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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中路私立協濟醫院怪談》第50章
  第五十章:【最後一個小時 穴】

  砰。

  不知哪裡的大門轟地一聲打開,幾十個紛亂的腳步聲也隨之而來,遠處的,近在身旁的。

  這些跑動著的驚惶的腳步聲幾乎將醫院都震得隆隆響,磁帶也鼓噪到了前所未有的大聲,彷彿擔架車,舉著輸液瓶的護士,從樓上慌忙跑下來的人們都擁堵到了磁帶跟前。

  「那個下午,醫院裡迎來了一批十來個傷者。他們都是在附近拍攝電影的劇組人員們,縣城不遠有一個古鎮,正趕上拍攝一段飛車爆炸的戲,古鎮路窄,屋子破舊,不料這一爆,正好將旁邊一座危樓震塌了。

  「你沒聽過吧,路遐?應該的,因為這本來就不是個大事故,受傷的也大多都是皮外傷,於是那個編劇,那年……那年他應該才24歲吧,剛入行,跟著到現場,被老房子的橫樑砸了一下,跟著送醫院了。

  「你想起了吧?那時離C大的講座也並沒有多久。急診一看就說是個骨折,照片,送手術室(4)。手術室(4)是個什麼地方,那時他還什麼都不知道,躺在擔架車上,麻藥,送進去。

  「沒有任何人察覺骨折引起的肺栓塞,直到他開始咯血,心力衰竭……不,不急,他還沒死。

  「醫生還沒有找到家屬,陸院長和導演就趕過來了。他沒有死,陸院長推著他一路來到315A病房,告訴他:你在裡面住一段時間,導演他們都等著你出來。你要是撐不過,導演和開車的小陳可得內疚一輩子了。

  「那個房間,是有個看房人的,是個瞎子。他沒等到陸院長所說的人死了,就開始了他的工作。倒吊人,聽起來很可怕吧?哈哈哈哈哈!!!」孫正忽然放聲大笑起來,臉卻狠狠扭曲了,「我沒死!我從頭到尾都是活的!我有意識!」

  路遐彷彿也被這段故事驚呆了,怔怔地望著孫正。

  那部電影,就是他們還曾經聊到過的《黑暗的救贖》。那是在C大講座一年多後的事情了。

  那也確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個時候的桐花醫院已經寧靜了很多年,他在四處遊蕩,幹點閒活,尋找哥哥的消息,孫正躺在手術台上,導演和陸響達成了某種協議。

  無親無故獨身一人的孫正,成了最大的犧牲品。

  於是,315A在陸響噹上院長之後重新被打開了,送進去的第一個人,就是孫正。路曉雲當年苦心經營的一切又重頭開始。

  「那是一種很巧妙的手法,須得用一種針,極細的針,紮在倒掛的人頭皮上許多地方……血凝得很快的,所以這人必須是剛剛死掉的,這有個度,極精妙的度,還有劉秦的秘法,就像醃製一塊肉,你不想聽是不是?」他的語氣突然放得極輕柔,眼神也放得極溫柔,望著路遐,「我的故事,你也不想聽了麼?」

  「孫正……」

  「我為什麼還會有意識呢?我本來應該是死掉的啊?我還在想著,要出去,安慰安慰導演和小陳,出了這件事,不怪他們,不能讓他們太內疚。是不是很可笑?

  「那明明……明明是永遠也出不去的房間……也許我已經死了,掛在那裡的那具屍體,皺巴巴的臉……可是,路遐,」孫正的手撫上路遐的臉,「為什麼我又還活著?」

  「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出去,我拍打著門,拍上一天一夜,直到渾身沒有力氣,沒有力氣的時候,我就用指甲撓門,一個勁的撓。總有人會聽見吧?總有人會來看看我吧?劇組裡,總有一個人會問問,孫正呢?

