碌的身影,有些不安地開口探問。

 母親與十年前相比確實老了許多,唯一慶幸的是身體尚稱健朗,家裏的小面攤生意似乎也還不錯,經濟狀況看來不需她憂心。

 “你在說什麽傻話?”何母手邊忙著的動作一頓,擡頭對何雅曉以大義。

 “出嫁的女兒哪有回家跟娘住的道理?媽身體好好的,面攤生意也很好,不用你擔心,我可是靠這間店把你養大的呢,哪裏需要你幫忙?更何況,你現在有自己的家庭了,棠棠也還需要你照顧,你就算不記得從前的事了,也不能放著親生女兒不管,那孩子多期待你回家呀!”

 “我知道啦……”何雅望了母親一眼,漸弱的話音有些心虛。

 她雖然心智年齡只有二十歲,對“女兒”棠棠沒什麽母愛泛濫的感受,但,疼惜之心總還是有的。

 何雅不知道一般七歲女孩對“失憶”這件事的理解究竟有多少,但棠棠連日來總是不吵不鬧,對她喪失記憶的事情毫無抱怨,每日下午就待在她床邊靜靜讀寫學校作業,偶爾興高采烈聊起學校的事,言談間表現出對她這個母親充滿依戀,時時叮囑她要趕緊好起來,趕緊回家。

 任誰都會喜歡這樣的孩子,她確實不忍心看棠棠失望,只是……

 “媽,棠棠是個孩子,我跟她一起住就算了,但是,莫韶華他……我這樣跟他回去真的好嗎?我根本就完全不認得他,現在還要跟他一起生活……”何雅脫口說出心中真正的憂慮。

 當然,她“失憶”了,她可以大大方方且毫不猶豫地將莫韶華當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還是十分別扭啊。

 何母睇了何雅一眼,心中雖明白何雅有如此顧慮也是無可厚非,但言詞間仍有明顯的訓責之意——

 “雅雅,我知道你不記得韶華,但韶華這幾天的表現你難道沒看見嗎?你住院,他早上得張羅孩子吃早餐、上學,接著自己還得去上班,下班之後再接孩子放學,帶孩子到醫院來看你,陪孩子寫作業,晚上再把孩子帶回家洗澡,哄上床睡覺……從前這些事都是咱們女人分內的,哪輪得到男人出面來扛?能嫁到一個這麽負責任的丈夫,你該慶幸了。”

 “媽,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

 “可是什麽?韶華他一表人才,有車有房,有穩當的工作,家世又好,經濟不用你操煩,對你和棠棠也是體貼入微、呵護備至,你跟他回去還有什麽好不安心的?”

 “……”何雅視線停在母親衰老的容顔上,雙唇掀了又合,本還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選擇盡數吞回。

 她明白母親爲何會有這樣的結論。

 自她有記憶以來,父親鎮日遊手好閑、飲酒賭博,家中經濟全仰賴母親的小面攤支撐。好不容易母親獨力將她這個獨生女拉拔大,父親卻拿著母親儲蓄多年的老本,跟個酒店小姐私奔,從此人間蒸發,對她們母女倆不聞不問;更糟的是,何雅最後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是父親從事一些非法行徑,被法院傳喚出庭……

 正因爲有這樣不成材的丈夫,所以,對傳統的何母而言,男人有份正當的工作,能夠養家、善待妻兒,已經是件實屬不易的事,更何況莫韶華對病中妻子不離不棄,甚至一肩扛下家務與育兒之事,更是萬中選一、難能可貴。

 “雅雅,媽跟你保證,韶華是個好丈夫,更是個好爸爸,你得回去你們的家,試著跟他還有女兒相處看看,醫生說這樣對你恢複記億也有幫助。”何母語重心長地繼續勸說。事實上,女兒此時出口的每一分擔憂,聽在婚姻乖舛的她耳裏,都像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的無病呻吟。

 “好啦,媽,我知道了。”何雅明白母親心思,對母親話中的怪罪之意不忍苛責,最後只能淺聲應好,淡淡地歎了口氣。

 她無從反駁母親的論點,而且,既然母親說她跟莫韶華回去是爲了要“恢複記憶”,她又還能說些什麽呢?

