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十六章 •談話
季臨川的話音驟止,有如看見牛頭馬面索命而來,一雙眼驚恐睜大,身子抖動不止。他帶著絕望闔上雙眼,瘦弱的手攥緊了晏蒼陵的胳膊,根根青筋暴凸而起:“時隔多月,我仍會在夢中驚醒,想起那時的場景……那個人猙獰的笑容……那把劃在我手腳筋上尖刀……”
“不!別說了!”晏蒼陵打斷了季臨川的喃喃自語,掰過他的身軀,迫使他看著自己,“璟涵,莫想了,那只會於有損你身心。你當出外走走,去看看別的,想些別的。”
季臨川雙睫一顫,一句話哽在喉頭,難上難下,熱意從眼眶而出:“你不好奇麼?我的過去,我為何會成如今這樣。”
“我為何要好奇,”晏蒼陵不答反問,“你過去如何,你為何變成如此模樣,又有何關係,你依舊是你,依舊是季臨川。人該登高望遠,而非倒退回望,過去一切皆是浮雲,不過是被狗咬了一口罷了,你怕什麼,莫非你還要怕一隻狗不成,若是如此,那我便瞧不起你了。”晏蒼陵執起季臨川的手,輕輕地握在手心裡,手指順著那錠木銀走過,“你曾告知過我,前路難行,則披荊斬棘。而今恐懼籠於你心,你是否能披荊斬棘,將其從心底摒除,唯有靠你自己。這一條路,我無法相陪,只能傾注力量於這錠木銀之上,望它能助你而行。”
“木銀。”季臨川心頭一跳,低首看去,只見手心裡的紅繩亮得刺目,有如熱血燃燒,燃起希望,倏爾間心胸開闊,浩氣翻湧,“我會嘗試著走過去,若是不能……”
“甭說什麼能不能,一定能!”晏蒼陵包緊了季臨川的手,溫暖得近乎讓他窒息,“你也不想你爹擔憂罷。”
“我爹……”季臨川身子一震,眼底又籠上了哀色,“他不會懂的,不會懂的。”他反復地說著不會懂,卻不知究竟不會懂什麼。晏蒼陵也不知實況,唯能握著他的手,字字句句鏗鏘有力:“不論他懂不懂,至少,我懂。”
霎那,心旌神搖,季臨川眉間的哀色有如被狂風席捲,過後一片寧靜,嘴角劃開一抹笑容,如四時花開,常開不敗:“好。”沒有什麼詞彙,比之一個“好”字來得簡單,季臨川撐身而起,張開雙臂,竭盡溫柔地擁上了晏蒼陵,“來,給我一個擁抱,便當慶賀我同過去告別。從今日起,我會嘗試著遺忘過去,正視恐懼。”
晏蒼陵笑了,將季臨川緊緊地擁入懷中,給他所有熱量。這一個擁抱,無關情愛,只與勇氣有關。
季臨川是堅強的人,晏蒼陵始終相信,他可以恐懼數年,卻可在一瞬間站起,只需一句簡單的鼓勵,一個樸實的承諾,便能讓無助的他張開雙翼。
鬆開懷抱時,季臨川頭還有些暈眩,險險地扶住晏蒼陵:“我一旦心病生,便會如此,你不必擔憂。”他試圖安慰晏蒼陵,不想他越是如此安慰,晏蒼陵越是不安,還弄得晏蒼陵神經兮兮的,喚王大夫給他開了一對沒甚用處的藥。
“成了成了,你要將我弄成藥罐子不成,”季臨川橫了晏蒼陵一眼,將那些有的沒的藥推拒開來,“我一會兒歇會便好,不必擔憂。”
“璟涵,你若有何需我相助的,只管說,我定會助你。我只求你一時,”晏蒼陵頓了一瞬,目光直白地盯著季臨川的眼瞳,深邃地似能將人吸食進去,“你若有事,定要告知我,不要瞞著。”
“嗤,”季臨川笑了出聲,“我能有何瞞著你。方才我不是想告知你,麼,是你不願聽。”
晏蒼陵搖首:“你今日說,不代表明日不會瞞。今日若非我見著你的不對,你豈非會……不說了,你立誓便是。”
季臨川咂了咂舌,這人好生霸道,自個兒還未應呢。
“璟涵?”晏蒼陵揚了一聲,季臨川歎息一聲,乖乖地立了誓。
晏蒼陵繃緊的線條,徐徐舒展開來,他會心一笑,給季臨川喂了一口水,岔開話題道:“也不知王斌同你爹怎樣了,該不會打起來罷。”
“說到這事,”季臨川放下手中茶盞,視線凝注在晏蒼陵身上,一字一頓沉得如同來自深淵,“我還未問你,關乎我爹之事呢。”
晏蒼陵心頭一跳,面上仍故作從容鎮定:“你爹何事。”
“你要我有事,都不瞞你。那你呢,你可能做到事事皆不瞞我,老實告知我?”季臨川不給晏蒼陵辯解之機,繼續念叨,“人總說待人以誠,朋友當是如此,情人……”他一頓,臉上生起淡淡的紅暈,“情人亦是如此,若朋友時都隱瞞彼此,情人的話……嗯,總之,你還要瞞著我麼。”
