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 四章 •見面
那名字簡單卻又複雜,簡單到你只需粗略看上一眼便能將其記下,複雜到背後牽扯太多,細枝末節的關係連數都無法數清。
那是一個晏蒼陵今日還掛在嘴邊的名字——李桀。
“李桀、李桀!”一拳裹挾著洶湧的憤怒捶向桌面,力道大得近乎將桌子從中兩斷。
晏蒼陵此刻恨不得化身劊子手,手起刀落,麻利地一刀斬斷李桀的頭顱——只有看到李桀熱血噴湧,頭顱滾地染上黃泥,他方有洩氣的快感。
若早知李桀同季臨川被害有關,他早早便該殺了李桀。但當沉著冷靜佔據了腦部主要之位時,轉念一想,在未查出季臨川被害及送到芳城的始末前,他還不宜對李桀動手,畢竟季臨川是否為李桀所害,或是被他人所害尚不得知。
思及此處,晏蒼陵方在一餐飯中沉下的煩躁又一湧而上,耀武揚威地在腦海中翻騰。雙唇被緊抿出一條溝壑分明的線,晏蒼陵繃緊了面部線條,提筆在原先將近寫完的書信上,再加上數句話,讓長焉替他打探李桀的消息。
擱下筆時,他反反復複將書信看了數遍,確認無誤後,方塞入信封封好,讓人送往京城。
做完這一切,他的心又記掛在了那一封信上,怎地都落不穩那顆不安的心。他匆匆洗了個身,上床躺下,闔眼便睡。不想夢魘纏身,讓他睡得極其不安穩,時而夢見季臨川驚慌的一幕,時而看到季臨川蒼白的面龐,明明累得可沾枕即睡,卻無法沉入夢鄉。後來他索性不睡,翻身而起,將同季臨川有關聯之事從頭至尾回想一遍。
長期的疲憊與黑暗的昏沉,竟意外地使得他的頭腦變得清醒,有什麼被他忽略的細枝末節,正在他混亂一團的頭腦中慢慢浮現,只需再尋到那一個牽引線,便可抽絲剝繭,取出其中關鍵。
“啊!”他倏爾睜眼,猛一拊掌,他知他忽略什麼了!當初運送季臨川進芳城的箱子!不,不一定是箱子,有可能是別的可裝人之物,譬如,棺材!
一想到此,他興奮得再難入睡,在床上雀躍地翻來滾去,恨不得立馬沖去詢問城門守衛可曾見過有人運送棺材入城,進而尋到那運送季臨川入城之人的下落。
他便這麼保持著亢奮的心生生熬到了早上,將近天明時,方在極致的疲憊中迷糊睡去。待得天光大亮,陽光投注房內,他又清醒過來,以極快的速度穿好衣物,提筆劃了一幅李桀的畫像,當即喚人拿著李桀的畫像去查運送棺材進城之事。看手下離去,他心口一松,拎著一夜的心,終於沉沉落下,他吃罷早膳,便去朝臨閣尋了季臨川。
朝臨閣本是他的臥房,但給季臨川居住後,他便搬出了朝臨閣,到朝臨閣一旁的以風閣而居,是以他去朝臨閣不過短短幾步路。
不想到了朝臨閣,駐足叩門,裡頭卻久久都未有人應門,他心頭一跳,心中呐出一聲不好時,人已沖入了房門,左右環顧尋找著季臨川的身影。
沒有,沒有,四處都沒有。
“璟涵,璟涵!”他驚慌不安,瘋狂地撲入每一個角落,連一點可藏人的縫隙都不放過,皆尋了個遍,依舊沒有季臨川的蹤跡。
季臨川走了?他又偷偷地走了……
“璟涵,璟涵!”
