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思念》(中)
水中的人影有一頭碧綠的長髮,身材修長,面容英俊,若說有什麽地方和尋常人不一樣的話,大概也就是左臉的那一塊顔色比皮膚稍淺的印記和異色的雙瞳。
但這人本身,卻並沒有作爲人的自覺。
年輕的陰陽師看著自己的倒影,“人”的心情,到底應該是怎麽樣的?
“喲。泰明。”
水面上映出那個叫歐陽的少女的影子。
他一如既往地沒有回答她的招呼,連頭也沒回。
少女也不以爲意,在湖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半夜三更你泡在湖裏做什麽?”
泰明不能理解,爲什麽她要問這種明明一看就知道的問題?但是不知爲什麽,他還是淡淡答了句:“沐浴。”
歐陽坐在那裏,托著腮看著他,挑動一邊的眉。“穿著衣服?”
“比起身體上的來說,精神上的潔淨更爲重要。”泰明解釋。
歐陽嘴邊歪出一抹壞笑:“哦呀,泰明,你難道覺得自己精神上不乾淨了麽?你做了什麽壞事嗎?”
“只是覺得自己體內的氣有點亂。”泰明仍然一板一眼地解釋,聲音冷淡。
歐陽依然托著自己的腮看向他,半晌沒說話,卻突然將腳邊一塊石頭踢向他。石頭不大,但是來勢甚急,泰明吃了一驚,向旁邊閃了閃,避開了。他看著那塊石頭擦著自己的衣服掉進湖裏,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年輕的陰陽師皺起眉,擡眼看向湖邊的少女。
她居然笑眯眯的,“哎呀,這不是有表情的嘛。這麽帥的臉,整日裏板著,多浪費。多對人笑笑,多說幾句話你又不會死。”
“沒必要。”泰明這樣回答,然後緩緩從湖裏走出來,看起來,他要另找時間來沐浴了。
少女依然笑著,“還真像是泰明會說的話呢。嗯,說來也是,如果你不這樣,就不像是泰明瞭。但是,在完成‘必要’的事情之後,做一些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又如何?”
突然覺得這少女說話的態度和友雅很像,泰明的動作停了一下,抬眼看著她:“今天友雅大人對我說過和這很類似的話。是否人類都會這樣想?”
少女連忙擺擺手,“不,不,純粹個人意見而已。請不要擅自擴展到整個人類的高度。至於友雅麽,他會說一樣的話倒是不奇怪。他自己都說他和我是一樣的人嘛。”
“你們……”泰明頓了一下,又問,“是戀人嗎?”
“嚇?”少女好像嚇了一跳,“誰?”
“你,和友雅大人。”
少女好像嚇了更大一跳:“嚇?爲什麽你會這麽想?”
“不是嗎?”
歐陽皺了一下眉,搔了搔頭,“從表像上來看,或者,大概,勉強,可以算是吧。”至少,他們擁抱過,親吻過,也曾相擁而眠。
“表像?或者?大概?勉強?可以?算?”年輕的陰陽師重復著這些詞,皺起眉頭來。爲什麽會有這麽多的字首?這問題的答案不就應該只有“是”或者“不是”兩個麽?
少女咳了兩聲,“呃,那什麽,戀人有很多種啦。山盟海誓忠貞不渝的是戀人,逢場作戲露水姻緣的也算是吧。”
陰陽師還是很不解,“戀人難道不是互相喜歡的人麽?”
少女只好再咳:“那什麽,喜歡也有很多種啊。喜歡親人是喜歡,喜歡愛人是喜歡,喜歡朋友也是喜歡,甚至喜歡一隻貓,一朵花,也是喜歡啊。”
陰陽師的眉頭越皺越緊,突然想到另一個詞來,又問:“那麽思念呢?是否也有很多種?”
“呃,大概吧。”少女似乎對他的問題有點招架不住的樣子,也皺起眉來,“泰明你爲什麽突然想問這些問題?”
泰明靜了一會才答:“稍微有一點介意。
“耶?泰明有喜歡的人了?”
“不是的。”泰明有點急促地解釋,“是神子的事情。”
“耶?泰明喜歡上神子了?”
