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暫別危局
周匝復周匝,亞拉法師在呂競男的攙扶下,跟隨著年輕人,在這一圈圈環壁內,不知轉了多少個圈,階梯不斷出現在眼前,上了又下,下了又上,有時出口竟然在半空的窗櫺上。那些高大佛像的肩頭、腰帶、手臂、膝蓋,都有可能成為連接兩環間的通道,若沒有年輕人帶路,他們真不知如何才能轉出這輪迴的迷宮。
每走過一環,年輕人便停下來想一想,亞拉法師愈發肯定,年輕人沒有來過這裡,但他掌握著這裡的秘密,他曾熟記這裡的通道,為什麼會這樣?
也不知走了多久,年輕人已經找到大半傭兵,浩浩蕩蕩又結成了長龍,人群中,呂競男又看到了敏敏,自從她的身份被揭穿之後,她便默默不語地吊在隊伍最後。呂競男以為她會獨自走掉,沒想到她仍跟在後面,早有傭兵按捺不住,上前嬉戲調笑,敏敏不哭不笑,如同行尸走肉。剛確認敏敏身份那會兒,呂競男恨不得生食其肉,但看到敏敏這副生人已死的樣子,她卻有些心軟了,「應該讓強巴來決定,她雖然可恨,卻也不該任這些傭兵欺辱。」呂競男這樣想著,向隊伍後方走去,來到敏敏身邊,一言不發,突然抬手,指著剛才試圖猥褻敏敏的那幾名傭兵,眼神凌厲,恬靜中自有威嚴。
那幾名傭兵訕訕收手,他們還是清楚,這個婆娘厲害,只要年輕人和柯夫不出面,他們不敢造次。敏敏向呂競男投去感激的一瞥,卻失望地發現,從頭至尾,呂競男沒有看過她一眼。
呂競男帶著三分怒意,三分嘆息和三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原處,亞拉法師向她慈愛地微笑點頭,示意她做得很好,呂競男依然一言不發,小心地扶住了法師。亞拉法師知道她心情尚未平復,也不多言。
年輕人終於放棄了尋找失蹤的傭兵,訓斥那些傭兵道:「記住,這裡不僅僅是一座精美華麗的殿堂,更可以稱得上是一座機關密佈的密窟。要珍寶,每間大殿裡都有的是,就怕你們拿不完,但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有機會消受,不要真像警語說的那樣,只看到了眼前的珍寶,反而死無葬身之地。」
說著,年輕人又轉對柯夫道:「你要約束好他們。」但已經沒人再有耐心聽下去了,大家腦子裡想的都是「每間大殿」這四個字,傭兵們震動,柯夫驚訝,連呂競男和亞拉法師也心中一蕩。原先大家認為,這就是神廟主體,最大,最華麗的核心了,可聽年輕人這樣一說,這不過是神廟的一間殿堂,那這座神廟,究竟有多少間殿堂呢?