“一大早的,瞎嚷嚷些什麼呢。”柔和的嗓音穿透門扉而入,直直刺入晏蒼陵心底,震起那一根亂顫的弦。晏蒼陵渾身一震,帶著不敢相信的怯意回首一望,烈日正下,不偏不倚地停駐在季臨川身上,勾出一條線條優美的金色光暈。
“璟涵,你還在,你還在!”末了一句話隨風送到季臨川耳中時,晏蒼陵已撲到了季臨川的面前,伸手一攬,緊緊地擁住他。
“璟涵,我還以為你走了,我還以為你走了。”
“嗯……嗯,”一如既往地紅了臉蛋,季臨川局促地偏移著臉,躲閃晏蒼陵的目光。暖意從相貼的肌膚而生,也將那不安的心跳傳到了胸腔,遲疑半晌,季臨川將手環上了晏蒼陵的背,輕輕一拍,“我爹在這兒,我能去哪兒,除非他也走了。”
“他走?!”晏蒼陵赫然拉開了這個懷抱,將這話放嘴巴咀嚼了數次,他怎地忘了,季崇德會跟著他回芳城,是因季臨川在此,若這父子倆都生出離意,他還如何將人留下。
“怎地了,”季臨川目光沉靜如水,波光瀲灩,劃開了一抹笑容,“莫不是你要趕我們走罷。”
“怎會。”晏蒼陵隨意應了一聲,決心岔開這沉重的話題。季臨川今日心情甚好,顯然已將昨夜的恐懼忘卻,晏蒼陵會心一笑,反手握上季臨川的手掌,將他往外帶去:“走,我帶你去散散心。”
“嗯,嗯,”手心裡覺出燙意,季臨川又紅了臉蛋,直勾勾地盯著彼此握著的手,聲細如蚊,“你要帶我去何處。”
面前的身子驟然一頓,心亂如麻的季臨川就撞上了晏蒼陵的背脊:“嗯,怎地?”揉著鼻尖走到晏蒼陵身側,卻撞入一張目光遊移的臉龐。
晏蒼陵猶豫了,他轉首對上季臨川,將彼此的手指從指縫間穿入,一根一根,從指尖握到指根,再至十指緊緊相纏,連一點縫隙都不給空氣,好似留下那麼一點空隙,醞釀起的情感便能在其中一瀉如注:“我……我……”支支吾吾半晌,都道不出隻言片語的完整話語。他想帶季臨川去的,依舊是落霞山的瀟湘亭,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到底季臨川對自己的感情不明,若是再如此帶他前去,未免有些突然,萬一嚇著他怎辦。可心底想著這些,這相扣的手指又攏得更緊。
矛盾至極。
季臨川疑雲重重,目光沿著晏蒼陵轉了好幾圈,倏爾福至心靈,噗嗤一聲笑道:“你可是要帶我去落霞山?”
“嗯?我……”
“王爺!”又一次被人打斷好事,晏蒼陵已從一開始的暴跳如雷,變至而今平靜得怡然接受,他掀起眼皮子瞪了來人一眼:“說罷,何事。”
來人拱手到了近前,彎腰道:“王爺,王斌到。”
“嗯,讓他到客堂罷。”晏蒼陵撇嘴以現不悅,隨意揮手讓人下去後,轉身對上季臨川,“璟涵,你爹情況如何,若方便可否至客堂一敘,有人想見你們一見。”
“王斌?這名兒有些熟。”季臨川單手撐著下頷,疑惑地問道。
“當然熟悉,”晏蒼陵含住了一口笑,“你忘了原先我曾提過麼,稍後你見他,自然會認出他了。”他將季臨川推了一推,“快去尋你爹罷。”
“也好。”季臨川回以一笑,轉身去尋季崇德了。
提在嘴邊的一口氣緩緩吐出,晏蒼陵略踮腳看季臨川走遠,踮起的腳步方一點地,身子便借力旋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客堂。
此時王斌已在客堂等候。他焦急地搓著雙手,在客堂內團團繞繞,從左走到右,從右又走到左,反復地走來行去,坐不安定。他臀部一接觸椅上,坐不得多久,就如同被燙一般站起,繼續轉圈搓手。
“王爺到,”揚長的一聲落下,王斌猛地回首撲到了晏蒼陵的面前,連行禮都顧不上,就問,“王爺,您可回了。尚書大人情況如何。”
“好著呢,甭擔心了。”晏蒼陵大手一揮,走至主位翹腳一坐,閒適地端茶便飲,“誒,你也坐著啊!”他朝著王斌壓了壓手,“你若站著,豈非要高我一等了。”
