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完)
阿江 第十三章
修羅降世,天下必亂。
大昭萬祀十七年春夜,天現亂象,皇城烏雲頂天,連續三天不見日光。同月,昭帝末子錦王暴病而亡。
昭帝以為不祥,遂上昆侖問道,舉國忌殺生三月。
同年夏末,昭帝薨,儲君未立,諸王奪嫡,天下一分為五。隔年,外蠻進犯,中原情勢雪上加霜,死者千千萬,流民不計其數。
紛亂持續五十年——
五十年後冬日,安陵,浦江。
人煙瀟瀟,冰雪封江,因安陵有明官治理,雖歸為越王麾下,也算是難得安泰之所,故各地流民聚攏,衙門每日於午時開倉佈施,只看那破敗城門下,官衙差役們正發派物資,每人雖只得兩塊硬饅頭、一碗糙米粥,在這亂世之中也算是一頓豐盛每餐。
渡口邊上河伯廟冷冷清清,一老者牽著小孫兒從城門遠遠而來。他身上著的是衙門差役的舊服,小孫兒瘦瘦小小,正吸吮著拇指看著老者手裡的一個窩窩頭。
老者在廟前停下,放上祭物,心疼地摸了摸孩子的髮際,道:乖。這是給河神娘娘的供物,爺爺這裡有塊大餅。
小孫孫接過來,貪婪地咽了咽,卻還懂得掰開一半,將大份兒的留給老者。
爺爺沒牙,咬不動啦,二蛋自己吃。
接著,老者面向河伯廟,那小小廟門在風中吱吱呀呀,河伯牌位已經佈滿灰塵。老者雙手合十,虔誠伏地而拜。
孩子囫圇吃著大餅,童言童語問:為什麼只有爺爺來拜,真的有河神娘娘麼?
老者但笑不語,慈愛地摸著孩子稀疏的短髮——當然有,爺爺的大師哥,還娶了娘娘當老婆哩!
老者想起了封塵舊事,佈滿皺褶的臉上亦笑得仿佛年輕了起來。
遙想當年,浦江岸紅燈結彩,漁民日日豐收,百姓和樂,誰知好景不長,不過數年天下就開始打戰,從此民不聊生,安陵若非有張大人還有其後來的學生治理,恐怕也撐不到今時。
那我能求河神娘娘讓爹爹不要去打戰,回來跟二蛋還有爺爺在一起麼?
二蛋莫亂求,免得衝撞了河神哩……
孩子感覺到了什麼,忽然扭頭,看著不遠那裡,拉拉爺爺的手:“爺,那裡有人!”
只看,一素白身影從雪中踏來,他持著一柄油傘,指甲墨黑,露出的手腕透著死氣的灰白。
那黑眸凝看此處,一望滄桑,眼中靜無波瀾。
老者睜大眼目,他不由抬手揉眼……這謫仙之顏他當初怎生會忘了的,此人不正是當年,石大哥屋裡的那人麼?想他當年便驚豔不已,後與師兄們說起,卻又如何都記不起此人之貌,如今再見,老者亦已覺出一絲不同,眼前的……怕是非人罷。
奇怪的,那東西仿佛也認出了自己,正一步一步地無聲走來,最後,在十步遠站定。
老者低頭,推推娃兒,叫他自己去邊上玩雪。孩子體弱,莫叫鬼氣給沖了。
接著,他對來人抿唇而笑,仿是多年老友般:你來的晚了,石大哥……很久以前就沒嘍。
他年至古稀,兒子徵兵去了前線,媳婦亦早死,只留下個小娃娃。身邊師兄弟大多已故,想想確是物是人非,尤其那最最寵他的大師兄,當年一夜之間就失蹤了去,過了數月以後,叫人在江水裡撈到了那柄緬紅大馬刀。誰人都知,那是石頭哥的愛刀,從來就不輕易離身。後來人便道,許是河神娘娘終於拉了大師兄水裡團聚了罷。
老者歎息,又道幾句,只是那白衣鬼不愛多言,接著便也與他告辭了。
那雙祖孫越走越遠,漸漸地,沒入皚皚白雪之中。
河伯廟清清冷冷,白衣鬼立於此處,凝望茫茫江案,仿是想起當年,某個醉酒的傻子,拉住他的衣袂:你、你給我做娘子,可好!