“不是的。”泰明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然後觸到歐陽笑盈盈的目光,突然就覺得自己雖然還不能理解神子的心情,卻似乎有一點能理解歐陽上次來的時候,那個在師父的院子裏拆牆的神將的心情。他吸了口氣,才令自己的心情再度平復下來,緩緩道:“神子最近有點不對勁,他們說是戀愛了,友雅大人還讓我稍微考慮一下 ‘作爲人’的心情。所以我想瞭解一下,所謂‘戀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是好還是壞?會讓人有怎麽樣的變化?”
“唔。”少女似乎沈吟了一下,然後又笑起來,“這種事情啊,問是問不出來的。一定要自己試過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呀。”
“試過?我?”泰明垂下眼。他又不是人,從出生到現在,幾乎除了師父之外的所有人對他如避蛇蠍,就連八葉的衆人,也不見得親厚到哪里,他要怎麽試過?
“泰明你很介意自己的身份嗎?”少女的聲音難得地正經起來。
泰明靜了一會,才輕輕道:“我不是人,只是個工具。”
歐陽看著他,又笑起來,道:“哎呀,你這樣說,晴明可要傷心死了。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
泰明沒說話,歐陽又道:“或者是有很多人怕你。懼怕自己不瞭解的東西,懼怕強大的東西,這大概也是人類的天性吧。但你自己沒有必要就這樣把自己局限在‘不是人’這種框子裏吧?其實吧,是不是人又有什麽關係?人家還說晴明是狐狸呢。”
聽到她以這種語氣提到自己敬重的師父,泰明有一點不悅地看了她一眼。
女生就好像沒看到他的眼神一樣,還加重了語氣補充了一句:“他真的很像。”
泰明突然覺得自己今天很奇怪,爲什麽還要在這裏跟她扯這些話題,不是早應該一言不發走掉才對嗎?還是說,自己被她和師父在一起的時候那種輕鬆而溫暖的氣 氛給誘惑了?自己其實也在渴望有那樣的時刻?這樣的想法,讓泰明有一點怕。他第一次覺得怕,卻不知自己怕得是什麽,只覺得自己體內的氣在到處亂竄,就好似 下一刻就會爆裂開來。他想,原來不只人類會怕自己不瞭解的東西,連他也會。
這時又聽到歐陽道:“但那又不妨礙他喜歡人和被人喜歡。事實上,分明也有大把的小女生很喜歡泰明你啊——”她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拍拍自己的頭,“扯遠了扯遠了,我還真是不會安慰人。其實我的意思是,你明明也會生氣,明明也會擔心,明明也會寂寞,爲什麽會覺得你自己不能戀愛?”
泰明怔在那裏,半晌才冷冷淡淡地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歐陽笑著站起來,突然伸出手來,捏住他的嘴角,向兩邊一提。他還沒反應過來,女生已湊到他耳邊,用一種輕若春風柔若絨毛的聲音,咬著他的耳朵軟軟道:“像這樣體貼的話,泰明你應該要說得再溫柔一點才好呀。”
年輕的陰陽師繼續怔在那裏。
這是第一次,在和工作完全無關的時候,有人靠他這麽近,而且完全不怕他。他記得那時爲了驅逐黑龍神子的詛咒,他抱住神子的時候,神子臉上完全是一面驚恐,連神子都怕他……
所以,當有人真的完全不怕他,不在意他的身份的時候,他反而嚇到了。轉念一想,那女生連師父的鬍子都敢撥,還有什麽是她會害怕的?
於是就坦然了,回過神來時,卻突然在想,照人類的觀念來看,他剛剛,是不是被人“調戲”了?還是被“輕薄”了?或者說,是被“勾引”了?
