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耍賴
也怪晏蒼陵,一時得意給忘了形,好巧不巧將自己故意摔落的事情給抖了出來。這事兒落在季拂心眼底,便是晏蒼陵心疼他的手無力,遷就相讓,如此哪還不讓季拂心生氣。
季拂心面帶薄慍,寒意的目光掃蕩晏蒼陵一圈,直將晏蒼陵看得恨不得在地面打個洞將頭鑽進去,季拂心方氣哼哼地回了馬車上,招手讓小廝帶著自己離去。
好不容易將人追回,連個人家離開的緣由都未問著,晏蒼陵又焉會讓季拂心離開,當下他縱身一躍,坐實在了馬車前,一屁股將上車的小廝擠到邊邊去,咧嘴一笑,拎起韁繩,就是一記狠抽。
駿馬受痛,嘶鳴一聲,撒開了四蹄飛奔出去。
馬車陡然前沖,將車廂裡頭的季拂心嚇得心驚肉跳,連坐都無法坐穩,左搖右晃,髮絲都淩亂了幾分。他扶著兩壁穩住自己,驚慌地啊啊直叫。
雙耳隨風一放,便收入了季拂心的驚叫聲,晏蒼陵心臟跳多了一拍,怕是自己嚇著了他,方想同季拂心道上一句歉,但狡猾的眼珠子一溜,計從心來,假作驚慌地朝車廂內大叫:“籲,籲,快停下,停下!”這是故意將罪責攤到不會言語的駿馬上了。
季拂心看不清廂外的情況,聽晏蒼陵這十分誇張的做戲之聲,還真以為是馬匹失控亂跑,當下更是又驚又憂,啊啊地叫喚了數聲,急切之味清晰可聞。
不敢再玩得過火,驚嚇季拂心,晏蒼陵立馬扯住馬韁,裝腔作勢了一番,方將駿馬疾馳的步伐停住。籲聲一落,便運功將額上逼出一分熱汗,掀簾進了車廂內,臉上掛起擔憂的神情:“恩人,你無恙否!”
季拂心臉色發白,聽聞晏蒼陵暖心的關懷,方找回自己的神智,神情恍惚地點了點頭,頓了一瞬,又抬手比劃,問晏蒼陵可有出事。
晏蒼陵自然無事,但看季拂心關心自己,也不知打通了哪根痞子的筋,就厚著臉皮撫著心口:“我亦被嚇了好大一跳,哎喲,”他吟哦一聲,倏爾一扶額頭,身子左歪右扭,扶住了車壁,身子順著壁邊緩緩下滑,“這是怎地了,頭好暈,不成不成,我得歇會,歇會。”嘴上說著,這人便大大咧咧地暈倒在了地上,四仰八叉地伸長四肢,好巧不巧地將出車廂的路給攔住了。
“啊?啊!”晏蒼陵突然一暈,讓驚魂未定的季拂心,又挑起了驚意,他擔憂地伏下身,輕輕推著晏蒼陵,面上急色分明。
晏蒼陵悄然從眼皮子中拉開一條小縫,看季拂心擔憂的神色送上眼前,嘴角緊緊扯動,方忍住勾起的勢頭,繼續將頭一歪,裝暈。
季拂心也未曾懷疑晏蒼陵,看晏蒼陵一動不動,又急又擔憂,小心地踮著腳尖走過晏蒼陵,試圖叫喚廂外的小廝去尋大夫。但晏蒼陵一個翻身,嘟囔幾聲,又將季拂心的前路堵住,還嚇得季拂心差些一腳踩上了晏蒼陵的俊顏。
季拂心臉上微生慍色,將動作放得更輕,再試一次。但不論去向何處,都被晏蒼陵翻來滾去的攔下,在他啊啊叫了幾聲都未見小廝回應後,他決心放棄了。
季拂心坐回原位,低低地睥睨著晏蒼陵面容,這一張臉在過往數月,他已看了不下百次,每次他皆能看出幾分驚喜來——時而會發現晏蒼陵的劍眉挑起,弧度不偏不倚正正好看,時而亦會發覺晏蒼陵的嘴角微勾,顯得薄唇線條最好……
但今日,他看到的並非驚喜,而是驚憂。面前的人已有月餘未見,面上染滿了塵霜,蹙起的眉間彌漫滄桑,明眼人都能從中看出幾分疲憊來。
季拂心靜默不言,將方才的驚慌徐徐壓下,看晏蒼陵風塵僕僕,顯然方一歸府,便匆匆丟下手頭之事來尋自己。而相反,自己卻不打聲招呼便走,從道義上而言,委實有些說不過去。
歉疚漫上心頭,季拂心把心一橫,使足了全力,咬牙將晏蒼陵扶起,靠於座榻上,並從懷裡取出一方錦帕,細心地給晏蒼陵擦拭著額上的熱汗。
肌膚輕觸,呼吸相吸,兩人近到清晰可數對方羽睫幾根。季拂心心頭一跳,倏爾記憶漫開,走回到了當初分離前的日子,那時晏蒼陵便是這般細心地給自己擦身潔面,拘禮十分,哪怕不小心碰觸自己肌膚,他亦會守禮地收回手,歉疚地道一聲對不住,央得自己同意,方會繼續擦拭。一點一滴的細心照料,明明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動作,卻在他心頭留下了不深不淺的印跡。心底深處好似被撥中了一根不知名的弦,他熱火倏爾燒起,滾得滿臉紅暈,手如觸雷般收了回來,局促不安地放至一旁。
待將面上潮熱散去,季拂心方輕輕推著晏蒼陵,繼續呼喚著他。