 就算她坦白告訴大家,她是從十年前的時空來的,她的記憶也永遠不會有恢複的一天,又有誰會相信?如今只能且戰且走,就這麽順著失憶戲碼演下去了。

 幸好,雖然時間快轉了十年,她過的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

 她有同樣的原生家庭、同樣的母親,與雖然老了十歲、但仍是自己的外貌,這會令她感覺稍微好一些,比較能接受她即將要面對的改變。她只要想辦法說服自己,她就是這個三十歲的何雅,只是提前窺見與體驗自己未來的生活罷了,或許一切就能一如往常。

 “媽,住院手續辦好了,您要直接回家嗎?我送您一程。”何雅思緒仍在漫遊之際,莫韶華颀長優雅的身影從病房外徐步走進,薄框眼鏡後的幽深眸光淡淡停在何雅與嶽母臉上,口吻從容,男嗓醇厚,沒來由令何雅心驚跳了一下。

 何雅就是覺得在這十年後的時空裏,莫韶華是個十分論異且令她無所適從的存在。

 據說莫韶華是個大學教授,而他表現出來的也的確是那個樣子——徹頭徹尾的學者氣質、言語甯定、風度非凡。

 但何雅實在不明白,她一向活潑好動,一時半刻靜不下來,爲何會跟個斯文得體的教授級人物走在一起?而且還生了個女兒?

 想當初,她被送到醫院來時,莫韶華尚有短暫露出驚慌情緒,但此後他便是不興波瀾、寡言溫淡,臉上始終維持著疏離客套的一號表情,瞧不出他真正心緒。

 雖說這幾日她與莫韶華並無單獨相處的機會,身旁不是有母親,就是有棠棠在場,確實也不適合表現出夫妻之間的親昵之舉,但……

 她像無意間闖入她的未來,得以窺伺靠近她未來的丈夫;明明對他一無所知,卻被命運預告與他的相愛。

 她實在無法不對這件事感到別扭與難爲情。

 “不用,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韶華,你快帶雅雅回家,回家趕緊整理一下,下午還得出門接棠棠呢,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何母話音中對女婿的辛勞有著滿滿的體恤與同情。

 “哪裏,這是我應該做的。”莫韶華薄唇微勾,斯文清俊的臉容上笑意淺淡內斂,出口的每一句話語都謙衝得體。“媽,我們一起下樓吧,我幫您叫車。”

 “不用了啦,我還想去樓下商店街逛一逛,你們先回去,有什麽事再打電話給我,如果韶華你之後沒時間陪雅雅回診也通知我一聲,我再陪她來。”何母對莫韶華交代完,又轉頭對何雅道:“雅雅,你要好好照顧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先跟我講,別吵到韶華學校上課。”

 “好,我知道。”這幾日來對母親“以莫韶華爲天”的叮咛越來越習以爲常,何雅心中雖有些不是滋味,卻仍是乖順地點了點頭。

 她想,母親心中大概對莫韶華這個女婿滿意得不得了,比對她這個女兒還滿音心。

 “雅雅,那我先走了。韶華,雅雅就拜托你照顧了。”何母拍了拍莫韶華肩臂,揚聲叮囑。

 “媽,我會的。”莫韶華送何母走到病房門口。

 “媽,再見。”何雅望著母親的背影逐漸消失在病房外頭,偏眸睐向莫韶華偉岸直挺的身影,忍不住又想歎氣了。

 “小雅,你不舒服?”莫韶華旋身走回病房內,敏銳地注意到何雅那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沒有。”何雅不甚自在地望了莫韶華一眼,垂首搖頭,不知該如何言說這種古怪至極的情緒。

 事實上,莫韶華就是她最不想面對的問題,而她現在竟然要跟他回“家”?妻子該做些什麽?母親又該做些什麽?她要如何與一個陌生的丈夫相處?又要如何照顧一個七歲的孩子?再有,即將要回的那個“家”又是什麽模樣?

