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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銀夫糟糠夫(上)》第3章
  第三章

  齊翔把洗好的碗盤放進烘碗機,拿起廚房清潔劑噴向瓦斯爐。

  鐘裕橋瞪他。從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小夥子!他回到客廳,把以齊翔為封面的雜志收進櫃子,其他的收攏、捆綁好。

  他拿到屋子外面回收時,發現有個老太太站在垃圾堆中,抬起頭,臉上滿是歡喜。

  他對她點點頭,客氣問︰「你要雜志嗎?」

  「太謝謝你,我發了。」

  拾荒太太的笑紋在臉上堆出溝渠,看得他怔愣當場。自己不要的垃圾,竟能帶給她那麼大的幸福感?老太太看起來快八十歲了,依舊靠著自己雙手生活,反觀自己……他這輩子都依賴別人供給,從沒有仰仗自己的力量生存過,難怪爸媽可以有恃無恐控制他的人生,因為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來自父母親。

  「不客氣。」帶著一絲慚色,他轉回屋裡。

  他加快動作,換一桶清水,擦窗、擦門、擦外櫃,他用掃把柄頂著濕抹布,將天花板上面的蜘蛛絲全清幹淨後,開始拖地板,他把走廊、樓梯、地板全拖幹淨了,才從櫃子裡抽出雜志,回到自己房間。

  大橋從來沒有這麼認真賣命過,到二樓後,他又把自己和齊翔的房間每個角落擦拭幹淨,再把地板拖完、將浴室沖洗好後,才鬆口氣,回到自己房間裡。

  他拉出椅子坐下,閱讀雜志裡報導齊翔的部分。

  這個報導把齊翔批評得一文不值,說他的歌聲普通,CD賣的不是音樂,而是他的臉和身材,說他買榜沖成績,說他根本算不上音樂人,甚至諷刺他的CD如果不送DVD和照片,賣四百多塊未免太搶錢……

  整篇報導,幾乎都是批評謾罵,好像齊翔是寫稿記者的殺父仇人一樣。

  他有這麼糟嗎?

  不過,有件事倒是挺讓人吃驚的,那傢伙,怎麼看都是未成年的破少年,可是他居然只比小喬小十三天?太可惡了,二十八歲的男人長成那樣,他是把青春露當成瓶裝水喝嗎?

  所以他已經退出歌壇,演藝圈沒有他的位置了?所以他走投無路,成為公園遊民?所以他窮困潦倒,想依靠小喬生活?

  隔壁房間傳來輕微聲音,那傢伙也上樓整理行李了。

  他很想跑到齊翔面前說︰小喬沒有責任負擔你的生活。

  但他有什麼立場?難道小喬就有責任負擔自己?

  嘆氣,他把雜志收進抽屜,從櫃子裡面拿出床單棉被,把床鋪好。

  打開窗戶,讓外面的空氣進來,黃昏的陽光從外面斜射到地上,光影裡有無數的灰塵翻飛,他坐在床頭,怔怔地回想過去。

  那時小喬的母親剛剛去世,她回家,只能面對啜泣不停的阿嬤,阿嬤翻來覆去只說同一句話——「我歹命啦。」

  小喬很疼阿嬤的,但當時她對阿嬤生氣,氣到對阿嬤吼道︰「喊我歹命就會變得比較好命嗎?有力氣埋怨上天,為什麼不把力氣留著爭取好命?」

  她亂吼亂叫一通後,從家裡跑出來,而他就站在她家門外。

  她們住的是一間三十坪不到的國宅老公寓,她的叫罵聲,左右鄰居都聽得見,他自然也聽見了,她沖出門,和他面對面,十六歲的少女……他在十六歲少女的臉上看見心力交瘁。

  他沒有說安慰人心的話,只是牽起她的手,把她帶到淡水海邊。他沒說話、她也沒說,兩個人看著起伏的海水,他知道,盡管表面平靜,她的心情像海水一樣奔騰。

  但她沒哭,半滴眼淚都沒有,所以他認為小喬是不會哭的,那麼昨天,如果齊翔沒看錯的話,是什麼事讓她這麼傷心?

