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日一休是所有衙門的規矩,即便勤奮如同施問治下,每隔十日,也有一天衙門不開張,讓大小捕快官吏全都休假,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去。
只是休假時,衙門裡還是會留一些人,加上原本就住在內衙裡那幾位大人,偶爾還是挺熱鬧的。
「施小黑你給我站住──」
小七從內衙裡奔了出來,輕功施展得叫那個踏雪無痕,不過,還是追不著在他前頭跑著、武功比他更上層的蘭罄。
蘭罄嘴巴鼓鼓的不知含著什麽東西,任由小七在後頭叫,但就是一直跑、一直跑,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越過幾個高牆,兩人一前一後奔到了前院,今日因爲是休沐日,陳豹和安國回家也沒事幹,於是擺了張桌子在前頭,剝著花生配酒喝,談些閒雜瑣事。
小七和他們家小頭兒這般飛過來又飛過去的情景總是每隔一陣子便會發生,沒什麽大不了的,所以兩人只瞥了一眼,便轉過頭繼續聊自己的事兒了。
倒是從大堂剛步出的施問見著愛子又在欺負照顧他的小七,便開口說道:「小黑,又在胡鬧些什麽?」
隨在施問身旁的師爺南鄉則含笑看著那兩人。
蘭罄奔到他爹面前定住,眨了眨眼睛,小七隨即跟了上來。
小七伸出手,對著蘭罄說:「吐出來,快點,吐出來,那不是養來讓你吃的!」
施問說:「小黑……」
蘭罄又眨了眨眼,這才轉過頭去看著小七,然後頭一低、嘴一張,從嘴巴裡頭滾出了一團濕淋淋的小毛球出來。
「這是?」南鄉探了一下。
小七心疼地縮回手,摸了摸掌心中那才孵出來不久,不過丁點兒大,羽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小鳥兒。
小七含淚說:「不就是我那鳥和師兄的那鳥生出來的小鳥兒嗎?剛才才一個沒注意而已,這人居然把小鳥吞了,讓我好追!」
小鳥兒是小七的紅鸝鳥和蘭罄的尋香鳥生的,黑頭紅身黑尾巴,顫巍巍地抖著,渾身都是可怕的野人口水,看起來就是好可憐的模樣。
蘭罄哼哼兩聲說:「小紅是你的,黑黑是我的,牠們生了一窩一共六隻,兩人對分以後,你可以吃三隻,我也可以吃三隻,你居然敢叫小黑大人把到口的食物吐出來給你!」
「就跟你說了院子裡會跳會動的都是我養的,不能吃!」
「可是黑黑是小春留給我的,是我的。」
「但牠們全都是我在養,喂也是我在喂!我說不能吃就是不能吃!更何況我同你說了什麽你都忘了是不?小紅我當弟弟、不、當妹妹養的,牠生的孩子就是我侄子,你吃我侄子,我就同你拚命!」小七怒吼。
蘭罄的臉一下子就陰了下來。他說:「陳小雞你不想活了,膽敢這麽大聲同我說話!」
蘭罄一喝,低磁酥軟的嗓音中帶著殺氣與內勁,小七一聽就是整個不得了,連忙拔腿就跑,而後情況便反了過來,換作他陳小雞跑給施小黑大人追了。
「這兩個孩子真是……」施問無奈搖頭,但知道愛子這陣子經由神醫趙小春調養後,性子已經穩定許多,倒也不會真去傷了小七。
他側首朝南鄉一點頭,南鄉含笑拱手,兩人便一齊走出衙門,在這難得的休沐日中,到城裡兜上一圈。
果然如施問所料,小七同蘭罄這兩個冤家衙門還沒繞兩圈,便又和好了。
小七把小鳥兒送回了小院中那棵樹上的巢後,蘭罄說道:「今日不用巡城,你待會兒同我上小蒼山去。」
「小蒼山?」小七問:「做什麽?小蒼山上頭有熊出沒嗎?」
「沒有。」蘭罄說:「老頭子道士約我下棋。」
「下棋?」小七可駭然了。「師兄你去找那個老道士下棋?你會下棋嗎?」憑這個總是只開竅一半的腦袋?
