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十五章 •發症
王斌此前曾同季臨川見過數次面,倆人最後一次相見時,季臨川還讓王斌來投奔晏王,而今季臨川卻不識得王斌,當真古怪。
王斌臉色頓僵,忽而如同泄了氣的球,蔫了下來,懶懶地看了晏蒼陵一眼,只見晏蒼陵面上得意,痞子般勾起一笑,昂首示意王斌將話續下去。
王斌萬般無奈,唯有依照方才晏蒼陵所說的,將準備好的說辭道了出來:“小的名喚王斌,相救你們,實乃我結義大哥臨終遺志。我大哥姓甚名誰便不多說了,他人已不在世,我不應再念及他的名諱,擾他安寧。大哥曾告知我,他年輕時因落魄無糧可吃,遂在京城附近以打家劫舍為生,幸而得遇恩人一家——也即是你們兩位相救,終重歸正途,絕了這一份為寇之心。他對兩人感恩於心,打算結草銜環以報恩德,結果都未能順願。三年前,我大哥最後一次見這位公子,打算報恩之時……”他平攤雙手,指向疑惑的季臨川,“公子您喚大哥在你們家出事時,向晏王求救。於是,在大哥走後,我便依著他的遺志,來投奔晏王,請晏王相救你們。”
季崇德眉心一沉,看向一側的季臨川,見季臨川同意地頷首表示確實遇到過此人,遂直回目光,繼續聽王斌道。
“你大哥他……”季臨川從自己久遠的記憶中抽出了當年相遇的那一縷,模糊記起了這麼一個人,不想再見之時,已是永別,心頭一滯,便不由自主地問了出口,可方開腔,又深覺不宜戳人傷處地噤了聲。
王斌目光直直打在季臨川的身上,看他問了這一句後,裝腔作勢地捏了一把熱淚,話帶哭音地道:“我落魄之時,倒在一商人家門前,其主人,也即是我大哥收留了我,讓我得以食一飽飯。後來我與大哥甚是投緣,遂結為異姓兄弟,我也從他口中得知他曾受惠於兩位的過往。之後我大哥看我有能力,便將商鋪交予我手,由我倆一塊兒打理。在我們倆兄弟扶持下,商鋪越做越好,開遍了桓朝,不想卻在世事順遂時,大哥受到同行欺壓,竟被小人誣陷他偷竊他人之物,俱不奉還。結果這事鬧到了官府之上,而這小人竟然收買了官府之人,使大哥平白蒙冤,被毒打了幾十大板,差些被奪了命去。大哥心頭含著一口苦,無處可說,於是決心要往上告,定要還自己一個清白,結果,唉,”王斌一拍大腿,面上悲色相交,做戲都做得三分真,“結果大哥一路遇上的皆是小人,無人替他鳴冤,還讓他受打,他吊了一口氣到皇宮面前伸冤,欲讓天子來懲戒如此小人,結果,呵,天子一聲令下,說大哥污蔑當朝官員,其罪當誅!”
“誅”字一落,震懾眾人心間,季崇德面色不對,繃緊了線條,季臨川雙肩抖動,垂著眼眸不語,當眾唯有晏蒼陵最為鎮定,淡定地直視前方:“後來呢。”
“後來……”王斌冷嘲一聲,“我便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大哥走了,天子也不去細查,便這麼奪了我大哥的命,哼!”
“住嘴。”季崇德斥出一聲,眉心擰得有如起伏山巒,“若不經禦史台查證,天子又豈會如此輕易奪人性命。你道你大哥出了事,證據何在。”
“哼。”晏蒼陵抖出一聲,嘴角彎起嘲諷,不發一言。季崇德愚忠已非一日兩日的事情了,只是未料到竟愚忠到如此程度,是非不分,處處維護天子。
“證據何在?人命關天,天子不問二話,便拿人性命,舉頭三尺有神明,誰人胡說,誰人是真,上天皆知。”王斌同季崇德辯駁起來,一面哭訴天子毫不作為,自己為了大哥奔波如何辛苦,一面說晏王如何真情相待,替他大哥洗清冤屈,言辭間皆處處諷刺天子,維護晏王。
王斌方才所說關乎“大哥”的話,其實皆是晏蒼陵為了刺激季崇德而讓他作的謊。原來方才王斌局促不安,支支吾吾方告訴晏蒼陵的是,他在多年前,是一肥得流油的胖子,這幾年才因忙碌而逐漸瘦下,至現今這般同過去完全不同的模樣。是以他擔憂,當年只見過自己肥胖模樣的恩人,能否認出現今的自己。
於是晏蒼陵順著王斌的擔憂,出了一計,若是季臨川認不住王斌,則王斌要道出他所吩咐的話,讓季崇德對天子反感,若是季臨川認出了王斌,便讓王斌同季臨川相認。
結果,人沒認著,王斌便同季崇德吵鬧了起來。王斌雖對季崇德一家感恩頌德,但涉及到心裡底線,論你什麼大恩大德,都得靠邊兒站。王斌對天子性情內斂早已不滿,對天子是一腔怨氣,季崇德如此維護天子,哪不讓王斌氣惱,當下兩人就梗著脖子,面紅耳赤地爭辯起來,大有不爭出一個結論,便誓不甘休的勁頭。
晏蒼陵聽得無趣,早知季崇德竟頑固至此,他便不必多費周章讓王斌去刺激季崇德了,結果卻使得王斌不能同季臨川相認,如此一想,晏蒼陵便深覺自己愧對了王斌。
