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章 •仙逝
鬼神之說,晏蒼陵是從來不信的,可直到他這一夜做了一個冗長而清晰到刻骨的夢時,他方相信,原來死人托夢並非傳說……
這一夜,伺候著季臨川再次睡去後,晏蒼陵也禁不住疲憊地睡了過去,一個翻身時,抱著季臨川的溫度一空,他的腦海裡便開始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幻影,記憶的碎片紛至遝來,麻亂地在他腦海中轉圈重合,在他被這亂七八糟的碎片弄得狂躁之時,倏爾碎片停下,融合在了一塊,一幕一幕猶如在眼前發生一般展現。
他頓了一瞬,在這遲疑之刻,他忽而自己靈魂有如被一隻利爪狠狠地抽出,剝離了身體,飄在半空之中凝視著下方沉睡的身體,忽而有旋風而至,他被逼眯上了雙眼,一瞬過後,風聲止歇,身體有了沉重的感覺,再他睜眼時,便見到了一片草叢。
冷意瞬間侵身,融入四肢八脈,緊接著肌膚上跟著一痛,竟猶如被撕扯開了無數個細小的口子,讓他連尋找傷口都無從下手。
——“這是?”
“小悅,走罷,朝前而去,不要回頭!”
——“晴波的聲音?我的聲音怎會變成了晴波的聲音?況且,我說的話分明不是……”
“小姐,小姐,小姐啊!”
一聲淒厲,將晏蒼陵的神思拉回,恍然發現,面前竟是趴伏著小悅。
——“小悅?”
心中如是想著,再出口時,卻發現換做了另一聲。
“小悅,快走罷,時候不多了,走!”
腳步一移,她一個轉身,朝著看不見希望的前方而去。
“小姐小姐……”身後的哭聲撕心裂肺,緊緊地撕扯著她痛苦淋漓的心,她咬緊了牙關,痛意從唇而上,讓她昏闕的意志再驚醒幾分。
——“心好痛。”
“小悅,夢容,若有來生,我們再做好姊妹罷。”
她跨開了步子,飛一般地輕盈往前奔去。即將沖出草地之時,她埋首一低,將耳朵貼在地面,聽並無馬聲而至,松了好大一口氣,看前方草廟正黑,立時沖進了草廟之內。
肌膚被草割裂的痛感侵身而上,晏蒼陵正用著同晴波一樣的眼,去看著這個世界,他此刻終於發覺,在這個夢中,他變成了晴波,去感受著晴波在人世間最後一刻,經歷的愛與恨。
她入了草廟之內,左顧右看,發現廟內竟有一個火堆,彎下身,撚起一小撮的灰在手指尖磨了磨,發現還有餘熱,可見來人並未走遠。左邊一瞧,尚有一塊用過還可再用的打火石,咬了咬牙,將其撿起,放入了懷中。她繼續將目光一掃,看往左右,發現在火堆旁,竟丟著一把匕首,這匕首黯淡無光,但將其抽開時,鋒芒大綻,朝地一揮,竟將火堆劈成兩半。
“好東西。”她嘴角彎彎,灰黑的塵土掩不去她的絕代風華。
——“她莫非,想一人同四人對上?!”
“呵,”她含著一口笑,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手中的匕首,“稍後便靠你了,我是不能活了,我在人世間一日,便會有對所有人不利。但我哪怕是死,也要殺了他們!”
狠色一生,她將此處做了一些佈置,便躲到了身後的石像之後,屏氣凝神的等待著。
時刻匆匆而逝,靜謐的夜裡,只聽聞著心跳的聲音,冷汗直流,她連揩去冷汗的時刻都不勻半分,一瞬不瞬地將目光凝滯在外邊之上,等待著他們的到來。若來,則同歸於盡,若不來,她大難不死,定求神拜佛。
可惜,死亡的腳步永遠不會錯過一個人,那些人來了。
嘚嘚的馬蹄聲應聲而落,籲聲一過,那四人翻身下馬邁步走了進來,月光一照,正是背光之刻,晏蒼陵借著晴波的眼,卻看不清來人的臉龐。
那四人貓著腳步,沉聲斂氣,手中銀劍破開了空氣,慘然地映入眼底,她立馬將身體稍稍向後,避免劍上倒影了她的身影。
她小心地躲避,小心地將雙手擱在石像之上,石像之巨,豈是她一人之力可推,但在死亡的恐懼面前,她卻生出了無窮的氣力,牙一咬碎,驀然間一股無窮的力量湧上了四肢八脈,轟地一下將石像重重推倒,頃刻便砸在下方一人之上,一聲慘叫,那人逃之不及,雙腿被壓倒,哪怕人還活著,也是雙腿殘廢了。
驚見同伴受創,那為首之人暴怒一聲,手中長劍,還不客氣地朝晴波面前刺去,晴波拎著下擺一跳,抬腳踢起供品,朝為首之人的面上砸去,在其視線被遮之時,晴波侵身而上,手中匕首朝那人腹部刺去,鐺!
