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白象之境
在那神木的下方,還有一個小白點,狀若小馬駒,不知為何,自抬眼望見那株樹時,卓木強巴和莫金,便不約而同地向那棵大樹靠近,初始還提防機關,平安無事地走了一段之後,開始加大步伐,越走越快。
走近了,才發現,那白色的,哪裡是什麼小馬駒?乃是一頭六牙白象,高數丈,在那通天大樹的下方,林間小樹排成兩行,似乎是供白象通行之路,一條明亮如鏡的丈寬清溪,自白象身前,無聲盈動。
那頭白象披冠帶冕,背馱空心蓮座,神情怡然自得,仿若午間小歇,又似清晨汲水自浴,說不出的暢快歡愉,與溪、與林、與樹生出一派和諧的境界,渾然天成。卓木強巴那種發自內心的感悟愈發強烈清晰起來,這是何等的自在無憂。
忽聽莫金喃喃念道:「獨步天下,吾心自潔,無慾無求,如那林中之象!」
卓木強巴豁然頓悟,沒錯,就是這種感覺,獨步天下,無慾無求,這尊六牙白象與這方天地間,構成一種無慾無求之境。所謂把酒臨風,寵辱偕忘,莫過於此,甚或更高一籌。他些微錯愕地看著莫金,實在沒想到,莫金竟然也有這等境界,一語道破。
「這是南傳巴利文五部經中的語句,」莫金被卓木強巴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解釋道:「象乃佛中之聖,一向被喻為具有大法力和大慈悲的神獸,它們體型龐大,不易被其他生物所傷,也從不主動傷害其他生物,除了人類,便沒有天敵,獨步於林,首先當有獨步於林的資格!」
對於莫金的解釋,前面還可接受,至於最後一句,卓木強巴卻認為莫金理解偏頗了,同時他也想起了《大藏經》的一句話:「寧獨行為善,不與愚為伍,獨而不為惡,如象驚自護。」跟著道:「像有大威力而性情溫順,為菩薩坐騎時象徵法身能負荷,為菩薩化身時,象徵具有大慈悲和大勢力。佛有八十瑞相,進止如象王,行步如鵝王,儀容如獅子王。無漏無染,是以象身通體潔白。六牙表示佈施、持戒、隱忍、禪定、精進、智慧六度,得六度者,渡生死海,往彼岸得永生;亦指菩薩的超度人間且自由無礙之力,六種神通。」
莫金對這些不感興趣,轉而將目光投向白象冠冕之上,那上面鑲金鏨銀,一溜紅藍寶石珠圓玉潤,小的若鴿子蛋,大的足有雞蛋大小,以莫金的眼力,竟是甫一盯上,就轉不開眼珠了。
卓木強巴的目光,也由白象落到了白象身前的無聲淺溪處,溪水明如鏡,溪流緩如綢,細流若梳,細紋若皺,沿溪溯源,卓木強巴赫然發現,這條淺溪,竟是從那棵神木上流出來的。
此時站得太近,看那神木之干,已經不像樹幹了,更像一堵牆,樹之外觀,牆之輪廓,繞牆一週,非百步能及。而再近細看,就會發現,那些樹瘤、樹節、樹凸,竟然是被古人雕刻的各種生物,亦有神佛飛天,他們與樹的紋理相融一體,彷彿看去,飛天顯形,神情熠熠,可定睛一看,眼前卻只有樹幹。
卓木強巴繞樹一週,漸漸發現了神木的奧妙,看樹身不能將眼力聚焦一處,要放眼全樹,整個眼神渙散開去,迷迷濛濛間,神佛自現。保持這種觀察方式一段時間,那些神佛和諸般生物的雕刻,就越來越清晰,仿若從虛空中復活,竟有身臨其境之感。若你眨眼,或是精神集中收攏,那些神佛生物又倏地不見,隱於樹幹之中。
那道清溪是自神木頂端,枝葉茂密處流出,共有四股,古人在神木上開鑿四道螺旋環狀隱渠,渠末分向四個方向,將整個大殿縱橫分割,或是……由溪流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反萬字形?由於卓木強巴無法窺見全貌,故只能猜想。而這四條隱渠就像流經神木的四條河流,沿河兩岸遍不了各種隱形生物,奇怪的是,這些隱形生物,古人皆不止雕刻一種形態,而大多是以出生、成長、老去三種形態表示,沿河自上而下,生物的形態就越是複雜多樣。而那些隱匿的神佛造像,則在隔河稍遠的地方,彷彿懸於虛空,靜靜地看著所有生物生老病死的變遷過程,有思索、有無視、有淡定、有微笑,不一而足。