「我怎麽不會下棋,陳小雞你看不起我?」蘭罄瞇了瞇眼。
小七立刻說:「當然不是,當然不是,師弟只是太過驚訝了而已!」
之後,蘭罄便快快樂樂地揪著本來打算中午過後再回去睡個覺的小七,一同朝小蒼山而去。
小蒼山是歸義縣旁邊的一座小山,上頭有一座道觀名爲元暢宮,而元暢宮裡有個能通鬼神而且年紀超過百歲的老道士名爲銘宗。
到元暢宮以後,他們被領到一個落英繽紛的雅致庭院裡,然後滿臉和藹的銘宗老道士被兩個年紀約莫十歲的可愛粉嫩小道童攙扶著到來。
接著小七便被蘭罄一推,推到涼亭內和銘宗下棋,至於蘭罄本人則是在見到那兩個又小又伶俐的道童後就追著人家跑,壓根忘記和銘宗約好下棋的是他。
小七一臉的黑。
「沒關係,沒關係,讓兩個孩子陪陪小黑也好。」銘宗笑呵呵地說道。
銘宗雙眼失明,眼眶裡沒有眼珠子,但他卻只要一摸,就能知道那個位置上的棋子是什麽。
老人家動作慢了點,起落之間總要想一下、再摸一下,但小七也是挺有耐心的,總是等一下,打盹一下。
一盤棋下到中午,銘宗贏了。雖然也和小七的放水有關,但銘宗笑得開心,小七便也開心。
蘭罄和那兩個道童趴在滿是柔軟花瓣的草坪上,一邊看著那兩個小孩子串著粉紅色的花朵,一邊把花瓣往嘴裡扔,嚼嚼、吞掉。
小七招來蘭罄,本想就這麽帶他回去了,但這時攙扶著銘宗要回去休息的兩個小道童說道:「師父說小蒼山後有個清思湖,你們如果無聊的話可以去釣魚,師父下了一早上的棋也有些累,所以就請兩位自便了。」D_A
「釣魚?」蘭罄開口。
「嗯,釣魚。清思湖除了我們道觀裡的人外,鮮少讓外人進去。那裡面的魚,大概有這麽大!」道童比了半個自己的高度。
「釣魚!」蘭罄眼睛一亮,張開血盆大口,朝著小七笑:「小雞,我們去釣魚!」
「……」本來想回去睡午覺的小七沒辦法,只好向元暢宮借了兩根魚竿和一個木桶,帶著蘭罄往後頭的清思湖去了。
清思湖是座非常美麗的湖泊,水色蒼蒼,映著如洗藍天,時節已是秋末冬初,湖畔楓葉火紅一片,涼風徐徐,吹得湖面波光閃動,偶聞林間鳥叫蟲鳴,令人有反璞歸真重回自然之感,身處其中心曠神怡。
小七與蘭罄跨上湖岸邊一葉扁舟,而後蕩呀蕩地蕩到了湖中心,兩根綁著長線的魚竿架於扁舟之上,釣餌垂墜入湖。
小七頭上一頂斗笠,蘭罄頭上也一頂,一個躺在小舟上翹著二郎腿抖呀抖地,一個則眼睛閃閃發亮定定望著湖面心想大魚什麽時候才會上鈎。
因爲釣魚實在考驗耐性,過不到半個時辰,小七的腳就不抖了;再過半個時辰,便打起了呼來,完全睡死了過去。
蘭罄皺著眉心裡本想,這只雞真是有夠吵,把魚都吵走了!可當他看了看小七,再把他蓋在臉上的斗笠拿起來,朝這人瞧了瞧……
蘭罄立即從懷裡拿出卸下易容的藥水,輕輕在小七臉上塗了塗,然後慢慢把他的人皮面具卸下。
「啊……」蘭罄低低地讚歎一聲,眼睛亮了一下。
這正睡著的陳小雞面容之上哪里還有那些深刻得幾可見骨的劍痕,如今那張臉龐簡直面如冠玉、俊若潘安,除了左臉上還有幾道較深的傷痕尚未除得完全之外,其餘部分幾乎都已新生。
蘭罄再從懷裡掏出小春給他的回春膏,看了一看,再讚歎一下:「好厲害……」接著便打開瓶子挖了一點出來,小心翼翼地不吵到小七,把那些帶著淡淡芙蓉花香的回春聖藥塗到小七臉上。
塗好後蘭罄立刻把瓶子收起來,然後再輕手輕腳把小七臉上原本的那張人皮面具蓋上,就如這一個月以來,他每天晚上趁小七睡著以後,偷偷做的一樣。
那個小小的小春說,只要塗上這個藥,過沒多久小七的臉就會恢復到沒有傷痕的樣子,他小黑大人很賣力每個晚上都塗,小七打瞌睡時他也很小心地塗,等再過一陣子小七臉上的傷痕都沒了,就會變成和以前一樣了!