看見眾人的反應,年輕人恥笑道:「這有什麼好驚訝的?這座大殿雖大,也不至於讓數十上百萬人,前後六代,耗百年之功吧?這只不過是其中的一間大殿而已,整座神廟,乃是一座壇城。壇城是什麼樣?法師大人,作為密修者的你們,想必也比我更清楚一些吧。」
亞拉法師雖然鎮定,腦袋也「嗡」的一聲,心跳一違常態地加速,壇城分很多種,世間普及的密宗壇城,最常見胎藏界曼陀羅,金剛界曼陀羅,主尊佛皆有四百餘尊,每一神佛一間殿堂,若都是這座殿堂般恢弘,那究竟是多大規模?當然,在這裡最先想到的應該是時輪金剛壇城,不過亞拉法師也知道,那是後人根據典籍和各種有關香巴拉的傳說築造的,真正有可能的,還應該是根據密教最早的《大日經》和《金剛頂經》所描繪的胎藏界和金剛界曼陀羅。
不過聽了年輕人的話後,仍有不少傭兵看著自己的口袋背包,露出進退兩難的神情,雖然他們已經滿足,相信自己懷揣著這批珠寶面世,自己數代已經吃穿不愁了,他們想就此離開。
年輕人也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又道:「當然,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富裕的,想離開這裡的人,請自便,但是我,還想去更深一點的地方探尋,就不能為你們帶路了。那些還想得到更多的人,就跟我來吧。」
這些傭兵已經領教了環形階梯迷宮的可怕,又都知道進來的路已經被堵死,要沒有年輕人帶路,誰出得去?面對這種變相的威脅,他們無可奈何。亞拉法師和呂競男面面相覷,很顯然,這個年輕人和他們一樣,對這些耀眼的珠寶毫不動心,那麼他又想找什麼?難道和他們一樣,也想找到聖典?可是聖典對他有什麼用?而且他想找聖典的話,就不會將他們兩人留下了。
柯夫在一旁問:「壇城究竟是什麼樣子?」
年輕人隨手在環牆上畫了個「凸」字形,道:「壇城是這個樣子的,許多唐卡和壁畫上都有壇城,只是由於它們是平面,所以展現不出壇城的模樣。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去過北京的天壇,壇城大殿和那個差不多,是一階一階的,不同階層拜訪不同的主佛殿,整個壇城的構築和每一間小殿構築基本一樣,方中有圓,園內有方,萬象森列,周融貫通。」柯夫馬上領悟道:「像金字塔一樣。」
年輕人道:「對,只是有一點不同,應該說像奶油蛋糕一樣,壇城是方圓交替,而金字塔是純方,法師大人,你覺得,這座壇城會是什麼樣呢?」
亞拉法師持印不語,正做思考,只聽那年輕人又道:「其實這佛家的方圓之道,和道家的陰陽之道,有諸多相似之處,天下大道,其理同歸。這萬物構成,一陰一陽;萬物軌跡,一曲一直;萬物輪迴,一圓一方;世間的道理,也就莫過於此。」
亞拉法師洞心頓悟,不由抬眼再看那年輕人,心道:「如此的年紀,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年輕人的心性與悟性,遠高於我,不對,這話一定是他從哪裡看來的,不過聽他說話的口吻,雖有不屑,但對這句話的領悟,他顯然在我之上啊。」
法師遲疑思慮問,年輕人已經帶隊向前,只聽得他隱隱約約在向柯夫道:「這個……很難解釋……我們走在裡面,不能從外看到它的全貌……你把它想像成一個松果吧……大概差不多,一個正壇城,一個影壇城,水中倒影,你明白嗎?陰陽之道,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陰陽之道,正影,倒影……」亞拉法師低頭沉吟了兩句,忽然道,「我明白了。」
呂競男道:「法師大人。」
亞拉法師在年輕人畫「凸」字的地方又畫了個「凸」字,不過與上面的字正好向相反,凸頭朝下,兩個字拼接在一起,成為梭子形,亞拉法師點在字上道:「這就是壇城的全貌,一正一反,一陰一陽,我們現在在這裡。」他指了指上面一個「凸」字的凸頭處,然後又指指下面那個「凸」字的凸頭道:「他想去這裡。」
呂競男恍然醒悟,扶著法師跟上隊伍。
巨大的鞦韆由靜至動,逐漸加速,風勢漸大,卓木強巴和莫金如同踩在向下的衝浪滑板上,一直在向前俯衝,前半程心懸胸腔,如飄雲端,後半程又心壓胸底,雙腿漸沉。
眼看石壁近在眼前,明晃晃的燈火已清晰可辨,鞦韆蕩勢卻到了盡頭,開始返回,莫金驚道:「怎麼回事?」