  「沒有,我等了這麼久,一個人都沒有來過。我於是又想著,早在躺在手術室的時候,從那張床上滾下來,自己扭著腿,爬出去就好了。爬遍整個醫院,也要找到一個人,帶我出去……找到一個願意帶我出去的人,一個要和我一起出去的人……就那麼爬得渾身是血,腿折了,傷口撕裂了,我也不在乎……」

  孫正看到路遐的臉上有什麼東西亮晶晶的,他伸手去擦,擦得手上也濕了。

  「你流什麼眼淚啊路遐,我早已經沒有眼淚了。我想了這麼多年,想出去,想出去,後來我才發現,最初的我,已經死了,變成那具屍體,倒掛著,看著我多麼可笑。我那些想出去的渴望,撓著門的我,手術台上爬下來的我,甚至幻想著成為了一個正常人等著別人帶我出去的我,都彷彿變成了活體。那些都是我碎裂的想法,唯一維繫著這些東西的……就是出去這個想法……」

  「你不要不相信,路遐。你自己不也說過嗎,有些強大的精神力量會實物化嗎?和你一路走到現在的我,就是那萬千碎裂思想裡塑造的其中一個我。」

  又似乎想到什麼,孫正溫柔的神色又忽地凌厲起來,他甩開路遐,恨恨地叫了起來:「他們騙了我!你又一次騙我!沒有人在等我出去!也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出去!」

  路遐終於緩緩地搖了搖頭,囁嚅著張嘴,但是發不出一個音節。

  「因為我和他們不一樣嗎?我不愛開玩笑,我是原教授的學生,我比誰都認真,比誰都優秀……他們不喜歡我。我喜歡一個人來往,我沒有朋友。即使我走了,即使導演和陸響就這麼出賣了我的生命,他們也不會有一人關心,一人過問。他們也許還拍手稱快……路遐,我沒有做錯什麼吧……我在這裡見過許許多多的罪,我一個都比不上……」

  「困在這裡的人,都是應該受到懲罰的人嗎?」

  「為什麼任何一群人,哪怕只有三個人,都總會去排斥另一個人呢?」

  「因為害怕。」

  害怕你的不同。

  「我所有的這些想法,這些怨念,籠罩在醫院的每個角落,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發現,我已經侵蝕了整個醫院……『它』還沒有選擇我,就已經消失了……

  「於是,我成了這個穴裡的『它』,你無法理解這種奇妙的感受。你說,穴是這些罪惡和咒怨的匯合地,而『它』就是這個穴的核心。當你日日夜夜看到那些,體會到那些相同的相似的怨念,聽到那些人來來往往的聲音……」

  「當你有一天變成『它』的時候,你才能明白……這是一個死穴,被這些祭祀吸引出來的『它』只有不斷地不斷地尋找下一個人來代替自己,解除這種痛苦……這是一種本能,路遐。」

  它唯一的本能。

  「我最快樂的,就是看著陸響因為他唯一的一次衝動而後悔恐懼一輩子。我終於知道劉秦當初的感受了,這就像會上癮一樣。你看著另一個人的生命,他的情緒,他的思想,都完全被你左右,這是至高無上的力量和快樂!陸響陸院長,他的整個醫院都因此而一塌糊塗,他要把我封起來,他翻到從前的資料,他去尋找嚴央他們留下的線索,可是他什麼都找不到,哈哈哈哈……

  「你不要搖頭,我不痛苦,一點都不。我明白,因為我太明白了。

  「罪惡?哈哈哈哈,世界上到底有什麼罪惡?

  「誰來定義邪惡與正義?誰來定義死亡和生命?沒有。世界上是沒有罪惡的。有的是我們身上這張皮,你可以說,這是一張皮。

  「這張皮構成了我們的整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我們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圖畫,所有一切能與我們交流的東西。我們住在這層皮裡,罪惡?純潔?正義?他們都是別人和我們塗抹在這張皮上的東西罷了。

  「為什麼你認為它是污穢的?因為你看到的,你聽到的,你學到的,你由此理解到的,這個世界告訴你——它是污穢的。

  「我讓那麼多人入穴了。我沒有剝去誰的罪惡,我只是剝去了一層皮。

  「我還原了生命本來的顏色,生命最初的存在。

  「他們為什麼走不出去?為什麼他們永遠無法存在於你們的世界?因為他們的這個世界,已經被我拿掉了,永遠不存在了。

  「你能明白的,我知道,你那麼聰明。」

  「孫正,為什麼是我?」路遐終於平靜地問出口,他看著眼前這個人,還是那麼活生生的,有溫度有生命的一個人。無法想像這曾經是一具屍體,又或者這曾經是在地上扭曲爬動的一團肉體,更無法想像這個人背後,有著一段黑暗故事,還有一個宛如巨大黑洞般的穴。

  穴的深淵裡閃爍著萬千繁星,每一顆都是一個故事,一個靈魂。

  「你?我想著自己還是那個從前的自己,偶爾走進一家醫院,然而你拍了我的肩一下,你告訴我,陸院長是你的舅舅。是的,你提醒了我,陸院長,這三個字,你還記得嗎?