王斌趕忙坐下,接過侍女遞來的茶,豪飲一口,但這臀上好似紮了針般,又坐不住地半離了凳,拉長了脖子,朝外邊左顧右看——晏蒼陵想,若是人斷頭尚可活,這王斌定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頭斷了,懸掛到客堂外邊去。
“瞧你這模樣,急什麼,”晏蒼陵笑著朝王斌點了點,搖首道,“一會還怕他們認不出你麼。”
王斌臉色頓僵,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附和著乾笑了幾聲,又緊張地站了起身,局促不安地走動。
“你這是怎地了。”晏蒼陵狐疑不淺,“莫不是有事瞞著本王。”
“沒有,”王斌訕訕一笑,“只是草民有些急切,想見他們倆了。”
“是麼?”晏蒼陵陰陽怪氣地盯著王斌,“王斌,你實話告知本王,你究竟在擔憂什麼,為何如此古怪。你若不說,本王便不讓你見他們。”
“不,王爺!”王斌急了,抬手便止住了晏蒼陵要下令的手,頓了一瞬,目光遊移半會,終是老實承認道,“王爺,草民斗膽,可否……”他將目光移向一旁的侍女,臉現尷尬之色。
古裡古怪。
晏蒼陵揮手喚人下去,再次開口問道:“說罷,究竟何事。”
王斌無奈地歎息一聲,站起來同晏蒼陵深鞠一禮,雙唇開合,將內心難處一一道出。
晏蒼陵聽罷,哈哈大笑,賊兮兮地將眼珠子溜了一圈,心底生出一條詭計,招手喚王斌湊到近前,低聲囑咐。王斌聽後,眉頭微皺,遲疑地探起頭來問道:“王爺,這可行麼。”
“你若當真為著他們好,便照著本王說的去做。”也不知是真話或是作謊,晏蒼陵說得臉不紅心也不跳,信誓旦旦,“總而言之,要麼不說,要麼便照著本王所說的去說。”
“是。”王斌也不敢拒絕,頷首應下,躬身退回原位,噙起一口茶,壓下心慌,為稍後到來的事情做好準備。
“王爺,他們到了。”小廝的聲音從門縫中鑽入,晏蒼陵低聲嗯了一聲,便喚小廝退下。小廝前腳方移,季臨川便扶著季崇德後腳而入,跨入客堂,季臨川對著晏蒼陵微微一笑。
晏蒼陵即刻站起,裝模作樣地哈哈大笑,上前迎接:“季大人,您這邊請。”
“季大人?”季崇德容色微變,頗為不適這太過高貴的稱呼,“這一聲大人,草民端不起,王爺還是喚草民的名姓好了。”
“這……”晏蒼陵頓首,看季臨川悄無聲息地對著自己擺手,他遂擺出笑臉回了一聲,“季前輩。”
季崇德眉心略沉,顯然對這一聲過於恭敬的稱呼也有些不大適應,但到底對方是個王爺,他亦不好再拒絕人,只能頷首應下。
稍後,晏蒼陵同季崇德客套了幾句,便招呼人就坐。
晏蒼陵目光輕掃過季臨川,對其季臨川抿唇一笑,又收回視線落于季崇德:“季前輩,今日身體可好。”
“尚好,多謝王爺關心,”季崇德抱以一拳,不料卻抖出一聲,“王爺相助,我父子倆今生難忘,此恩此德無以回報,但因我父子倆身負重罪,不應再牽連王爺,故而王爺之恩,唯有來世……”
“誒,”眼看季崇德提出離意,晏蒼陵便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話,將右手平攤,指向一旁的王斌,正色道,“季前輩此言差矣,真正相救於您的,並非本王,而是這一位。”
“嗯?”季崇德同季臨川同時轉首,對上憨笑著的王斌,眉心聳動,將對方的容顏在心底過了一遍,卻都想不起一熟悉的身影,“這位是……”
王斌站了起身,拱手道:“季大人,小的王斌。”
“王斌?”季臨川將這名字掛嘴邊喃了幾聲,目光沿著王斌上下走動,出言卻讓人震驚不已,“不知閣下同我們有何淵源,為何相助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