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解開父王的髮髻,冉墨楓半跪在床邊給父王清洗頭髮。他洗得很仔細,那一縷縷夾雜著白髮的頭髮,都是父王對他的操心。八歲那年,他令父王的雙鬢一夜變白,現在才發覺,父王的白髮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多。
洗乾淨頭髮,用幹布擦拭了數遍,待頭髮不再滴水後,把父王的身子方正,冉墨楓換了一盆乾淨的熱水。春寒料峭,雖已快進入四月,可天仍有些冷。屋內的炭火很旺,不過冉墨楓還是不放心,又加了幾塊炭火,這才解開父王的衣襟。
輕輕擦拭父王的身體,在胸前的兩處傷口處停了下來。傷口沒有潰爛,但也沒有絲毫好轉的迹象。父王的身子好似停在了遇刺的那一刻,好似,永遠沈睡了。在那兩處傷口輕吻了一下,冉墨楓繼續給父王擦拭。花了半個時辰做好這一切,給父王換了乾淨的衣裳,才發現天快亮了。
無法入睡,自從父王“睡著”後,冉墨楓就再也沒有合過眼了。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是父王遇刺時可能出現的一幕,就是父王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沒有睡意。把水盆端走,冉墨楓脫衣上床,鑽進父王的被子裏,把父王的胳膊放在自己的腰上,他摟緊父王,盡可能地縮在父王的懷裏。
“父王。”貼著父王冰冷的唇一遍遍低喚,冉墨楓從未如此恨過自己,他不僅保護不了父王,甚至,無法救父王。他無法闖入閻羅殿要回父王的魂魄,他甚至不知道如何進入地府。猙曾從閻羅的手裏要回了冉洛仁的魂魄,但他只能這樣看著父王一直沈睡,無能爲力。
“父王。”什麽天道、什麽救世,都與他無關。天奪走了父王的命,他也不再是獰。猙的身邊有四個人,而他只有父王一個。深深地舔吻父王的唇,直到父王有了一點點熱度,他才退開。
“父王。”等他殺了所有該殺之人,他就和父王永遠離開這裏,沒有人能分開他們,即便是天,即便是猙。
就這樣抱著父王躺了一會,冉墨楓起身下床。套上單衣,他放下床帳讓父王安靜地“歇息”,然後提著“鬼嘯”走了出去。
“將軍。”在外守著的晝出聲。冉穆麒一直不原諒他,他就一直守在無波殿的門口。
“麒上朝去了。”晝開口,“我在這裏看著冉穆麟。”
冉墨楓“嗯”了一聲,離開了無波殿。皇伯和晝的事,他無力去管,也無法去管。
已許久未上朝的冉穆麒坐在大殿的龍椅上,久病的身子極爲消瘦,臉色也很不好,但他的眼神却异常的清澈,連帶著讓人覺得他精神也恢復了許多。冉穆麟的死讓最愛他的兩個人受到了最重的打擊。
坐在上方,冉穆麒看著坐在右側首位的人。紫紅的長髮隨意束在背後,眉心的眼睛闔上了,只有一條深色的細縫,原本是异色的眸子和他的頭髮一樣,紫紅駭人。冉穆麒的心陣陣發疼,他閉上眼睛把那股讓他喘不過氣來的疼痛壓下。穆麟,你真地就這樣抛下我和墨楓了嗎?
“諸位愛卿,我北淵將領頑强抗敵,四國兵馬無法踏入我北淵一寸土地,朕,甚是欣慰。自朕登基以來,國泰民安,百姓安居。內有如相國這般忠心爲國之人,外有麟王那樣勇猛無敵之將。”冉穆麒哽咽了幾聲,停了下來。
忍下眸中的泪水,他繼續道:“穆麟……因朕的疏忽……”
“陛下……”群臣叩首高喊,不願陛下如此自責。冉墨楓擡眼看向皇伯,紅暈旋轉。
“朕想了許多。穆麟爲朕,爲北淵的江山付出太多。朕這個做皇兄的心中有愧。此次四國聯手攻打北淵,朕决定,禦駕親征。”
“陛下!”
