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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蕩江湖系列 (第四部) 鐵劍春秋》第1章
  【第一章】

  夜黑風高,無星無月,秋涼蕭瑟,入骨刺寒。寂靜的大街上突然響起急促的拍門聲響,一擊急過一擊,幾乎快將幾寸厚的木門拍出洞來。醫廬內早已歇息的老大夫被如此大的拍門聲驚醒,只道是有急症患者夜間求醫,連外衣也沒披上,便起身快快開了門。「大夫救命!」門才一開,立即有兩個身影竄了進來。大夫一楞,只見其中一個高壯一些的少年抱著名穿著白衣的女子,另一名瘦弱些的少年反手將門板帶上後也來到他面前,兩人動作之迅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這兩人臉上都有著未乾淚痕,那名年長的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含著淚,見老大夫沒有動作,心急地又喊了聲:「大夫救命!」

  老大夫回過神,快快道:「把人放到裡頭榻上,我看看。」

  年長少年迅速衝進了內堂,老大夫忙跟了進去,瘦弱少年緊張地拿了把椅子將門頂上,這才尾隨入內。

  當病患平躺下來,燭火燃上,老大夫仔細看了下,猛地一震。躺在榻上的人他可識得,而且這身懷六甲的女子還穿著壽衣,更不會認錯。

  「這......這不是陸家這兩日過世的二夫人......」老大夫不敢置信。「死者為大,你們兩個孩子怎居然......居然......」老大夫說完一個擺手,嘆道:「老夫就算醫術再如何高明......也救不得一個死人啊!」

  「是孩子,俺姊肚子裡的孩子還活著。」年長的少年一開口便是濃濃的北方音,大夫聽得一楞,那少年又道:「孩子剛剛踢了一下俺姊肚皮,俺摸到了,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俺姊的孩子。」

  瘦弱的孩子揉了揉眼,也帶著鼻音說:「大夫你救救孩子,俺姊已經被那格老子的混帳陸家人害死了,不可以連孩子也一起死啊!」說罷,又落下了淚來。

  「一葉,女孩子不許罵那些話,妳忘了爹怎麼教妳的嗎?」年長少年怒斥了聲。

  作男孩打扮的一葉立即噤聲不語,別過臉往外望去,噙淚注視廳堂外動靜。

  「你們是陸二夫人的弟妹?」老大夫大感震驚。

  年長少年用力以衣袖拭去落下的眼淚,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瞳裡有著強忍的悲傷,也透露出一抹堅定。他抱拳行禮道:「在下延陵一劍。」說罷往旁邊看去,又道:「她是俺妹延陵一葉。」

  一劍心想既要求得大夫幫助,便得將一切說白開來。

  他道:「俺姊因為陸家與家裡頭斷了關係,俺爹不許俺們和娘來見姐姐,但娘親思念姐姐而生了大病,俺倆是代娘親來見姐姐一面的。但俺和俺妹入城,竟打探到姐姐死訊,奔到陸家門外,陸家人卻說俺們小鬼來歷不明,不讓俺們進去!」

  一劍說到這裡時,氣得微微發抖,眼眶泛紅。「後來俺們偷偷翻牆而入,找了許久,才在偏僻院落找到姐姐。格老子的混帳,他們......他們竟然將俺姊棺木隨意置在屋裡,既沒設靈堂,也沒人看顧!俺姊......俺姊為了陸家人與俺爹斷絕父女關係,死後竟被如此對待......陸家......陸家簡直......」

  「陸家簡直不是東西!」一葉恨恨說了句。

  一劍大眼裡迸出怒意,恨恨吼了聲。「格老子的陸家不要姐姐,俺要,所以俺和俺妹決定將姐姐帶回家去。但也就是在俺們抱起姐姐時,發覺孩子踢了姐姐的肚皮。所以大夫......」

  一劍急忙抬頭,懇切而誠摯地凝視著眼前有了一把年紀的老人家。「孩子還活著,大夫一定要救救他。」

  老大夫靜靜聽完少年的話,端詳著兩人的模樣,他們行為舉止雖稍嫌魯莽但天真率直,言語間著實不像說謊。

  老大夫活到這把年紀了,什麼事情沒見過,「鐵劍門」陸家是城內大家大派,根深奉城,勢力龐大,他們要人死,那人絕對生不得。這事他若管了,接下來自己為數不多的日子肯定熱鬧非凡,然而......

  老大夫嘆了口氣,摸了摸一劍的頭,慈愛說道:「放心,我這『德恩堂』雖不是什麼大醫館,可見死不救這事,從來不做。」

  一劍大喜過望,差點便要跪下來開磕頭。他年紀雖才十三,可這幾年跟著家中叔伯往江湖上跑,怎不懂叫這老大夫幫忙,是替人家找麻煩。

  老大夫卻沒再往一劍身上看,伸手便往少婦高高隆起的腹部按去。他問:「胎兒動作是多久以前?」

  「兩個時辰前。」一劍急急說:「陸家的人不停追俺,好不容易才甩掉。」

  老大夫喃喃低語了聲:「盡人事......」隨後對一劍道:「你們兩個都出去,把簾子放下,沒我吩咐不要進來,老夫要剖腹取子,任何人干擾不得!」

  一劍一聽,臉色刷地白了。「剖腹,會不會有危險?」剖腹自是拿著把刀朝肚子劃下吧,如果剖到孩子怎麼辦?

  「哥,你還不出去?」一葉拉扯哥哥的袖子。「你敢留下來看嗎?」

  一劍不肯讓妹妹瞧輕,火氣上來,便也忘了家中高堂告誡要戒粗言、行端正,一口鄙語便出了來:「老子哪有咋不敢的,膽子鳥地小,還能當妳哥嗎?!」

  只是再回首,那頭刻不容緩,大夫已經輕車熟路一刀劃下,血頓時冒了出來,跟著大夫的手便伸進裡頭掏啊掏。

  一劍看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一葉乾嘔了聲,兩兄妹急急往外撤退,安守本分死守外頭。

  簾子被放了下來,一劍心裡既是慌又是急,緊緊攥著拳頭,灰撲撲的臉頰上清淚刷過,留下兩道白色痕跡,他年紀還小經歷尚淺,完全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

  一葉則是轉過頭去死盯著門板,注意著門板後大街上的動靜。

  「姐姐的孩子不會有事,他們也不會這麼快找來。俺們又繞回城裡,那些人鐵定以為俺們跑出城去了......」一葉不停安慰自己,焦躁的情緒卻始終平復不下來。

  ◇◇◇

  大街上隨風傳來些許嘈雜人聲,一劍和一葉寒毛都豎了起來,像兩隻戒敵的小貓般弓起了背脊,誰要敢入這醫廬一步,他們就和對方拚命。

  內堂的動靜未停歇過,細細的鏗鏘聲、衣衫摩擦聲,可就沒一點人聲。

  一劍越來越急,姐姐死了,她腹中的胎兒本該跟著死,可上天不忍延陵家從此斷後,這才留了這孩子。若非之前為躲避陸家而多所耽誤,早就能尋著醫廬請大夫診治了。如今緩了這麼久,那孩子......那孩子如果活不下來怎麼辦?

  畢竟是少年心性,想著傷心無力處,眼淚刷啦啦地又落了下來,嗚咽聲被他狠狠壓抑住,只流出幾聲幾不可聞的低鳴。

  妹妹一葉看哥哥的模樣,從懷中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恢復那張稚嫩臉蛋原有的模樣。她也給自己擦了擦,畢竟臉上又是淚水又是塵土的。可再見哥哥哭不停,最後兩個人竟抱頭痛哭起來。

  「這裡......血跡......」外頭突然有人喊著。

  一劍和妹妹兩個又全身寒毛直豎,差些便要衝出去和那些人拚命。

  大夫說姐姐的孩子正在生死關頭,他們不可以讓孩子有意外。

  那可是延陵家唯一的血脈。

  突然,內堂門簾被掀動,臉色本來就很蒼白的老大夫抱著一個青包走出來,額間滿佈細汗的他,整張臉白到幾乎沒血色。

  一劍一下子便衝到大夫跟前,眼睛大睜,盯著青包裡頭的東西看。

  被青色布料包裹起來的是個好小好小的奶娃娃,奶娃娃臉色青青的動也不動,幾乎和裹著他的布一般顏色了。

  大夫輕輕揉著娃娃的胸口,正在替娃娃緩氣。

  「大夫,俺抱。」一劍焦急地伸出手攬過姐姐的孩子。這是他的外甥,他延陵一劍的外甥。

  一葉一看,慌亂問道:「大夫,娃娃怎麼又青又白?」這顏色可不對。

  老大夫嘆了口氣說:「孩子不足月,又困在母體裡太久,先天有損、稟賦不足,日後可能......」大夫沒再說下去。

  一劍學著大夫的動作,揉著娃娃的身體,揉著他的小手小腳,但可能是不會拿捏力道,用力過度了,只見娃娃一張皺皺的臉癟了癟,細細地哭了起來。

  那哭聲小得幾乎聽不見,大夫直道不好,搖了搖頭。兩兄妹見大夫臉上的神情,才終於明白大夫沒說下去的話裡有什麼意思。

  原來就算萬幸出了母體來到人世,但能不能撐下去,活不活得長,還是個問題。

  外頭嘈雜的人聲越來越近,兩兄妹又慌了起來。

  老大夫見他倆六神無主,頗是心疼。

  「哥,你先帶娃娃走,俺留下來跟他們拚命。」一葉含著淚說:「你把娃娃帶回去給娘看,娘只要看到娃娃,病就會好了。哥你別管我,趕快走。」

  「不行,要走一起走,不只娃娃,俺們還要一起把姐姐的屍首帶回去,葬在延陵家,不讓她繼續給陸家糟蹋。」一劍怒視著妹妹,他才不會扔下妹妹一人。

  外頭陸家的人挨家挨戶拍門搜查,火把火光映天,從門縫都可瞧見漫天紅光。眼看,便要搜到此處了。

  「你們誰輕功比較好?」老大夫突然如此問。

  「俺!」一劍說:「俺大一葉一歲,早她一年習武,輕功也早學一年。」

  老大夫沉吟半晌後道:「我屋子底下有個地窖,用來藏兩個人不是問題。一葉娃兒帶著妳姐姐往地窖躲去,至於你......」

  老大夫憂心地看著一劍:「地窖滿是穢氣,方出世的小娃兒絕對受不住,你帶他能多遠跑多遠。你們兩個孩子年紀太小,什麼也不懂才做出盜屍這樣的事情來,待風波平息後讓家裡大人來處理,鐵劍門那些人......不能得罪......」