「哼哼哼……」蘭罄得意地輕哼幾聲。
只是他也沒細想自己腦袋裡浮現的「以前」這二字,是如何而來?明明他在歸義縣遇見小七的時候,小七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做完這事,他便再將心思放到動也不動的釣魚竿上,滿心期待起他那半個小孩子大的大魚來了。
釣啊釣、釣啊釣,等了許久,其中一根釣竿終於動了的時候,蘭罄立刻一拉。
「……」看著釣在線頭那只大概只有小指大小的魚,蘭罄好失望。
但是不要緊,他立刻把魚取了下來,扔進嘴裡連咬也沒有,直接吞掉,然後再快樂地將釣線扔回湖裡,繼續期待他的大魚上鈎。
就這麽來回四五次,小的全被吞了,兩條中的被扔進裝了湖水的木桶裡等著小七醒來讓他烤,然後再繼續等啊等、等啊等!
突然,一陣強大的拉力,拉得竹子做的魚竿彎成了滿弓之狀,蘭罄一看,便是一喜,立即將魚竿抓住,要將湖裡那條魚扯上來。
誰知湖裡的東西力道不小,蘭罄力氣也大,就這麽一拉一扯間,「啪嚓」一聲,竹制小魚竿應聲而斷,另一半隨著湖裡的拉扯沈入湖中,蘭罄一看可駭然了,他的大魚明明就上鈎了,怎麽會給逃走的!
當下他想也沒想,便縱身一跳,躍入水中直追那大魚而去。
跳水的動作晃得扁舟在湖上猛烈搖動,湖水潑入了舟裡,淋得小七一身濕。
「怎麽、怎麽,釣到魚了嗎?」小七猛地從扁舟上坐了起來,可待他定睛一看……
「欸……」扁舟上空無一人。
「師兄?」現下小舟正在湖中心呢!蘭罄是跑到哪里去了?
小七想了一下,猛地一個跳起來!方才那個震蕩如此大,該不會是人掉到湖裡面去了吧!
想到蘭罄也不知會不會泅水,萬一淹死了那可怎麽辦時,小七渾身都顫了。
他急忙大喊一聲:「師兄不怕,小七就來救你了──」接著就奮力往湖裡一跳,「噗通」地躍入湖中。
結果一入水中才記起自己也不太懂水性,咕嚕咕嚕喝了兩口水後連忙手腳並用在冰涼的湖水裡亂抓亂爬、死命掙紮。
可那頭卻見一個黑影颼地遊過來,又颼地遊過去,然後噗地一個翻騰抱住了一隻大概有成年男子那麽大的巨大青魚。
一人一魚在湖中奮戰不歇,直至黑影一個手刀下去,砍在青魚腦袋上,那魚才腦袋一歪,昏死過去。
「……」奶奶個熊,原來人家抓魚抓得正歡,他這是下來幹什麽?