“父皇!”
冉穆麒的話一出,朝堂就沸騰了。伍羽坤跪著爬出來,磕頭道:“陛下!老臣反對!”
“父皇,兒臣反對。”冉洛仁和冉洛義馬上跪倒中間。
“陛下!臣反對!”左忠祥也跪著出列。其他官員紛紛出列要求皇上改變主意。
“皇伯。”跪坐著的冉墨楓站了起來,“北淵不需要你親自帶兵。”
“楓兒,皇伯已經决定了。”冉穆麒道,嘴角帶著一抹微笑,“朕,從未體上場殺過敵,朕想體會體會。”
“皇伯。”冉墨楓也不讓步,上前幾步道,“你不會帶兵,去了也無用。”這句話已經非常無禮了,無禮到冉穆麒哽了一口氣,說不出反駁的話。
“皇伯,從前都是父王帶兵出征,這次就由我來領兵。而且,他們是沖我來的,我不會讓任何人打擾到父王的清淨。”
眉心的青眼緩緩睜開,冉穆麒張了張嘴,不得已又閉上了。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年,他心如刀絞,穆麟,你一定是因爲放心不下墨楓,所以才如睡著了般。穆麟,若你能聽見皇兄的話,你就快些醒來,你捨得離開墨楓,離開,皇兄嗎?
“也罷,朕,確實不會帶兵,去了反而會壞事。”過了很久,冉穆麒嘆了口氣,幽幽道。衆人一聽,皆松了口氣。
這時,外殿突然傳來守衛的叫喊。
“刺客!有刺客!快保護陛下!”
冉穆麒站了起來,跪著的人連忙起身護在他的身前。冉墨楓轉過身,紅暈翻騰,提起他從不離身的“鬼嘯”沖到了殿外。而讓人驚訝的是,冉墨楓剛沖出去就馬上退了回來,面露防備。一身白衣,戴著兜帽的刺客從外緩步走進了大殿,冉墨楓放下“鬼嘯”,一步步後退。
“猙,我不回去。”冉墨楓開口,殿內衆人皆驚。而冉穆麒在驚訝過後,坐了回去。
“獰,我不想殺人,讓他們退開。”刺客的聲音一出,抽氣聲四起。如叮咚泉水,又靈如天籟。
“你們退下,他不是刺客。”冉墨楓緊張地看著猙,對圍住猙的守衛道。一聽他這麽說,原本就已經嘗試了刺客厲害的守衛看看他,又看看皇上,見皇上點頭了,守衛小心退了幾步。
猙走到冉墨楓的跟前停了下來,伸手摘下兜帽,這一下殿內又是驚呼四起,就連冉穆麒都瞪大了雙眼,這人的容貌!這人的眼睛!絕世的姿容却帶著獸般的紋脉,似神似魔。眸中霧氣漸起,冉穆麒微微蹙眉。猙、獰,難道這才是墨楓真正的身份?
“猙,我不回去。”冉墨楓單膝跪下,又是驚呼四起。
猙七彩的眸光紅暈升騰,就見他身形微動,半跪在地上的冉墨楓就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殿內的圓柱上,然後摔在了地上。
“楓兒!”
“墨楓!”
“殿下!”