看緋色爬上了季臨川的耳尖,晏蒼陵又驚又喜。季臨川主動提及“情人”二字,可是他承了自己之意?心頭湧上喜悅,晏蒼陵握住了季臨川的手,支支吾吾地道:“璟涵。我……你……”
“我什麼,你什麼,”季臨川嗔了一句,將他的手打開,偏移了頭借風散去面上燥熱,“你若再不老實說,我連朋友都不同你做。”
“說……”晏蒼陵歎息,論他在他人面前如何英明神武,對上季臨川那對真誠而無暇的眼,他便成了一隻軟貓,“唉,你想知曉什麼。”
“你在臨行前,問我如何對付固執之人,這固執之人說的可是我爹?你為何要如此做。尚有,王斌當真是替他大哥報恩的麼,為何言辭間倒像是替他自己不平。”
一口氣抖出如此多的問題,晏蒼陵倒真不知該先回復哪一個了。一口歎息在胸前迂回婉轉,最後吸入口中,化為了一句句肺腑之言。他毫不避諱,將自己所有的算計一一道出,連同王斌之事的緣由也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話盡之後,他毫無愧疚之色,反而挺起了背脊,端肅容色,正視季臨川頗為不悅的目光——到底他害得季崇德背負了謀逆之罪,身為季崇德之子的季臨川,自然會不快。
晏蒼陵本準備好了一番義正言辭的話語,想勸動季臨川,不想季臨川卻自眉間展露了笑意,輕輕拍了拍晏蒼陵的肩頭道:“你辛苦了。”
沒來由地道出如此一句話,晏蒼陵尚有些發懵:“你……不怪我?”
“怪你?嗯,我當是要怪你。怪道我爹見著我會目光躲閃,說話支支吾吾,原他是背負了謀逆之罪,生怕我擔憂。”季臨川不怒反笑,“但我卻不得不誇讚你一聲,此計用得甚好,我甚是讚賞,若非有此妙計,只怕爹還心掛朝廷,落於那人,呵,之上。”
晏蒼陵心頭一跳,聽罷季臨川這話,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哪兒不對勁,卻道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索性將其瞥去,問道:“璟涵,”他握著季臨川的手,將自己滾燙的熱意湧上季臨川的掌心,“你當真不怪我?”
季臨川搖了搖頭:“不怪。”他頓了一瞬,猜到晏蒼陵要問什麼,斂下了雙目,目光晦澀不明,“不要問我為何明知謀逆是大罪,卻不怪責你,我不想道明。我只問你,慕卿,你是否真的有心天下。”
晏蒼陵出口的話不需過腦,聲聲鏗鏘:“是!”
“可你知謀逆天子,乃是死罪?你卻還是要拖我爹下水,有何用意。”
“有何用意?“晏蒼陵苦澀一笑,”我能有何用意。而今天下世道黑暗,你爹被小人誣陷,天子聽信讒言,便將其流放遠處。朝廷局勢一眼可見,你以為你爹還能回朝廷麼,不。他回不去,非但是小人不容他,天子不在乎他,尚有他自己,心存護著天子之心,終有一日會被小人利用。你爹是骨鯁之臣,奈何遇上了不適合他的君王。他當是侍奉明君,替明君拋頭顱灑熱血,而非伺候一昏庸無能之帝,成為他人手下的棋子。我謀逆天子固然死罪,可我一心為的不是天下,而是百姓。是百姓辛勤耕種,賞我一口飽飯,是百姓織布,賜我一身衣穿,食之百姓,用之百姓,我有何理由棄他們於不顧。這天下不當是天子一人的,當是百姓的。至於你爹,只是還未開竅,我相信終有一日,他定能明白,我們的用心良苦。我雖害他無處可歸,可我若不如此做,誰人知曉他可會死在配所,誰人可知你還可能同你爹相遇。”
季臨川笑意晏晏,連外頭的花都嬌羞了顏色:“你說得甚是在理。但我身為親兒,總不該瞞著親爹的不是?”
晏蒼陵方釀起的雄渾氣勢便如開閘洪流泄了個乾乾淨淨,蔫蔫地掃著季臨川:“璟涵,你當真如此狠心,讓我被你爹抄著刀子砍麼。”
“嗤,”季臨川笑著搖首,“你若不想我將你的事抖出,便應承我五件事,若能做到,我會替你在爹面前說好話。如若不然,便等著挨我爹的刀子罷。”
“什麼事?快說。”晏蒼陵眼珠唰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