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最後一個小時 穴】
曲終一聲,戛然而止。
磁帶斷在這裡。
再也不會有任何路曉雲或是嚴央的聲音響起了。
「聽到了嗎?」孫正靠近路遐問,「你哥哥,是被『它』選中的下一個『它』,劉秦是替代品……」
路遐眼皮動了動,抬眼看他。
「我就欣賞你們路家人這一點,」孫正回視路遐的目光,「他是第一個,贏了『它』的人。」
路遐的目光移向躺在地上的那個瑩白的硨磲鑰匙,上面隱隱有一小條裂紋。
他之前最不願去想的一種猜測,終於要成為現實了。
「我至今仍然覺得,路曉雲生下來就是要成為『它』的。留在穴裡的『它』,在這之後竟然沒有讓任何一個人入穴,」孫正說著,搖了搖頭,彷彿不敢置信,「一個人,都沒有。」
路遐的手指慢慢在收攏,握成一個拳頭。
嚴央出去了。
醫院之後也再也沒有出現過新的問題。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過了這麼久你才收到這把鑰匙了吧?」
帶不走的磁帶,塵封在醫院裡的秘密。
信封裡的硨磲,保留一生至最後一刻的秘密。
「可惜,你哥哥功虧一簣,留下了一個最不應該留下的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孫正的臉色漸漸變了,笑容徹底消失了,籠上了一股陰怨的氣息,「陸響。」
這個名字讓路遐從恍惚中醒了過來,他突然伸手抓住孫正的雙肩:「所以,315A裡倒掛的人裡……是不是有一個,是你?」
孫正任他抓著自己的肩,又像是自顧自地在說:「是啊……我看見那張臉,我就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
他停下來,似乎在回想什麼:「算起來,那個護士,叫鄧芸是吧?她不應該找到我的……」
路遐的手向裡扣緊了,孫正卻像是絲毫感受不到疼痛。
他繼續說:「因為陸響很怕我,怕到了極點……知道為什麼後來那個女護士怎麼都找不到315A嗎?因為陸響,哈哈哈,陸響把整個315A的大門都封上了,他親自刷了一遍又一遍的漆。
「那個晚上,他不停地刷著,白色的漆沾了他一身,因為他不停地在發抖,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太難看了,陸院長,那個樣子太難看了……
「他以為從此就再也沒有人找得到這個房間了,他以為我從此就再也出不了這個房間了……」
路遐的眼睛閃了閃,眼前的這個孫正太不真實,太過於陌生,他已經分辨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可是孫正,從進醫院到現在,確實一步步在變的,在他所忽略的每個角落,或者說,在他所想要忽略,想要忘記的每個角落。
從他開始消失,對看見的血人一聲不吭。從他開始怨懟地說些什麼,從他開始聽到陳志汶和陸響的名字開始頭痛……
他竭力把這些不是孫正的孫正拼湊起來,拼湊成眼前這個掛著陰鬱的笑臉的男人。
「我不停地在提醒自己,又不停地忘記。這不怪我,」孫正注視著路遐,「因為我的思想,已經碎成無數個碎片,連我自己都拼湊不起來。」
他看到路遐露出茫然的表情,又接著說:「你聽不懂了是不是?是你一路拼回了我的記憶。在那個手術室,我看見一個男人坐在那個房間的窗邊向我微笑,就好像在說,來吧,來吧……」
路遐記起孫正在那個房間裡奇怪的舉動,他指著黑暗裡模糊的一片,卻說,你看,那個房間!