  「格老子的,明明是陸家有錯在先,咋還有理了他們!」一劍反駁,卻得到老大夫一個不贊同的眼光。

  猛烈的拍門聲已來到醫廬之外,老大夫將一劍往內堂窗邊推,說道:「快走!遲了便走不了了!」

  一劍不捨地看了妹妹一眼,妹妹用力點下頭,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道:「哥哥你一定要保護好娃娃!」

  一劍看著老大夫將榻上的姐姐連人帶被褥一起包起來,帶著一葉便要入地窖,他再望了他們一眼,隨後含淚咬牙往窗外跳,駕起輕功拼了命地往南方奔去。

  一劍一面跑一面哭,不知怎麼地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和一葉兩人懂事的時候便已跟著個老乞丐在廟前乞討,後來有一日他餓得慌,顧著撿人落在路上的半顆饅頭,竟讓輛疾駛而過的馬車撞成重傷。

  他身上骨頭斷了好多根,不停吐血,他以為自己會死,菩薩卻發了慈悲,讓他給延陵家的娘撿了回去。

  後來,娘還收養了他和一葉。

  娘待他們真的很好,比親生的還親,娘唯一的女兒一花姐姐對他們也很好,把他們當親生弟弟看待。

  一葉喜歡穿男裝扮男孩兒,娘和姐姐都允,姐姐還親手繡了幾件漂亮衣裳給一葉,一葉總穿著那幾件衣裳招搖過街,破了都捨不得扔掉。

  他喜歡習武,立志將來要成為剪惡除奸行俠仗義之人,娘和姐姐就讓爹請人來教他武功,還拜託了幾個叔叔伯伯帶他遊歷四方,要他增長見識知天廣地闊。

  他不捨得娘傷心,也不想見姐姐被陸家人糟蹋,他得帶姐姐的孩兒回去。他會好好照顧這娃娃,就像娘和姐姐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和一葉那般。

  迎著風,幾滴淚飄灑而去。

  他記得好小好小的時候,捧著破碗站在茶寮外乞討,茶寮內的說書人口沫橫飛地說著大俠事跡。

  『俠客劍那麼一轉,手那麼一彎,頓時金光閃閃劍氣四射,邪魔歪道通通束手就縛。被綁去的柳家千金小姐終於有驚無險,讓這俠客救了出來。』

  大俠行走江湖,鋤強扶弱,濟世為民,想除的壞人一定除得掉,想救的好人一定救得成。

  「俺將來是要成為大俠的人,大俠無論做咋都成得了,俺絕對可以把娃娃帶回家。」抹掉淚,一劍深信不疑。

  ◇◇◇

  郊外小村一戶人家外,婦人正在曬菜乾,忽然聽見屋裡頭小兒子的哭聲,心想該是餓了,便回房抱了出來,邊翻著菜乾邊餵奶給兒子吃。

  突然旁邊的草叢動了幾下,婦人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長相挺好的少年戒備地環伺四周,而後緩緩走了出來。

  那少年眉濃眼大、鼻高唇豐,相貌清俊帶點剛毅,十來歲的年紀只留半點青稚,一對黑眸中顯露出來的炯炯神采,叫人無法忽視。

  由他身上錦衣羅服看來,少年該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只是不知遭逢什麼變故,如今滿身污泥,烏髮散亂,頗為狼狽。

  「大嬸。」一劍來到婦人面前,目不敢斜視,直盯著婦人的臉道:「俺外甥不知咋地一直哭,妳能幫幫忙嗎?」一劍盡量不去看婦人脖子以下的部分,因那大嬸酥胸正露在外頭,一個比他外甥大上好多的孩子猛吸著奶。

  婦人被一劍的話喚回神來,訝異問道:「他的娘呢?」

  一劍眼眶一紅,說道:「俺姊已經......」

  「唉呀唉呀,怎麼會這樣!」婦人嘆了幾聲,伸出左手說:「孩子我看看,鐵定是餓了吧,沒娘也沒奶的,真是可憐啊!」

  一劍小心將娃娃遞了過去,只見婦人極為俐索地拉下左襟,豐滿乳房跳了出來,那正細細哭著的娃娃隨即被她摟進懷裡。她將乳頭對準娃娃的嘴塞進去,娃娃立刻就不哭了,聲音嘖嘖地吸起奶來。

  一劍讓這大嬸豪邁的餵奶動作給嚇得一楞,隨後才想起要將臉別到一邊。

  大嬸卻是大笑,說道:「你這孩子害什麼臊啊,你不也是這麼讓你娘給喂起來的嗎?」

  一劍漲紅著張臉說道:「大嬸仗義相助在下實在感激不盡,這份恩情先且記下,日後定當回報。」

  大嬸嫻熟地餵著孩子,聽見一劍這半大不小的孩子竟說出如此老道的江湖話,忍不住笑意,噗地大笑出聲。

  ◇◇◇

  一劍沒敢耽擱,娃娃餵飽不哭以後,他別過婦人,帶著娃娃又急忙趕路。

  入夜以後他尋了處無人破廟,將緊緊用衣物包著的娃娃放在鋪好的乾草堆上,跟著思量了許久,才找著個煙不會熏到孩子、又能取暖的距離升火。

  娃娃臉上的青色已經褪了,只剩小嘴唇上有些紫而已,一劍端詳娃娃的睡臉片刻,伸出手才想摸摸,又覺得自己一雙手都是繭子又粗又糙,肯定刮壞娃娃的嫩臉蛋。隨即,便改變主意縮了回來。

  娃娃緩緩睜了眼,小小的眼睛水靈靈地。

  一劍低低喊了聲:「啊,醒了。」

  他聲音很小,可也不知怎麼竟嚇著娃娃,娃娃鼻子吸了兩下,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一劍手忙腳亂地把娃娃抱起,學著那大嬸教他的動作,輕輕拍拍娃娃,嘴裡「歐歐歐──」地輕聲哄著。可娃娃還是哭個不停,而且聲音越哭越小,一劍簡直快給嚇死了,無頭蒼蠅一樣地在破廟裡亂竄,慌了手腳。

  最後好不容易想到離開那戶人家前,大嬸用羊皮水袋裝了很多奶水,準備讓娃娃在路上喝,一劍立刻拿出那羊皮水袋,用手指沾了些,湊給娃娃吸吮。

  果然,娃娃的哭聲立即停了下來,兩隻小手緊緊攀在一劍的拳頭上,慢慢地吸著那點滴汁液。

  「原來只是肚子餓。」一劍鬆了口氣,卻在同時頭暈目眩好一下,他晃了晃腦袋用力睜開眼,耐過不適後,再一點一點地喂娃娃喝奶。

  一劍低聲對娃娃道:「乖娃娃,再忍耐一下,明日舅舅帶你繼續趕路,沒多久就能回到蘭州的家。你外公外婆如果看見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一劍想起爹娘的臉,想到他們見到外孫的喜悅,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娃娃喝飽了,滿足了,抱起他拍拍背,讓娃娃打了嗝。

  一劍躺在乾草堆上側臥著望著娃娃,在他臉上尋找姐姐一花的痕跡。只是左瞧右瞧,發現孩子還太小,五官皺皺的一整團都沒展開,還看不出來什麼模樣。

  這時娃娃突然伸手捉住一劍的食指,一劍被這個小娃兒抓住了,心裡不知怎麼好是高興,他屈著手指撓了撓娃娃的下巴,輕輕說道:「娃娃、娃娃,俺是你舅舅咧!知道嗎,俺是你舅舅,你是俺的小外甥!」

  也不管小孩子聽不聽得懂,一劍那張大臉湊到娃娃面前,展露著年少天真無邪的笑容。

  娃娃被撓得癢了,忽地咯咯兩聲笑了出來。滿是淚痕的臉蛋像生了光一樣溫溫潤潤地,左邊臉頰上還浮現一個淺淺的小窩窩,那可愛的模樣簡直叫一劍喜歡得心都揪了。

  一劍不住地笑,那沒心機的呆樣子說多傻有多傻,傻到連不足月的小娃兒看了也忍不住一直咯咯笑,停都停不了。

  ◇◇◇

  一劍其實不想休息,他知道要越快趕回家越好,可是娃娃在他懷裡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來回幾次看得一劍好心疼,所以他才挑了間破廟休息。

  娃娃睡的時候一劍也小小睡了一會兒,可沒多久便讓惡夢驚醒了。天濛濛地還沒亮,一劍就著微弱的光檢視了一下自己的雙腳,鞋子磨破了,從裡頭滲出血來,和著沙塵稻草,讓一劍看了擰了下眉。