「咕嚕咕嚕咕嚕……」可憐地喝了好幾口水之後,小七努力地從湖裡探出了頭。他气喘吁吁地抓住扁舟邊緣,又咳又嘔了好一陣,才把腹中的湖水都給嘔出來。
另一頭,在湖裡悠遊自得甚至遊得比所有魚都還快的蘭罄懷裡抱著一條簡直都要比他還大的巨魚,從岸邊走了上去。
蘭罄一邊走一邊笑,張著嘴就在魚頭上這裡咬咬、那裡咬咬。他張著血盆大口,用駭人的聲音說:「我的魚、我的魚,湖裡的魚都是我的!今天抓一隻、明天再來抓一隻,後天還有一隻,每天都有一隻……我的我的我的、每只都是我的!」
這人念完一個轉頭,見著在湖中心攀著小舟載浮載沈的小七,覺得奇怪,便偏著頭看他的愛雞喊道:「陳小雞你幹什麽還在玩水!我捉到一條大魚了,還不過來生火烤給我吃!快點快點快點,我數到三,數到三你沒來,我就生氣了──」
「一──」
小七歎了一口氣。他上輩子到底是對蘭罄造了什麽孽,這輩子才得這般無怨無悔來還債。
「二──」
小七認命爬上扁舟,引得湖心一陣震蕩。
「三──」
拿起船槳努力劃水,小七高聲喊道:「來了來了,別再喊了!」
「哼哼!」蘭罄抱著魚在岸邊等著。
好乖好乖,小雞好乖!
天色漸漸暗下,岸邊升起了篝火,因爲怕火太小烤太慢小黑大人會不耐煩,所以小七起了三處火,左邊一處、右邊一處,中間再一處。
人那麽大的巨魚被小七用佩劍剖開成幾片,用樹枝串著插在篝火旁的泥地上,借著火溫慢慢地烤著。
而那顆被小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砍下來,幾乎和熊頭一樣大的魚頭則由好幾根樹枝一起串起,架在篝火上烤。
肥美的巨魚油脂隨著火烤蜿蜒地流了下來,其間還發著「噗嗤噗嗤」的細細聲響,聽起來就是好吃得不得了,看起來更是令人垂涎三尺。
蘭罄眼睛睜得大大的,發著亮光,他輪流地在三個篝火處來回蹲一蹲、看一看,直至小七拿了一塊已經烤好的魚肉給他,他才高興地接了過來。
但蘭罄說:「我要吃頭!」他很堅持。
小七說:「先吃魚肉,魚頭還要等一下才會烤好。」
蘭罄點了點頭,這才張開嘴巴,往那一塊又油又亮的魚肉咬了下去。
巨魚肥美鮮嫩,小七也取了一塊咬了一口,對於他吃蘭罄捉來的魚這回事,蘭罄不但沒說什麽,反而還任由小七吃去。
小七一邊翻轉篝火上的烤魚,一邊在魚肉上頭灑上小春留給他的靈藥。
這些靈藥是專治蘭罄走火入魔經脈逆行之傷的,在小七的建議下,這些無色無味的粉末最後摻上了些許香料與鹽巴,成爲了最與野味相配的獨門秘粉。
是說雖然是專爲蘭罄所制,但尋常人吃了也能順導精氣,吃上個兩三個月,甚至能讓內力更爲精純。
趙小春出品,施小黑專用「碧麒寒地洗髓丸」──幾個月前小蘭花送他的那只缺了左腳的千年寒地蟾也一起用下去了了,所以這藥真是珍貴得不得了。
有了小春的調理,這陣子小七也比較不擔心蘭罄的內傷了。
蘭罄把大部分的魚身都吃了,在等待魚頭烤熟的過程中,盯著那滴著油脂的魚,開口問道:「小七,小春和雲傾什麽時候再來歸義縣?」
小七搔搔頭說:「他們兩個四處玩去了,玩夠了便會直接回神仙谷,大抵不會再回來了。」
小春從小就住在神仙谷,十八歲那年出穀認識雲傾,碰著當時還是魔教教主的蘭罄,三個人幾乎將江湖弄得翻了過去,最後幸好是蘭罄失了蹤,小春這才帶雲傾一起回神仙谷隱遁去。
他那師弟天性喜歡熱鬧,更喜歡湊熱鬧,這回要不是找著了失蹤的蘭罄,而蘭罄需要小春來治病,他也不想小春出來的。