「後來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向我微笑的男人就是我自己啊!」孫正撫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曾經多少次坐在那個窗邊,滿懷仇恨地看著窗外的世界啊……我想,你們都來吧,都來吧,和我一起……」
他的笑容又突然停了:「可是,我來到三樓的時候就該想起來的。你記得吧,這層樓有死亡的氣息……」
路遐腦子裡又閃過他們從四樓來到三樓時的畫面:像記憶裡老電影般的樓梯,孫正奇怪的反應,走廊裡的沙沙聲。
「因為這層樓,這個手術室裡,有死亡的回憶,」孫正指著自己的腦袋,「死亡的回憶……我的,很多很多人的……連你哥哥,也在普外三室的門前提醒過我,他留下的東西狠狠地震了我一下……」
「你到底……」面對這樣的孫正,明明有太多太多的疑問,路遐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問句。
「對了,那個時候,我們還遇見了我,我在地上沙沙地爬,流了一地的血……我們卻只是害怕我……」孫正指著自己的手開始微微顫抖,「我不甘心,我爬到了自己面前,我看到那張臉,一下子想起,那是自己的臉……」
血跡的盡頭,是一團東西。
在緩緩地爬著,緩緩地挪動著。
沙沙。沙沙。
好像人的軀體,扭曲的形狀卻又不是任何正常人能做出的形狀。
「我一看見那些自己,就頭痛欲裂,每張臉都印著我的過去,都表示著我曾經的渴望都化為了絕望,路遐,你從來都沒有看過它的正面,你要是鼓起勇氣哪怕看過一眼,那該多好玩啊!」
每一個沙沙爬著的,都有著孫正的臉。三樓走廊的,二樓化驗室大廳的,一樓的黑暗裡的,三樓和路遐搏鬥過的,這些源源不斷的,都有著孫正的臉。
「不、不可能……」路遐動了一下,卻沒有力氣支撐他坐起來,「這些都是不可能的!」
孫正溫柔地伸手把他扶起坐正,輕聲說:「你自己不也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都是無法解釋的嗎?你給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是你一步步帶著我,找回我自己的……」
「正,一定是哪裡出問題了,」聽到這裡,路遐找回了一點思路,抓著孫正的手更緊了,「你本來不是來看牙的嗎?後來我正好遇見你,我倆不小心就入穴了,這個穴裡的一切東西,都和你是無關的……」
「怎麼可能是無關的呢?」孫正又浮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這個世界才是我生活的世界,早在之前,我就完全想不起來我在這個世界以外是什麼樣的,我出去了又該是怎樣的……畢竟那離我也是很多年的時間了。」
「……很多年?」
「是啊,很多年,這麼多年,我總是記起了又忘記,忘了又記起,」孫正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好像自己記性很差似的,「所以當你被困在起過大火的那個房間裡,又逃出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我把你放出來了。因為,我忘了我曾經在穴裡一絲不漏地看到過那場大火的再現,我也衝上去打開過那道門……
「可是後來我發現,無論我打開多少次,那都是過去的事,都是無法挽回的……就好像,無論多少次我站在那個電梯前……
「鏡子裡的人,始終只有我自己。」
我會在穴裡每個發現的入口都放上一面鏡子,如果你看到了面鏡子裡面有『它』……就是一個本來你身邊沒有,卻出現在鏡子裡面的人,不要亂動,閉上眼睛用皮膚感覺相對溫暖的方向,朝那裡走。」
門又一寸寸地左右分開。
迎面竟是一面鏡子!明晃晃的,映出緩緩分開的電梯門和孫正面部僵硬的模樣。
「路遐,怎麼不看著我?我肯定地告訴你,」孫正揚起了眉毛,表情裡帶著一種快意,「我,就是現在的『它』。」
這是一個路遐已然能猜到的事實。也是一個能徹底擊敗路遐的事實。
他的哥哥是曾經的「它」,眼前的孫正是現在的「它」。
路遐抓著孫正的手一下子鬆開了。
孫正臉色一變,一把抓回那隻手,直勾勾地盯著路遐:「怎麼,你怕我?對啊,我也很怕我自己,我不是「它」主動選擇的,我仇恨著,然後這思想不知不覺就佔領了這個世界……」
「為、為什麼?」
孫正看著路遐望著他茫然又無望的眼神,卻彷彿穿透了這個人,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那也是個像那天一樣混亂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