  他很喜歡小喬,喜歡到不行,不是因為同學的鼓噪,而是因為,她是他見過最認真的女生。

  這輩子,他沒積極追求過什麼,只是按照父母親的指令,一點一點長大、一步一步往前走,做什麼事都索然無味、可有可無,而她卻是隨時隨地都攥緊拳頭、咬緊牙關,準備好往前沖。

  他喜歡看精神奕奕的她,喜歡看勇往直前的她,每次見她那樣,他都聯想到某個超耐力堿性電池的廣告。

  她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浴室的門被敲了兩下。他習慣性回答,「進來吧。」話說完,他才想起這裡不是辦公室。

  齊翔走到他面前,身上披著大毛巾,很顯然剛洗完澡。

  「你要洗澡嗎?」齊翔釋放善意,因為他幫他整理過房間。

  「想,但是……」他只有身上這一套白馬王子西裝。

  「你沒有衣服。」齊翔指出重點。

  「對。」

  「我的借你,洗完澡後,我也想和你談談。」

  輪到齊翔想談?

  鐘裕橋沒反對,他點頭後走進浴室,齊翔則先他一步通過浴室回到自己房間,找出一套幹淨衣服。

  鐘裕橋不只借用齊翔的衣服,他連沐浴乳、洗發精都借用了,正忙著在頭上搓出泡泡時,齊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喬說你是她的前男友。」

  「對。」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鐘裕橋不習慣談自己的感情,於他而言,這是很隱私的事。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這一刻,居然有說的欲望,也許是因為和小喬久別重逢,想找個聽眾發泄滿腹情緒,也許是想在齊翔面前刻意表現,表現自己跟小喬之間的「特殊關系」,所以沒有太多的遲疑,他隔著一扇門,慢慢交代他們的過去。

  「我們是高中同學,我叫鐘裕橋,時鐘的鐘、寬裕的裕、橋牌的橋,而她姓鬱單名喬,濃郁的鬱、喬木的喬。我是裕橋、她也是郁喬,班上同學就叫我們大橋、小喬。

  「我的功課不錯,她也很好,她是那種積極上進型的女生,遇強則強,後來,我們變成班上的班長、副班長,再後來,我們變成男女朋友。

  「小喬的脾氣溫和但堅強,她爸爸在她小學時過世,她是由媽媽和阿嬤扶養長大,可是媽媽在她要高二那年也生病離開,年紀輕輕的她踫到的挫折困境,是我們無法想像的,但她沒有頹廢、沒有放棄,反而活得更積極賣力,她相當了不起。」

  「既然她這麼好,你們為什麼分手?」這是齊翔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鐘裕橋語頓。直到今天,他才曉得媽媽背著自己找過小喬,直到今天,他才曉得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遠距離,而是母親的控制欲……

  打開水龍頭,讓嘩啦嘩啦的流水沖掉滿頭泡泡,他閉了閉眼楮,再睜眼時,他對著鏡中的自己說︰上天又把機會送到你手中,這次你不要當乖寶寶。

  另一頭房間裡,齊翔背貼著牆壁,聽著浴室裡嘩啦啦的流水聲,他以為鐘裕橋不會回答的,他雙手橫胸、靜靜等待。

  不多久,鐘裕橋的聲音再度傳來,齊翔猜對了,他並沒回答分手的原因,只是繼續說小喬的過去,說她的個性、她的家庭、她的好勝以及她的高中時期。

  蘇凊文在走進會議室時,發現叔叔旁邊副理的座位是空的。

  早上她不是還在辦公室裡?為什麼沒出席?他幾不可辨地皺眉頭,耐住性子和大家開了冗長的會議,三個鐘頭後散會,他走到叔叔身邊問︰「蘇經理,鬱副理怎麼沒列席?」

  「她請年假。」

  「什麼時候銷假上班?」

  「兩個星期……吧……」

  蘇經理不太有把握。小喬根本沒將他的話給聽進去,一轉頭就不接電話,這下子,他終於明白她說要辭職是認真的,當下越想越心驚,急得像熱鍋螞蟻,都怪自己太習慣依賴小喬了。

  「什麼叫做兩個星期『吧』?她的假條上面沒有填日期?」

  「填了,可是她說要辭職,董事長沒看見她的辭呈嗎?」

  「看見了,沒準。」

  「對對對,不能準,一準,我的營銷部門……」話說一半,他馬上掐住自己的喉嚨。他總不能說,小喬不在,營銷部門會亂成一團吧!那他這個經理豈不是坐領乾薪?「我猜,是不是有人挖角?下班後,我會再想辦法和她聯絡,看看情況到底怎樣,再做打算。」

  「知道了。」

  蘇凊文點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他沒有注意,這一路上,向來淡漠缺乏表情的臉孔上,掛起讓人退避三舍的嚴肅。