按照設計,鞦韆不是該直接送他們抵達對面殿前平台嗎?怎麼還差一二十米,卓木強巴的飛索尚溝不到就開始返回了呢?兩人趕緊尋找原因,低頭一看,頓時大驚——一群地底人,竟然在他們踏上鞦韆的同時,也飛身撲起,雖然沒上鞦韆,卻抱住了鞦韆下方的鐵環,第一個地底人抱住了鐵環,後面一人則抱住了前面一人的雙腿,這樣一個包一個,如猴子蕩澗般,串了一串。
這鞦韆石板寬大,卓木強巴和莫金衝刺時已用盡全力,踏上鞦韆之後視線被擋,加之光線暗淡,竟然一直沒有發現,直到這邊光源充足,才一眼瞥見。
每串約莫有四五個地底人,卓木強巴腳下一串,莫金腳下兩串,這些地底人改變了鞦韆重心,難怪不能及岸,就開始反向。
「怎麼辦?」莫金詢問道。
若是不將這些地底人趕下去,這鞦韆恐怕只能越蕩越緩,最後懸停在半空之中,而深淵之上,這些地底人掉下去,也再難活命。雖然在叢林中與游擊隊,與毒梟,後來與莫金的傭兵隊多有戰鬥,但那些是敵人,卓木強巴開槍自保,他尚問心無愧。可這些地底人不同,他們智若嬰兒,狀若野獸,只為求食,求生存,而且攻擊力極其低下,若非數量上的優勢,對卓木強巴和莫金可以說毫無威脅,如今懸掛鞦韆之下,已是絕難攀上鞦韆。而光亮之下,卓木強巴更是發現,還有兩名女性小腹微隆,顯是有身孕在身,難道說,殺死一個行為癲狂,智力低下,又沒有反抗能力的人,就不算殺人嗎?
不過好在這時候,那些地底人已經支撐不住,第一個抱住鐵環的人一撒手,那一串統統跌落深淵,慘聲嘶鳴,與野獸無異,鞦韆迴蕩不足一半距離,三串地底人紛紛掉落,只有那若有若無的尖叫,如弦崩斷。
地底人是掉下去了,可鞦韆蕩勢依然越來越緩,第二次靠岸時,比第一次隔得更遠,莫金和卓木強巴都看著對方,然後各自問道:「你……你會盪鞦韆嗎?」
「你也不會盪鞦韆嗎?」
兩人一問,隨即啞然,兩個深諳機關術的高手,竟然被一個小小的鞦韆難住了。卓木強巴和莫金都很清楚,站在石板之上,若是沒有動作,這鞦韆肯定會越蕩越矮,可該如何行動,兩人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種最為簡單的東西,顯然沒有列入他們的訓練科目之內。
而莫金還提出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你有沒有發現,我們這次靠岸,比上次的位置高了一些?」
「你是說這纜繩?」
「上面肯定有東西在絞動這石板兩邊的纜繩,這鞦韆的擺幅肯定會越來越小,再不想辦法,我們會被困在這中間的。」
「試試吧,總有辦法的,滑雪。」卓木強巴提出一個建議。
莫金會意,在鞦韆蕩至高點、開始下墜時,兩人分別手握一根纜繩,雙膝微曲,身體重心前傾,做出滑雪的姿勢,鞦韆下墜阻力減小,速度明顯加快,可是過了中點之後,這種姿勢似乎就不大對了。兩人摸索著,發現當鞦韆蕩至高點是,猛地一蹲,就像壓艙石一般往下一壓,隨後保持著滑雪姿態與鞦韆一同下滑,一過中點,卓木強巴長喝一聲:「起」,兩人又同時起身,將力量灌注於雙腿,能將鞦韆推得更高一些。往復幾次,鞦韆終於又漸漸蕩了起來,終於在第十三次靠岸時,鞦韆達到了最大擺幅,不過此時他們距離先前看到的那平台已經有十來米高了,卓木強巴飛索射出,莫金跟著一撲,兩人單手相扣,卓木強巴將莫金甩到了平台上,自己貼牆滑落。
落地後卓木強巴才發現,這不是一座平台,而是一座凹台,就如樓居陽台一般,只是照著比例放大無數,他們不過落在陽台的欄杆上,就像兩隻小螞蟻。
站在這裡窺視室內,只覺燈火通明,空間無限;仰望蒼穹,則能見暗處一片湛藍閃爍,如夜空銀河流淌,這一明一暗,兩相交隔,如同時俯仰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靠牆根側有懸梯,兩人小心地爬下數十米,隨之踏入那燈火通明處,同時深吸一口氣,同時發出一聲感嘆:「啊!」就如亞拉法師等人第一次見到那思考存在意義的萬佛之殿,兩人都有一種遁入曠野,視線陡開的感覺。
這哪裡還是一個大字所能形容的?這簡直不能稱作一間宮殿或是大廳什麼的,給人的感覺就是誤入桃源深處,但見孤舟橫渡,躡足阡陌交通,恐擾林中驚鹿。
一片綠色蕩盡春意盎然,入眼處層林點翠,碧波搖曳,沙沙作響。兩人使勁揉著眼睛,不知自己是否出現幻覺了,這在地底深處,燈火照亮,怎麼會有一片密林?這究竟是一座大殿呢,還是一片森林?