  「舅舅,院長是我的舅舅,不知不覺就買了家醫院呢!」路遐禁不住有些得意。

  「但是你拉著我逃跑,你多傻啊路遐,你沒有你哥哥那麼厲害的,你卻比他還逞強。你明明自己都救不了,還想救我嗎?你給了我這麼多希望……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希望……」

  我卻不能回應你的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它們總是跟著你嗎?那些爬著的東西?」孫正笑了,這是一種真誠的笑,眼睛也第一次笑得彎了起來,「因為我喜歡你,路遐。」

  「每個它都是我,它代表了我的每一個思想和渴望。想接近你,靠近你。」

  路遐記起了。

  第一次它出現,是自己救了孫正,兩個人互相扶著走下樓梯的時候。

  第二次它出現,是在化驗室大廳,自己那樣宣佈:

  「同樣是喜歡一個人,劉群芳其實很害怕……我比她更害怕,孫正。」

  「第三次它出現,是你說喜歡我的時候,我看見身後一片片的我,眼睛裡閃爍著狼一樣的目光,幾乎要撲食掉這唯一僅有的一刻。」孫正貼近路遐的臉,「這句話,你該是沒有印象了吧?」

  它們已經毀掉了這唯一僅有的一刻了吧?

  「不是!」路遐幾乎是立刻起身反駁,臉一下子不小心就貼到本就離自己很近的孫正的臉。

  你拿掉了一層皮,你卻拿不掉一份感情。

  那張臉,此刻已經是冰冷的。

  令他想到在大樓的另一面,倒掛著的那張臉。

  兩個人的目光終於碰到了一起。

  「你好冰,路遐。」然而孫正卻笑著這樣對他說。

  就好像在對他宣佈:你走不掉了,路遐。

  路遐好像看到那雙眼睛裡,晶瑩閃爍著淚光。

  這句話撬動了路遐腦子裡的某根線。

  「我們一起逃出這裡。」

  不可能!

  我們是逃不出去的。如果你不能出去,我也不能出去。

  「我差一點就讓你走了,」孫正說著,揚起了眉,「那個時候你卻因為『它』而想一個人留下,『它』又怎麼樣?大不了我們一起留下,是不是,路遐?」

  大不了我們一起留下……

  孫正牽起路遐的手,路遐順從地跟著他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看,我不會選擇下一個『它』的,」孫正轉頭對路遐笑著,「你自己說的,劉群芳做媒,老張老毛群鬼為證,檔案室拜堂,手術室洞房,領養門外的小鬼當兒子,做一對鬼夫夫。你覺得怎麼樣?」

  路遐跟著孫正向前走了兩步,想起這是一個問句,於是他麻木地點點頭:「挺好的。」

  「我跟你開玩笑的,你想得真美!」孫正笑了起來,「但是,我們可以成為兩個『它』,是不是?」

  「是。」路遐擠出一個微笑。他的食指在衣服下擺輕輕劃著什麼,就像在一點一點理清什麼。

  磁帶。路曉雲。嚴央。它。

  只有『它』才能帶你從手術室到315A,也只有『它』能帶你出去。

  孫正沒有注意到路遐的動作,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兩人走到手術室(4)的門前,路遐主動拉開了手術室的門。

  「你一定也想看看,真正的我是什麼樣,是不是?」

  路遐又點了點頭。

  兩個人穿過黑暗的走廊,悄無聲息地,彷彿已與這黑暗溶為一體。

  什麼時候路遐的手電也沒電了,兩個人早已沒察覺。

  推開手術室的門,孫正領著路遐進去。

  啪。

  這是一條黑霧瀰漫的走廊。空氣裡是徹骨的冰涼。

  走廊的盡頭是什麼?

  手在牆壁上慢慢地摸索著,摸索著。也許下一刻,就不小心摸到另一隻冰冷乾枯的手。

  也許下一刻就摸到另一個未知的空間。

  然而,兩隻只手同時摸到了一扇門,門上刻滿了道道痕跡,就像刻下是遠古洪荒的記憶。

  這個房間,是什麼年代遺留下的記憶?又在醫院新興之時,被收容為了其中一部分。

  孫正閉眼去摸到門把手。

  會成為兩個『它』的。他這麼認真地想道。

  路遐在黑霧裡倏地睜開了眼睛。

  這裡就是出口。

  我們會一起出去的。無論他是什麼。

  兩個人各懷心事地一起推開了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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