心頭一悸,晏蒼陵的視線從王斌與季崇德倆人之上,徐徐移向了季臨川。只見季臨川低垂著頭,長髮順著肩頭披下,導致他的神色極其模糊,甚至連目力驚人的晏蒼陵都無法看清他現今究竟是什麼情緒——是支持季崇德,或是支持王斌。
“璟……”“涵”字尚未出口,晏蒼陵陡然驚覺季臨川的模樣不大對勁。他的頭越埋越低,瘦弱的雙肩隱隱顫抖,連拂起的風都無法替他遮掩他的抖動,那攏於袖中的手指,在風動之間影綽顯露,仔細一看,竟是雙拳緊攥,青筋暴突。
不對勁,璟涵不對勁。
晏蒼陵赫然站起,丟下仍在狡辯的兩人,就將季臨川一提手拉起,使的氣力不大,卻竟讓季臨川身子側歪,撲倒入他的懷中。
“璟涵。”晏蒼陵驚愕,環住季臨川的身子,觸手的後背,竟是一片冰冷的濕意。
心急地將季臨川的臉捧起,入眼的竟是一片慘白,血色全無,若非一對黑眸還存著幾分光亮,晏蒼陵定會以為面前這張臉,已被人剝去了皮,只露出森森白骨。
“璟涵!”晏蒼陵顧不得身後那兩人,趕忙將人打橫抱起,沖向醫閣。
懷裡人的驚喘漸而止歇,察覺到了溫暖,季臨川緩緩睜眼,但須臾又疲憊地闔上,嘗試了幾次後,都無法從眼皮中撐出一絲光明,頭腦愈來愈漲,愈來愈沉,漸而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璟涵!”晏蒼陵大叫聲落時,他的腳已踹進了醫閣,立馬將人安放在床上。王大夫匆匆提著醫箱而來,也顧不得道禮,便先給季臨川搭上了脈。
許久,王大夫將手放下,收入晏蒼陵的急色,沉臉問道:“王爺,季公子在您送來前,發生過何事。”
晏蒼陵將方才在客堂所發生之事道出,末了還提了一句:“原先倒還未覺不對,後來我發覺時,他便成了這般模樣。王大夫,莫非他生了什麼病。”
“老夫不知,”沉穩如王大夫,此刻也擰起了眉頭,無力地道,“老夫查探不出,季公子身子無恙,除卻因受驚而有些氣血不順外,其餘皆無事。王爺,在今日之前,季公子可有出現過相似症狀。”
“相似症狀,”晏蒼陵將腦海中的回憶一頁頁翻開,倏爾定格在了昨日的書房內,“有,昨日在書房內,他看到我所寫書信上的內容,便驚恐地大叫,我一旦接近他,他便大叫著別過來,身子還不住顫抖。”
王大夫眉心一沉,捋著鬍鬚道:“季公子的病症,怕是非一時半會能好的了。”
“什麼病?!”晏蒼陵大驚,拽上了王大夫的胳膊,手指不自禁地攏緊,好似透過這樣攫緊他人的方式,能將自己的驚懼洩露出去。
王大夫呼痛了幾聲,拍開晏蒼陵的手瞪了他一眼,整整衣衫吹鬍子瞪眼道:“心病。心病難醫,難醫啊。”
“心病,”晏蒼陵驀地失去了氣力,軟軟地靠著牆柱,目光空洞如望深淵。心病,究竟季臨川心病根源為何,他自始至終都不明了,無力之感從身而上,漫入全身肺腑,形成痛苦的荊棘,漸而心底生了根,抽了芽,長成廣闊一片,從每一個角落刺穿而出,紮破肌膚。他黯然失色地坐回了季臨川的身邊,輕柔地將季臨川的手握起,這手瘦得不像話,好似輕輕一握,便能將其連同骨頭一塊捏得粉碎。
晏蒼陵忽而想到了多年前那笑著站於雨中的人,那時他坐在牆角,順著滴答雨水,目光上挑,看到那人挺直背脊而站,他仿佛看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降臨,那人是如此地遙不可及,在他心目中高大而不可褻瀆。然而當多年後同那人並肩而站,方發現那人竟比他矮上半個頭,而所謂的不可褻瀆,呵……那人體弱得只需清風一揚,便能倒入他的懷中。
何謂高大,何謂褻瀆?當年那高大而不可高攀之人的人啊,如今卻成了體弱多病,遇風則倒之人。
“嗯……”
輕聲悶吟將晏蒼陵扯回現實,心頭一喜,晏蒼陵將手心握緊,看向略睜開眼的季臨川,“璟涵,你可醒了。”
“嗯。”季臨川雙瞳渙散,眼珠繞著床沿晃了一圈,方凝注在晏蒼陵身上,手指一動,便覺一股熱意從指尖湧上,讓他身後的冷汗都被蒸騰。
暖意橫生。
“我又發病了麼。”蒼白的雙唇,連潤了溫水都無法染上紅色,季臨川被晏蒼陵扶起,虛弱地靠在床後,一口接一口地飲下送到嘴邊的水。
“不,你只是暈過去了,”晏蒼陵懸著一抹苦澀,順著季臨川被冷汗浸濕的額頭,強撐著乾笑。
“你騙我,”季臨川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曉,這已非第一次了,在過去的那段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