「要玩的話歸義縣就很好玩啊,而且我還可以借他們趙小豬玩,爲什麽他們要四處玩,不留在歸義縣裡?」蘭罄盯著魚頭問。
「嗯……年輕人總喜歡四處踩踏四處走,小春又好動,同一個地方留不了太久的。」小七先切了一點魚臉頰肉給蘭罄。
蘭罄吃了一口,覺得好香好好吃,眼睛不禁都瞇了起來。他嚼著魚肉說:「年輕人喜歡四處走,那我是老人了嗎?我也一直留在歸義縣裡!小黑大人我今年才二十,還不是一樣都在衙門裡沒有跑出去玩!」
『大哥……您今年快三十了……二十那是您的錯覺……』雖然這麽想,但小七還是說:「小黑大人您身負歸義縣縣民安全福祉,身分不同,自然與小春不一樣的。」
蘭罄想了想,點點頭。「對啊、對啊!」
魚頭烤好後,蘭罄就迫不及待整顆大頭拿起來啃,雖然最後弄得整張臉都油膩膩還沾魚肉碎屑,但卻樂開了懷。
待蘭罄吃罷後,小七靠過去用衣袖擦了擦蘭罄的臉,帶著無奈的笑看著他。見蘭罄深邃而發亮的眼神,還有嘴角那大大的笑容,竟也覺得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
八月十五譚樺一案後,小春同雲傾在歸義縣衙門住了一個月替蘭罄調理身體,九月十五那日全衙門大夥戒備,但蘭罄卻只是和雲傾打了兩招、再咬了小春四五口,接著便跑回房裡呼呼大睡起來。之後小春覺得蘭罄應該已無大礙,便帶著雲傾走了。
小春走前留下了許多方子、一堆藥丸,吃的、喝的、抹的、洗浴的通通都有,也說接下來就甭擔心了,蘭大教主十年之內不會再有性命之憂,而且只要不被刺激,每個月月圓也會慢慢的不再像以前那樣發瘋癲,只消半年,那十五瘋症便能痊愈。
只是因爲蘭罄早年用毒,以致普通藥物對他皆是無效,小春不得已只得以烈藥調理,只是藥用烈,身子便會受不住,所以小春也說了,偶爾什麽風邪入體頭風腦痛的,不需太擔心。
小七是覺得比起性命之憂,這些還是其次。D_A
落水時濕透的衣衫雖然一直穿在身上,然而烤了整個晚上也幾乎幹了,就只在要回去的路上,蘭罄打了兩個噴嚏。
小七聽見噴嚏聲時問了句:「怎麽了?」
蘭罄說:「鼻子癢。」
小七便沒去注意,兩人踏著月色,緩緩歸家。
這個時節夜晚已經有些涼意,夏日的薄毯子也爲厚重的棉被所取代。
夜裡,小七還是同往常一樣一沾床就睡,只是睡了半個時辰之後,突然覺得房裡有異,他微微張開眼,見著竟是蘭罄站在床前,抱著他的小睡枕和南先生特地幫他買的冬天蓋很暖、又輕又薄蠶絲被,站在他的床前。
小七心想這人大概又是想來和他一起睡了,便忍著困意往床鋪裡頭挪了挪,拍拍身旁空出來的位置說道:「上來吧!」
蘭罄慢慢地把瓷枕放到床頭,然後緩緩地爬上床,把被子往身上蓋好,他的動作有些遲緩,但在暗暗只見一點月光的夜裡,察覺不出太大端倪。
上了床之後,蘭罄閉上眼,小七也閉上了眼,但是睡著睡著,當蘭罄又如以往一樣把手放到小七腰上,腿也跨到小七腿上,腦袋靠近得幾乎要頂到小七額頭,吐息相交時,小七猛地一張眼,伸手貼住蘭罄的額頭。
小七深吸了一口氣說:「怎麽這麽燙?」
蘭罄眨了眨眼,緩慢地說:「蓋著被子好熱。」腳隨即踢了踢被子,將被子踢開些。
小七又摸摸蘭罄的臉頰,當小七的手停在蘭罄臉上,蘭罄震了一下,但隨即長長吐了口氣,用與臉頰同樣灼熱的手抓住小七的手貼在他的臉上,說道:「涼的……」
小七定了一下心緒,憂慮地道:「可能下午那會兒玩水著涼了,小春在幫你調理身子,他都說了你這陣子身體會比較虛,我還讓你就這麽濕了一天……難怪你會受涼!」
「我只有月圓十五才會受涼。」蘭罄語氣軟軟的,因爲全身無力,聽起來有點撒嬌的意味。
