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思念》(上)
雨是從下午開始下的,到黃昏的時候,已經變得很小了。斜風細雨,煙霧濛濛。
年青的陰陽師沒有打傘,緩緩走進院子裏,一頭被雨絲打濕的綠色長髮,顯得青翠欲滴。他遠遠地看到自己的師父坐在廊下,背倚著羅漢松的柱子,身上照例是白 色的衣裳,看上去有點單薄,卻絲毫沒有瑟縮之感。有雨絲飄到廊下,沾濕了老人清瘦的面孔,看上去竟有幾分與世隔絕的冷淡。 或者還有幾分別的情緒,但年青的陰陽師並不瞭解那是什麽,不過,每次他在師父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就覺得心口好似堵住什麽一樣,雖然不痛但卻好似教人喘不 過氣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微微斂了一下眉,將那些不必要的情緒壓下,遙遙向師父行了禮,然後走出門去執行他身爲八葉之一的職責。
晚上和其他八葉陪同神子去收服一個怨靈。
那是個專門誘拐小孩的怨靈,按說是很弱的傢夥,但是因爲神子嘗試封它的時候失敗了,反而多費了一番功夫。最後還是年青的陰陽師出馬。眼神堅定,面沈若水,念咒時毫不猶豫,結印的手勢乾淨利落。
回程的時候,神子的情緒很低落。那是自然的,一直以來,這個女孩子都在被人保護,好不容易想自己做點事情,卻失敗了。
陰陽師走在她身側,目不斜視。
神子歎了口氣,輕輕說:“泰明先生怎麽可以做到那樣乾脆呢?”
陰陽師沒有回答。這明顯是個不用回答的答案,它是怨靈,而他是陰陽師,有什麽好猶豫的?
結果開口的反而是走在後面的橘少將,聲音帶著點笑意:“神子已經做得很好了。畢竟是第一次封印嘛。”
神子低著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陰陽師微微斜過眼,也看向她的手。在神子和那個怨靈接觸的時候,他看到神子的身體很明顯的一震,然後表情就變得非常痛苦。藤姬說過,神子的封印和作爲陰 陽師的他的封印不一樣,神子要感受怨靈的心情,要喚醒怨靈的人性,從而淨化它。那麽,神子從那個怨靈身上,感受到了什麽?
不知是八葉間的心靈相通,還是大家都在想這問題,泰明才這樣想,身邊永泉已經問出口:“剛剛神子碰到那個怨靈的時候,感覺到了什麽了?”
神子的身體又是一顫,那個嬌弱的小女生良久之後才擡起頭來,一臉淚水。“寂寞。很多很多的寂寞,無窮無盡的……永恒的……寂寞……”
“所以它才會不停誘拐小孩去陪它麽?”
“也很可憐呢,那個怨靈。”
“可憐什麽,怨靈就是怨靈,再怎麽樣也不能幹那種事情吧?”
八葉們的話題慢慢的扯遠了。陰陽師沒有參與。他看著神子的淚水滴落在地上,下意識地伸手撫上自己右頰上的寶珠,微微垂下眼。
女孩子真的是很容易哭的生物呢。好似要回避心底的另一個問題一般,他突然這樣想。第一次見面時,神子好似也哭了。而那一滴眼淚變成了他的龍之寶珠。
眼淚這種東西,到底是因爲什麽而産生的呢?
陰陽師不知道。他只是師父做出來的人偶,並不是人,理論上來說,應該亦沒有人類應有的情緒。
至少,他從不流淚。
回去的時候,在院子裏聽到很刺耳的聲音。
年青的陰陽師不由皺了一下眉,循聲望去。聲音來自師父的住處,這時窄廊上燃著燈,師父還是坐在老地方,一面笑容,絲毫不見下午那樣的冷淡傷感的情緒。他對面坐著一個打扮得很奇怪的女孩子,頭髮剪得比神子還短,這時正把一個只有手掌長短的東西放到唇邊吹。
原來她又來了麽?
那個女生據說也是從神子那個世界來的,卻不知什麽時候認識了自己的師父,而且關係很好的樣子。
陰陽師正在想她上次來是什麽時候,刺耳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泰明再度皺起了秀氣的長眉,卻見自己的師父早已毫不客氣地伸手將耳朵捂起來,一副嫌惡的表情,但聲音裏卻帶著笑:“好啦好啦,你再吹下去,連地底的怨靈都要冒出來抗議了。”
女生把手裏的東西一扔,“啊啊”叫著,仰面倒在地上,枕著自己的手臂,看著天花板,嘟嘟囔囔道:“真是打擊人家對音樂的熱情啊。好不容易才纏著阿驁教我吹口琴的。晴明你應該稍微有點紳士風度嘛。”
“抱歉。”晴明笑道,“如果你這個也叫音樂的話,真是足以把紳士變成鬼呐。”
女生氣呼呼地翻坐起來,瞪著他,“我說,你就不能拿個什麽把耳朵塞起來,然後假裝很好聽麽?”
晴明噴笑出來,笑完之後,點了點頭。“下次就這麽辦好了。”
“下次?你想都別想我會再吹給你聽!哼!”女生哼了一聲,重重地扭過頭,然後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泰明,立刻換了副笑眯眯的表情來,揚起手打招呼。“喲,泰明。”
泰明點點頭,彎腰向師父行了禮,轉身便走了。
聽到背後有女生歎氣的聲音。“還是那樣冷淡呐,打個招呼又不會死。”
他沒有停,所以師父回了句什麽已聽不清了,但那聲音裏明明白白的笑意,卻是再遠也感覺得到。
師父很開心。
確定那邊已經看不到自己了,泰明微微轉過身。
一樣的庭院,一樣的走廊,師父坐在同樣的地方,也一樣的白衣高冠,不過因爲一個人的到來,氣氛就完全不一樣了。
泰明捂住自己的胸口,但是,爲什麽,他卻好像更難受了?就好像身體裏的五行之氣都已亂了,四處遊走,經脈間都有一種莫明的脹痛。
泰明回到自己的住處,坐下來,靜心調息。但收效甚微。
泰明垂下眼,長長歎了聲,他是不是,快要壞了?