  他坐回辦公桌後的位置,打開抽屜,靜靜地盯著那個早上才收到的便當盒,好一會兒,才吸口氣、關上抽屜。

  剛睡醒,鬱喬迷迷糊糊的,她揉揉眼楮,順手把頭發抓到左肩束起來,張開雙臂、伸懶腰……

  唉,滿足啊……下樓找杯水喝吧。她的腳板在床邊摸索,找到拖鞋把腳套進去,離開軟軟的床鋪。

  爽爽爽,好多年了,她差點要忘記睡午覺是什麼感覺了。再打個呵欠、扭扭身子……難怪那麼多人想要遊手好閑。

  走到一樓,在她看見客廳那刻,嚇!身子往後一彈、大吃一驚。

  發生什麼事了?地球被外星人佔領?她在夢中被外星人抓走?這裡是外星人的家,她的第一次將奉獻給禿頭大眼沒嘴巴的外星怪物?

  傻兩秒、呆三秒,再怔愣五秒鐘,加起來整整十秒的時間,她還是沒辦法消化眼楮看到的訊息。目光掃過沙發、茶幾,轉到櫃子、電視……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景,難道不是外星人,是她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回到她剛買下房子那年?

  閉眼、吸氣、張眼,再閉眼吸氣張眼、再閉眼吸氣張眼……

  不管重復同樣的動作多少次,眼前看到的還是同樣場景。她告訴自己,不要怕!就算穿越也沒關系,頂多是賺到幾年青春光陰。

  穩定焦慮神經,她奔回二樓,打開房門、看看房間,再跑下樓梯、看看客廳,頭轉左上、轉右下、轉左上、轉右下,她確定再確定後,確定這裡是她的房子,自己沒有和外星人亂結情緣,她也沒有穿越,因為房間和睡前一樣淩亂。

  可是……亂七八糟的思緒在腦中盤旋,視線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徘徊。

  刪除外星人和穿越選項,她想起童話故事裡的小鞋匠,鞋匠只要裁好皮,晚上就有一群小精靈跑出來,替他縫好鞋子,所以,她家的壁角裡也住著這樣一群辛勤的家庭精靈?如果她喊兩聲多比,死在哈利波特懷裡那個醜傢伙會不會出現在眼前?

  帶著濃濃的懷疑,她的目光再度掃視眼生的新環境,心,忐忑不安。電燈變亮了;沒有灰塵遮蔽紅顏,木頭地板的顏色加深;櫃子裡面的東西雖然整齊得太過分,但客戶資料、營銷項目研究、客戶心理學……每一本都是她的書。

  就算她經過菜市場時順手買下,經過三個月、出現腐爛現象的菠蘿花不見了,但這裡的確是她的客廳。

  客廳大門突然打開,男人的長腳踩進來,半個身子還留在門外,對著手機說話︰「柔柔乖,你幫哥的忙,哥就幫你拿齊翔的私房照,怎樣……記得,除行李之外,我收在電腦桌抽屜的存摺印章一定要幫我帶來……好,明天早上九點,我在學校大門等你……哥知道……」

  聽見鐘裕橋的聲音,鬱喬恍然大悟。哦,是他……不、應該是他們齊力創造的奇跡,她睡得太迷糊,居然忘記自己收留兩個無路可去的可憐男性。

  香氣從廚房飄來,她往餐廳方向走去,發現小小的餐桌上擺了三菜一湯,聞起來不錯,賣相也很棒,她進廚房時,正好看見齊翔把鍋裡的炒青菜盛盤。

  哇!那個架勢,根本就是阿基師,她居然敢把炒飯送給他?簡直是關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

  齊翔轉身發現她,刻意打量了她幾眼,她戴著近視眼鏡,頭發松松地在左肩束起,幾綹散發垂到頰邊,看起來有些懶散,寬松的黑色T恤很長,蓋到她的**下方,七分褲讓她的腿看起來更縴長,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她至少有一百六十五,平常穿高跟鞋時像個女戰士,現在粉紅的臉頰、憨憨的傻眼表情,看起來卻像個高中生。他把手上的盤子交給她。「把菜端到桌上,順便把碗筷擺好,馬上可以吃飯。」

  齊翔放下話,轉身洗鍋子,他的手腳伶俐、動作流暢,百分百的廚房好手。

  鬱喬失笑。收留他果然很物超所值!她端盤子進餐廳,鐘裕橋剛結束掉電話,也走進餐廳。

  「睡醒了?我們有沒有吵到你?」鐘裕橋的口氣親切,態度自然,好像他不是意外進駐的外來客,而是自始至終都住在這裡的一分子。

  他伸手摸她的頭,她下意識想躲掉這個很熟悉的動作,但他無視她的閃躲,硬是朝她的頭頂揉了兩下,接著接過盤子,擺到餐桌上,再順手順腳地添飯擺筷,一派「我是男主人」的姿態。