  原來是這樣,難怪會覺得腳不好使,走路也快不起來。

  然而不能再耽擱了,要趕緊回去見爹娘,替娃娃請大夫看病,一劍打定主意後,抱著娃娃運起輕功又往蘭州方向急奔而去。

  一劍年少,功夫不到家,路途中幾次都差點讓陸家派來的人給截到,幸好出奉城後多荒山峻嶺,他滿山跑地又躲又藏,一一避開那些人。

  經過幾日驚險折騰,眼看家快到了,懷裡的娃娃卻越來越不好,閉著眼病厭厭地,最後竟是連哭都不會哭了。

  一劍一急,大眼睛裡清淚落下,一路閃避追兵,逃回蘭州西大街上的延陵府。

  「開門──開門──」一劍用力扣著門環,心裡只急著要見爹娘,完全沒發覺街上有幾輛不屬於自家的鸞車停在粉牆旁。

  門迅速地被打開,家中兩名老僕立即走出,面上皆是擔心的神情。「少爺,你終於回來了。」

  「福伯、旺伯,馬上去請大夫。爹娘在哪?帶俺進去。」一劍臉上儘是慌亂。

  福伯旺伯接到小主子的命令,立刻往外頭跑去,兩把老骨頭跑得喀啦喀啦響,卻在見到地上染血的腳印時嚇了一跳。隨著那印子遠望過去,發覺竟是一劍所留下,一劍每踏一步,便在地上留下夾雜泥沙稻草的紅褐血漬,看得他們兩老心肝一顫,紅著眼趕緊找大夫去。

  一劍一到大廳,便聽見父親聲如洪鐘的斥吼:「畜生,給我跪下!」

  堂上站著名身形壯碩、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男子穿著件暗紅布袍,面方如田,目光如炬,眼裡兩道目光射了過來,釘在一劍身上。

  「爹!」一劍聞言不做多想,碰地聲雙膝落地跪在廳堂上。

  他瞧見父親那張臉已經漲成豬肝色,再瞧堂旁梨花椅上坐了個面容精緻的陌生女子,心裡又慌又亂,不知父親為何動怒。

  一劍急急說道:「爹,俺把你外孫......」突然想起已經回到家,不能再用那腔調講話,一劍連忙改道:「爹,我把你的外孫帶回來了,爹要怎麼罰我都好,但求爹先讓大夫看過這孩子......這孩子他......」

  說著,一劍眼眶又紅。「這孩子差點死在姐姐肚子裡,現下臉色還青青的,不知活不活得了......」

  正好整以暇拿著瓷盞喝茶的女子聽見一劍的話,指尖一抖茶蓋一顫,不慎叩響杯緣,但發出的聲響過弱,堂上幾乎沒人聽得見。

  延陵家的主人延陵冀聞言怒斥道:「孽子,我沒什麼外孫!而你,你竟然那麼大膽,跑去別人家裡盜屍,這等醜事要傳了出去,你讓延陵家怎麼在地方上立足?」

  延陵冀大步跨來,大掌便往一劍臉上搧去,一劍被搧得頭暈眼花鼻血直流,耳朵不停嗡嗡作響。

  「把孩子還給陸家。」延陵冀憤哼了聲,轉身雙手負於背後,壓抑著怒氣說道。

  「爹,這孩子是你外孫!」一劍死死抱緊孩子不肯鬆手,眼眶泛紅鼻頭發酸。

  「我說還給人家!」延陵冀再吼:「從他娘與我斷絕父女關係嫁入陸家後,我便當沒生過這個女兒了,又哪來外孫!」

  一劍緊摟著懷中娃娃,咬著牙不敢相信自己向來敬重的父親會說出這種話,他心裡一口氣堵著吐不出來,直直吼道:「俺不還!」

  「畜生!」

  「姐姐已經死在陸家了,姐姐的孩子若再回去陸家,肯定又會給害死。這娃娃原本就要死在姐姐肚子裡,是俺和一葉發現,找大夫把他救出來的。爹,這是你唯一的孫子,你不能把他給人!」一劍字字鏗鏘有力,毫不畏懼父親的權威。

  延陵冀使了個眼色,周圍的家丁便圍了上來,幾個抓住不停掙扎的一劍,幾個小心翼翼地從他懷裡挖出小娃娃。

  一劍憤怒地吼著:「不可以!」

  娃娃被一大群人驚擾到,竟又細細哭了起來。那微弱的哭聲在別人耳裡算不了什麼,可卻讓一劍聽得心裡直髮痛。

  「格老子的誰敢把俺的娃娃帶走,老子就和他拚命!」一劍心裡焦急,什麼也不顧地大喊大叫拚命掙扎。

  娃娃終究還是從一劍懷裡被奪走了,一劍看著娃娃落入了陸家女人手裡,覺得額邊一跳,眼前一黑,幾乎喘不過氣來。

  「教而不善!拖下去家法伺候,三十大板給我重重的打,看他以後還敢不敢魯莽行事,不將我這個爹放在眼裡。」

  一劍被拉了下去,就在人來人往的前庭上被壓著,一板一板地打,一板一板地捱。他傷心地哭出聲來,卻不是哭身上的痛,不是哭板子落下的狠,而是害怕娃娃這麼回去,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娃娃單邊的臉上有個小窩窩,笑起來就會浮現,那個小窩窩,以後也看不見了。

  一劍放聲大哭,哭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

  一劍從昏厥中醒來的時候,感覺臀上火辣辣地疼。動了一下,撕扯般的劇痛讓他哀號出聲,外頭立即傳來妹妹驚喜的呼喊:

  「哥,你醒了嗎?你醒了喊一聲!」

  「俺醒了。」一劍有氣無力地回了句。

  「哥你屁股還好吧,爹有沒有把你屁股打爛掉?」一葉的聲音帶著哽咽。「俺想俺的屁股大概爛到開花了,娘替俺抹過藥,但現在還是一陣一陣的疼。」

  「爹打了妳幾板?」一劍問。

  「十板。」

  「爹打了俺三十板啊......」一劍痛苦呻吟著:「不用問鐵定也爛了,以前娘塗了藥沒多久就涼了,但現下仍是疼啊!」

  「哥你好可憐,帶姐姐回來這主意明明是俺出的,可爹卻打你比打俺多。」

  「因為俺是哥,妳是妹,俺要以身作則的,可是俺卻帶頭讓妳跟俺一起做壞事。」一劍悶悶地說。

  壞事指的是盜屍,這等事情在江湖上是不被允許的,他害延陵家蒙羞了。

  可那屍首是姐姐的,帶姐姐回來這事上他和妹妹絕對沒有錯,爹打他們是因為他們盜屍,而不是因為他們帶走姐姐的屍體,還把姐姐的孩子偷回來。

  「俺想當弟弟不想當妹妹!」一葉也是悶悶地道。

  「好,你當弟弟。」兩個人屁股都受了重傷,這時一劍也不想和妹妹爭什麼。

  他環視周圍,發覺自己躺在柴房的木板床上,窗外陽光透了進來,灑在地上形成漂亮的光影。

  屁股疼得厲害,娘沒讓他穿褲子,光溜溜地暴露著,對門的一葉大概也和他一樣這般屁股朝天躺著,感覺有些好笑。但一想及從他懷裡被抱離開的小娃娃,心裡一疼,眼淚又掉了下來。

  「一葉。」一劍問道:「你怎麼回來的,姐姐的屍首呢?娘來給你上藥的時候有沒有說娃娃怎麼了,是不是真的......真的被帶回去了?」他哽咽了幾下,而後哭出了聲。

  「哥你別哭啊,你一哭俺也想哭了!」一葉吸了吸鼻子。

  「那俺不哭,你說。」一劍忍住眼淚。

  「那天你走沒多久俺和姐姐就被他們搜到了,陸家那個女人知道姐姐的孩子沒死,逼著俺問你的下落,俺當然什麼都不肯說,後來他們就把俺帶回來。那女人真是賊壞的,居然說爹當初不認姐姐,姐姐生下的娃娃自然也沒有俺們家的事,俺們兩個又盜屍又偷了人家的孩子,絕對會被江湖上恥笑,還說爹教子不嚴教出了兩個偷兒來,爹氣得臉都發青,差點要把俺打死。後來還是娘跑出來求情,把俺領了進去,俺才只打十大板。可你就慘了,娘趕不及,讓你三十大板都打全了。」

  一葉越說越同情哥哥,她打十大板都這麼痛了,哥哥打三十板鐵定痛死,難怪會暈了兩天。

  「接下來呢?」一劍焦急詢問。

  「後來的事情娘不肯說,不過福伯旺伯帶大夫來看俺時通通說了。他們說娘看起來柔柔弱弱大家閨秀的模樣,沒想那天見你被爹打暈過去,氣得站出去對爹說:『女兒你不要,那便算了;她命苦嫁到陸家沒享到福,我這娘也認了。可現下兩個孩子好好的,你卻一個個往死裡打是怎麼著?非得三個孩子相偕黃泉作伴,你才稱心嗎?』」一葉一口氣講一大段,那語氣是得意洋洋的。

  一葉續道:「跟著娘又轉頭對那個陸家大夫人說:『鐵劍門是江湖上的名門大派,可竟是這麼欺負手無寸鐵的孩子!我外孫是兩個孩子救回來的,這孩子的命,也是他們的。沒聽過救人反倒要償命,這又算哪門子名門正派所為?我夫君狠心和女兒斷絕關係,但我可沒有。一花那孩子是我十月懷胎辛苦所生,如今在你們鐵劍門裡不明不白地死了,妳這般堂而皇之上門要公道,憑的是哪點理?』」