腳下,是一片翠綠的草地,紅白小花開綴其間,柔軟若毯,蔓延開去,不遠處就是一株接一株的大樹,枝繁葉茂,主幹皆需數人合抱,縱百米高,有幽泉自草叢中漫過,只聞水聲潺潺嗚咽,不見溪流。
莫金不敢相信地蹲下身去,揉捏細草,隨即苦笑抬頭,對卓木強巴道:「是假的。」那草甸入手光滑,折而不斷,發出「喀啦啦」的聲響,有些像玻璃紙,那紅白小花也不知是用什麼材質做成,幾可亂真,更不知古人花了多大功夫,裁剪出數以億計的根根細草,平鋪了整個大殿。
卓木強巴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這當然是假的,在這地下不知多少米深,若非機關啟動,連光都沒有,怎麼可能有森林,那些大樹的樹幹上三分之二的地方,都有火盞燃燒,若是真樹,又怎麼能引火燃燒呢?
但是,假得如此有氣魄,假得如此逼真,讓人如墜幻雲,卓木強巴也不得不感嘆千年前的能工巧匠們手藝之精湛,想法之奇妙,令人歎為觀止。他轉頭向天,那百餘米的高空,在穹頂與牆面接壤之處,無數神佛金剛呈四十五度俯角,踏雲繞樑,注目而視。莫金分腿而立,緩緩環視,這種空間和色差的巨大轉變,令人的心態頓時從險象環生、岌岌可危轉為登臨絕頂的豪邁,就這麼簡簡單單地一站,他便覺得自己屹立於天地之間。他去過無數古墓,見過無數遺蹟,卻何曾見過這般宏大的氣魄,宮殿中有湖泊,宮殿中有森林,這已經不能簡單地稱之為一種藝術了,這是一種境界,包含了至高無上的禪宗思想。兩人漫步於林,心隨風平,腳下的細草發出摩挲之聲,如情人囈語,如幽泉交奏,漸有禪意。那巨樹不知用何種材料製成,火光燃燒箭,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新氣息,淡若幽蘭,又似檀香,令人心神安寧,從頭到腳,都好似沐浴在聖潔的光環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卓木強巴一怔,緩緩抬手,指向遠方,莫金忽然一陣莫名感動,一陣酸楚之意湧上鼻尖,他趕緊揉鼻頭,將那股陡生的情愫壓了下去。
好大一棵樹!
樹幹刺穿蒼穹,頂天立地,樹冠如一蓬巨傘,遮天蔽地,周圍那些巨樹,就好似它的子子孫孫,將其環繞,穹頂之上壁繪飛天,爭先恐後地向神木樹冠湧去。
見者心聲,卓木強巴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悟,只覺天地僻靜,假作真是真亦假,似聞蟲語鳥鳴,諸般煩惱,皆已消散。
而莫金則彷彿看到了祖屋前那一蓬巨樹,想起了在那樹下論道的一對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