怎料這人身上竟身著了不知是何材質的盔甲,這鋒利的匕首竟無法刺破,在這電光火石之刻,她一睜大眼,身子火速反應,收回匕首,麻利地朝後一刺,立時血花四濺,後方襲來之人的血染汙了面頰。
機會僅有一次,她一踢地上草料,正要往前逃去時,身後忽而受重力一壓,整個人迎面撲倒,一臉土灰,頭皮一痛,她的頭髮被狠狠拽起,抬首便對上了為首之人猙獰的面孔。
“晴波,你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
晴波冷冷一笑,掃到那被她劃破一個大口子的那人身上,冷意刻在了眼底,那傷口不住地流著鮮血,若不止血,一時半會便能丟了命去。
一人被石像壓斷了腿,一人即將殞命,她若身死,也值了!
不!還不夠,她還貪心,她還想將他們殺死,讓他們所有人陪葬!
“呵呵呵,哈哈哈!”淒厲的喊聲隨著一拳落在她肚上的痛苦而戛然而止,她一捂肚子,睜大了眼,強撐著爬起來,但下一瞬,她的腦袋便被宛若主宰者的男人們,狠狠地撞在地上。
咚!聲大如悶鐘。
“找死,找死,哈哈哈,讓你常常鮮血的味道!”
——“不!”
咚、咚、咚!劇烈的疼痛與暈眩將所有的意識剝奪得一乾二淨,頭破了,血流了,鹹鹹的血液順著頭頂而下,蒙了暈闕的雙眼,苦了滿血的唇,耳邊那些人還在囂張地大笑,哈哈哈的殘忍聲音沖耳而入。
她掙扎著,伸長著手,試圖去撿那被甩落在地上的匕首,還有一點,還有一點便能拿到匕首,便能斷了那人的手。
“想拿麼?”一隻腳,耀武揚威地踩在了匕首之上,稍稍從鮮血中抬起朦朧的眼,便見一人雙手環胸睥睨著自己,他冷笑一揚,哈哈哈地將匕首往後稍稍踢開了一寸,眼底一片玩味。
她冷笑三聲,不滅心頭意志,將身體往匕首挪去,她每動一寸,那人便將匕首挪後一寸,她便如被人盯著的玩物一般,毫無尊嚴地在那人的注視下,爬向那把唯一能保命的匕首。
“啊!”一霎那,只見一道寒光遮眼刺下,痛楚極致地鑽入掌心,她隱約聽到了掌骨碎裂的聲音,鮮血從掌心一點一滴地流出,與頭上鮮血混作一團,痛,難以言喻的痛隨著那把將她手釘在地上的劍,而傳入到十指相連的心臟。
咚、咚、咚,心臟快停了,眼前一片也快模糊了,那些人倡狂的笑容還近在耳邊,好吵,好吵,好想讓他們就此閉嘴。
全部閉嘴!強烈的意志匯成永生不息的河流,化作翻湧巨浪,湧入頭腦,她狂聲一喊,撐地狠狠一起,痛意讓她頭腦瞬間清醒,將紮在手上的銀劍用力一抽,旋著劍身一刺,噗地一聲,深插入為首之人的胯下——青樓女子不懂防身之術,但這見男人之多,找個致命之處,極其容易。
“啊啊啊啊啊!”為首之人厲聲淒嘶,滿地打滾,另一人即刻撲面而上,她看到那把劍用力朝自己右手一挑,血液疾飛,痛楚一生,她右手手筋便斷,劍也哐啷一聲落了下地。
“唔!”
悶吟驚呼,瞬間身體被壓在了地面,她從亂髮中挑起目光,便見一猙獰的面孔近在眼前:“臭娘們!竟敢傷了我們的兄弟的命根,我倒要你嘗嘗你這會兒還能怎麼傷!”
霎那,雙眼驚恐瞪大,她看著那人邪惡的手摸在自己的身上,一手將自己掙扎的手按在頭頂,另一手靈活地滑入體內,屈辱感一絲一縷如同螞蟻爬上了肌膚,牙都被磨得將碎,屈辱的淚水醞釀在了眼底,卻遲遲不忍落下。
那人罵罵咧咧的聲音仍在耳邊,唰地一聲,衣料被人扯破,眼看胸脯便要大敞,她高高一昂首,便見方才放入懷中打火石滾落於地,孤零零地躺在地面,而打火石下,恰是一遝厚厚的草料。
“呵,哈哈哈!”希望瞬間點亮,她大聲狂笑,一股蠻力沖身而出,還能活動的腿彎膝一踢,將那人稍稍踢開了半寸,同時手心一動,快速地將打火石抓在手裡,朝地一劃,擦出火花,丟至草料之上,乾燥的秋日,頓時將大火燃旺,火舌繚繞,照亮了黑暗的草廟。
火焰宛如饑餓的魔鬼,沿著柱子,沿著地面,朝四面八方吞噬而去。
“逃,逃啊!”聲音一喊,她面上之人立時一步三歪地爬起,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外撲去,她早已累極,所有的體力已被鮮血侵蝕乾淨,跑不動了,走不了了,只能……拖!人!陪!葬!了!