  一葉講得太喘,吸了口氣又說道:「哥,你都不曉得福伯旺伯兩人一搭一唱說相聲似的,把娘那時候的神情動作演得活靈活現,爹沒見過娘那麼生氣,整個人都傻了,那個鐵劍門的大小姐更是說一句話就被娘堵一句回去,聽得俺都快笑死。」

  兩間相隔只有一步之遙的柴房裡同時傳來爽朗暢快的笑聲,屁股痛全拋到腦後去,同仇敵愾的二人樂得不得了。終於有人叫鐵劍門的人吃了虧,而且那人還是自家娘親。

  過了好一會兒,一劍突然想起:「那姐姐和娃娃?」

  「姐姐的屍首被帶回來安葬,可娃娃給送回去了。」一葉的聲音頓時萎了下去。「不過,」她又大聲了起來,「不過娘有告誡他們一定要好好對待娃娃,還說有空就會讓俺們去看娃娃。娘說娃娃也是延陵家的人,延陵家真心想和陸家和睦相處下去,還說陸家想必也希望如此吧!」

  「嗯?娘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不把孩子要回來?姐姐過世後姊夫傷心欲絕離開陸家,陸家那女人哪會對姐姐的孩子好,更別提會真心和俺們和睦相處了。」一劍十分惱火。

  「欸,哥,你沒聽出來嗎?娘這是在威脅他們,要是他們敢對娃娃不好,被俺們抓到把柄,俺們就可以明著和他們嗆,說不定還能趁機名正言順地把娃娃帶回來!」一葉解釋。

  「原來如此,一葉你真聰明。」一劍由衷讚嘆了聲。

  「哼哼,一些些聰明而已。」一葉得意地笑。

  ◇◇◇

  兄妹倆在柴房度過了大半個月,延陵家的爹這回真是鐵了心,任憑延陵家的娘再怎麼懇求,也不肯把兩個孩子放出來。

  屁股好些能站起來以後,兩兄妹常常將頭伸出窗外,面對著面聊天講事兒,一劍繞來繞去都是講抱著娃娃一路跑回來的事,說到最後惹得一葉掩著臉嗚嗚地假哭,哭說:「哥哥不要俺了,只要小外甥!」

  一劍往往被弄得手忙腳亂,只得不停解釋道:「兩個都要,兩個都要!」一劍手足無措的神情,總是逗得一葉笑不可遏。

  被關滿一個月的時候,福伯打開兩間柴房的門,把他們領到大堂。

  大堂上爹坐在左邊,娘坐在右邊,爹還是一副端肅威嚴不苟言笑的模樣,娘則是拿著繡花帕子掩嘴咳了幾聲嘴角隱隱有些血絲。

  一劍和一葉緊張地看著娘,慈眉善目的娘和藹地說了句:「不要緊的,天涼咳個幾聲罷。」

  延陵冀瞧兩個小的也沒正眼瞧過他,就只擔心妻子的病勢,忍不住咳了一聲,將這二人的注意力拉回來。

  「爹。」一劍和一葉低聲喊了句。

  「知道錯了嗎?知道爹為什麼罰你們在柴房面壁思過了嗎?」延陵冀聲如洪鐘,響亮的聲音迴盪在廳堂之上。

  「知道。」二人異口同聲地說。

  「知道錯了就好,以後別再犯。」延陵冀對一劍說:「你是哥哥,妹妹不知輕重,以後別跟著她一起瘋,延陵家將來可是要交給你和妹妹的,你不以身作則,怎麼讓妹妹學好。」

  一劍點頭。

  一葉吐了吐舌頭。

  「明天開始,一劍你和叔叔伯伯們去鑄劍坊學鑄劍和管理生意,一葉妳......」

  延陵冀還沒說完,一葉就搶著說道:「爹我不要去鑄劍坊,那大爐子燒起來熱的呢,我要去天香閣。」

  一葉句句字正腔圓咬字清晰,沒法子,在延陵家裡不能開口格老子閉口格老子,連說個俺也不可以,爹管得可嚴了。

  延陵冀瞪了一葉一眼,一葉的頭馬上縮了回去,低低的,不敢再多話。

  「爹。」一劍喊了聲。

  「何事?」

  「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姐姐的孩子?」一劍抬頭,視線筆直往廳堂高位上的父親望去,目光堅定不容動搖。

  「還想著看孩子,你們兩個之前鬧出來的事情還不夠嗎?」延陵冀本以為一劍已經想通了,沒料這兒子根本就沒放棄過。延陵冀一氣,怒得一掌碎了身旁放著茶盞的小几。

  「可是娘不是說......過一陣子可以......」一劍急了起來。

  「老爺,別對兒子發脾氣了。」徐鳳兒握住夫君的手,悠悠嘆了聲,而後對兒子說道:「小劍你還小,不懂這些利害關係,陸家與咱向來交惡,若真的立即去看了,只會落了個話柄給人說不信任對方會好好照顧孩子,像刻意去監視似的。」

  「永遠都不能去看娃娃嗎?」一劍眼眶都紅了。

  「倒也不是永遠不能,但要耐心的等,等待適當時機。」徐鳳兒心疼地看著兒子。

  「那適當時機是什麼時候?」一劍哽咽道。

  「哥,擦擦。」一葉從懷中拿出帕子給一劍。

  她這哥哥從小就這樣,總是為了別人的事情紅眼睛,以前他們在外頭當小乞丐沒飯吃,她餓到肚子疼時,一劍也沒少為這件事情哭過。

  「男子漢動不動就掉淚,你這模樣將來怎麼帶領延陵家!」延陵冀氣到一個不行。

  「俺擔心姐姐的娃娃。」一劍一急,濃濃的北方腔又跑了出來。

  「哥這叫真情流露!」一葉答腔。

  「那俺可以過幾天先去看娃娃,跟著再等娘的適當時機嗎?」一劍大力擤過鼻子後又連忙道。

  「不行!」延陵冀怒道。

  「哥,我們可以偷偷去看......」一葉小聲在一劍耳邊建言。

  「偷偷去也不成!」延陵冀再度怒吼。這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讓他頭大,但瞧大兒子目光堅定、小女兒低著頭不知算計著什麼,延陵冀終於抬掌又碎了另一張小几,怒道:「你們若敢自作主張,我就把你們兩個都趕出家門!」

  兩個孩子噤聲不語。

  「老爺!」徐鳳兒驚慌地喊了聲。

  「妳要再敢幫這兩個兔崽子,我......我連妳也休了!」延陵冀氣得不輕。

  「爹!」這回,一劍和一葉可都嚇著了。

  【第二章】

  歲月悠悠轉眼過,這一年,秋季冷涼,由北方快馬趕回的「赤霄坊」一行人急著將尋獲新鐵礦的消息帶回蘭州延陵府,然而帶頭馬匹卻在途經奉城時緩了下來。

  「大少爺?」身後的漢子驅馬向前,疑惑問道。

  「連續趕了五天路,大夥兒也累壞了。咱們今日便先在奉城落腳,休息一宿,等明日精神飽滿再出發吧!」延陵一劍拉下覆面擋沙塵的罩子,露出張剛毅的臉龐來。

  一劍從無刻意打理的臉上布著細碎鬍髭,身上穿著略顯破舊的粗布袍,一眼往下屬望去,眸內堅凝,那歷經風霜的模樣讓他看起來著實不像十八歲的少年,而像個在江湖上打滾多年的豪邁漢子。

  「......大少爺,」下屬顯然不贊同,「奉城是鐵劍門陸家的地盤,咱在此落腳有些不太妥當。」

  一劍爽朗一笑,只道:「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只休息一夜,哪惹得出什麼大事來!」說罷,馬鞭一甩,胯下駿馬猶若流星射出,和眾人拉開了一段距離,早早地先進了奉城城門。

  奉城這地一劍來過幾趟,走了不下數次,可這裡的大街小巷他還是不熟,唯一曉得的,只有從城門口到鐵劍門的那段路。

  五年了,五年裡陸家和延陵家僵持不下,從未和解過。

  曾聽娘說,陸家與延陵家先祖原是師兄弟,後來分成鐵劍門與赤霄坊兩派,幾代以來皆想證明自己鍛造的兵器更勝對方一籌,為此而付出的代價與傷亡,可說是不計其數。

  再加上後來他的姐姐延陵一花愛上入贅鐵劍門的蘇解容,不顧父親反對嫁給對頭人,又喪命鐵劍門中,終於使兩家勢成水火,從此再也容不得對方。

  一劍在客棧裡稍做歇息,隨後換上夜行衣便從小窗潛身離開。

  他蒙著臉潛入鐵劍門,迂迂迴回地尋著,尋找那個他惦記的孩子。

  經過一個有些破敗的小院落,他稍做停歇,而後訝異地發現名門大派裡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此處花草稀疏零落,鮮少人跡,而且粉牆斑駁,窗紙破爛,模樣看似無人居住。

