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回到家中,高長卿就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一回事?”
御子柴看著滿室狼藉:“鳥!不知道欸。我剛從獵場趕來的,前幾天不在家中。”
高長卿在院中走了一圈。家中的廳堂都統統被掃蕩,箱篋被推倒,紙筆竹簡摔了一地。高長卿裹著毛氈叫御子柴清點一下有沒有丟失什麼東西,御子柴大大咧咧翻檢一番,“鳥,看個啥呀,家裡本來就沒錢。”
“這是做什麼?”高長卿皺著眉頭,“誰幹得這混賬事?難道是太后?”
“鳥,”御子柴歎了口氣,“寡婦最可怕了!抓著個男人就不放啊!不管什麼年紀都一個德性!”
高長卿頭痛。他吹了大半夜的冷風,心情又十分低落,身體不適,好像還有些發燒。既然沒有落腳的地方,他也就懶得管了,讓御子柴去找一家臨近的客舍,打算在裡頭先住到病癒為止。他的傷口崩裂,若是不好好看顧,可會落下病根。御子柴領命而去,他就裹著毛氈,形容委頓地坐在門檻上等他。
御子柴前腳剛走,衛闔倒是坐著軺車來了。他見高長卿這個樣子,竟然叼著煙桿哈哈大笑,“倒像是一條被人遺棄的小犬。”
高長卿與他對嘴的力氣都沒有,只把自己裹得更緊一些。
衛闔跳下車來,咦了一聲:“這裡是怎麼回事?誰幹的?”
高長卿嘀咕要你管。
衛闔一掀袍擺,也不怕難看,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瞇縫著眼睛看門前人來人往,“昨晚的事情,我也都曉得了。現在準備怎麼辦呢?”
高長卿不言不語。
衛闔摸摸他的腦袋,“你這孩子。”被高長卿毫不留情地打開。衛闔悶笑,“我是想,高公子這樣的才子賦閒在家,誠是我國之不幸,可惜,可惜啊。”
“你高興了?”高長卿倚著門柱斜眼看他。
衛闔拿煙桿一拍手心,“高興得不得了呢。”
高長卿想不到衛闔這樣看上去沒心沒肺的人都要來落井下石,心下憤懣。不想他壞笑著繼續說道:“這樣,高公子就沒得挑揀,可以賞光來我門下做事了。”
高長卿一愣:“什麼?”
衛闔笑瞇瞇:“我既是丞相,自然可以自辟僚屬。你若是不嫌棄,可以來相府做事,反正不論如何,都是為君侯效力,我給你的薪酬還能高一些。作冊內史這種活,不干就不幹了,成日抄書,俸祿還養不活幾個小情兒。”衛闔看他明明欣喜,卻強裝作不感興趣,像只被寵壞了小貓兒似的,心底暗笑,“何況你需要養傷,住在這裡,都沒個照應。若是住過來,為師還能照顧照顧你。”
“你想讓我做什麼?”
衛闔考慮了一下,爽朗道,“你是我的學生,我總不會虧待你。你自己挑吧。”
高長卿挪著屁股,再也說不出擠兌他的話來。衛闔看他一臉做錯事的神情,哈哈大笑,“那麼,我要去上朝了,高公子收拾收拾,就來相府上任吧。”
高長卿等到他已經走遠了,才羞道:“……謝、謝謝你。”
想不到衛闔回過頭來嘖嘖兩聲:“臭小子。”
高長卿隨便撿了件能穿的衣服披上,跟御子柴一道去往往相府。相府本是高家舊宅。高長卿睹物思人,哭得肝腸寸斷,沒等衛闔下朝就暈了過去。衛闔回來後將他小時候的房間讓給他,高長卿發覺此間的擺設也好,裝飾也好,一切都跟十年前離家之前一樣,不由得很是感動,對衛闔也難得和顏悅色起來。衛闔還時常能帶來宮中的消息。“拜某人所賜,某人最近很用功啊。我上完朝還得坐一下午給他上課,都沒有時間玩樂了。”
“是麼?”高長卿欣喜,“總算肯用點心了。大約是王位來得太過容易,一直都漫不經心,貪玩得緊。我姐姐怎麼樣?”
衛闔臉色一沉,“我怎麼知道。”
高長卿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臉色一變,有些驚詫地看著衛闔。“我記得很多年前,我阿姊及笄的時候,你托我送過……”
衛闔趕忙擺手:“不提!不提!陳年舊事,提他作甚!”