有著綠色長髮的年輕陰陽師楞在那裏想這個完全在他的知識範疇之外的問題的時候,那個“調戲”或者“輕薄”或者“勾引”完了的傢夥早已經跑遠了。
舞殿竣工那天,歐陽也跟去看了。她換下了自己的衣服,穿了晴明年輕時一件舊狩衣,太一幫著裝束起來,完全不像是女孩子,倒像是個俊俏少年。衣服本是白的,因年代久遠而有些泛黃,卻更襯得她的臉生動明亮。
她跟在身後的事情,泰明不是不知道。他是陰陽師,就算她能隱藏自己的身形,他也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氣。何況這女生一點要藏的意思也沒有。不過師父沒有反對,他也就沒明確地拒絕,只是一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泰明就覺得心很亂,一時間不知要怎麽面對這個女生,也不知要怎麽跟她說話。索性就假裝沒看到她,目不 斜視地向前走,但卻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
歐陽不緊不慢腳步輕盈地走在泰明身邊,待到人多的時候,索性就牽了泰明的袖子。倒不時惹來一陣側目。
陰陽師面無表情,心裏卻暗歎了口氣,忍不住道:“放開我的衣袖。”
歐陽挑眉一笑,很無賴的樣子,“你願意讓我牽你的手麽?”
“爲什麽一定要牽著我?”
“怕走散唄。”
怎麽可能?即使她找不到他,他也會一眼看到她吧。氣這麽特別的人。她身上的氣和神子那種清新的潔淨之氣不一樣,就好像是燒得正旺的火焰,明亮絢麗,似乎連人的眼都要灼痛,不要說這舞殿前面區區幾十個人,就算幾百個幾千個,就算整個平安京,也未必找得出第二個。怎麽會走散?
雖然這樣想,但泰明並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再要求她放手,很意外的,就好像那些不時指指點點的目光也並沒有那麽討厭了。
但歐陽偏偏就自己松了手,一面把那只剛剛還拉著他的衣袖的手舉到頭上揮舞,一面大叫:“友雅。”
泰明循聲看過去,果然看到那風神俊朗的右近衛府少將正站在人群裏和人交談。這時聽到叫聲,橘少將微笑著轉過頭來,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停滯,然後就笑開了,張開了自己的雙臂。“哦呀,看這是誰?”
於是少女就燕子般投進他懷裏。“你說是誰?”
友雅接下她,口中卻輕笑道:“這我可要想想看了,夕梨?美朱?戈薇?陽子?”
歐陽伸手在他臉上擰了一把,一面翻白眼:“哎呀,友雅大人你的記性可真差,其實我是凱羅爾呀。”
友雅笑起來,討饒地按住她的手,聲音輕柔:“我以爲你真的要再過三十年才回來。”
歐陽板著臉,正色道:“其實已經過了三十年。”
“哦?”友雅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細看了一會,亦正色道:“歐陽你是狐狸麽?”
“去。”歐陽打開他的手,卻忍不住笑起來,“人家駐顔有術呀。”
友雅也笑起來,奉承了幾句,問:“你幾時過來的?一個人麽?”
“有一兩天了,今天泰明要來看這座新竣工的舞殿,我跟著過來……”歐陽一面說,一面指向泰明原先站的地方,後面的話自己咽了下去。舞殿新落成,工匠、官員,看熱鬧的人,三五成群,來來往往,哪里還有陰陽師的影子。
友雅卻並沒有覺得歐陽的話突然停下來有什麽不對,他的注意力這時正被另一個人吸引。那人一頭紅發,穿一身藏青色的衣服,面容英俊,左眼下方有一顆痣。最重要的是,他十年前就已親眼見證了那人的死亡。
“友雅大人。”
聽到有人叫,友雅回過頭來,見是一位見過幾面有點頭之交的官員。他向友雅笑了笑,擡眼看向舞殿,道:“初舞,友雅大人也會出席吧?”
“嗯。”
“不知道初舞的劇目是什麽呢?果然,齋陵王是不可能再看到了吧。”
隨意寒暄了幾句,友雅再去看那紅發青年時,發現他已經不在了。
眼花了嗎?還是幻覺?友雅輕輕張合手裏的摺扇,皺了一下眉。卻聽到身邊的少女在問:“呐,那人叫什麽來著?我是說剛剛那個紅頭髮的,季多史?還是多史季?”
她也看到了。友雅看了一眼歐陽,十年前的記憶越發清晰。十年前,就是在這座舞殿上,那紅髮青年以比傳說中還要高明的舞技表演了傳說中的夢幻之舞齋陵王,然後就死在這座舞殿上。
他點了一下頭,道:“是叫多季史。十年前京城最負盛名的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