對於密宗的奧義,卓木強巴至今尚不太明白,對這些忽隱忽現的圖像表達的含義無法理解,只是覺得十分玄妙,妙不可言。
兩人各自靜心端詳著各自所見,沉浸與無人無我的境界之中,甚至忘卻了時間的存在,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忽然自卓木強巴心底蹦出:「強巴,現在不是你沉迷於古人精巧技藝中的時候,現在首要的是找到法師、競男、敏敏他們啊!」
卓木強巴一驚,頓時沒有了那種若有所得的感悟,再看這大殿,雄則雄矣,卻再也不能將他的心境帶入神魂飄遊的感官世界。但這裡會不會是法師他們將要尋找的地方呢?
「你說,這裡是否就是神廟的中心大殿了?」卓木強巴問道。
莫金馬上否定道:「怎麼可能!不管是神話傳說還是歷史記載,或是我們的研究推論,神廟中的絕世珍寶,都應該堆積如山,更不論普通的金銀器物,可這裡是什麼?」雖說白象批帶上的珠玉碩大,晶瑩無暇,但畢竟是自然礦物,只是人工稍加琢磨,與莫金心中的絕世珍寶還有一定距離。而且那白象威儀自在,那些珠寶早已與象身融為一體,稍有脫落,都會令白像有瑕,莫金不願也不敢去動那些色澤誘人的石頭。除此之外,這座大殿對莫金而言,就只有莽莽林木,還是假的。
卓木強巴眉頭一皺,奇怪於莫金為何沒有察覺這裡的境界?難道他沒有進入那種神遊於物外的意境?旋即問道:「如果這裡不是核心大殿的話,那還有別的地方?」
莫金點頭,卓木強巴又道:「那我們應該去找出口,肯定還有通向別的出口。」
莫金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點頭道:「好吧。」
雖然他沒有直接體會到超凡出境的意境,不過也隱隱捕捉到一些感覺,站在白象與神木下,天地之間,萬物渺小,空氣流動,若有實質,因而也生出了莫名留念之心,只是感覺不如卓木強巴來的明顯。恐怕連亞拉法師和呂競男也未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卓木強巴竟然自行領悟了出世和入世的過程。
許多事情,說起來總比做起來容易,兩人達成一致共識,開始在這座似乎沒有機關的大殿森林中尋找出路,這一找,機關立現。
很快兩人就發現,不管他們怎麼走,總在這座殿裡或說在這片森林中繞圈子,那些巨樹樹幹參差錯落,擋住了視線,目力所及,不過眼前一二十米,等他們繞過這些巨樹,自忖是直線向前,可不管怎麼走,最後一定走到那棵神木和白象身前。
莫金大為光火,先是在樹身做標記,依然不見奏效,最後要拿出炸彈來把樹炸開,卓木強巴阻止了他,道:「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我們情況不明,你這一炸,誰知道又會引動什麼機關。」
莫金怒道:「我就不信了,難道這些樹還會動?就算迷宮也還有右手原則啊!」
卓木強巴思索不語,這些巨樹和地面是一體的,就是利用天然岩石鑿成,上下兩頭都生了根,動是肯定不會動的,關鍵就在於這些巨樹的位置,看起來怎麼走都是大路洞開,但實際上這些巨樹的主幹有粗有細,造成前進的道路必定是彎彎曲曲的。最奇妙的就是,不管他們怎麼繞,必定會在樹林中轉出一道弧形,最後又轉回來,加上樹身是圓的,迷宮中的右手原則根本行不通。