小七不舍地摸了摸蘭罄的臉,把他額邊的發絲撥開,說:「閉上眼先睡一會兒,我去拿藥來給你服。」
蘭罄柔順地閉上了眼,不過他睡不著。
他聽見小七走出了小院去,可他不怕小七不回來。
後來又過了一陣子,越來越熱,他乾脆把被子整個踢開。南先生那床冬天會很暖蠶絲被今天蓋著太暖了,讓他渾身不舒服。
再等了一下,小七回來了,有東西被放在床旁的小幾上,「叩」的一聲。
翻箱倒櫃的聲音傳來,之後小七來到床邊自言自語說道:「睡著了嗎?」還探探他的額頭。
結果他便伸手將小雞的手按住,小雞的手比較涼,他身上好熱、額頭最熱。
「先起來,我弄了點薑湯和清涼潤肺的藥給你喝。」小七語氣輕柔地說道。
「不要……」蘭罄閉著眼說。
「不要也不行,你病了,自然得要喝薑湯吃祛寒藥。」小七嘴上說得很硬,扶著蘭罄起身的力道卻是輕柔無比。他將人攬到自己懷裡,發覺蘭罄真是燒得全身無力了,整個人像是沒骨頭似地要好好抱著才不至於往旁邊滑。
「我不吃藥!」蘭罄嘴裡還在掙紮。
「這也不是藥,是小春留下來的松子糖,整顆咬碎都是甜的那種,不信你吃吃看?」小七說。
蘭罄狐疑地看了小七一眼,而後相信了他,真將五顆小七送進他嘴裡的小藥丸含了咬碎。結果不咬碎還好,一咬碎,那伴著藥丸的苦澀味道便一整個在嘴裡化了開來,整個難吃得要命。
蘭罄張開嘴本想將那些東西呸掉,誰知小七動作更快,一股腦兒便將放得有些溫的薑湯灌入蘭罄嘴裡,而後在他脖子上一順,讓蘭罄咕嚕咕嚕混著薑湯,將那些碎末小藥塊全吞入了腹中。
碗被放到小幾上,很信任小七卻被騙喝下藥的蘭罄本想發脾氣的,但當他雙眼朝小七一瞪,卻見小七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用一種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溫柔眼神看著自己時,到嘴的那些言語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小七把蘭罄放平了,仔細將被子四個角掖好。「你最近身體不太好,不只月圓十五而已,平常時日也很容易受風受寒。現下吃了藥喝了薑湯,好好睡一會兒,明日醒來應該就會比較好了,快睡了、眼睛閉上,別再看了。」
「那你呢?你不睡?」蘭罄問。
「我去給你打一盆水來抹抹臉,你的臉熱得都能蒸雞蛋了。」小七說罷,便走到外頭去。
當小七離開的時候,屋子裡靜悄悄的,院子裡他小黑大人養的豬和鳥都不知道他生病了,也沒過來看他一下,可就只有他的愛雞忙裡忙外還騙他吃藥給他蓋被子,原來他的雞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小七不在,蘭罄覺得有些無趣,心裡不禁想著小七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後來小七的腳步聲接近院子了,蘭罄便高興了,等小七走了進來,他也爬了起來。
小七急忙將水盆放下,來到蘭罄身邊將這個人又壓回床上。
「別亂動,若燒得更厲害就糟糕了。」小七說。
「嗯嗯。」小黑大人很聽話,乖乖地又躺回床上睡好。
小七擰了條濕巾子,在蘭罄臉上擦了擦。
蘭罄舒服地籲了口氣,說:「身上也要!」
「身上不行。」小七說:「擦臉是怕你燒過頭,其餘地方用棉被摀著是要讓你趕快發汗。以前有人告訴我,高熱只要摀出汗來隔天就會好了的,你乖一點,好了之後我再帶你上山去抓雪鹿。」