  環視片刻,一劍凝了心神,踏著乾草樹枝往內走,離了開去。

  娃娃週歲時被過繼給陸家大小姐陸玉,取名莫秋。聽說那莫字原本是作「漠」,意味十分不好,後來不知怎麼去了水字邊,才成了莫秋。

  當初娘還在的時候,他和一葉來看過莫秋幾次,那時莫秋不是正熟睡,就是窩在奶娘懷裡警惕地睜著大眼不讓人靠近。

  有一次他想抱抱莫秋,還叫莫秋咬了一口。

  幾次看莫秋,發覺娃娃除了瘦些,錦衣美食看似十分優渥。一葉說娃娃好得很,他們多擔心了,陸家畢竟還是顧忌延陵家,定不會為難這個孩子。

  但是一劍心裡頭不安縈繞。

  稚氣的莫秋眼裡有一抹警戒,對誰都不親近,相較之下家裡頭福伯和旺伯的孫子活潑好動,跟莫秋完全是兩個樣。

  後來娘的病情加重,纏綿病榻幾年走了。

  娘走後爹消沉了一陣子,鐵劍門選在這時機壓制赤霄坊,家裡鐵礦更出了意外,礦坑坍塌死傷無數,叫府衙封了。

  爹不想他同一葉留在蘭州,便把一葉送往天香閣,再派他同幾個叔伯到南方尋新礦,而這一去又是幾年,莫秋的事情,竟就此被耽擱了下來。

  傍晚,應該是一家和樂準備用晚膳的時候,小院子不遠處的廚房裡傳來鍋鏟碰擊時發出的聲響,一道又一道的菜名被喊著盛盤,傳出的食物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一劍左思右想,不如就等人送飯給莫秋,自己再跟上去。小孩子膳食清淡肯定與大人不同,照著做應該不會錯。於是一劍迅速翻上屋脊,屏息等待。

  其實他來鐵劍門也不為什麼,只是想看看莫秋,看看陸家人有沒有好好照顧他罷。他只看一眼而已,沒想要惹事。

  突然的一聲斥喝,吸引了一劍注意。他瞧廚房裡頭昏黃的燭光溢出門口,灑在一個拿著菜刀的廚子和一個小小的身影身上。

  那廚子長得尖嘴猴腮,直不起來的背駝著,用稍嫌尖銳的聲音怒斥著:「我的小少爺,你竟敢跑到前頭來,要讓夫人發現,這怎麼得了,你要累得我們都沒辦法在陸家待下去嗎?」

  刺耳的嗓音聽得一劍皺眉,幾乎想要掩起耳朵來。

  小小的男孩手中緊握著一雙筷子,丁點兒大的身體又瘦又小,挽成髻的烏髮散亂了幾縷下來,他微微地發著抖,不說話,抿著慘白的小嘴唇,眼淚汪汪地看著那名廚子。

  「快回去!」廚子說。

  「吃飯!」小男孩突然迸出的聲音響亮清脆,但其中卻帶著些許哭腔。

  「滾回你的小院去,你聽不懂嗎?」

  「我餓,要吃飯!」小男孩又喊。

  那喊餓的聲音幾乎已是聲嘶力竭,聽在一劍耳裡,叫一劍幾乎暈眩昏厥。

  孩子穿著上好的織錦,但凹陷的雙頰和慘淡的臉色卻與這身榮華搭不上邊。

  一劍激動不已。他以前一直以為孩子臉色不好是因為不足月就出世,先天有損的緣故,怎知今日來看,才發覺竟是被餓出來的。

  原來莫秋在鐵劍門,過得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般。一切假象,是陸玉那女人刻意營造。

  「夫人吩咐下來,小少爺你寫字不用心,打拳也不用心,她要罰你兩天不能吃飯,小少爺你忘了嗎?」有人嗤笑著。

  「小少爺你除了說吃飯和餓這三個字以外,還會說什麼!」裡頭的廚娘端著菜出來,巨大的身形一擠,便將莫秋撞到了旁邊草地上。

  莫秋被龐大的身軀撞飛了出去,跌在柔軟的草坪上。他吸了吸鼻子,趴在地上本來要哭了,可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於是他又爬了起來,手裡緊緊握著那雙紅筷子,眼睛死死盯著廚房裡飄著香味的食物,垂涎著不肯移開眼。

  「快回去、快回去,要讓夫人知道你跑到廚房來喊餓,她不知又要怎麼罰你了!」一個廚子走了出來,將莫秋往外頭拱,邊拱邊偷偷在他身上塞了點東西,莫秋伸手要拿出來,那廚子又連忙低聲道:「別讓人看見,回去吃。」

  莫秋眼睛一亮,展開笑容,拚命用小手壓住胸口的東西,搖搖晃晃地往自己的院子跑去。

  「真是造孽。」莫秋走沒多久,廚房裡的三姑六婆開始嚼舌根。「功夫沒練好、字沒寫好就三天兩頭不給飯吃,小少爺才幾歲啊,哪捱得住?」

  「嘖,別看那孩子長得水靈靈的就心疼他,說可憐,誰會比咱們家大小姐可憐。當初那姓蘇的入贅咱家,卻又勾搭了咱家死對頭的女兒,大小姐忍氣吞聲讓姑爺娶了那女的入門,那女的不安分學人爭寵,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後真的吊死了,姑爺卻把錯全怪在大小姐身上,還跑了個不見人影。大小姐心裡的苦,找誰說去!」

  「是啊,那沒良心的姑爺還留下這個棺材子給大小姐,大小姐念在夫妻一場,肯養這個命中犯煞、沒出生就剋死娘的孩子已經是慈悲為懷了,是這孩子不長進啊!不說你們不曉得,大小姐請夫子教他讀書他讀不好,讓他習武他太陽一曬就倒,大小姐花了多少心思在這孩子身上,是想這孩子成材,可這孩子自己不受教,你們新來的不懂,就別亂說話!」

  一直壓著性子觀看一切動靜的一劍聽到這些人的對話簡直氣煞,孩子何其無辜,哪堪如此對待?

  他一口銀牙險險咬崩,就要翻身落下撂倒這些愛嚼口舌之人,卻在一把掐碎了屋簷的琉璃瓦,讓瓦片扎入掌心時喚回理智。

  『不行,不能給爹添亂子!』一劍再次咬牙強忍,將這口氣吞忍入腹。『他娘的,老子就再忍這一次!』

  隨後他壓抑怒氣離開廚房屋頂追上莫秋。

  他跟著莫秋一直來到方纔那個破敗的小院落,卻見莫秋才跨入院子,便急忙將懷中的荷葉包打開來,把裡頭兩片風乾的肉條往嘴裡塞。

  一劍大駭,急忙落在莫秋身前,在莫秋將那兩片硬得跟木條似的肉條吞下肚前奪了過來。

  小莫秋心裡頭只惦著吃,沒想到一嘴咬下去卻沒嚼到想像中的肉味,他覺得奇怪,疑惑地再動了動嘴巴,最後發現沒肉味竟是因為肉條不翼而飛時,臉上那震驚的表情,簡直就像泰山倒下來壓倒他似的。

  「你現下不能吃這東西。」一劍開口。

  渾厚的嗓音讓莫秋疑惑地抬起頭來。

  他見著眼前有雙沾滿了泥的黑靴子,而後一直往上看去,小臉蛋上震驚的表情又來了一次,而且這次神情簡直比擬風雲變色,因為他看見他的肉條竟然莫名其妙地跑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手中。

  這個人比起那些廚子都還要高,穿得黑壓壓的,月光從他背上灑下,讓他的臉籠罩在陰影中。

  那麼黑、那麼高,肉乾還在自己勾不到的地方,莫秋嚇得一陣哆嗦。

  可他眼眶泛熱,飢餓感輕易地便壓過了心裡頭的恐懼,他拼了命地撲過去,想搶回那兩片小肉乾。

  「還我、還我,我餓。」莫秋掄起小拳奮力朝一劍身上搥打,右手握的筷子甚至戳到了一劍身上。

  「你幾天沒吃東西了?」一劍發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哽咽沙啞,幾乎潰不成調。

  「我餓、我餓、我餓啊──」小東西含著淚,拼了命地跳,卻怎麼也勾不著肉條。

  「太久沒進食又吃這麼冷硬的食物,腸胃會受不了的。你要鬧肚子疼嗎?」孩子受了委屈,一劍滿腹怒意,一時控制不了聲音便大了些。

  莫秋讓一劍發怒的語調嚇得一縮,但隨後又撲騰起來。他一門心思都在自己的肉乾上,餓極了的他又跳又抓,結果一陣頭昏眼花往後摔去。

  一劍嚇得三魂七魄跑光光,連忙伸手抱住莫秋,莫秋卻在這時抓住一劍的手臂,重重咬了下去。

  一劍方才一開口,便曉得自己聲音太大。他連忙放低音調說道:「小傻瓜,人肉不好吃,舅舅帶你去吃其它好吃的東西好不?」

  莫秋咬得狠了,讓一劍衣袖上都滲出血來。一劍手上疼,可心裡更疼,能叫一個孩子忘了懼怕鬧成這樣,是多少天沒吃東西才會餓得什麼也不顧?