最開始他們還寄希望於那四道溪流,不曾想那些溪流流經一半,就全沒入地下,不見了蹤影,莫金自忖聽力過人,循聲而領路,當他聽得水聲改變,面色大喜,說「出來了」的時候,抬眼一望,神木巋巍,白象自在。卓木強巴都懶得說他。
數圈之後,卓木強巴提議休息一下,既然不管怎麼走都回到這神木之下,為什麼不在這附近找找有無線索,何必如盲人摸象般在林中瞎轉。莫金欣然認同,並開始繞著神木、白象尋找線索,找了一圈,連個字符都沒發現,卓木強巴又告訴他如何領神木上的神佛顯形,兩人有試圖在那些飄忽不定的圖案上尋找線索,只看得兩人兩眼發花,倒認出了不少生物種類和知名佛像,不過依然連線頭也找不到。
莫金不由抱怨起來,說:「每到一處,不是都會看到古人留下的隻言片語嗎?這裡怎麼會沒有了?」
卓木強巴則道:「古人留下警語之處,必是絕境,我寧可沒有。」
莫金道:「雖然是絕境,我們起碼可以從那些話裡琢磨出古人的一些意圖吧,這算什麼意思?難道讓我們就和這頭象待著?」
「白象!」卓木強巴忽然想起什麼,胡楊隊長說過的「你要想得到,你才找得到」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不由回憶起這幾年他們收集密宗資料是,有關白象的部分,回憶不足部分,他打開了方新教授的電腦。十力香象?白象菩薩?香象渡河?印度教智慧神?龍象?狂象?象主?一條條訊息自電腦屏幕上顯現,又一條條被否定,驀然像王條目跳入卓木強巴眼中,卓木強巴對應一瞧,大喜而起,道:「原來如此,找到路了!」
莫金對中文的字義本來就不甚精通,對於這些佛家、道家術語,更是摸不著門道,忙問:「敢問路在何方?」
卓木強巴道:「路在腳下。」
莫金突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大怒,不過卓木強巴接著便解釋道:「《華嚴經》中有這麼一句『象王行處落花紅』。我們卻忽略了這地上的紅花,你看這白象身後。」
莫金隨之望去,草地上紅花白花遍綴,到處都是,也看不出有何異同,但仔細再瞧,那白象身後,某些紅花,似乎隱約組成蓮花圖案,一朵一朵,正好與象步吻合,若不是卓木強巴提出了,誰能想到這些紅花與周圍的紅花略有不同。
「神行之徑,步步生蓮,」卓木強巴道,「就是它了。」
兩人沿途細辨,追隨象步蓮花逆行,但見那紅花忽左忽右,「之」字前行,又是乾脆掉頭幾近一百八十度,不多時,兩人卻走出了巨樹之林,兩人心中皆暗自稱奇。
此時兩人眼前,草地一空,裸露岩面上出現一方棋盤,與那些大地開裂,溝壑如棋盤不同,這就是一方巨大的棋盤。卓、莫二人步行丈量,這張棋盤邊長百步,上面棋子林立,不過未加雕鑿,全是邊長為一米的正立方體,每個立方體的直立四面都陰刻了它們棋子身份的符號,上下兩面也是相同符號,不過就不是印刻在上面的,而是凸顯出來的。
兩人不知道這巨大的棋盤擺在這裡有什麼用,繞過尋門,那道巨石門就在棋盤後面,如含苞之荷,不過從門兩側的滑軌與荷花花瓣看,顯然是可以打開的。門兩側依舊是「一個智慧絕倫的人,一個身手了得的人」那句話,只是少了第一句,而兩句之下各另有一句偈語。
「一個智慧絕倫的人」下面一句卓木強巴翻譯為「十種聰明」,「一個身手了得的人」下面那句則是「十頭大象」,後來與電腦中對照,才明白,分別是宗教中的「神之十力」與「象之十力」。
神之十力是指如來的十種智慧,有遍知古今、無漏行、遍知宿命、皆悉遍之等,而像之十力那就是指十頭大象的力量了,象徵大威猛之熊。這次兩人心思敏捷,皆不約而同地說道:「會不會和那棋盤有關?」