 即使頂著一副三十歲的人妻身體,她骨子裏仍是那個沒嫁過人的女大學生呀!

 “小雅。”望著何雅緊蹙的眉心,莫韶華忽而朝她走近了幾步。

 “嗯?”何雅再度籲了口長氣,對二〇一三年開始的新人生既無奈又惶恐。

 “不要擔心,無論你能不能恢複記憶,我都會照顧你。”莫韶華本就低沈的嗓音在空蕩的病房裏聽來更爲喑啞,與他渾身散發出的拘謹氣息大相迳庭,反而有種乖違的魅人魔力,比深夜廣播電台裏的男主持人更吸引人。

 何雅不得不承認,假如當莫韶華的妻子,每天睡前能聽他念個床邊故事的話,光是爲著這嗓音,她便會十分樂意跟他回家,盡量當個稱職的“莫太太”的。

 “你爲什麽知道我在擔心?”何雅仰首提問,直到此時才發現莫韶華很高。她有一百六十八公分,視線竟然只及莫韶華襯衫的第二顆扣子。

 “你煩惱時總是這樣。”莫韶華指了指她微鼓的兩腮與微噘的唇。

 何雅怔愣了會兒,而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莫韶華指的是她臉上表情泄漏她的心緒,霎時間有種被陌生人看透的困窘與不安,耳根微紅。

 “這真是太不公平了,你很了解我,我卻對你一無所知。坦白說,不只是你,就連棠棠我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們的家是什麽樣子。”既然終于有獨處的空間,何雅決定把握機會,老實對莫韶華發出抗議。

 “你別心急,醫生說順其自然,該想起來的時候,就會想起來了。”莫韶華溫緩地道,鏡片後的眼神依舊沈定如兩汪看不清的深潭。

 “但是……”她根本就不會有想起來的一天啊,不管她的大腦如何運轉,都無法憑空捏造出這十年的記憶,這十年對二十歲的她來說,原本就是空白的。

何雅思忖了會兒,將幾乎脫口而出的話咽回去,心念一轉,又改口道:“你可以告訴我一些從前的事嗎?我是說,我們之間的事,我跟你、我們的婚姻,或是棠棠?”

 “你想知道些什麽?”十年光陰,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莫韶華不解的視線停留在她臉上。

 “先從稱呼開始好了。我平時都叫你什麽?”何雅偏了偏首,決定先從最簡單的開始。

 “華、老公,或是親愛的。”莫韶華不假思索地答。

 “……”不會吧?這簡直是肉麻透頂!何雅打了個哆嗦。“好吧,莫教授,我想稱呼這件事不必跟從前一樣,你應該不介意吧?”

 莫教授?莫韶華微微揚高了一道眉,有些好笑地道:“無妨。”

 仔細回想,何雅與他初交往時,確實老愛調侃似地喚他“莫教授”,但自從結婚之後,她便沒再對他這麽喊過了,他並不介意失憶的她使用舊稱。

 “還有,我那天在瓊林湖遇到你……你在學校裏做什麽?”何雅抛出第二個問題。

 “我去拿聘書。”

 “聘書?你那時候已經是教授了?”

 “副教授。”莫韶華糾正她。

 “副教授?那還是很驚人啊!我以爲你頂多只是畢業幾年的學長,是說……莫教授,你今年到底幾歲啊?”媽老說他年紀輕輕就當教授有多了不起,他究竟是有多年輕?

 “三十四。”

 “三十四?足歲?”