高長卿哼了一聲,眼神一輪,“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我阿姊雖然拒絕了你,但好歹也為你惋惜了一把。”
“英雄難過美人關嘛。”衛闔突然促狹地朝他笑起來,“現在朝廷中瘋言瘋語很多啊,高公子。就這樣背上佞幸的名頭,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高長卿如鯁在喉:“都怪太后,她想到哪裡去啦。我與君侯才不是那種關係。當年國中不還傳瘋了,說你是先君的男寵麼?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何必當真。”
衛闔嗤笑:“我堂堂八尺男兒,還男寵……誰寵誰啊?我若是好南風,那也是在上頭的那個。”高長卿不知為何毛骨悚然。衛闔看他突然嚇白了的臉,先是不解,隨即哈哈大笑。他挑著煙桿指指高長卿,“出息!也就躺平了給人壓的份!”高長卿惱他不已,可惜手邊沒有稱手的傢伙。他小時候就覺得衛闔這張嘴十分犯賤,吵不過他就跳腳,暗地裡抓著小弓射他。衛闔明明背著身,射出去的小箭卻被他大袖一捲就卷沒了,高長卿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他背後長眼。這時候衛闔起身走出屋外,高長卿望著他的背影,當年的白衣少年現下也有點老態,心中不由得生起一番世事不由人的惆悵。
“不說了不說了。圍在一起談風月,傳出去讓人恥笑。”衛闔背著手,“你且好好休養,不要想旁的事,病好了尋點事做。”
高長卿輕聲應了他一聲,就這樣在衛闔府上住下。高欒不知道在哪裡得來的消息,當晚就背著個小包袱摸了過來,撲進他懷裡哇哇大哭,就差吵著要喝奶。衛闔把他提溜去隔壁屋子,“再養一隻也不多。”
“欸!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麼!”高欒興奮得不得了,把花架上的精緻裝飾品統統拿下來仔細端詳,然後往口袋裡裝。衛闔狠狠敲了他兩個大包。“就不像個少爺!”
高欒哭訴:“本來就不是嘛!我跟著楚巫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住了差不多十年,都快變成個野人啦!”說著攙著衛闔的胳膊給他講了一夜故事。高長卿斟酌再三,發覺讓高欒跟著燕白鹿怎麼都不如跟著衛闔,於是告誡他,讓他以後好好收收心,留在衛闔身邊讀書,就不要再和燕白鹿來往。
“他太粗魯了。你成日與他廝混,哪裡有個好端端的模樣。”
高欒心想,你是不知道與他玩耍有多舒服!不過大概姐夫也不錯就是了。他知道哥哥這個人在門第上十分頑固,也不著急勸他,第二天就去尋燕白鹿商量。高欒拉著他的手淚汪汪的:“現在我住在衛叔叔家裡啦,我哥哥不許我見你!”
“怎麼能這樣!”燕白鹿義憤填膺,單手握拳,“怪不得都說他是個賤人!”
高欒白他一眼,哄孩子似地搖了搖他的手:“他現在也不用去上朝了,成天睡在床上養病,看我看得可緊!今天我還是偷偷跑出來的呢!總之你想個辦法嘛!讓他覺得你有用,可靠,說不定還會同意我出去做事,跟你一道做虎臣!”
燕白鹿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就你這樣的做虎臣,君侯早被殺個十回八回了。”話雖這樣說,他還當真想了想,嗯了半天,從懷裡取出一條劍穗交給他,“這個東西是後來我在宿青山的草廬裡撿到的。這是景成劍上的配飾,我曉得。”
高欒接過來翻看:“他剛剛被提拔為虎賁中郎將,姜歇、姜勝的押解就交給他去辦,他去過宿青山很正常啊。”
燕白鹿搖搖頭,“他官這麼大,哪會一直看守在那邊,一押到就回來了,之後就待在涑水河谷那裡捉拿刺客。宿青山那裡,頭一晚上是我執勤,公子歇跑了,我把他捉回來之後,君侯就過來看了他們一次,領著我們走了,只留下守陵的人。之後不過過了兩天,公子歇竟然就造反了,你不覺得奇怪麼?荒山野嶺的,他又沒馬,怎麼跑回來的?偏生他跑了都還沒人知道,這太奇怪了。”
高欒驚異地抬手敲敲他的腦袋。燕白鹿一歪頭,沒好氣地餵了一聲:“幹嘛!”
高欒簡直要喜極而泣了:“小鹿!我一直以為你裡頭是空的!”
燕白鹿打開他的手,買了一碗綠豆粥,跟他坐在街邊舀著吃,“我跟你說,前幾天下過雨,宿青山那草廬旁邊亂七八糟,如果那劍穗早就掉了,那肯定髒兮兮的不能看了,你看它還乾乾淨淨的。我估計,景成有可能回去過一趟,護送姜歇回城。因為他的緣故,那兩天裡就沒有人敢吱聲了。”
“管他是不是這樣呢,無所謂。”高欒把劍穗握在手裡,笑瞇瞇的,“我這下可明白了。就跟行刺一樣,其實誰都不在乎那個真兇,大家都在借題發揮嘛。有這個在手上,我哥哥一定能逼死景家啦,讓他們把我家的地吐出來。”
燕白鹿喝完自己的盯著他的:“真是的……你們一家人,真是嚇也嚇死啦。我伯伯正打算把城外的兩塊地還給你們吶,你們不要欺負我們。”
高欒唉了一聲:“是你們先欺負我們啦!”
“才不是呢!我聽說是高文公自己囑托我伯伯看顧的,等你們長大再還給你們——我再給你買一碗,你不要弄我們。”
高欒呸了他一聲:“死胚!買了還不是你喝!”說完就沾了綠豆粥刮到他臉上。燕白鹿追著咬他的手指,咬到之後的吮吸著。兩個人的眼神都一下氣變得下肆,一打眼風,就堂而皇之走進背後的客棧,要了間上房胡搞起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