兩人復觀那棋盤,只見體魄的縱橫之道皆低於地面十釐米左右,似乎嵌有金屬底板,有些棋道交叉的地方則有一個個金屬圓盤,看似可以轉動,上面有陰刻符號,莫金只看到那些金屬圓盤就立刻明白過來,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卓木強巴沒見過這種機關,忙問:「你知道這種機關?」
莫金反問道:「你……有沒有玩過推箱子?電子遊戲裡的。」
「推箱子?」卓木強巴一愣,隨即有些遲疑道,「你是說,手機裡的那個?」
「對對。」莫金點頭。
「怎麼可能?古人就開始玩這個了?」卓木強巴不信。
莫金道:「雖然推箱子是個日本人編寫的程序,但你可知道這程序是怎麼來的?他是從你們中國的華容道再參考了別的古遊戲糅合得來的。而你們中國的華容道,則是唐朝的九宮推演轉變來的,我們眼前這個東西,就是九宮推演了,狗屎,難怪要什麼十神之力,十象之力。」
卓木強巴回憶了一下,呂競男確實給他們提過唐朝九宮推演書,不過當時呂競男說,由於九宮推演太過複雜,僅在唐朝盛行過一時,便漸漸失傳了,現在從那些書本典籍中,無法還原九宮推演,而中國的考古學者,目前也沒發現過實物參照,故不可考證。
莫金簡單地給卓木強巴解釋了一下,道:「這些交叉點上的金屬轉盤是可以轉動的,但是,它們與金屬底板平齊,而裡面用的陰刻,線條圓潤光滑,憑你我雙手之力,根本無法轉動這些圓盤,使不上力,而這些立方體,上下凸出的部分……」
說到這裡,卓木強巴已經明白,接著道:「凸出的部分正好與圓盤上的陰刻吻合,也就是說,只要我們將這些立方體推到圓盤上,就好像用鑰匙插入了鑰匙孔,我們轉動這些立方體,就等於轉動了圓盤,這就使上力了!原來這就是九宮推演!」
莫金補充道:「哪有你說的這麼簡單?你看清楚了,每個圓盤上的符號都是不同的,一個圓盤只能與其中一個立方體吻合,而一旦吻合的立方體落入圓盤之中,它就等於將這條交叉的通道給堵死了,後面的立方體也不能從這條路上通過,這才是九宮推演的精要所在。你必須在推動這些立方體之前算清楚,哪一個先動,哪一個後動,錯了一步,麻煩就大了,運氣好,可能只是將通道堵死,運氣不好,可能會引發其餘的機關。」
卓木強巴恍然大悟,難怪莫金說和推箱子很像,照這樣看來,果真如此。
莫金接著道:「這裡面既包含了數數唯余論,也囊括了華容道的迂迴之術,你把它看做是推箱子和華容道的升級版就好理解了。」
卓木強巴道:「我理解了,只是這棋盤這麼大,我們怎麼能看到全貌,無法看到全貌,又該從何開始?」
莫金指著那些含苞未放的荷蓮之門道:「我們爬到那門上去,就能看見全貌了,但我擔心的是,就算我們看到全貌,恐怕也很難推演出來啊,九宮推演就是因為太複雜了,所以只盛行一時,後世就失傳了。」
「那你怎麼斷言它就是九宮推演呢?」
「呃,這個……我們曾經在唐墓中遇到中。」莫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金發,道,「不過那些都十分簡單,推演算籌充其量也就五六個,哦,我們將這些立方體稱為推演算籌,不同的地方推演算籌的造型也都不一樣,不然我早就認出來了。你看這個棋盤,推演算籌恐怕有好幾十吧,說不定上百個,你我就算把頭髮算白了,也不一定能推演出路來啊。」
卓木強巴想了想,道:「不妨,我們先爬上去看看,說不定很簡單呢。」說著他拍拍背包,道:「就算我們推不出來,還有電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