轉眼數十年,人面不知何處去。
忽然,一淒厲哭聲擾了清淨,凶目抬而望之,竟是那些流民襲擊了老者,想從他身上搶些吃用的,卻不想錯手殺了人,留下一個孩子在雪地裡無助痛哭。
那老人是石頭的小師弟,也跟他師兄一樣,是個一生為善的傻子。
看看,好人終究不得善終,那些流民裡大半受過他的福澤,卻恩將仇報。他一揚清袖,便將那害死老者的暴徒擒住,轉瞬之間,就叫他們七竅流血而亡。
哪知他們剛死,那破廟裡躲著的幾個孤兒寡母就出來,抱住屍身哀哀慟哭,厲聲罵說蒼天無眼……
不錯、不錯,是蒼天無眼。
像小石頭那樣的好人俱都死了,而他這種惡人死後卻能化成厲鬼,最後還因天機化成修羅,永生不滅。
到底、到底是真的蒼天無眼,還是命運弄人?
亂世怨魂數以千萬,他履行修羅之責,降禍大地,修羅神走遍了中原,眼看天道中天命之君出世,天下即將又要統一,他職責已盡,卻是無處可去,茫茫來到安陵,哪知他跟小石頭的家也早已不在……
此時胸口陣陣刺痛,阿江垂目,顫顫將手按在前胸——那裡面放著當年福星煉化而成的金丹,他將金丹嵌入自己的元神之中,才能勉強留住石頭的一魂一魄。這麼多年來,金丹黯淡,原以為那一魂一魄遲早也要跟著消泯於世間,不想此刻看了安陵慘狀,金丹卻蠢蠢欲動,繼而生出滿腔愴然。
阿江驀然領悟,他按住胸口,無聲安撫:小石頭,我知道了。
天道命勢誰都不能違之,然,安陵是不同的,這是我們的家。
如今,它讓我毀了,我就該從此處再來……
隔日,大雪消融,江水再通,可見群魚戲遊,枯木開花。
同年,南朝新帝即位,餘五年內一統天下,驅逐外蠻,建立新朝,改國號為周。
這些年來安陵河產豐收,江運穩泰,更有孩童不慎落水,翌日安然出現於江岸,只懵懂道:水底有大魚將他推上了岸。
百姓譁然,一傳百應,皆道是河伯顯靈,遂重修河神廟,此後百年香火鼎盛。
百年之後,一灰袍袈裟僧侶經此,他身有九尺,腰背極寬,額上有六點金光,至江岸之時,江水便自住撥開,為其開道。
僧侶來到江中鬼殿,那白衣修羅冷冷淡淡道:“東神蒞臨寒舍,有何貴幹。”
旭日東神乃東道天主,就是上界神仙都要禮遇三分,也就這只修羅不予他面子。東神慈悲笑笑,並無怪罪。
東神徒行千里,路經安陵,見此處民風僕僕,百姓安樂,卻比那皇城還要叫人欣羡。掐指一算,卻不想守著此處的竟是以滅世為責的修羅鬼神。修羅素來作惡多端,雖執滅世之職,卻往往叛逆天道,最終必需上界派遣天兵天將誅罰之。沒成想,江燕雲卻未再作惡人間,反是回到浦江,安安份份守在此處,倒叫上界開了眼。
旭日東神神通廣大,哪裡看不出其中淵源,他慈笑道:你當年非真心為善,是以天道不可違,終究叫你煉成修羅。然今時你卻放下殺孽之欲,潛心做善,也不枉福星降世,為天下化解一大劫難。
修羅冷哼,雙目豔紅:你們這些佛身滿嘴慈悲,卻以天道戲弄眾生。既然福星為蒼生殞命,你們又何要害他魂飛魄散!
東神緩笑而道:將福星金丹取出來罷。
休想!
修羅露出猙獰凶顏,他不會再讓任何人搶走他的小石頭!
東神慈笑:你若不交出金丹,我又如何讓福星重修元神?
“……”阿江靜默,看著小石頭嘴裡的狗屁東神,卻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躊躇半晌,終究是將掌心置於胸口,五指穿胸,將金丹取出。
金丹光芒暗暗沉沉,卻在見阿江時微弱地閃爍一下。阿江心酸一笑,用雙手輕柔地將它拖住,小心翼翼地捧到東神面前。
東神低頭看著金丹,神色乃是千萬年來極其難得的和藹,他仿若是對著親兒一樣,掌心放在金丹上輕輕撫過。
“如何?”事關石頭,阿江如何都沉不住氣。
旭日東神歎了一聲:“魂魄毀損太厲害,就是這一魂一魄,也難以再撐百年。”
阿江聞言驀然一震,他如遭巨變,神色淒然,接著便握拳跪地,沖東神深深拜下。
修羅最是叛逆難馴,與這些正道之神更是格格不入,這萬年來跪在東神腳前的多如牛毛,修羅卻僅有一個。
“江燕雲願以元神為償,求東神救他!”