  無數的自責與懊悔交織,讓一劍點下莫秋睡穴,迅速將他帶離這個破舊的荒蕪院落。

  ◇◇◇

  莫秋逐漸轉醒之時,嚶嚶哭了兩聲,在睡夢中可以什麼也不知道,但醒了就會感到飢餓,小肚子裡灼熱且泛著疼的感覺讓他不舒服。

  突然間有人將他騰空抱了起來,而後他穩穩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那個人聲音大得有點像打雷,對他說:

  「舅舅給你熬了粥,你吃幾口再睡。」

  莫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出現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白米粥,有些無法置信。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調羹,又縮了回來,然後再度碰了碰,發現是真的,整個小臉蛋頓時露出光芒來。

  一劍餵了莫秋幾口,見莫秋忽地回過頭來,嘴邊還有著米粥,急切地問道:「我的......我的......」他比手劃腳不停拍著自己的胸口,指著曾經被他牢牢攢在懷裡的東西,猛地爆出一聲:「肉!」

  「切成細末放粥了。」一劍拿調羹舀起粥,莫秋果然看到一點一點的褐色肉末布在上頭。

  莫秋高興地喝了幾口,而後轉過頭來警戒地看看一劍,又喝幾口,再看看一劍,好似怕一劍會忽然不見,而這美味的粥也會被他帶走般。

  餵了小半碗,一劍將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莫秋被這動作嚇著,以為沒得喝了,拼了命地往小几掙扎去。

  「你幾天沒吃東西,不能一下吃太多。」一劍連忙說道。

  「我餓、我餓、我餓──」莫秋吼著,喊著,眼眶濕潤潤地,眼看就要哭出來。

  「不行!」一劍見莫秋的小手碰著碗,急了,竟奪過碗,朝著孩子吼了聲。

  這一聲獅吼何其嚇人,莫秋一顫,抽了幾口氣,輕輕地哭了起來。

  「吃飯......」莫秋揉著眼小聲哭。「我努力寫字......蹲樁子......我乖......要吃飯......」

  一劍想起莫秋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是這樣哭,細細小小的,連氣也不長。

  一劍心裡像是狠狠地被擰了一樣,紅著眼眶說道:

  「別哭,舅舅不是不讓你吃!舅舅和你一樣,小時候也常常餓肚子,那個時候一有東西吃,就很多人一起搶,有時搶到了得趕緊塞到嘴巴裡吞下去,不然很快又會被其它人搶走。但是很久沒吃飯,一下子塞進太多東西,肚子就會疼,舅舅有個朋友就是這樣疼死的。」

  「小秋,」一劍盡力將聲音放輕,低聲道:「舅舅不是不讓你吃,相反的,從今以後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舅舅再也不會讓人餓著你,懂不懂?」

  莫秋細細哭著,含著淚的目光幽幽地盯著一劍手中的米粥。

  一劍心裡想,這粥熬得細,慢慢吃應該不是問題,他於是又舀了一杓粥,緩緩地送進莫秋嘴裡。

  莫秋吸著鼻子,一邊吃粥一邊溢出嗚嗚的碎咽,一劍喂得慢,可他讓莫秋看著碗裡的粥,叫他明白他不會不讓他喝這些粥。

  「小秋,俺是你舅。你曉得舅舅是什麼嗎?」一劍鼻音中混著些許鄉音。

  一劍和一葉以前是個老乞丐帶大的,老乞丐鄉音又濃又重,他和一葉也習慣了如此說話。後來延陵家的爹娘請來先生重新教導他們,一葉似乎是改過來了,只有自己心緒浮動下便又會脫口而出。

  莫秋只顧著喝粥,壓根沒聽見一劍問些什麼。

  「舅舅就是你娘的弟弟。小秋,你是俺姊的孩子,從今以後俺也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一劍說。

  還剩下一小口的時候,莫秋抬起頭來,看到一劍眼中的心疼憐惜和閃閃淚光。

  小孩不懂得分辨好人壞人,但能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好的人。

  有一個人被他咬了很大一口卻沒生氣,還餵他吃飯。那個人沒有搶走他的肉,肉加在粥裡頭還給他。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麼好過,一口一口的喂,眼睛裡頭映著的全是他的影像。

  「乖孩子。」一劍泛著淚光對莫秋笑了笑。

  莫秋呆滯了好一下。他想起在家裡每天被罰被罵,想起去廚房被趕出來,想起一個人睡在空屋子裡很可怕,想起沒人這麼溫柔和他說過話。

  突然,強烈的委屈在累積許久後一次翻天倒海盡數襲來。他噎了一下,楞楞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而後臉皺了皺,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一劍簡直心疼到無以復加,他看不得莫秋這麼哭,偏偏不知該怎麼安慰。

  莫秋越哭越大聲,撕心裂肺地像要把嗓子哭啞一般。

  一劍猛地想起以前照顧襁褓中的小莫秋的景象,一下用力將莫秋攬入懷裡,打算安慰他。可這動作來得太猛,生生令得莫秋一驚,莫秋又噎了一聲,聲音小了。

  一劍笨拙地拍著孩子的背,嘴裡發著「歐──歐──歐──」的聲音,就像小時他哭個不停時那般,努力地哄著。

  莫秋眼裡不停掉淚,奮力掙扎幾下,小拳頭練拳似地猛往一劍堅硬的胸膛上搥,直到最後竟也妥協在那溫暖寬闊的懷抱裡,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哭。

  「格老子的,哭成這樣是受了多少委屈......」一劍知道孩子過得苦,若不是長年無法溫飽,好好一個孩子怎會為了丁點食物對人張牙舞爪?

  他娘死後,一劍多少年沒掉過淚了,今日在懊悔與心疼之中,竟整個涕淚縱橫無法控制,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莫秋背上,濕了他的衣裳。

  「小秋......乖孩子......」一劍信誓旦旦道:「舅舅以後不會讓你吃苦了,以後有舅舅照顧你,不讓你挨餓。你放心!」

  ◇◇◇

  哭著哭著,累極的莫秋最後在一劍懷裡慢慢睡去。

  一劍發覺莫秋動也不動地還以為他暈了,立即慌張地到鄰房再請自己的二叔過來為莫秋診脈。

  二叔是他爹的結義兄弟,在道上行走許久,醫術方面多有涉獵,方才發現他帶莫秋回來時先是驚訝,但卻也立刻為孩子診治,後來,還親自熬了細粥給孩子喝。父親這兄弟,心腸是極軟的,自己與一葉幼時便受他照顧許多。

  一劍因鮮少打理而略顯粗獷的臉上滿佈憂心,他問道:「二叔,小秋咋暈了,要緊嗎?」

  二叔撫了撫泛白的儒袍,捻著鬍子笑道:「沒事,我在粥裡放了些許安神藥物,他這是睡著了。只是這孩子先天根基不好,又沒人多加照料,日後怕是怎麼也養不壯了。」

  一劍兩道劍眉一蹙,說道:「俺這回要將他帶回去,再留在鐵劍門,不死也剩半條命。」

  二叔笑容頓失,憂心地看著一劍,頓了頓開口:「一劍,你爹沒有告訴你,其實他在莫秋身邊早已安排了人。只是怕被發現,除非到這孩子生死攸關的地步,否則那些人不會隨意出手。」

  一劍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望了二叔,忿忿道:

  「俺曉得俺衝動把孩子帶回來是不對,但要眼睜睜看著孩子受苦,俺做不到!俺明白爹辛苦,陸玉那女的這幾年拼了命打壓赤霄坊,爹是為了延陵家才無法照顧這孩子。可孩子是俺帶出的,若有任何事情,俺絕對一肩扛下,不會累及延陵家!」

  二叔多少也知道一劍的牛脾氣,他拍拍一劍的肩,讓一劍同自己坐下慢慢談。

  二叔說道:「你姐姐去世以後,鐵劍門自己起了內訌,蘇解容失蹤,鐵劍門裡的鎮門之寶赤霄寶劍不翼而飛的消息甚囂塵上,這事你可知道?」

  「啥?」一劍楞了楞。不是在說莫秋的事,怎又繞到別處去了?

  一劍之前聽說過,赤霄劍是把上古神兵利器,不僅削鐵如泥、斷玉無聲,更是分金無痕、無比銳利,為兩家先祖當年窮盡一生心力打造。之後一場變異同門兄弟鬩牆分家,鐵劍門得了赤霄劍奉為鎮門之寶,而延陵家則擁了赤霄坊這塊招牌,兩方從此殊途。

  二叔緩緩說道:「鐵劍門的大小姐陸玉原本還有個哥哥『陸譽』,陸譽原本才是繼位人選,可是後來卻突然失蹤。陸玉繼位後幾年間大刀闊斧整頓鐵劍門,但一名女子並不得服眾,門內長老不知從何處聽來赤霄劍失蹤的消息,便要陸玉拿出鎮門之寶,否則不承認她是掌門。」

  一劍搔了搔頭,聽不太懂,可又不好意思說,只得尷尬地笑了一下。

  二叔眼底含笑,仔細解釋。「你爹其實早知道赤霄劍不在鐵劍門,然而蘇解容因你姐姐的死離開,赤霄劍的秘密被掀開來,那麼巧又揪出一個藏在鐵劍門裡的探子,於是陸玉將一切都算在咱們頭上,新仇舊恨,不除咱家她是不罷休的。」

  一劍突然醒悟道:「原來如此,陸玉當赤霄劍失蹤的事情是咱家說的!」

  二叔點頭。「你爹一直以來要應付陸玉已經十分辛苦,所以小秋這孩子絕對不能帶回去,鐵劍門這幾年來在陸玉雷厲風行的整治下勢力愈益龐大,若帶他回去,鐵劍門便更有借口對付你爹。」

  「可是,」一劍本想吼人,但又記起這人是自己的長輩,一口氣嚥不下也吐不出來,整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可是難道就置孩子於不顧?他還這麼小,哪熬得了!」

  二叔頓了頓,思量一番後說道:「不接回去,但可沒說你不能照料他。」

  「二叔?」一劍不甚明白。

  二叔笑著拍拍一劍的肩。「你這回找到的赤鐵礦和隕鐵都是最好的,對赤霄坊將來的兵器鍛煉大有幫助。辛苦奔波了兩年你也累了,此次便由我回去向你爹覆命吧,你想留幾天便留幾天,我留幾個人給你幫手,事情安排妥當後,趕緊回來。」

  「多謝二叔!」一劍喜出望外。「我回去自會向爹負荊請罪,麻煩二叔!」

  「說什麼負荊請罪,你這傻小子。」二叔含笑道。

  ◇◇◇

  這夜,一劍摟著偶爾被惡夢驚醒的小外甥一夜無眠,等到了早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小外甥送回鐵劍門。