晏蒼陵也在方才季拂心的擦臉動作中紅透了臉龐,若再不醒來,怕是自己的假裝都洩露無疑,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聲,他假作方清醒般,揉著額頭嘀咕:“嗯,恩人,我這是在哪兒。”說罷這話,他不由得在心底笑了一聲,也不知可是在配所裡磨出了一張吹牛皮的厚臉皮,一對上恩人,這撒潑耍賴的活兒都使了出來,若是以前,只怕自己都想不出此著來賴在恩人身邊。
季拂心嗯嗯了幾聲,指著馬車,示意晏蒼陵。
晏蒼陵一跳,啊了一聲,拊掌道:“馬車裡!恩人,你這是要去哪兒。”
季拂心一頓,轉而將頭一偏,掀了掀唇,想道上那麼幾句同他告別,從此倆不相欠的話,卻總有一絲不舍在心中百回千轉,讓他道也道不出口。
“恩人,你這是要出城麼。”晏蒼陵試探地湊來,好巧不巧收入了季拂心眼底的不舍,喜上心頭,拊掌樂道,“正巧,城外有一風景正美,我帶你去瞧瞧。”說罷,他便掀簾出了去,對著無聊得打盹的小廝道了一處地名,讓其立時駕馬而去。從始至終,都未過問季拂心的意思,便這麼自作主張地替他做了決定。
不過問自己,便擅自做主,季拂心也生了幾分惱意,看眼底一撞入晏蒼陵高興的笑顏,惱意亦被他笑了開去,扯下自己的紗帽透氣,一同展露笑顏。
馬車轆轆,晃動不已,廂內無人發出一言,安靜得不像話,晏蒼陵雙唇龕動,總想著能擠出一兩句話,引起話題,可話方湧上嘴邊,目中印入季拂心看向外邊風景的側臉時,又把話生生止住。
陽光透過車窗斜斜照進,調皮地在季拂心的臉上浮動,只望去一眼,便讓晏蒼陵醉了一片心,甚至不自禁地產生一種湊上前去,用唇同那張臉上的光斑追逐的衝動。
一口涼氣陡然吸入,晏蒼陵急忙將這不軌的念頭撣去,側首看向窗外,說著好熱好熱來緩解尷尬,不想越說好熱,這熱火越朝頭上竄,近乎燃盡了他的理智。
季拂心聞聲轉頭,正對上晏蒼陵的側顏,心頭小鹿砰砰直跳,也不敢再直視,將目光錯向車窗外,但他表面看似在望外邊風景,內裡卻是將眼珠移向眼角,偷偷摸摸地看著晏蒼陵的方向。
恰時晏蒼陵將目光偷移過來,兩人視線撞到一塊,一竄火花擦碰而出,劈裡啪啦,將彼此眼中的曖昧照亮。
“嗯,恩……”方想提起一聲問候,不想“人”字未落,便聽車廂外籲馬聲起,隨著馬車步履平穩地停下,車簾一掀,映出了小廝的臉龐。
“主子,到城門了。”
晏蒼陵嗯了一聲,咳了兩聲,從懷裡掏出一金袋,丟到小廝手裡:“拿去。”
“是。”小廝雙手捧好,帶著金袋下了馬車,不消半會,又上來將金袋雙手奉還。
金袋內置有晏蒼陵的魚符,用以辨明身份而用,城門的守衛一見此物,便可認出是他,亦會給他放行。
小廝恭敬地放下車簾,回了原位,馬韁未動,便聽一陣熱鬧在城門邊上響起,仔細一看,原是守衛在阻攔一群衣衫襤褸之人。小廝遲滯一瞬,又將馬韁揚起,策馬而行。
但方經過那群衣衫襤褸之人,季拂心“呀”了一聲,將還在看他發呆的晏蒼陵神思拉回。晏蒼陵順著季拂心目光朝外看去,眉頭便蹙了起來。
“停車。”
小廝依言籲馬,掀簾恭敬一喚:“主子。”
“去瞅瞅那兒發生何事。”
“是。”
小廝拱手下馬,晏蒼陵順著車窗伸頭看去,頓了一頓,便輕一拍動季拂心的肩頭,安撫道:“恩人,你且在這兒稍帶片刻,我去去便歸。”
季拂心也是識相之人,反手拍上晏蒼陵的手,溫和一笑:“去罷。”晏蒼陵抽手而去,手心裡的溫度一空,他怔怔地看向了自己的手掌,方才他竟主動地按上那人的手?那人的手溫,尚在自己的掌心殘存,一摸上去,仍有燙人的熱意。
心中一悸,季拂心臉上生暈,忙將雙唇抿緊,將尷尬之色掩去。
另一廂,晏蒼陵下了馬車,趁著小廝去打探消息時,走到那群衣衫襤褸之人的不遠處,打量著他們。
這些人身著粗布麻衣,枯發成結,面染塵霜,雙唇乾裂得溝壑分明,好似同守衛說話都耗盡了氣力,聲音細微而難聞。後也不知說到什麼,一白髮蒼蒼的老者驀地跪了下地,對著守衛磕頭不停,老淚縱橫,接著拉著其餘人紛紛下跪,立時在城門外,跪倒了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
晏蒼陵疑惑不已,正要上前詢問,忽聞馬車一聲叩響,他回頭一望,只見季拂心在朝他招手。他上了前,將目光對準了季拂心的雙唇,詢問道:“恩人,怎地了。”
季拂心抬手比劃,動唇做著唇形問道:“那些人是何人。”
晏蒼陵迷茫地搖首:“我也不知,他們……嗯?”聲音稍稍停住,放眼一望,他不知看到了什麼,嘴角略一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