  鬱喬指指外面、再指指裡面,問︰「房子是你們整理的?」

  「對啊,你不是要我們保持幹淨?」他笑著回答。何止房子,齊翔煮飯時,他連院子都打理過了,這兩天去一趟花市買幾盆便宜的草本植物,裝飾裝飾,裡裡外外就是貨真價實的煥然一新。

  「你們只住一個晚上,幹嘛弄這些?」她打算趁著放假,提起精神慢慢整理的說。

  「舒服嘛,難道你不喜歡幹淨的客廳?」鐘裕橋四兩撥千金,把問題推掉。

  「可以開飯了。」齊翔端著熱湯走進餐廳。

  「小喬快坐下,嘗嘗齊翔的手藝。」鐘裕橋拉她坐下。

  鬱喬坐定,拿起碗筷時問︰「你叫做齊翔?」

  「對,一齊飛翔。」大橋代替他回答,雜志上說那是他的本名也是藝名。

  「我叫鬱喬。」

  「我知道。」

  齊翔點點頭,撇撇嘴巴,那個表情叫做……笑?鬱喬不是太確定。

  他看起來很幼齒,但神情態度酷得不得了,他的臉有幾分偶像明星的味道,只不過那些偶像比較親民,不像他,一副高高在上的皇帝樣。

  是怎樣,讓他們進門後,她的地位飛快從觀世音降為平民百姓?真是現實啊。不過……鬱喬一笑。她是在公司裡力爭上游的小鯉魚,怎會不認識現實是什麼東西?

  現實就是,就算她已經在營銷部待四年,就算她的能力在不少地方都有亮眼表現,就算她努力收攏人心、博取好人緣,但她搶走一群老鳥極力爭取的副理位置,於是理所當然被排擠。

  如果連齊翔這點「小小鬼現」也要計較的話,她在公司裡早就活不下去。

  看一眼熱騰騰的菜,她心裡一下子溫暖起來,夾一根豆苗入口,她很少吃蔬菜的,比較起蔬菜,她比較習慣便當盒裡的炸雞腿。

  細細咀嚼兩口,她雙眼瞬間放出光芒。哇,只是炒青菜欸,沒有肉絲、沒有幹貝在中間徜徉,居然能這麼好吃?

  哇哩咧,要是有錢開一間餐廳讓他顧,她一定會大發利市。

  「你以前是做大廚的嗎?」鬱喬問。

  噗!鐘裕橋一口飯噴出半口,幸好他有道德,用手掌把噴出物給捂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

  鬱喬莫名其妙轉頭看他。什麼表情嘛,他吃的是炒牛柳,又不是炒蟑螂絲,臉色幹嘛這麼怪。

  「我說錯了?你不覺得齊翔的菜很好吃?」

  鐘裕橋吞掉嘴裡的食物,再把掌中異物清理幹淨,反問︰「你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她還沒回答,齊翔先接話,「她的確不知道我做什麼。」

  「怎麼可能?」鐘裕橋驚問。

  就算他是男人,不迷偶像、不聽流行歌、不關心演藝圈,但多少也會覺得他眼熟啊,只要把他的名字和人牽起線,誰不知道他曾在演藝圈紅了好幾年。

  「所以他是台灣十大槍擊要犯?」她盯住齊翔問。

  聽到她的問題,輪到齊翔噴飯。

  他的道德低落,一口飯全噴在桌面上,雖然沒污染到盤中菜肴,但已經夠讓有潔癖的鐘裕橋消化不良。

  「啊是怎樣?飯裡有毒嗎,你們幹嘛輪流噴飯?」她眼底充滿嫌惡,不甘心給她做飯吃,也不必表現得這麼明顯。

  「你覺得我長得像槍擊要犯嗎?」齊翔的酷臉維持不住,他怒指自己,眼楮瞠得很大,下巴瞬間強壯堅硬,大有「你敢回答對,我馬上讓你嘗嘗人肉叉燒包的滋味」的氣勢。

  「不像,比較像性侵犯。」鬱喬上下打量一番後,說出更讓人心碎的答案。

  咕!他把筷子朝桌上用力一拍。她的眼楮是用什麼做的,半點觀察力都沒!