 “是。足歲。”

 呃?她三十,莫韶華三十四,那、莫韶華才大她四歲?

 何雅伸出手指數了數,高中、大學、碩士、博士……他還要服兵役呢,就算論文寫得再怎麽好,他……

 “我跳級。”不等何雅開口,莫韶華便輕而易舉地解答了她的疑問。

 跳級?何雅頓時用一種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莫韶華。

 很好,她的丈夫不只是個大學教授,更是個跳級的高材生,她到底爲什麽會跟一個高材生的副教授交往?

 “我、呃……瓊林湖旁我向你借手機那次,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對吧?那之後呢?我是說,爲什麽我們會交往,而且還結婚了?”

 莫韶華眉頭一皺,彷佛在猶豫該不該說出實情。

 “說嘛。”何雅催促他。

 “你一直纏著我。”莫韶華有些遲疑地開口。

 “纏?我?”何雅不可思議地指著自己,驚叫了起來。“怎麽可能?我不相信!我左看右看,都覺得你實在不像是我會纏上的類型……”

 莫韶華細長的黑眸微微眯起。

 何雅驚覺說錯話地改口。“我不是說你不好,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實在很難纏啊,就算要倒追,我也不會選難度這麽高的吧?”

 “我也一直很想弄懂這件事。”

 莫韶華坦白地道。這也曾是他心中始終不解的疑團,但無論怎麽探問,何雅回應他的,總是一抹神秘嬌甜的笑。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是怎麽纏著你的?”很顯然,何雅並不願意相信這件事。

 “你必修我開的課,對我的喜好與課表了若指掌,聽我愛聽的音樂,去我慣去的餐廳,甚至還在停車場等我下課。”

 “這何止是倒追而已?而且還是超級誇張又明顯的那一種!”何雅不想活了。

 “你開什麽課?”一定是她剛好很有興趣的課程,所以才誤打誤撞的吧?這絕對是一場誤會!

 “語言學。”莫韶華平淡地說。

 “……”何雅雙肩一垮,耳邊聽見的事實遠遠超出她的理解範圍。

 “所以呢?你就這樣被我纏上了?不是吧?暗戀教授的女大學生滿校園都是,更何況,你既年輕,人長得也不壞,仰慕者,定到處都有吧?”

 何雅這番話是語帶保留了,莫韶華豈止長得不壞而已,他五官端正、眉目英挺,氣質溫文內斂,越瞧越有味道,迷倒一票女學生怎是難事?

 “最初我只是對你感到好奇,我明明不認識你,你卻對我的喜好了如指掌。”莫名勾動對她的興趣。

 “這聽來倒像我現在對你的感受。”真是風水輪流轉,何雅無奈地聳了聳肩。“小雅,你還記得你當初是怎麽對我自我介紹的嗎?”

 “我當然不記得。”失憶這理由真是太好用了。

 “莫教授,我是何雅,合鴨的那個何雅,在田裏幫助有機稻米收成的那個何雅。”莫韶華一字不漏地轉述她當年令他莞爾的開場白。

 “合鴨?哪兩個字?有機稻米?那是什麽啊?”何雅雙眸圓瞠,眸底盡是困惑。

 莫韶華將“合鴨”兩字輸入在手機螢幕上,揚高到她眼前。

 “合鴨抗藥性很弱,只要吃到一點農藥就會死亡,鴨稻共生是近年來培育有機米的方式,利用合鴨在田裏吃福壽螺、幫忙翻土……所以合鴨又稱稻間鴨,因此收成的稻米,也稱鴨間稻。”莫韶華盡量言簡意赅地解釋。

 “鬼扯!我怎麽可能用這來當自我介紹?這實在是太蠢了!再說,我根本不知道鴨間稻、稻間鴨是什麽東西!”何雅撫額掩面,羞窘得無地自容。

 她很想認爲莫韶華在出言耍她,但他橫看豎看都不像是個會開玩笑的人……若他此言不虛,她倒追教授便罷,居然還用如此蹩腳的方式?!