  得了長輩的應許,接下來的日子一劍便歡歡喜喜地攬起照顧小外甥的責任。

  莫秋的院落平時鮮少人跡,只是每隔二日有教書先生來半天,再隔二日鐵劍門裡的首席弟子來半日,莫秋心竅未開學什麼都是慢,明明六歲了卻連話也講不太好。

  開始時一劍總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莫秋房裡,竭力隱藏氣息不讓人發現,可每回莫秋挨罵沒飯吃,一雙水汪汪淚濛濛的眼睛便看得一劍難受。

  一劍能出手,卻咬緊牙關忍下來。

  他性子雖魯直衝動,可也曉得不能拖累二叔和爹。

  莫秋回房後老是小聲哭,一劍屢次靠近莫秋,莫秋都會跑開。後來一劍帶了幾次飯過來,每天陪著莫秋用三餐,夜裡坐在床頭守著莫秋睡,他只能做到讓莫秋吃得飽睡得好,這些他要做到最好。

  小孩子的戒心不持久,某日莫秋受了責罰跑回房裡,一劍見莫秋衣裳勾破,手臂上還露出一大塊紅腫傷痕,受不了的他一把將孩子攬進懷裡,莫秋起先拚命掙扎,但一劍開始輕輕拍起孩子的背。

  莫秋靜了下來,而後是細細哭泣,一劍無聲的憐惜傳到了孩子的心裡,後來莫秋竟哇地聲嚎啕大哭起來。

  莫秋的小臉蛋整個埋進一劍的懷裡,對一劍完全撤下戒心。

  那日起,莫秋的字寫不好,一劍握著莫秋的手一筆一筆畫;莫秋馬步扎不好,他陪著莫秋扎。

  他告訴莫秋:「勤能補拙,一次不好便再練一次,世上沒有不能成的事。」

  隨後一劍更和一葉商量調人過來,將爹安排在莫秋身旁的探子換了出去。

  一葉的親信廚藝了得,行事更是俐索,如此之人照顧莫秋,一劍才放心。

  後來一葉打探到有味奇藥能洗髓換骨,令人續筋接脈斷骨重生,一葉說若是莫秋能得到此藥方,那他天生閉塞不通的奇經八脈便得疏通,甭論同常人般習武,就算日後要練就登峰造極的武功也並非難事。

  一劍得知消息便日夜奔波勞走,最後皇天不負苦心人,終叫他求得藥方,不過韶光易逝,就僅僅這些功夫,便已將近兩個寒暑。

  這日深夜,莫秋正在房裡習字,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抬頭看見來人,立刻高興得放聲大叫,隨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往外跑去,整個人撲到一劍懷裡。

  「舅舅!」莫秋仰起頭,笑咪咪地望著一劍。

  「今天怎麼這麼開心?」一劍風塵僕僕地,是剛回蘭州的家與父親詳談,並且處理了赤霄坊一些急事後,又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這兩年一劍總是如此往返,有時一日睡不了一個時辰,但為了這心肝外甥,絲毫也不覺得苦。

  「舅舅,今日夫子贊俺書默得好。」莫秋說。

  一劍聽得孩子脫口而出一個「俺」,忍不住大笑,原來耳濡目染便是這麼回事,這孩子竟學起他講話來。

  「嗯?然後呢?」一劍揚起笑,但笑容隱沒在生得亂糟糟的鬍子裡,只剩一對眼裡溫和的笑意不斷擴散。

  他望著這兩年來自己教養的外甥,這孩子如今身高竄高許多,但橫的仍是長得少,單薄得像竹板一折就斷似的。

  「師父也贊俺劍練得好。」莫秋咧嘴笑著,小銀牙閃閃發亮,細細彎著的雙眸如窗外月色清明,也是閃閃發著亮。

  「那你有沒有說舅舅在這裡的事?」一劍半問半叮嚀。

  「沒有。」莫秋猛搖頭,而後直勾勾地盯著一劍,討賞似地看著他。

  一劍本不知莫秋這神情是想做啥,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頭讚道:「小秋真是乖。」

  「小秋很乖。」莫秋捧著臉頰,瞇著眼笑得好開心。

  一劍被逗得再度大笑。他覺得這些日子來莫秋開朗許多,也許這孩子原本就是這般愛笑的性格,只是人事不對,落在這鐵劍門裡,性子被壓抑得太慘。

  一劍將買來的菜餚放在桌上,莫秋眼睛睜得老大,樂顛顛地跑去拿了他的小紅筷子出來。

  莫秋爬至凳子上,整個人幾乎都要攀到桌面去了,一邊以筷子戳清蒸魚片,空著的另一手直接抓起拔絲排骨便往嘴裡塞。

  一劍想起當日見著莫秋,莫秋便是握著這雙筷子。原來莫秋從小筷子便拿不好,陸玉吩咐使不了筷子就不讓他吃飯,這孩子嚇得每日每夜握著筷子,可就只是握著,沒人教他使,他從來沒學會過。

  「小秋,別用手拿,舅舅教過你的,忘了嗎?」一劍開口,那聲音略微低沉,加上他一臉大鬍子,眼神又暗,挺是嚇人。

  莫秋肩膀縮了縮,依依不捨地將他的排骨放回原位,放回之前還努力舔了一下權當記號,以此證明那排骨已經是他的了,舅舅也不可以搶。

  一劍真想掄起拳頭敲敲這孩子腦袋,誰會跟他搶了真是!

  見莫秋一片魚幾次也夾不起來,戳都快戳爛,一劍橫臂繞到莫秋身後,大掌包裹住莫秋的拳頭,有些笨拙地一根根分開莫秋的手指,教他重新掌好手勢,慢慢地使起筷子。

  一劍有些莫可奈何地道:「慢慢夾,一次一個來,這整桌菜都是你的,想吃多少便吃多少。可就是不能把肚子吃撐,少一會兒又要難受。」

  他這個大老粗在外說話可從沒這等輕聲細語過,可碰上了莫秋這小東西,要不放低聲量,吼得太大,又得把孩子嚇哭。

  也幸而鐵劍門裡從來沒人想來這偏僻院落,他們舅甥才得如此愜意。

  「舅舅不餓啊,不吃啊?」莫秋抬起頭,問得有些刻意。

  一劍聽出這孩子怕人搶食的意思,笑聲悶在喉間,低聲說道:「舅不餓,這些是買來給你一個人吃的。」

  莫秋雙眼放光,又笑咪咪地望回那滿桌菜色。五顏六色的模樣真好看,而且好香好香,他菱般美好的唇瓣揚起,望著一桌的菜,望著舅舅握著他教他使筷子、曬得黑黑的大手,心裡就是愉悅非常。

  過了好一會兒,吃飽了的莫秋癱坐在床上,正收拾著桌子的一劍往莫秋望去,只見莫秋抱著自己微凸的小肚子拍拍摸摸,打了一個嗝,而後又一個,接著便開心又滿足地笑了。

  那笑純粹甜美到一劍都有些恍神,一劍突然覺得莫秋模樣長得也真是標緻,笑起來的時候那水靈靈的眼彎彎如天上弦月,年紀小小就這模樣,長大了還不迷煞一大堆男人。

  嗯......男人?

  一劍再看看長得玲瓏剔透,比女孩子還可人上萬分的小外甥。

  這兩年吃得好睡得飽,莫秋是愈發愈粉嫩精緻了。

  先不說那唇紅齒白,就說那身吹彈可破的肌膚,簡直膚白勝雪,而且尖尖的瓜子臉蛋上五官生得一個叫恰到好處,只稍輕輕一笑,滋味便像嘴裡含了糖似地,讓人覺得甜到心坎裡。

  「......」一劍有些楞。搔搔頭,覺得好似哪個地方不對,可思緒轉了幾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稍微收拾了一下,不留下痕跡,一劍接著抱起昏昏欲睡的莫秋準備出門。

  「舅舅?」莫秋迷迷糊糊地喊了聲。剛吃飽了的他很睏,而且今天又練劍很久,他眼皮就快睜不開來了。

  「今天又滿十日了,舅舅得帶你回去泡藥浴。」一劍說。

  一劍的一句話,把莫秋給驚醒了。

  ◇◇◇

  一劍在離鐵劍門幾條街的距離買了間宅第,不大不小的簡樸宅子,還有片小花園,環境清幽無車馬之喧。

  之所以會買這處完全是替莫秋考慮,莫秋浸藥浴需要幾個時辰,而且......