  「我長成這樣還要性侵女人?我只要出聲大喊,馬上會有女人列隊,等著和我上床!」

  「不是槍擊要犯、不是性侵犯,所以呢?你是專印假鈔的經濟犯?」這個答案夠好了吧,鐵達尼號那個男主角也印過。

  鐘裕橋搖頭,無奈地說︰「你不要指望她猜,直接告訴她比較快。」

  「我幹嘛告訴她,她不知道是她無知,跟我有什麼關系。」

  嘿,什麼態度啊,囂張的咧,不知道他是她無知?拜託,他是總統還是行政院長啊,走在馬路上,人人都要叫得出他的名號。

  她態度悠然地用筷子指指他,附和他的話。

  「說得好,我的無知、跟你沒啥關系,不過對于獨居女子,收留來路不明的男人,是比較危險一些,不如……」

  鬱喬微笑,把半截沒說完的話收起來,留下足夠的空間讓他自己想像。

  齊翔不無知,所以聽出來另外半截,那半截叫做——順我者留、逆我者走。

  鐘裕橋帶著看好戲的神情望向齊翔。看來小喬對於「物超所值」這種事,並沒有那麼在意。

  可是齊翔低著頭,擺明不配合,他拿著筷子撥米粒,不為所動。

  凡是人就會討厭這種「吊足胃口,又不把話說完」的事,鬱喬皺眉,惱上齊翔的同時,也火大知情不報的大橋。不過現在生氣擺一邊,填飽肚子放中間,有沒有聽過吃飯皇帝大?

  見她不追問,鐘裕橋心底有幾分訝異。她不好奇?以前什麼事她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啊,難道是多年修煉,已經修煉出聖人氣質?

  鬱喬知道他的懷疑,卻不理他,再夾一筷子豆苗放進碗裡。

  一筷子豆苗約十來根,別人是一口一把,她是一口一根,像小鳥啄米,表情明明寫著「很好吃」,可是動作卻顯現出「很忍耐」,這是怎麼回事?

  鐘裕橋皺眉頭,試一筷子豆苗。很好吃啊,她幹嘛吃得這麼痛苦?

  不信邪,他舀一湯匙炒牛肉放到她的盤子裡,她更過分了,一條三公分的牛肉條,她居然分三口才吃掉,細嚼慢咽也沒這麼誇張。

  齊翔看不過去,雖然不幹他的事,他還是用湯匙舀了麻婆豆腐放到她碗裡。她看一眼堆積如山的盤子,嘆氣,然後埋頭苦幹,可是把所有的菜試過一輪後,她還是喜歡一根一根啃豆苗。

  「你幹嘛吃那麼慢?」齊翔問。

  她頭也不抬地說︰「我是易胖體質。」

  易個鬼,她明明瘦得像紙片人,齊翔用力瞪她兩眼。

  齊翔看到她的慢,鐘裕橋卻看到她的重復性。他問︰「小喬,你記不記得,我常說你吃東西很怪癖?」

  她一笑,抬起頭回答,「對啊。」

  「你只要吃到順口的食物,就要連續吃很多次,我都快膩死了,你還不肯放棄。我問你為什麼,你說︰「我要記住它的味道。」」

  那口氣,說得好像她的記憶力很差似的,偏偏她每次贏都是贏在背科。

  「吃一次就可以記住了,幹嘛吃很多次,難道你長著豬腦袋?」齊翔嗤笑一聲。

  說不清楚為什麼,他有點不爽,因為大橋太懂她,而自己對她一無所知。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今天才算正式認識啊,照理說,見面一次就登堂入室,他已經是超進度,不過,他的胸口依然不舒服。

  「以前小喬喜歡學校旁邊賣的蔥油餅,每天下課都跑去買,如果身上沒多帶錢,還寧可餓肚子、熬著不吃中餐,也要把錢省下來買蔥油餅。」鐘裕橋最喜歡說「以前」,有兩人共同回憶的橋段。

