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種種可能和王薛相見的場景，宇文蝶不安地搓弄著雙手，小心翼翼跟在兩個異常安靜的鬼差身後，來到一個她極其熟悉的地方。

這個區塊的黑暗很不一樣，上頭有著像是凡間的黯淡雲彩，一輪玉蟾毫不突兀地懸掛在半空中；白淨的溫柔灑在階梯狀的石橋上，過往的人們卻是面無表情，彷彿對這景象失去了感覺。

宇文蝶輕蹙眉，忽然意識到這地府之寒，恐怕就來自於那沒有感情的溫度。

橋邊一老嫗端著茶碗，給準備上橋的人飲用；只見那些人連一絲懷疑都沒有，便將那碗裡黑不溜秋的東西往嘴裡倒去。

橋底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流，有人在輕聲歌唱，在船上、在對岸；彼岸花如怒火般熊熊綻放，宇文蝶一時被那光彩炫目了，停下腳步，凝著那紅。

鬼差輕輕推了她一把，伸手指向她眼前幾步距離的河畔。

那兒坐著個披頭散髮的人，像在等待什麼，認真地看著對岸；宇文蝶愣住了，又看向鬼差。

「就在那邊，妳要找的人。」

未料鬼差一開口，那聲音簡直比指甲刮到玻璃還尖銳，宇文蝶下意識捂住耳朵、闔上眼睛；再張開，那兩個鬼差已不見蹤影。

原本準備上橋的人停下腳步，雖沒有靠過來，那空洞無神的雙眼卻讓宇文蝶心一涼，沒來由地害怕了起來。

那人還坐在河畔邊，連頭都沒回。

仔細聽，他在哼一首曲子，是從來沒聽過的調子；那含糊不清的歌詞意外讓人痛心，淡淡的哀愁總是最容易引起悲鳴。

走到他身後，那人適時地停下歌聲；宇文蝶吞了吞口水，輕聲問道：

「王薛，是你嗎？」

那人愣了一下，回轉過頭──

宇文蝶驚叫一聲，眼淚立刻奪眶而出；她下意識飛奔進他懷裡，帶著撒嬌和更多的放心：

「王薛，王薛原來你真的在這兒！我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你了……」

未料王薛只是將她摟在懷裡悶不吭聲，宇文蝶奇怪地抬起頭，發現他亂髮遮住的半邊臉上，有未乾的淚跡；偏偏王薛的表情寫著怪異，和那淚痕完全不相襯。

「你哭了？你……啊！」

撥開他蓋住臉的長髮，宇文蝶嚇的倒退了幾步。

原本該有一丸如紅色水晶的瞳子空了，只剩深不見底的洞，深邃的黑暗彷彿會將人毫不猶豫地吸進去。

哪是淚痕？那是自眼眶中流出了血，或許真混著了淚，順著他英挺的臉頰滑下；這地方太暗了，暗的連黑色紅色都參和成一起。

宇文蝶還沒從震驚中回神，歪著頭打量她的王薛忽然用力握住她的肩膀，笑的跟孩子一樣：

「妳會陪我等吧？」

「什麼？」

「來，來這兒。」

無視於又從傷口中湧出的黑血浸濕了衣領，王薛笑著，彷彿這一切都不干他的事。宇文蝶目瞪口呆地讓他拉著，視線完全離不開王薛開朗的笑意。

她不曉得該說什麼，這一瞬間，明明就在身邊的王薛忽然又離自己好遙遠……也許……也許他不是王薛……

「坐著，來，坐在我身邊。」王薛先坐了下來，隨即拉拉宇文蝶，要她坐在自己左邊：

「陪我等吧！我一個人好無聊，妳陪我等好嗎？」

「等……什麼？」宇文蝶輕聲問道，連她都對自己語氣裡不該有的冷靜感到十分意外。

聞言，王薛臉上的笑意更燦爛了；他伸了伸懶腰，幸福地回答：

「是我最愛的人，我們約好了在這兒見面──今天的卯時，她等等就出現了。」

「你一直在等她？你……你等了多久？」

「我……」王薛瞇了瞇剩下的單眼，歪歪頭：

「不記得了。」

心一疼，宇文蝶咬咬下唇，連聲音都發顫了起來：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啊……」王薛認真地想了起來，臉上帶著獨有的溫柔──