冉穆麒、冉洛仁、冉洛義和幾位大臣喊著就要衝過去。
“別過來!”從地上爬起,冉墨楓擦擦嘴角的血,啞聲道,“別過來。”他看著走過來的人,還是那一句:“猙,我不回去。”
冉洛仁快急死了,不知道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究竟是何人。他從來沒聽墨楓說過認識一個叫猙的人。而且看上去,墨楓非常怕他,這更讓他吃驚。
猙的雙眸和冉墨楓的幾乎一模一樣,紅得似血。下一刻,冉墨楓又飛了出去,跌落在冉穆麒的脚邊。他沒有做任何的抵抗,他知道他惹怒了猙,知道猙在教訓他。但哪怕猙打死了他,他也絕不回去。
“够了!”冉穆麒張開雙臂護住冉墨楓,厲聲道,“朕不管你和楓兒有何恩怨,這兩脚也够閣下您出氣了。”
“讓開!”猙上前,眸中的紅霧却消散了一些。
“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朕。”冉穆麒毫不退縮。猙停了下來,紅色的眸光變成了原本的七色,看得冉穆麒有些恍惚。不過他馬上定下心神,防備地看著猙。冉洛仁也大著膽子跑上來,擋在冉墨楓跟前,結巴地說:“你,你,不許殺他!”
冉墨楓捂著肚子慢慢站起來,猙這兩脚沒有留情。咽下嘴裏的血腥,他走到兩人跟前,對擔心的皇伯和冉洛仁搖搖頭,讓他們放心,然後看向猙:“猙,我不回去。”接著,他又單膝跪了下來,“我說錯了話,你打我。”自他有記憶起,這是猙第一次打他。
所有瞭解冉墨楓的人都瞪大了雙眼,看著猙的眼神都變了。何人能讓冉墨楓下跪兩次!
“若天地不存在,你即使找回他的魂魄又有何用?”身上的寒氣不在,猙淡漠地說。接著,他的手上出現了淡淡的霧氣,霧氣過後,一個透明的球出現在他的手上,球內是幾縷七彩的光。
看著那個透明的球,冉墨楓的眼中漸漸出現亮光,他不敢相信地看向猙,身子綳緊。這個,這個是……但猙怎會……
“獰,我用焚煉之苦換得與他們相守,而你却連他的魂魄都找不回,這樣的你有何資格說永不離開他?”把球交給冉墨楓,猙轉身欲走。
“猙!”拉住猙,冉墨楓的左眼變成了黑色,眸光散亂。
“獰,這次我可以幫你尋回他的魂魄。下次你還要我出手?”低頭,猙轉向跪在他脚邊的人。
“猙,”冉墨楓緊緊抓住猙,异色的眸子裏是消失了許久的堅定,“不會再有下次。猙,我因你而生,我不會再讓你失望。”
“可還要抛弃你的身分?”猙把人拉了起來,甩開對方的手,即便是獰,他也不喜歡碰觸,能碰他的只有那幾個人。
“不,猙,你說得對,我連父王都無法保護,無法救他,又談何永世?”把父王的魂魄小心地吞入腹中,冉墨楓頓悟道。
伸手按在冉墨楓的額頭,猙去掉了他的封印,就見一道白光注入冉墨楓的頭頂,過了一會,猙放開手。冉墨楓的額頭赫然出現一隻白虎的臉。异色的眸子也有了變化,异色的光芒微微流轉,眉心的青眼好似白虎張著的大嘴。紫紅的長髮變成了血紅,這才是獰真正的模樣。
“獰,他們不是我止痛的器皿,他們是我喜歡的人,不許再有下一次。”就在衆人對冉墨楓的變化驚愕時,猙突然冒出一句。
冉墨楓楞了,這是他很少有的一種情緒。他怔怔地盯著他記憶中很少有情緒波動的人,不確定地問:“猙,你知道何爲喜歡了?”喜歡……每次和父王親近時,父王都讓說他喜歡。可喜歡究竟是什麽?