「雪鹿?」蘭罄眼睛一亮。
「我讓人從浮華宮運了些山泉雪鹿來,已經放養在山上了。上回答應過你的,我沒忘記。」小七這麽說時,帶著笑,臉上溫溫潤潤地,露出一邊的小虎牙。
雖然仍有人皮面具遮著,但蘭罄的眼神卻越來越深。
這個人真是不一樣的,和爹、南先生、小豬、小鳥,通通都不一樣。
陳小雞。
他的愛雞。
突然有一種感覺,從心裡開始,遊走周身,幾乎要從全身經脈中湧溢而出,那不是真氣,但那是什麽,蘭罄卻也不知道。
「小雞……」他只能軟軟地喊著這個人的名字。
「我在這。」小七說:「眼睛閉上,快睡,有我看著你呢,不必擔心。」
「我現下沒力氣,明日如果爬不起來巡城怎麽辦?」蘭罄說。
「我會去替你巡城,再叫小蘭花來代我看著你。」小七說。
「不要。」蘭罄皺了皺眉頭。「不要小蘭花。」
「那我巡城巡一巡,就回來看你一看,再回去巡城。」小七說,語氣始終溫柔。
蘭罄想了想,覺得可行了,這才點頭。「可是你不許抓賊,歸義縣的賊全都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抓。」
「是是是。」小七又重新擰了涼涼的巾子,放到蘭罄額頭上。
蘭罄夜裡睡相原本就不好,這晚加上高燒不退,於是便這麽翻過來又翻過去,皺著眉頭把被子踢掉幾次,小七只得來來回回爲他重新將被子蓋好。
最後沒辦法,小七便爬上床鑽進被子裡頭,由後面將蘭罄整個人給牢牢抱住,蘭罄又掙紮幾下喃喃囈語幾聲,最後才慢慢安靜了下來。
可這人安靜沒多久,便又慢慢轉身,面朝向小七。
「怎麽了?」小七問。
蘭罄吐出的熱氣噴在小七臉上,那灼熱的溫度讓小七非常擔心。「藥也吃了薑湯也喝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熱度才會降下去。」
「小雞……」蘭罄的聲音因高熱而有些沙啞,加上他雙眼濕潤,這一開口,臉上的神情加上那音調,便是有些可憐的模樣。
小七心裡頭揪了一下,他都還來不及想自己這心底犯的酸楚是怎麽一回事,蘭罄便又說了……
「嘴巴幹……」蘭罄說。
「房裡的茶水是冷的,我去廚房弄點溫水給你。」小七說罷正想起身,蘭罄卻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整張臉湊了過來,說:「不用,這樣就成了……」
溫熱的唇貼到小七的嘴上,小七愣了一下,那唇中便探出了舌頭,鑽進了他因愕愣而張開的嘴裡。
「師……」話說不出來,小七的嘴全讓蘭罄給堵住,蘭罄火熱的舌反復舔著小七的舌頭,摩擦的感覺讓小七升起了一陣顫慄。D_A
「師……兄……」小七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往後退,但他退,蘭罄便往前挪,直至整個人頂住牆壁,蘭罄便拉著他的頭髮將他按在床上,又輕又柔地吻了起來。
吻得喘了,蘭罄稍稍離了一些,他在上方往下俯視,卻沒有以往的霸氣與戾氣。
蘭罄一對眸子深邃烏黑,偶一眨眼,綻起點點星光,令人著迷。
小七有些昏了。
蘭罄開口道:「我說過只要你乖乖的,我會對你很好的。小七……嘴巴張開……」
小七愣愣地照做了。
在蘭罄的眼裡,他看不到任何嫌惡,在蘭罄身上,他感覺到的只有那一點一點微微散發出來的,對他的眷戀……
是這樣嗎?
他一直以爲大師兄討厭他、不待見他!