 “好了,你別再說了,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些愚蠢的往事。”

 何雅羞憤欲死的模樣惹得莫韶華暢然大笑。

 他乍然欺近她,凝注在她臉上的眸光很深,伸指徐徐畫過她臉龐。

 “小雅,你一點也不蠢,你比你想象中的迷人。”此時的她明媚、開朗,且有活力,就像他當初愛上她時一樣。

 何雅聞言,驚愕地揚睫睐他。

 她沒料到莫韶華會猛然抛出一句多情對白,特殊的男性嗓音沈啞迷人,蓦然令她口幹舌燥。

 何雅盯著他片刻,久久無法言語,視線滑過他的喉結,目光膠著在上無法挪動,被他觸碰的頰畔有疑似著火的可能,再不說話,便有即將窒息的危險。

 “莫教授……我問你喔,我的手機裏,爲何除了你的電話、我媽的電話、棠棠的幼稚園電話之外,其他什麽也沒有?”何雅擠出一句看似無關痛癢,其實早已困惑了她幾天的疑問。

 莫韶華拿來的那支據說是她的手機裏,除了裝滿一大堆遊戲app,能夠盡情上網滑來滑去之外,通訊資料不超過五筆。

 “只有這些嗎?或許,還有出版社的電話?”莫韶華偏首思忖了會兒。

 “噢,對,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我爲什麽會有出版社的電話?”

 “小雅,你出了幾本烘焙書。”莫韶華溫潤地答。

 “烘焙書?”別鬧了,她根本連蛋都不會打!何雅的下巴險些掉下來。

 十年後的她,真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啊,何雅決定暫時先將這些事情抛到腦後。

 “那、我都沒有朋友嗎?我總該有朋友的電話,而且,你之前說我在烘焙教室……既然有教室,總有同學、老師、學生之類的,我難道連他們的電話都沒有嗎?”

 “小雅,坦白說,我並不知道你的手機通訊錄裏有誰的電話,我從不過問你的交友狀況。”莫韶華將她頰邊的發勾到耳後,俊瘦臉龐上的寵溺笑容有些無奈。

 “……”好吧,莫韶華這麽說也對,即使是夫妻,也不一定會清楚對方的交友圈,看過對方的手機通訊錄。

 莫韶華果然是個謙衝君子,何雅對他的好感瞬間增添了幾分。

 “小雅,你很急著知道你有哪些朋友嗎?恢複記憶的事暫且不急,我擔憂你想多了,操之過急,對身體不好。”莫韶華撫了撫她臉頰,問話問得有些煩惱。

 莫韶華憂慮的神色不禁令她有些內疚。

 媽媽說得對,莫韶華這幾日已經夠忙碌勞累,她實在不該再令他擔心了。

 “我不是心急,是那天百涵來看我,臨走時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頭有她工作的花店電話與她的手機號碼,可我不知把那張名片丟去哪兒了,所以才打開手機想找電話簿,結果卻發現裏頭連絡人少得可憐。”她懊惱不已。

 “不如下次問問嶽母吧。”莫韶華一直若有似無地撫著何雅頰畔的手,轉而揉向她頭頂。

 “也只能這樣了。”何雅颔首。

 “好了,小雅,先聊到這裏,有什麽事回家再說,我們邊走邊談,再不走,待會兒就來不及接棠棠了。”莫韶華拎起何雅出院的行李袋,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准備離開病房。

 一意識到莫韶華的動作,何雅本能地想將她的手抽回來。

 “怎麽了?”莫韶華停下腳步。

 她有些恍神地看著被他交握的那只手,原想放開,卻又覺得似乎太小題大作,他們是夫妻,牽個手好像也沒什麽?更何況,他牽她牽得如此自然、毫無遲疑,就像他們夫妻兩人總是無時無刻牽手一般……