  「為什麼?真那麼好吃?」齊翔問。如果她喜歡,他也會做蔥油餅。

  她停下筷子,認真思考,齊翔發現,她認真想某些事的時候,會下意識把頭偏到右邊。很好,他多認識她一點點。

  「我習慣借著某種味道來記住某個人,因為我會擔心,我在乎的那些人從記憶裡徹底消失,如果連我都記不住他們,那麼他們就真的不存在了吧?」

  她沒說破,但鐘裕橋和齊翔都大概猜出她拼命想記住的人是誰了。

  「所以呢,蔥油餅、炒豆苗是誰的味道?」鐘裕橋進一步確認。

  她微微一笑,回答,「它們是我媽媽的味道。」

  齊翔鼻子一酸,假裝沒有聽到她的回答,盛碗湯放到她手邊,口氣帶著恐嚇,「全部吃完,不然以後都不做菜給你吃。」

  她聽出他的意思了。「以後都不做菜給你吃」,代表他不只想住一天,而要住很多天,要累積很多很多個、可以稱為「以後」的明天。

  她不知道收留大橋和齊翔是正確或者錯誤,但她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吃一頓不寂寞的晚餐。

  晚飯結束,她把腳盤在沙發裡,抱著抱枕,盯著陌生的電視劇。她不看電視的,但以往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聽著劇中人物的對談,聽著熱熱鬧鬧的笑聲,她用電視來自我欺騙,這個家並不寂寞。

  下午睡太久,晚上她反而沒了睡意。鬱喬把下巴擱在抱枕上,聽著齊翔和大橋在廚房裡交談的聲音,不自覺地揚起幾分笑意。這個家,終于不是只有郁喬和鬱副理。

  他們洗好碗,把泡好的咖啡端到桌上,鐘裕橋說︰「是你很喜歡的卡布其諾。」

  她看一眼咖啡,搖頭。「我已經很久不踫咖啡了。」

  「為什麼?」

  「它會讓我心悸、失眠,而定時定量的睡眠對我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她壓力過大、胃很糟,醫生已經恐嚇過她,不能喝任何刺激性飲料。

  「怕什麼,你不是已經跟前老闆分道揚鑣?明天你睡到下午,都沒人敢多說半句話。」

  他把咖啡端到她手邊,聞到久違的咖啡香,她漾起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

  「你哪有錢買咖啡?」她突然想起,大橋連公交車費都付不出來,而齊翔更別說了,有錢他幹嘛不去住旅館?

  她一問,大橋臉紅,和齊翔交換了一眼,鬱喬順著他的視線盯向齊翔。

  如果兩個男人都沒有錢,那晚餐從哪裡來的?她可不記得自己的冰箱裡有那些食材,而且現在的超市沒有過去的人情味,可以讓左右鄰居月結。

  她想起掛在門把上的皮包,捎著一抹諷笑,對齊翔說︰「原來你不是經濟犯、槍擊犯、性侵犯,而是小偷?」

  「我不是!」齊翔急急反駁,但三秒鐘後、他嘆口氣,明白狡辯沒有意義,「我確實是從你的皮夾裡抽出了三千塊,但是大橋說他會把錢還給你。」

  她同意他的說法,把手伸向鐘裕橋,「既然你有錢,就連住宿費一起給吧,一個房間兩千、兩個房間四千,加上不告而借的三千塊,然後打個九五折,六千六百五十塊。」

  哎,她算錢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只是……鐘裕橋指指齊翔,問︰「他住的房間,為什麼要我付錢?」

  「你們不是一國的嗎?你們不是有共同秘密嗎?」她斜眼,冷笑。

  鐘裕橋瞭了。她是拐個彎,逼他繼續飯桌上的話題,誰說她沒有好奇心,是女人就愛八卦。

  「如果我告訴你,他是做什麼的,是不是住宿費就可以打五折。」錢不是萬能,但沒錢的人,很明白就算不夠萬能卻也彌足珍貴。

  「如果他的職業夠驚人的話。」

  瞧,就算她不打破砂鍋問到底,還是會有人掀了他的底。

  「保證值回票價。」他對她比出一個OK動作,同時看一眼齊翔緊蹙的雙眉。

  什麼表情啊,難道他以為小喬會像他的粉絲那樣,對著他又親又摟又抱又叫?放心,小喬不是這種人,何況他才在廚房對他曉以大義,告訴他既然有在這裡長住下去的打算,就得敞開心胸,不該有所隱瞞。

  「說說看。」鬱喬對值回票價的職業很感興趣。

  「他叫齊翔,是本名也是藝名,他是很紅的偶像歌星,是許多少小女生的幻想對象,他曾經出過三張專輯,每張都大賣。」只不過,從沒有得到樂壇的贊美和肯定,更別說什麼金曲、金鐘獎。

  「真的假的?那我可以偷拍他的luo照到處叫賣?」她笑問。

  「省省幹,我已經過氣、沒有市場了,你沒聽大橋說嗎?偶像歌星……什麼叫做偶像歌星?就是沒歌藝、沒演技,只要有比你更帥的人出現,就該退場離席的那種人。」齊翔撇嘴,冷漠的口吻裡面帶著淡淡的自嘲,聽得她皺眉。

  就算是曇花一現,任何和演藝圈沾上邊的人,不都會津津樂道自己見過的世面?