可此時此刻那雙滿是柔情的眸子和舌尖溫柔的碰觸,又是給誰的?
親啊親地,親夠了,嘴也不幹了,蘭罄累得伏在小七的胸膛上細細喘著。
小七的手擡了起來,而後有些猶豫地放在蘭罄背上,輕輕拍了拍,替他順氣。
「小七……」
蘭罄不叫小七小雞,而是叫他的本名,這讓小七有些飄飄然,心裡像是一團線結成解不開的球一樣,茫然而不知如何應對。
蘭罄聞著小七身上乾淨而好聞的味道,他全身虛軟,渾身發熱,尤其吻了小七之後,雙腿之間那個部分更是脹熱了,就如同在青州那個晚上一樣全身又軟又熱,小七則在他身下任他揉捏,那時,房裡充滿著壓抑的喘息,還有偶爾忍不住闖出齒縫的低低呻吟。
因爲實在難受,蘭罄在小七身上蠕動著,神智渙散地喚著那個人的名字。
「小七……小七……」
蘭罄動著動著,整個人便從小七身上落到床鋪中。
他抓住小七的手,先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小七也運了些陰柔涼爽的內力在手掌間,好讓蘭罄不那麽難受。
誰知額頭放一放,是舒服了些,但因爲就在小七身邊,對著這個自己好象越來越不能沒有他存在的人,身下那個地方也隱隱脹痛起來。
蘭罄抓著小七的手,直接往下半身帶。
小七一碰到蘭罄胯下那根灼熱挺直的分身,整個人就是一抖,但才想掙開,卻又聽見蘭罄咳了幾聲,鼻間可憐地哼哼,臉龐病態地紅著,整個人脆弱不堪的模樣。
突然間,小七彷佛被鬼迷了心竅一樣,蘭罄將他的手壓在那上頭,輕輕地動了動,而後將他的手連同他自己那部分包覆了起來,小七便也隨同蘭罄的動作,緩緩地上下動了起來,爲這人抒發他身上的難耐。
蘭罄的喘息綿長,緩緩地從那兩瓣鮮紅的嘴唇間溢出,小七忍不住緩緩將臉靠過去,原本只想吻吻他的唇瓣而已,誰知就在同時,蘭罄打開了他的嘴唇,而後舌尖便探入了他的嘴裡,小七一陣震顫,覺得突然天黑了一片,一陣深不見底的漩渦襲來,將他完全淹沒其中。
而後一個激靈,腦袋裡火花炸開,照明了一切混沌。
他覺得自己慘了。
這回是真的慘了。
見著蘭罄受傷會心疼、發現蘭罄高燒會不忍,親手爲他煮薑湯,擔心地逼他吃祛寒藥,被凝視就感覺胸口酸楚,被親吻又覺得甜蜜……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喜歡上了蘭罄是什麽?
在這人身邊明明就被指使來指使去,還大小禍事不斷,幾番險險喪了性命……究竟、究竟是哪個地方出了差錯,竟讓他喜歡上了這個大魔頭……
而且照這情形反推,再仔細想一下,似乎、也許、很有可能同他一樣,這大魔頭也喜歡著他!
奶奶啊,瞧他之前一受傷,師兄就整張臉陰得像什麽似的,青州中了春藥也只要他而不讓其他姑娘陪,什麽人都不能留在他身邊唯有他陳小雞有這榮幸,而且還說了三次「只要你乖乖的,我就會對你很好」……
然後還這般親他、吻他、更要他幫他做這檔子事……
天啊……地啊……老天爺啊……怎麽會這樣……
不會真這麽慘吧……
「嗯……」低哼了一聲,蘭罄將那股熱流泄在小七手上後,整個人昏昏欲睡,額頭往小七的肩窩上靠去,蹭了蹭小七之後,打了個呵欠便睡著了,一點都沒發覺小七微微聳動著的肩頭,還有他那凝聚在眼眶裡,堅強地不肯掉下來的男兒淚。
「師父啊……救救小七啊……」小七含淚,哽咽道。
他和師兄兩個人,好象、似乎,兩情相悅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