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理由
“之後,我便帶著東西一路跑啊跑啊……身體的痛都被我丟至了腦後,我看不清路了,只知麻木地跑麻木地跑。後來我不知跑了多久,我看到黑夜忽而亮了,轉頭一看時,便見濃煙滾滾,火光照亮了天。那是一個於我而言終身難忘的時刻,我當時尚不知這火便是小姐燃起的,那時我只覺得這火好似燒到了自己的身上,痛徹心扉,我清晰得記得,那時淚水便這麼突然地流了下來,毫無徵兆,淚水滾落到傷口上,火辣辣的疼。可是我還得跑啊,還得跑,小姐說,我不能回去,只能朝前,不然她的死不值了。我不知跑了多少的路,我在後來的路上,遇到了原先被小姐丟下的馬,便騎上了它,繼續朝西南方而去。直待我走到一片林子時,這匹馬因過度勞累猝死,我方下馬繼續步行,但是,最後我還是撐不住地倒了下地……再醒來時,便是遇見你們了。”小悅的淚水不住地湧上,朦朧了她的眼,她轉首看向樂麒同樂梓由,含著苦澀,瞬間偏過頭去,掩面嗚鳴。
“我們見著她後,便將她救起,她一醒來,便喚我們去救她的小姐,當時我們便趕回到他們分手之處,發現那兒的草廟已被燒成灰燼,我們在殘渣中挖掘出了三具屍首,以及一把匕首,當時小悅見著晴波那具屍首時,忽而就放聲大哭起來,她道她也不知怎地,便是知曉,這具屍首是晴波的。我們帶著這三人的屍首,回了芳城,請仵作鑒定,那女子的屍首,確實是晴波無疑,另兩具屍首乃是男子的,身形略高大,應是當時威脅晴波的其中兩人。”
“那倆男子屍首何在?”晏蒼陵黯然失色。
“嗯?便在方才的冰窖內。”
晏蒼陵一頓,悲從中來,他方才心都落在了晴波的屍首之上,竟然都未發現,。
“你說,小姐為何一定要死,為何,晏王你告訴我!”小悅將淚眼從手中抬起,痛苦地直視著晏蒼陵,“小姐說你知的,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她為何一定要死,為何啊啊啊!”
“啊嗚啊嗚。”啊嗚也受其悲傷的氣氛所染,單手拍了拍小悅的肩頭,將自己毛茸茸的腦袋蹭到了她的脖間,用自己身體的熱度去安撫著小悅。
季臨川始終沉默不言,頭稍稍左偏,掩映在長髮劉海之下的眼,瞧不清喜怒哀樂,但絲絲縷縷的悲痛,卻從他攥緊的拳頭裡逸出,順著地面,鑽入了晏蒼陵的腳心,再湧上了晏蒼陵的心頭。
“璟涵?”
晏蒼陵試探地一喚,卻見季臨川將臉偏得更偏,遮掩住了所有的情緒,他把手一橫,擋在晏蒼陵的面前,不讓其看到自己的神色:“我無事,你們繼續,繼續……”
“璟涵!”晏蒼陵一驚,立馬過去將季臨川擁進了懷中,方發現他面色慘白,雙唇不住地打著抖,眼底的哀色絲絲縷縷地奪出眼眶,“璟涵你怎地了,你……”
他頓時一悟,痛楚跟著溢滿心尖:“璟涵,這不關你的事,與你無關……”
季臨川咬緊了牙關,將頭錯開晏蒼陵的視線,手上的青筋根根地凸起,顯得他手愈發的瘦弱。
“晴波為何一定要死,為何……”
晴波的死,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季臨川。夢容買下了官家出身的季臨川,乃是一大罪,若是朝廷之人追問,品芳閣所有人都將牽連其中。作為販賣季拂心的老鴇,晴波是最能指證晏王犯法私入青樓,買下罪犯,再將罪犯娶為王妃之人。她若還活著,便會繼續被人利用,被人逼迫著說出她同晏王的關係,背叛晏王。
晴波並非沒有弱點,她的弱點便是夢容,若果那些人將夢容抓來,那她在被逼之下,便會道出所有的秘密,可她卻不能背信棄義,不然晏王府所有人都將受到牽連,而買下罪犯的品芳閣也將受連。晴波用死,來全了她的恩義,讓所有的秘密永遠地消失,讓所有試圖借由季拂心之事害晏蒼陵的人在她死後絕了路,讓所有的忠誠在她背叛之前,留在眾人的記憶裡。
“一切的源頭是我,若非是我,晴波怎會死……”
“那……那為何死的是小姐,而非夢容姑娘!”小悅聽罷晏蒼陵的闡述,哭得撕心裂肺,為何偏生是她的小姐來承擔所有,明明惹事的是夢容,夢容!