受鷹通之托,泰明去看了那座十年來每次建成都會發生火災的舞殿。毫無疑問的是怨靈作怪,但是泰明沒有直接降服。藤姬說得很對,像這樣力量強大執念至深的怨靈,即使他能清除掉一次,也會捲土重來的。唯一的辦法,只有淨化。那只有龍神的神子才能做得到。
晚上八葉在藤姬府上聚集的時候,他提了出來。
八葉們的意見並不統一。分別以泰明和天真爲代表,一方堅持要清除舞殿的怨靈,一方則不想看神子再受苦。
天真的指責讓泰明很不解。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她是神子,而他們是八葉。他們的職責是保護她,而她的職責則是保護京。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職責,剩下的事情,不就只有“去做”而已嗎?
這時便聽到藤姬道:“其實我也不太贊成神子去。最近感覺神子大人的氣息很混亂,兩次無人跟隨,擅自出門。回來又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
“說起來,最近小茜也很少和我說話。”
八葉們正在討論的時候,小天狗躡手躡腳地從門外走廊的欄杆上走過,卻被賴久一把抓住了。
泰明聽到賴久在問他白天去了哪里,好像拿著信的樣子,送給誰了之類。而小天狗完全不合作,抵死不答。於是泰明走過去,從賴久手裏把小天狗接過來,拎在手裏問:“你去了哪里?”
小天狗雙手抱胸,臉別向一邊。“爲什麽要告訴你?”
年輕的陰陽師看著他,面無表情地重復:“我問你去了哪里?”
“真煩啊,都說——”
一張咒符出現在眼前,小天狗刷地變了臉色。本來就是泰明降服的妖魔,對這個實在是心有餘悸。再加上泰明那一臉完全不可通融的表情,小天狗連忙叫道:“別念別念,我說就是了。”
然後把神子叫他送信到一個廢棄庭院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最後還加上一句:“小茜,原諒我,都是泰明害的。”
他害的?他不過令他說了實話而已吧?他害了什麽?對這樣的指控泰明依然面無表情,卻覺得,他與這些人接觸得越多,就越不理解。人類到底是怎麽樣的生物?
“擅自外出,心事重重,還有書信……”
橘少將張合著手裏的扇子,突然笑起來:“是戀愛了吧?”
“戀愛?”泰明不解地擡起眼來。
但是更吃驚的卻好像是鷹通、天真、永泉他們。
“戀愛?是說神子戀愛了嗎?”
“那個人是……”掃了一臉驚異的其他八葉一眼,友雅大人拿扇子掩了嘴,微笑,“我還真是罪惡的男人啊。”
“友雅大人,請不要開玩笑了。”
“哦呀,我說笑而已。”
“如果是妨礙神子大人的話,就應該消除。”泰明說,他完全不明白,所謂的戀愛和他們在討論的事情有什麽關係。
友雅斜了他一眼,仍在笑:“還真像是泰明大人會說的話啊。”
“但是,”一邊的永泉微微垂著眼,幽幽道,“誰又能消除戀人之間的彼此思念呢?”
結果那一天的討論無果而終,而且最後還因爲神子的擅自離席還變得不太愉快。
告別了藤姬往外走的時候,泰明心情很差。他不喜歡神子這種逃避的態度。
友雅在泰明身邊,斜眼看著他,輕笑道:“泰明大人可曾思念過什麽人?”
“沒有。”陰陽師的回答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那還真是可惜,若你明白那是怎樣甜蜜怎樣痛苦而又怎樣叫人欲罷不能的感情時,說不定就能理解神子的心情了呢。”
陰陽師沒有回答,倒是後面的祈很不屑地插了話:“像你這樣以玩弄女性爲樂的花花公子難道還思念過什麽人?”
“哦呀,話可不能這麽說。”墨綠色長髮的花花公子把玩著手裏的摺扇,眉眼裏全是似笑非笑的邪魅表情,“總有幾個我會想念的人呢。”
那個女生會在其中嗎?不知爲什麽,泰明突然想起現在還在晴明邸的那個叫歐陽的女生。他記得上次她來的時候,去救過友雅,似乎還曾在他府上過了夜。他們,是否可以稱爲戀人?是否會彼此思念?
泰明想起那個倒在長廊上打滾的女生的臉來,他完全不能想象這女生會有那樣“甜蜜、痛苦又叫人欲罷不能”的感情。
“泰明大人是否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呢?”
被友雅這樣問的時候,年輕的陰陽師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望著某處出神,連忙移開了自己的目光,回答:“沒什麽。”
不過,他有一點奇怪,爲什麽這男人好像能知道自己的想法一樣?
友雅又笑起來,“泰明大人跟你那個高深莫測的師父不一樣,有什麽事情,一眼就能看透啊。”
泰明沈默下來。友雅笑著,用摺扇輕輕拍拍他的肩:“盡心盡力忠於職守固然很好,但偶爾,也考慮一下做爲一個人的心情如何?”
泰明覺得友雅對他做了一個很不可思議的要求。他怎麽能指望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人偶去考慮一下做爲一個“人”的心情?
而且即使他可能是個快要壞掉的人偶,也完全不能理解,爲什麽“甜蜜”和“痛苦”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情緒會同時出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