“嗯。”猙淡淡應道,七彩流光蕩漾,看得許多人失去了心魂。
非常不喜歡這些人看他的眼神,猙戴上兜帽。“我要回去了,這裏的事你不要耽擱太久。”說著,他走下臺階,又想到了什麽,猙轉過頭,“獰,給我弄一套喜服。”
喜服?猶自沈浸在猙知道了何爲喜歡的羡慕中,冉墨楓迷惑地看去,然後他身子一震,轉頭問:“皇伯,能找一套喜服嗎?”猙要喜服,是和他們嗎?冉墨楓突然想到了父王。
冉穆麒用笑掩飾自己的驚訝和滿腹的疑惑,摸上冉墨楓額頭的白虎,道:“喜服啊,何止是一套,就是一百套也不成問題。”
“喜樂。”
“奴,奴才在。”
“馬上去找喜服,越多越好。”
“是,是,奴才,馬上。”
喜樂跌跌撞撞地跑了。
“猙,”冉墨楓開口,“我也會知道何爲喜歡。”
“嗯。”猙遮在兜帽下的雙眸閃爍。
………
穿上自己挑了半天最滿意的一套喜服,猙在銅鏡前看了一會,然後裹上他的披風,戴上兜帽。“獰,若冉穆麟醒來後對你有半分异樣,我會讓他魂飛魄散,届時,我會親自把你帶回鍾山。”他不是沒看到那些人對獰的懼怕,但獰不在意,他也不會在意,但冉穆麟,他不會輕饒。
“猙,不會,哪怕天下人都怕我,父王也不會。”冉墨楓肯定地說。猙,你變了,你真的知道何爲喜歡了。總有一日,他也會知道。
“嗯。”白霧漸起,片刻後屋內再無猙的身影。
“楓兒,你傷了皇伯的心,皇伯也從未怕過楓兒啊。”依在屏風旁的冉穆麒走過來,不悅地敲了敲了冉墨楓的頭一下,隨即,他摟住了對方。
“墨楓,我也從未怕過你。”躲在屏風後偷看的冉洛仁走出來,撅著嘴說,眼中却含著泪水。
“我,我也,那個……”冉洛義不好意思地跟在冉洛仁身後,他曾經怕過啦。
“皇伯。”輕擁和父王一樣從未怕過他的人,冉墨楓看看冉洛仁和冉洛義,低啞地開口,“猙帶來了父王的魂魄,父王睡得太久了,你和我一起去叫醒他吧。”
冉穆麒的身子顫抖起來,哽咽地問:“穆麟,能,能醒過來了?”
冉洛仁和冉洛義一聽,眼泪唰地掉了下來。
“嗯。父王,能醒過來了。”
冉穆麒迅速退開,激動地抹去眼泪,拉著冉墨楓的手就向隔壁的房間走:“那我們快去!快去叫醒他!”
冉穆麟的床邊來了許多人。冉穆麒、冉洛仁、冉洛義、晝、淵、易、薛祁,還有坐在輪車上無法行走的冉洛誠。坐在父王的身邊,冉墨楓凝視了父王一會,低下頭吻上父王的唇。在場的人除了薛祁和易之外都异常震驚。把父王的魂魄送入父王的體內,冉墨楓把自己的陽氣也慢慢注入父王的體內,眉心的青眼打開,淡淡的青光帶著生命的氣息,進入到那副漸漸有了暖意的身體裏。
就這樣和父王唇齒相貼了約兩刻鍾,冉墨楓才擡起頭,緊張地注意著父王的變化。
“墨楓。”薛祁出聲,心思不穩的其他人立刻凝神看過去,就見床上的人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然後讓所有人激動的狀况出現了。冉穆麟沒有起伏的胸膛有了微微的震動。
“穆麟……”冉穆麒兩脚發軟地就要坐下了,被一人緊緊抱在了懷裏。他無暇去推那個他异常埋怨的人,熱泪盈眶。
“穆麟,你快醒來啊。”
“父王。”低聲喚著,冉墨楓抱住父王,埋起頭。
“父王……”冉墨楓的雙肩抖動,然後他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床上的人沒有睜開眼睛,依舊在沈睡,只是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許久許久之後,他的嘴裏發出一道極弱的聲音。
“楓兒……”那似乎是他“死”前,未來得及喊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