哪想此話一出,那金丹又開始鬧騰,微光一閃一閃,竟能動起來去撞東神的掌心。
金丹元魂已散,卻依舊對江燕雲心存依戀,仿佛是將這場愛戀刻在了魂魄之上,便是不記得前塵往事,也不欲他人傷害阿江。
東神看他,又瞅瞅掌心裡的金丹,心中長歎:癡兒、都是癡兒……
“你起罷。”旭日東神將阿江虛扶而起,接著就將金丹用掌心合住,只看那原來巴掌大的金丹越來越小,光芒卻漸漸增強,最後縮成米粒般大。
“他其餘魂魄已散,若要追回怕是不易,我將鎖魂絲種於他身上,讓他再次入凡世,好將其餘魂魄集回元神。此事並不易達成,若是幸運,可在幾世內便能集成,若是不幸……”東神看向修羅:“一切全憑造化。”
阿江怔忪不語,他知若魂魄不全便入凡世,那所生之人必然癡癡傻傻,世世受盡苦難早夭,他如何能捨得讓小石頭吃這樣的苦,可如果不照著這麼做,小石頭的一魂一魄也撐不足百年。
“別無他法?”
“別無他法。”
阿江闔目而歎……他再次跪下,重重磕頭:“江燕雲願以一身修為,換于福星身側相守助他早日集回魂魄。”
東神似是早猜到他會如此,亦不再多言,他手中白光集聚,漸漸江燕雲與福星金丹一同籠在白光之中。
浦江渡口,水面上忽有彩光顯現,飛向雲端。
不知誰人指著那處喊道:“是河神!”
安陵百姓匆匆下跪,合掌而拜,後來有傳河神原來乃是天上蛟龍,因犯錯而被貶下凡界,後因其造福萬民,天神有感,將他重召回天。
而與河神的故事一同流傳下來的,則是另一個——有傳,浦江河神化作女子,與凡人相遇、成親,後因此事而觸犯天條,雙雙殉情的民間故事。
眾說紛紜,已不可考。
只知千年以後,那河伯廟拆了建、建了拆,翻翻修修不下百回,河神牌位早在幾次的大水中遺失,可來往此地的人皆知這條河原來叫浦江,而浦江裡曾有個河伯——是男是女亦已成謎,誰讓傳說河伯曾同凡間男子結親呢?
總之,千年以後,當年知道真相的人也早只剩下一抔黃土。
江水波波,只看那水面上突然映出一個少年的面目——那少年生的明眸皓齒,右頰上有個深窩,臉和衣服上都是泥汙,他卻不管,只伸手入水,輕輕撥著水花,偏著腦袋微微笑著。
“阿江——”水面上又出現了另一個,只看那少年沖著身後那推著自行車的另一個人咧嘴喚道。
那個叫阿江的與他年歲相仿,生的卻是跟這個少年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精緻,他看著少年時歎了一聲,單膝俯下身,拿出隨身的手絹抬起少年的下頜仔細地擦拭著,嘴上含著不符合年歲的寵溺輕歎:“我不是告訴過你,叫你等我去接你麼?這到底怎麼弄的,怎麼這麼髒……”阿江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發現少年的額角有一道血痕,已經乾涸。
“是誰做的?”阿江扣住少年的手腕,怒目問。
“啊?”少年歪歪頭,卻被阿江抓得生疼,委屈地癟嘴:“痛痛……”
阿江怒得胸口起伏,卻也無能為力,只卷起他的衣服袖子,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傷口。除了一些舊疤,好在還沒看到其他的。阿江松一口氣之餘,眼角卻瞥見少年肩上的一個青黑怪印,他湊近去,甚至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這是胎記麼?看起來倒像個牙印……
小石頭,往後天天做豬蹄膀給我吃,可好?
好……
一生一世一輩子?
一生一世一輩子。
下世下下世下下下世又如何?
又如何……
“阿江阿江——”叫石頭的少年嚷嚷,阿江頓然回神,他揉了揉眼角,將少年從地上帶起來,“上車,我送你回去。”
“嗯!”石頭三兩下就跳上了自行車後座,阿江坐了上去,石頭的一雙手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他。
阿江莞爾一笑,一隻手抓著車把,另一隻手慢慢地覆在了少年的手上,無聲地緊縛。
與鬼為夫,便是此生已了,下一世也會留下記號,等他另一半殷殷來尋,再續前世姻緣……
水波瀲瀲,一個少年說:
小石頭,往後我只載你一個人,好不好?
好……
一生一世一輩子?
一生一世一輩子。
下世下下世下下下世又如何?
被繞暈的少年翩翩腦袋,他看看阿江。
阿江很美,小石頭的臉忍不住紅了起來。
這一次,他點點腦袋,終於應:好。
——全文完——
作家的話:
求別打臉,
若真要揍,請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