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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記》第241章
阿彌陀佛並無絲毫反應,半晌後忽然問道:「老君你此時在何處?」

明明太上老君就在他地身旁。但他偏偏要問對方身在何處。

「我在守在上面那個丫頭。」太上老君飄浮在阿彌陀佛的光身之外,如一蜉蝣逍遙自在。

阿彌陀佛微笑道:「果然如此,佛祖煉那火,老君教習那冰,這才合乎自然。」

太上老君呵呵笑著,搖了搖頭:「那玉女與我向無瓜葛,我與如來想法也不一樣,既然清靜無為,劫末寂滅,那何須多行其事?我守著那丫頭。便只是看著那丫頭。若無數億年之後,劫末到來。你我何需刻意提前或是延後,仍是那個看字,只須看著便罷了。」

阿彌陀佛似有所悟,面色安喜,微微頜首。

太上老君伸出一根手指,細細翹起,指著那遙遠的雙佛相撞處。淡淡道:「彌勒快撐不住了。」

易天行確實快撐不住了,大迦葉的肉身永世不腐,卻止不住佛祖遺光毀滅之意,天火橫於身,憑心念化作六童子賊戲彌勒,摀住他地七竅,將佛光全數堵在他的身體之中。

不過剎那之後,佛光便在他的身體內蘊積到了某個臨界點。

被撐成胖彌勒模樣的易天行,仍然是裂著嘴笑著。眼神裡卻現出一股悲哀來。他悲哀的自然不是自己,縱使散體歸於寂滅,以他如今果位。只要心念不死,總有一日能重新修成正果。只是若自己被佛光撐散了身體,那些萬丈死光遁入冥間,這冥間生受了五百年苦業的冤魂,卻再也沒有重頭來過的可能。

化作火鳥的小易朱在他的身下奮勇飛行著,始終在佛光威壓之下,保持著空間中地高度,將冥眼處地佛光堵著。火鳥的額頭上生出一片素色,正是鳳凰形態。

鳥喙之中,咕咕叫了兩聲,像小雞一樣咕咕叫著,卻挾著無窮地怨戾之意。

因為它知道這記佛祖法身化成的光芒,易天行容納不下,自己也容納不下,許多年前它就曾經試過,結果慘被剖腹而出。

……

……

易天行閉了雙眼,雙手結了無數道訣加在自己身上,此時再用佛印製如來佛光,那是極愚蠢的行為。

內心深處被劫初之火焚燒著,無比痛苦,卻又無比清明。

佛光在他的神識內緩慢而堅定地擴張,那種威勢根本無法控制,不多時便要佔據他的心神。

他扁了扁嘴,咕噥了一句什麼,伸手去撓了撓鳥兒子正在冒火的毛腦袋,又摳了摳自己胸上如婦人般隆起的肥肉,再次投入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地對抗佛光工作之中。

菩提心快散了,很自然地,到這種最終時刻,總是有蠻多回憶在人的腦袋裡翻起落下,像書頁一般嘩嘩的。

易天行也不例外,雖說都彌勒了,但知道自己快撐不住,真要投胎而去時,也不禁開始回想今生之事。

那垃圾山,那市場裡的桔子皮,那些略有些潮的煙葉,那些讓女孩子們聽著就作嘔的肥油渣,那些污,那些垢,那條江,那個縣城,敵視,漠視,無視。

那座寺廟,那後圓裡的小草屋,那些略有些硬的鐵蓮,那些讓女孩子們聽到就昏厥的血腥事,那些骯,那些髒,那條河,那個省城,打鬥,廝鬥,惡鬥。

還有那座雪山,那方梅嶺,那個書店。

他地生存其實是輕鬆的,卻又是無趣的。轉而卻想到人世間地那些人來,那些人是真苦啊,普賢菩薩傷成那模樣了,饑不能進食,渴不能飲水,一應生趣全無,還死挺著;梅嶺上那血和尚都熬成干厚了,好不容易要成佛了,卻被葉相一中指頭給戮死了;至於那些非洲上餓死的,煤窯裡活埋地。雪樹林裡被斫了腦袋的,一生下來就缺胳膊缺腿的。