瞬間，宇文蝶忽然想起了宋璟的笑容；早在很久以前，當宋璟的溫柔專屬於她時，她就該明白宋璟是喜歡她的。

王薛也是，她卻總是這麼晚才發覺。

宇文蝶凝著王薛的眼神變的內疚，她欠他一份溫柔，一份真正的愛情。

「她啊……是一隻淘氣的小蝴蝶，總是這麼任性、愛玩，脾氣也不好……喔！對了，她還有個很奇怪的性子！喜歡吃雞爪！」王薛嘆了口氣，像是想到從前的事便不堪回首般。

「聽起來沒什麼優點啊……」

「才不是！」不知道為什麼，王薛忽然對身邊的宇文蝶生起氣來：

「別瞎說！妳不了解就別胡說！如果沒了這些，就不是我喜歡的小蝴蝶……」猶豫了一下，王薛的神情忽然低落下來：

「但是啊……她從不跟我說她喜不喜歡我……哈……我明明心裡頭清楚，無論我再怎麼努力……都不會變成她想停靠的花……」

自嘲地輕笑了幾聲，王薛忽然又驚慌了起來，抓住宇文蝶一雙細緻的柔荑，不安地問道：

「怎麼辦？為什麼她還沒來？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啊？」

「你在擔心……她？」

「怎麼辦……她不要緊吧？為什麼還沒來……我應該在她身邊的……如果她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宇文蝶錯愕地盯著他，哭了，卻毫不自覺。

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那回王薛離開前的心態──是生氣、失望？宇文蝶設想了許許多多情況來解釋王薛不告而別的事實，卻從沒想過王薛會是為自己擔心，擔心是不是自己出了什麼意外。

這叫她怎麼面對王薛？叫她怎麼說的出口是因為宋璟，才會遲到，才會沒有準時赴約？

不，她不能，真的不能。

「對不起……」

「什麼？」原本正緊張地環顧四周的王薛愣了一下，像是不確定剛剛細小的聲音出自何處，卻給他見著了宇文蝶臉上的淚水：

「欸！怎麼哭了？啊……不想陪我就直說沒關係啊！我不強迫人的……犯不著哭吧？呃……」

「對不起……對不起……」宇文蝶完全止不住忽然湧上來的淚水，她終於知道王薛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被抓回地府。

他在等她，他到現在還在等她！

「別哭別哭。」王薛伸手將宇文蝶擁進懷裡，語帶心疼地撫著她的髮：

「我在這兒一個人等了好久，有時候也會覺得寂寞……但我不也還是這樣繼續等下去？我知道她會來的……」

「……王薛？」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開口問道。

「嗯？」

王薛一臉莫名地點了點頭。

「知道嗎？你可以不用再等下去了，」宇文蝶捧著他的臉，一雙淚眼認真地看著王薛，像是想望進他心底：

「我就在你身邊，王薛，你不是孤單一個人……一直都不是……」

從來都是他為她而活，單方面的付出叫人怎能不感到孤單寂寞？

王薛震了一下，緊緊的握住她捧著自己臉頰的手；然後皺著眉，輕道：

「我不是……一個人？」

「對，你不是，你不是。」

王薛盯著宇文蝶秀麗的臉龐，像是在沉思些什麼，好一陣子沒有開口；隨即，他放開了她，笑的一臉開懷：

「我告訴妳喔！她就要來了，她等等就會來了，我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喃喃唸著的盡是他與她的承諾，王薛搖搖晃晃地回到河畔；宇文蝶卻動彈不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小蝴蝶！」

在地府遇到熟識的人的機會是多少？

那淡淡的聲音撼動了宇文蝶的心，她的手禁不住地顫抖，慢慢旋過身。

宇文泰放下原本從老嫗手中接過的藥碗，驚喜交加的看著她；他同樣也在顫抖，就像是這一切都不該發生在眼前似地輕道：

「小蝴蝶……妳怎麼會在這兒？」

遲疑了一下，宇文蝶還來不及跑向前，一個人影忽然快速地擋在他倆之間；是王薛，他張開了雙手，把宇文蝶護在身後：

「不要！」

「王薛？你……你做什麼？」

王薛現在的舉動，不但讓宇文蝶嚇了一跳，更讓宇文泰有些措手不及，像是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他一樣。

接著，王薛下一秒的動作，真的讓兩人完全傻眼了──他跪了下來，對宇文泰不停地磕著頭；宇文泰從沒見過王薛對自己這樣低聲下氣，更別遑論是像現在這樣跪下來磕頭了。

然後，他聽見王薛那支離破碎的語句裡帶著這樣的懇求：

「拜託……拜託……別把小蝴蝶從我身邊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