“啊——”她一撲而上,雙手一環,緊緊地抱著那個試圖侵犯她的人,哪怕那人扭動敲打著她的頭,她也死不放手,激動之間,她狠一張口血盆大口,用力一咬,硬生生將那人的大拇指咬斷,噁心的血液彌漫在唇內,讓她幾欲作嘔,頭上受到的狠敲,讓她所有的意識都迷糊掉了,哐啷一聲,只見一個權杖掉落下地,她心頭一滯,不自覺地松了手,就撲到了權杖之上,看那人並非發現權杖地朝門口奪去,立馬將權杖緊緊地攥入手心,權杖不大,正好夠她握緊,幸好,幸好——
幸好,臨死前,還能做些什麼……
轟!火光沖天,火舌如同巨龍,在火海中翻滾咆哮,巨尾一甩,大門打落,巨爪一勾,橫樑倒塌。
“啊啊啊!”一聲淒嘶沖耳而入,她迷糊中看到,那試圖侵犯她的人被橫樑壓倒,轉瞬便在火中撲騰咆哮,痛楚哀嚎。
火勢漫身而上,帶著極致的痛楚,灼燒著她寸寸縷縷的肌膚。
痛不欲生,連嘶喊沒有氣力。
——“晴波,晴波!”
強烈的灼傷感順著皮膚而走,滾滾煙塵沖鼻而入,嗆得呼吸都帶著刺痛的味道。
“好痛,好痛……咳咳……”
血液滴落而下,粘在發上,糊成一團,遮住了最後一點在人世間中希望的火光。
天好亮啊,這黑暗終於被火給沖去了。
天亮了,夢容,該起身了,阿姐給你準備了你愛吃的桂花糕……小悅,今日給我梳我最愛的髮髻罷,我要漂漂亮亮地去迎接黃泉裡的客人去了……還有,你……
火舌翻卷,燃起的簇簇明火中,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面前。
那張平凡卻不普通的臉,在過去的那段時日裡,卻總是會浮現在她的眼前。
那一日,秋雨霏霏,零零碎碎打落在被洗透的青石板路上,她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在清靜的長街之上,放眼一望,那人的寫字攤便這麼悄無聲息地入了她的眼。她疑惑地上前,問他秋雨十分,為何不收攤走人。他笑著答,興許雨日仍有客人上門。她含住了笑再問,若是沒有你當如何。他笑著將手一揚,說姑娘那你便照顧照顧罷。於是,那一日,她捧著那一卷畫著她的畫像,笑著離去。那一幅畫,三分秀氣畫出了七分靈韻,三分柔媚畫出了七分絕美,瞬間醉了她的心。
那一日,她再次出了門,長街盡頭裡一望不見那人的蹤跡,黯然失色時,正在拐角見到那人施捨給貧困百姓的身影。她笑著問,你常將自己的收入贈與他人麼。他愣愣地看著她,笑著回答,是。簡簡單單的字,詮釋了他的道義。
那一日,他帶著她入了他的家,看牆上張揚地掛著一把大弓,她驚呼問他,你竟會射藝。他坦然笑著,說他自幼臂力驚人,本願投筆從戎,奈何家人生怕他戰死沙場,他遂絕了這個念頭。她至今都記得,他看著那張弓時,眼中現出的金戈鐵馬。
那一日,他翻身上馬,在長街盡頭搖首對她相望,他說,晴波等我,待我金榜題名,定回來娶你!那時的她,早已看慣恩客的寡情薄意,只淡淡地一笑,當做是一個笑話,並未應他。
直待今日……陰陽將兩隔,方發現人生匆匆十數載,最想的,最念的,最放不下的,是那個說要娶她的他……
江鳳來,江鳳來……
“晴波,待我金榜題名,定回來娶你!”
火光掩目,淚被蒸幹,她撐開了一條眼縫,看到那個人身穿紅衣,笑著向她走來。
你說金榜題名,定回來娶你,你說,晴波等我,你說,晴波答應我……
“好……”
轟!
——“不!!!”
頭頂驟然一痛,一塊橫木沉沉地壓在了頭上。那一刻,她看到人散了,火燼了,天……黑了……
那一聲“好”也再也……發不出聲了……
——“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