 莫韶華眸光順著何雅的視線下移,注意到他逾矩的交握,兩片極薄的唇瓣牽了牽,一把溫沈男嗓聽來竟有些苦澀。

 “對不起。我忘了你失去記憶,有些事情已經不適合再做。”莫韶華說著說著,大掌便要將何雅的手放開。

 何雅仰顔睐他,直覺她似乎令這男人受傷,連忙又將他的手牽回來。

 “不用,只是牽手而已。”慌忙解釋。“夫妻會牽手、朋友會牽手,還有,母女也會牽手,牽手就只是牽手,也沒什麽,不用介意、不必介意的,應該吧?”她焦急的話音聽來與其說是澄清,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她的想法很單純,她只是想,既然她必須在這十年後的未來世界生活,那麽,至少,她與“三十歲何雅”的丈夫也不要相處得太差。當然,不是指她要馬上將心態調整爲莫韶華的妻子,只是,在接受範圍內,她並不希望令她十年後的家人太傷心。莫韶華剛才頓然收手的眼神,看著很令人難過……

 莫韶華望著她唯恐他受傷的模樣,彎唇淺笑,五指一收,這下不但沒放手,反倒將她握得更緊。

 “謝謝。”他衷心地道。爲這刻能與她如此親昵地相處,闊別多年的親昵。

 “呃?不客氣。”未料莫韶華會向她道謝,何雅心口一突,有些緊張地垂顔,不知怎地,一時間真有戀慕這男人許久的錯覺。

 她想,或許這是雛鳥情結的一種?

 十年前昏迷時,最後一眼看見的是他,來到十年後,再度睜眼看到的仍是他,如今,唯一能寄托仰賴的也是他。

 何雅專注地望著莫韶華,從他掌心感受到的溫度烘暖;他的手掌厚實,指節修長,微微覆著筆繭的觸感有些粗砺紮人,卻意外令她感到安心,彷佛就算此刻天塌下來了,他仍會緊緊握著她一樣。

 “莫教授。”何雅出聲喚他。

 “嗯?”

 “我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好嗎?”三十歲的她,過著怎麽樣的生活呢?她突然很想知道這件事。

 莫韶華深深注視著她,鏡片後的眼神燦了爍。

 他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好嗎?

 心頭有個孔竅被撬開,某些不愉快的回憶躍上腦海,再清晰不過地在耳邊叫囂——

 “莫韶華,我們不該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你根本從來都沒有愛過我,我想我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愛你,一步錯、步步錯,我們現在停止這場錯誤還來得及。”

 “等棠棠大一點,比較明白事理時我們就離婚,我不在乎你有沒有別的女人,你也不要幹涉我的生活,反正我的經濟已經開始獨立了,棠棠的監護權,我絕對會跟你爭到底。”

 “年少時的迷戀是可以輕易被取代的,韶華,我不要你了,我再也不要愛你了,”

 思緒從不堪回首的破碎往事中抽離,莫韶華蘊藏強大惱恨的視線回到眼前何雅無憂明亮的嬌顔,深邃黑眸一眨,眼中風暴瞬間甯靜。

 何雅還在等待他的答案。

 “是的,小雅,我們的婚姻生活過得很好。”莫韶華瞅著她,恢複沈靜的眸心裏,有著全世界的堅定。

 “我想也是。”何雅在他的注視下,展顔而笑。她的丈夫瞧來斯文體貼,他們的婚姻生活又怎會不好呢?

 “走吧,我們回家。”莫韶華執起她的手,穩健筆直的步伐持續往前走,就像方才那陣風起雲湧的黑暗從不曾出現。

 他與何雅會過得很好的。

 他失憶的妻子將永遠不會知道那張被他撕裂的章百涵名片,不知道那張被他折毀再辦的手機SIM卡,與刪除所有通話記錄的手機。

 他們應該重新開始。

 抹去所有錯誤,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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