“晴波是個好姐姐。”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將小悅所有的痛哭都掩在了嘴裡,她抖動著雙唇,張了又張,總想說出哪怕半句有用的話來,最後卻只能止於更大聲的哭泣之中。
是啊,晴波是個好姐姐,她會挺直腰背站起,將所有的罪孽擔在自己身上,只為了保下她妹妹的安寧。
——“奴同夢容從前父母皆喪,從小便是倆人相扶相持走過來的。奴身為長姊,要承擔的比之妹妹還多,可每當奴撐不住欲倒下之時,拉起奴的手的,卻是奴這個調皮的妹妹。奴放不下她,她還不懂事,她還不知人情世故,奴只想護著她,誰讓她,是奴的妹妹呢。”
晴波曾笑著對晏蒼陵說著這些話,那時晏蒼陵還不懂這句話中的姐妹深情,但現今他卻懂了。若面對此事的是夢容,那麼夢容定會在第一時刻,將所有一切招出,那麼最後的下場,是品芳閣同晏王軍捲入泥淖。所以晴波以死而斷了那些人的念想,斷了能得到秘密的路子。至於夢容呢,呵,晏蒼陵不得不欽佩晴波,臨死還算計了他一著,晴波這是要他欠她人情,以換夢容後半生安生,保護夢容,不讓外人有機可乘逼迫夢容道出季拂心的秘密。
晴波啊晴波,初識,是他晏蒼陵算計了她,但她死後,卻也算計回了他,他們這一生的局,晏蒼陵承認,是他輸了。
“不,不,不!”小悅嘶聲痛嚎,趴在桌上,泣不成聲。季臨川頭偏寸許,將自己目光掩藏在無人看到的地方,又是一人被他所害,又是一人……
“璟涵,此事同你無關!”晏蒼陵將季臨川掰了過來,在亂髮中尋找季臨川的眼, “此事歸根結底,都是安天仁一手造成的,同你無關,同你無關!你不過是被害的人罷了。”
季臨川木著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晏蒼陵,卻分明瞳孔未聚,渙散到無邊無際的地方去了:“無論歸根結底是否同我有關,但我的身份,卻是害了你們。慕卿,我……我們和……”
“你若敢說和離,我今日便死在你的面前!”
“你!”季臨川猛地聚焦了雙目,直視晏蒼陵的眼,“你明知同我在一塊有何下場,你為何還……晴波的死,還不夠教訓麼!那些人可找上晴波,亦可找上你!”
“那便找罷,”晏蒼陵冷笑,“我晏蒼陵還會怕區區只敢對付女子的孬種麼!了不起,我今日便集結兩大軍,打入京城去,將那些害晴波之人,碎屍萬段!”
“你!”季臨川語塞,急如燃眉,“你可知你一人的抉擇,關係的是晏王府所有人,你怎可因你一己之私,陷所有人於不義!”
“璟涵,那你想我怎麼做,同你和離,丟下你不顧,接著眼睜睜看著你再受傷害?!不!”晏蒼陵震聲一喝,“我做不到!既然當初敢娶你,我便做好了死的覺悟!你害怕我牽連王府中人,那好,今日我便辭去王爺一職,做個閒散的平民百姓,帶著你一同隱居,從此君臨天下與我無關,從此拯救黎民百姓同我遠離。這天下負你了你,那我便為你負了這天下!”
“你……”季臨川被他慷慨激昂的話震得難言,驟然壓柔了聲音,“你何苦……男兒當以家國為大業,而非拘泥於兒女私情。”
“若小家不能全,我如何全大家!璟涵,”晏蒼陵深深地望入季臨川的眼底,捕捉著他躲避的眼神,他眼中的堅定,讓季臨川都無法忽視,“若連我都棄了你,這世上還有誰伴你左右,這帝王身側虛席何人來坐!我打天下,為己也為你,你不想我替你報仇麼,你不想有一日看我君臨天下,將那些害我們之人碎屍萬段麼!晴波的血不會白流,你的苦不會白受!但我需要一個力量,支撐著我,將那些魑魅魍魎一一剷除!”
霎那,心旌神搖,心潮澎湃。
季臨川神情恍惚了一瞬,小心地將自己的手握上了晏蒼陵的,從指尖到指根,毫無保留地小心貼合,再至沒有縫隙,緊緊相纏。
“好。”
“璟涵!”晏蒼陵高興一擁,將人抱在懷裡,緊密不分。
晏蒼陵側頭看還在痛哭的小悅,知曉氣氛不對,遂同樂麒倆人揚了揚手,喚起派人小心去尋夢容下落,並保護夢容,而他們則待明日季臨川情況好些後,再繼續細查晴波同小悅分開後又遭遇之事。
樂麒頷了個首,送他們到朝臨閣門口後,便離去了。
季臨川情緒還不太穩定,回房內,匆匆洗了個臉,晏蒼陵便伺候著他睡了。凝注著季臨川的睡顏,晏蒼陵卻毫無睡意,趴在床前遙望著外邊的天。
明明是晴天白日,但天卻讓他感覺如黑幕一般的深沉,好似晴波這麼一走,人生便空了一塊,天也變得暗了。同小悅分開後,晴波究竟發生何事,樂麒說在草廟裡尋到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又是何人的,那些害死晴波之人,又是誰,他們現今又在何處。
所有的疑慮,都被晴波的死帶走了,她走得無聲無息,走得無人所知,走得如此的偉大。
可惜啊,卻無法知曉在人生的最後,晴波身上究竟發生何事了……一直到,他這一夜的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