  噗通一聲,一劍牙一咬心一橫,把死都不肯進入澡盆的莫秋扔下水,頓時澡盆內黑色藥湯四濺,一劍被潑到的手臂和臉頰上興起陣陣刺痛感。

  「好痛好痛,舅舅我不要──」莫秋在澡盆內掙扎著,咕嚕咕嚕喝了幾口藥水,又拚命地探出頭來攀住盆沿想要爬到外面,遠離這些燒膚融骨的藥湯。

  「不行。」一劍見莫秋疼得不停哭,仍是狠下心腸將莫秋的手由木盆邊緣撥開。

  「舅舅──舅舅──我好痛啊──」莫秋幾乎放聲尖叫。

  孩子喊疼的聲音一聲一聲刺入一劍心底,但他也只能紅著眼眶,把拚命掙扎上來的莫秋再度壓回水裡去。

  一劍硬著心腸怒斥:「你忘了自己同舅舅承諾過什麼嗎?你說會練好字、習好書、學好武功,可如今這屁點大的疼都忍不了,將來哪還能有成就?」

  「舅舅──好痛好痛──我不要──不要了──」莫秋哭得嗓子都啞了。

  舅舅變得好可怕,他不想泡藥澡,也不想有成就,可是平常很疼他的舅舅卻總是在這時壓著他不讓他上去。

  「忍耐一下,再忍一下。」一劍說。

  「我不要啊──」莫秋放聲痛哭。

  一劍看莫秋爬起來又被他壓下去,不但不停嗆水,眼睛都還讓藥湯給刺紅了。莫秋難受,他也不好過。

  最後他只得邁入澡盆之中緊緊將莫秋抱住,扣著莫秋讓藥水能夠漫過莫秋四肢,不讓莫秋的撲騰叫這些功夫白費。

  「舅舅──疼啊──我疼啊──」莫秋哭啊喊啊,可一劍就是不放手。

  「不疼,不疼,小秋你要乖,你要忍,舅舅陪你一起疼,再一會就不疼了。」一劍眼前模糊,原本乾澀的眼裡似乎有什麼冒了出來,如同滿出的黑色藥湯般溢出眼眶。

  所謂洗髓換骨,耗的是多少難以搜集的奇珍藥草,才能通得所有阻塞經脈,可這藥效奇強,得歷經無數次燒肌融骨之痛才得化瘀重生,此等折磨連成年男子都難以忍受,更何況是莫秋這小小稚齡孩童。

  可一想起這孩子的將來,一劍即使心疼,也得逼莫秋繼續忍耐下去。

  一劍死死抱著莫秋,在他耳際狠聲說道:

  「莫秋你聽著,舅舅現在可以看著你護著你,可不能守你一生一世。你是個男孩子,男孩子哪能一輩子軟趴趴任人欺凌!舅舅替你洗髓換骨,叫你以後有本事學武功,將來比誰都厲害,日後沒人欺負得了你。舅舅要你當條鐵錚錚的漢子,要你有骨氣,要你忍得痛,以後,你就能像舅舅這樣去保護任何一個你想保護的人。莫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嗎?」

  莫秋仍然撲騰哭泣,嘶啞吼叫著疼。

  「莫秋,莫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嗎?難道你要一輩子都只能伸手向別人要飯,人家不給你飯吃,你只得等著餓死?」一劍發狂似地朝孩子耳邊吼著,震耳欲聾的聲音穿透了孩子的心,也穿痛了自己的心。

  莫秋的掙扎漸漸緩了,可疼痛止不了。他拼了命地叫自己忍耐,卻無法止住疼痛的眼淚。「舅舅,可是我好疼──我不要餓死──可是我好疼──」

  「不疼,不疼,再疼都有舅舅陪你。」一劍閉眼,難以承受的淚水因此滾落。他並不想這麼對待唯一的外甥,然而習不了武,在以武立門的鐵劍門裡,莫秋絕對難以生存。

  莫秋一直嗚嗚地哭著,微弱掙扎。

  「小秋你要乖。」一劍紅著眼眶,低聲哄著孩子。

  ◇◇◇

  折騰了大半夜,等泡完藥浴莫秋已經痛得暈厥過去。

  一劍將莫秋送回鐵劍門裡,幫他蓋好被子擦掉眼角淚水後摸了摸孩子的烏髮。他低聲道:「好好睡吧!」遂放輕步伐出了房門。

  十日一次的藥浴莫秋已經浸過三次,然而還有漫長的幾年,這孩子的筋骨才會完全暢通。

  一劍嘆了口氣,不再去想以後莫秋要受的折磨,轉個念頭思量明日得回家一趟,二叔飛鴿說赤霄坊有批兵器出了問題,他得回去看看。

  就在此時,突有幾個黑影迅速從鐵劍門裡竄出,一劍一楞,隨後又見一白衣人尾隨上去。一夥人咻地聲便只剩遠遠的幾個小點,一劍回過神來,立刻駕起輕功急起直追。

  那些人輕功極好,該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劍在後頭跑得喘噓噓地,畢竟二十出頭的年紀功夫尚不到爐火純青,自是有些吃力。

  於是當一劍順著那些黑衣人留下的血跡趕到水聲滔天的奉天河畔時,岸邊已是屍首滿地。

  一名白衣人長劍刺穿一個黑衣人的胸膛,結束最後一條性命。遍地血腥的場景令一劍皺眉,直道這人趕盡殺絕未免太狠。

  白衣人察覺他的氣息,原本垂著的頭慢慢地抬起來,漆黑無光的雙眼猶若兩潭深淵,直勾勾看著他。

  河畔殺意未散,冰冷的殺機從白衣人身上瀰漫而出,一劍握住腰間長劍毫不退卻地還視回去。只是,當遮月烏雲飄散,露出的月光映照在那人身上時,那人乾淨素白的臉在月光下染上淡淡銀輝,如此景色如斯面容,讓一劍呆住了。

  一劍確信自己見過這張臉,細長的鳳眼泛著光,兩道柳葉眉微微揚起,不點而朱的薄唇輕抿,單薄的身形獨自傲立。

  風吹來,揚起那人雙鬢的柔順烏髮,遮蓋那副絕世容貌,朦朦朧朧恰似江南三月煙雨攪亂一池春水,帶起那麼一抹淒美,散著那麼一抹哀愁。

  「烏衣教的小賊,再來多少也是一樣,膽敢用蘇解容的名字誘我出來,便要有死在我劍下的覺悟。」那嗓音不高不低,隱隱透著酥柔與沙啞。

  「陸玉!?」一劍脫口而出這個名字,但細細看了此人身形,又聽得對方嗓音不似女子那般嬌柔婉轉,才猛地改口:「陸譽,你是那個失蹤多年的陸譽!」

  一劍追人時沒有多想,如今才隱隱覺得可能麻煩了。

  失蹤多年的人今日突然出現,還由鐵劍門內追擊賊人而出?其中有何內情,這事是否也為陸玉對付延陵家的陰謀?

  他沒有一葉的靈活思緒,如今只覺腦袋混亂非常。

  「憑你,不配直呼我姓名!」陸譽唇角勾出一抹殘酷冷笑。

  這笑,再讓一劍恍若雷擊。

  陸譽的臉頰上有個單邊窩窩,和莫秋一樣一笑便會出現,而且就那麼巧,都生在左邊。

  一劍直直瞪著那個窩窩,然而陸譽的劍卻在同時刺來。

  一劍抽劍橫擋,怒道:「閣下想必有所誤會,在下並非烏衣教人!」

  「是不是都無所謂。」陸譽道。

  陸譽劍路飄忽招招凌厲,往往一劍才想擋就已中劍。高手對招彈指間便可要人性命,一劍閃得狼狽,身上劍傷不斷,渾身鮮血淋漓。

  「就算你不是烏衣教人,見了我這副模樣,也留你不得!」陸譽言語之中透露出森冷殺意。

  一劍忿忿往陸譽看去,吼道:「格老子的你是娘兒們嗎?只不過見你穿了褻衣便要殺,老子這還真死得冤枉!」

  陸譽一楞,被一劍給逗笑了,但他手中利刃卻未停歇,同時穿透一劍右肩。

  削鐵如泥的寶劍刺穿了骨頭,劇烈疼痛傳來,一劍眼前發黑,站都站不穩。

  手中的寶劍似乎卡在骨頭上,看見一劍臉上痛苦的神情,陸譽卻顯趣味興饒。

  陸譽殘忍地轉動手腕,劍刃刮骨之聲鈍鈍傳出,隨後立即將劍猛地抽出,過血不染的寶劍於月光下散發殺氣,閃動的光芒刺痛一劍的眼。

  「啊......」認出一劍手中那把赤霄坊所出的凌雲劍,陸譽忽然道:「要不......你跪下向我磕三個響頭,叫我三聲爺爺,爺爺就放過你如何?赤霄坊的小當家。」

  被認出來了!一劍晃了晃,握緊兵器再向陸譽襲去,卻在碰上陸譽手中寶劍時鏗地聲當場劍斷。

  「呸,老子的爺早死了!你要在老子面前一劍了結自己,老子說不定可以考慮給死人磕半個響頭!」一劍努力踏穩步伐讓自己不至於往後倒去,滔滔江水在身後奔騰,轟隆隆響,震得他思緒混亂,可一對如獅如虎的雙眸裡始終透著堅韌。他不服輸地盯著陸譽,無論什麼痛也折煞不了自己的骨氣。

  一劍這硬撐的模樣在陸譽眼裡看起來頗是有趣,陸譽笑得深了,再次舉起劍,這次慢慢地,一寸一寸深入一劍胸口。

  那戲謔的笑容與傲慢的態度真真讓一劍火大,一劍的性格哪是肯輕易認輸,他雙手運勁扣住劍刃,強與陸譽抗衡。

  一劍那種眼神讓陸譽不快,又聽一劍聲音斥道:「老子功夫不如你,今日認栽,可你枉出鐵劍門這等大門大派,行徑比陰溝鼠輩還不如!」

  陸譽目光一冷,利劍抽出,迅雷不及掩耳之際一掌重擊一劍胸口傷處。

  一劍悶哼了聲,剎時肺腑內氣血翻湧奔騰不已,竟生生被擊飛出去,摔入滾滾大河之中,濺起河面劇烈水花。

  大口鮮血嘔在河裡,一劍吃力地掙扎游了幾下,無奈氣力漸失划不動水,只能任激流推著他而去。

  「他娘的......」沒力了......

  滔滔河水帶一劍翻了幾個身,偶爾他能從水裡看見彎彎扭曲的月牙。突然他覺得那竟像極了他小外甥莫秋的眼,想觸摸,卻不明白那已是構不到的距離。

  徒勞無功地朝月牙伸出手,沒察覺在冰冷的河水裡載浮載沉間,已被凍得通體生寒。

  手臂垂了下來,身體沉重萬分,漸漸無法動彈,緩緩地,河水沖刷間他意識逐漸渺遠,最後連疼痛也感受不到,陷入了黑暗裡,闔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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