  這天他們聊到很晚,大部分是她和大橋在對話,偶像歌手在旁邊安靜傾聽,他們提到許多舊事,大橋提議辦一場同學會,讓老師和同學們來認定,努力的人遠遠大贏有天分的人。

  她失笑說︰「我不知道自己贏在哪裡?」

  然後大橋諂媚巴結、狠狠吹捧她一頓,聽得偶像歌手頻頻翻白眼。

  後來她睡了,睡在長長的沙發裡。以為白天睡太多,晚上又喝咖啡,肯定會睜眼到天明,沒想到她還是睡著,可見得幾年的職場生活裡,雖然她永遠保持精神奕奕、永遠表現出樂於迎接挑戰的優秀態度,但事實上,她早已累到不行。

  不過她很高興,在進入睡夢中時,耳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低聲交談,而那些聲音,不是來自櫃子上的方形熒幕。

  就這樣,隔天再隔天再再隔天,餐桌上有熱熱飯菜,屋子保持幹淨明亮,許多吵雜的聲音充斥在耳膜裡,而她的嘴角總是上揚。

  兩星期的長假結束,鬱喬沒有上班,雖然營銷部幾位職員已經猜出她會離職,卻也是在假期結束後才敢篤定,她不會再回公司。

  蘇凊文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本來就沒什麼表情的人,現在眉毛中間又拉上兩道摺子,看起來更嚇人,讓對他存有不實際幻想的女員工們不由自主地收斂花癡。

  他非常不高興,這算什麼,告白完人就跑得無影無蹤,耍他嗎?

  不,他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在生氣,他不高興的原因是營銷部在短短的兩個星期中,已經連續三次出包,而原本會跳出來一肩挑起難題的鬱副理連個影子都不見。

  視線對上沙發裡的叔叔,蘇凊文的眉心更緊了。家族企業就是這點麻煩,面對老是出包的長輩,卻不能狠狠訓他一頓。

  煩躁地闔上文件,他真想把這個垃圾提案丟到地板上。難道營銷部除了鬱喬之外,就沒有可用員工?虧他還想把她調到其他部門,如果真的把她調走,營銷部會亂成什麼樣?

  「凊文,提案不行嗎?我拿回去再讓他們重新改一改。」

  蘇經理抓抓快禿光的頭發。他也很頭大啊,早就叮嚀過小喬,千萬不可以關手機,可是她……唉……

  她是在對誰發脾氣啊,難道他對她不夠好?是,她剛來的時候,自己是要求得嚴格些,可如果不是他的嚴格要求,她會有今天的優秀表現?她就不能看在過去情分上,有良心一點?

  蘇凊文憋住氣,再緩聲問︰「鬱喬怎麼回事,她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她不接電話,青青說她連FB都不上,我猜,她大概是真的跳槽了。」

  如果她真的跳槽該怎麼辦?這些年他過得太自在,什麼事都推給小喬,有她就萬事搞定,沒想到她臨時給他玩這一招。

  營銷部少了她就運轉不順,那幾只老鳥又恢復過去模樣,沒人跑在前面讓他們追,就一個比一個懶散,把營銷部當成他們退休前的溫暖搖籃。

  唉、唉、唉……看著佷子鐵青的臉色,他連三嘆。

  「她在公司裡,和誰走得比較近?」蘇凊文敲著鍵盤的手指頭越來越用力,打開人事部的資料,他盯著鬱喬的大頭照猛看。

  「營銷部裡青青、小樂和阿嶽幾個跟她很熟,其他部門的人,我不知道。」

  蘇凊文一眼掃向叔叔,說︰「麻煩您把他們幾個找過來。」

  「是。」蘇經理鬆口氣,把過不了關的文件帶走。

  身子朝後靠上椅背,蘇凊文的視線在熒幕中鬱喬的臉上落下定點。難道她不是欲擒故縱而是有恃無恐?她那麼年輕,真有公司願意用高薪聘請她?

  爸常說自己慧眼識英雄,能從一大堆毛頭小子和年輕女人當中,一眼看出誰有才幹。

  那回爸「微服出巡」,到菜市場上觀察公司一群剛入行的菜鳥發傳單。

  當時鬱喬並沒有表現得特別積極,但她用一張無害笑臉,和逛菜市場的阿桑阿伯攀談,看起來不像要賣他們房子,反而比較像想當他們家媳婦。

  所以當別人把一迭傳單全部發完時,她手上還有一大半,但那天下午,那對中年夫妻進了分店、並且留下資料。

  爸爸說︰「你等著看,兩年,兩年之內她一定會在公司的業績頒獎典禮當中出現。」

  結果,比爸爸估得更早,她在進公司的第十四個月,就出現在業績頒獎典禮上。

  她說上過他的課,他沒有太大印象。

  不過他知道,從美國回來的第一年,他常到各個分店講習營銷的概念與運用,那是很專業的題目,許多員工聽不懂,可是她說,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崇拜他。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好、缺乏耐性,有人在背後批評他是機器人,沒心、沒感情、沒同情心,他也不想反駁。他不會用什麼愛的教育,想在他手下工作,就必須做事精準,不重復犯同樣錯誤,因為他就是這種人。

  從小到大,他習慣為自己設定目標,目標達成後再做檢討,檢討自己有沒有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過程中遇到什麼困難,下次再遇上有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然後設定新目標,再次朝目標前進。

  這樣的行事風格讓他很少犯錯,弟弟煜文卻說︰你這樣活著,不是很辛苦?

  記得那時他冷冷回答︰我要是像你這樣,成天無所事事,才會感覺辛苦。

  煜文氣得和他翻臉,罵他是沒有感情的動物。

  感情?他當然有,如果他不重感情,就不會放棄美國的教職,回台灣替爸爸經營公司,如果不重感情,就不會放縱煜文以享受青春為名,行放任之事。

  他覺得沒有感情不是壞事,但連母親都會對他嘆氣,對煜文說︰你別生哥哥的氣,也許他談一場戀愛就會好了。

  戀愛?他下意識搖頭。

  對他來講,女人和麻煩劃上等號,大學時期他曾把交女朋友當成一個目標,但當他發現,其他的目標都可以透過努力完成,只有戀愛這一項,耕耘和收獲不成比例後,他放棄了。

  女人麻煩,花了時間,花了金錢,她還可以嫌你不夠體貼;付出精力、付出耐心,她還要說某某人的男朋友比你更認真。他認為,自己大概沒辦法打敗全天下的男人,所以算了,等適婚年齡到,就像篩選員工一樣,找個最能夠配合的女人一起經營婚姻就好。

  母親曾說︰你不能把女人當成論文或案子,除了付出努力還得拿出真心。

  他不懂母親的話,但凡是盡心努力還不能看見成績的東西,他就不會在上面浪費精力。

  爸爸看好郁喬,是因為她有一張無害的臉,不驕傲、不自視甚高,她有一副天生的售貨員性格,熱情而溫暖。而他和爸爸不同,他看好鬱喬,是因為她和自己是同一種人,付出努力,然後獲得成績。

  他想給她換職位,就是想試看看,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有多高。

  秘書打內線電話進來,說營銷部的人上來了。蘇凊文回神,讓他們進辦公室。

  三個人臉上都有些緊張局促,不知董事長想問什麼。

  蘇凊文凝聲問︰「這兩個星期,你們有沒有試著和鬱副理聯絡?」

  阿嶽回答,「有,但她沒接。」

  「之前,她有跟你們討論離職的事嗎?」

  「副理剛離開時,我曾經和她通上電話,她告訴我,基於私人理由要離職,她要我們好好表現。」小樂回答。

  她是認真的,她不回來上班了?蘇凊文臉色陰沉,淡漠的眸子裡出現厲色。

  哼!辜負他的看重。

  「除了這個以外,還有說其他的嗎?」

  「我們約好,一起出去吃飯。」

  「她有沒有提到有公司挖角之類的事?」蘇凊文追問。

  小樂看看青青、再看看阿嶽,青青猶豫了半晌,回答說︰「我想應該不是這樣,之前從沒聽說副理有離職想法,她請特休假的前一天還在擬新的企劃案,不過那天中午副理接到一通電話後,就臨時取消接下來的工作早退,連她重視的會議也缺席了,我們以為她只是有急事要處理,晚點會趕回公司,把手邊該完成的事結束,沒想到,直到下班時間副理都沒出現,後來,第二天就……我認為,副理沒有騙小樂,她應該是有私人的事,才會離職的。」

  「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小樂等人離開,蘇凊文的注意力重新放回人事部的資料,考慮過後,他拿起手機輸入新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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