看樣子,活著確實還是蠻苦的一件事情,易天行當然也是有同情心地彌勒。只不過…… 

……

……

「啪!」的一聲,他打了個響指,一團天火燒起,焚化一應幻覺,咕噥道:「老子不過是要混口飯吃,你三番五次給我灌輸這王八蛋四字真言,我早聽膩了。」

如來與彌勒關於有生皆苦還是有生皆喜的衝撞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開,便被易天行生生掐息。

管你娘的是喜還是悲,這時候又不是洞房,房裡又沒有大馬猴。滾蛋吧您。

老子只是要擋著你這光,老子不想被你算計五百年。現在再當你的幫兇。

只是,快撐不住了,肚子好帳,像吃了酒之後又吃人工牛黃甲哨唑的感覺。

要爆了,冥間要毀了,大家要嗝屁了,地藏王與音音姐怎麼還不來?

……

……

冥間的空中。肥胖的易彌勒面色似笑非笑,似醒非醒,坐於火鳥之上,吞噬著頭頂落下的佛光,並未張嘴,一偈無由響起,徹落在這廣曠的冥間,落在冥間眾生地心頭,似乎想安撫這些受苦的生靈臨死前顫怯地心。

「如一縷光。

睜是醒,

閉亦是醒,

後一刻。

如夢醒。」

他的傷春悲秋臨死之偈剛剛說完,冥間從三個方位傳來一聲噫。

「噫?」

「噫!」

「噫~~」

有表示驚歎的,有表示欣喜的,有表示糊塗的。第一聲驚歎之噫,來自於遠方袖手觀看滅世事的阿彌陀佛與太上老君。第三聲糊塗之噫,自然是來自於易天行身下的小易朱同學。

第二聲欣喜之噫,卻是從那些白骨腐屍群深處傳出,不知是何許人。

易天行此時已經睡了過去,棄聖絕智,蔽了所有地外洩神識,將自己的所有能量神通全數用來抵抗,消化體內的佛祖滅世之光。

……

……

一隻黑鐵棍破空而至,倏然間貫穿易天行頭頂那方晶壁,呼啦啦扯著一大片白黃相加,貴氣十足的袈裟,從那個只有針眼大小的冥眼處穿了過來!

「錚!」的一聲巨響,黑棍刺入冥間黑土之中,棍尾微動,霸氣無雙。

那面袈裟,緩緩覆在易天行的身上,於佛光陰風之中,衣尾飄浮,壯美無二。

……

……

頭頂落下的佛光驟然間停了!

就像是誰又重新放了個塞子,在人間與冥間的通道之中。

連初生彌勒像地易天行在這佛光下都搖搖欲墜,連阿彌陀佛都不敢輕言能住的佛光,除了那已經擋了五百年的石猴,還能是誰?

……

……

歸元寺廢墟之中,淺坑底部,一個穿著黃舊袈裟地猴兒正坐在那裡,他沐浴著佛光,哼著小曲。

沒有人想到在被囚了五百年之後,老猴好不容易脫陣而去——此時卻又回來了,他重新坐回佛光之下,渾身上下顫抖著,難受著,一身濕汗滲出褐毛,打濕袈裟。

他為什麼要回來?

老猴也不起身,金瞳翻著白眼,看著罩在自己身上的萬丈佛光,尖聲說道:「俺家知道,既然俺家要堵在這兒,你這無根之物,永世不消,俺家也只好永世不出。」

他一拍身邊土地,整座歸元寺廢墟的殘礫都被震了起來,騰於空中,厲殺一片。

滿天殺氣中,老猴戾橫說道:「如來!好教你知曉,俺家先前破陣而去,只是要讓這世上眾人曉得,你困不住俺家!」

他深吸一口氣,滿院荒礫如龍般繞著身體游動起來。

「俺是認死不認輸的傢伙。」老猴地聲音陰滲無比,「你要困俺。俺就偏要破陣一次給你看看。」

原來如此。

破陣而出,乃是猴子五百年來最記掛的一椿事情。

但覓那自由只是緣由一絲,他的心中看的明白,只是要破陣。破一次陣,便足以證明如來沒有能力困住自己!

而他之所以會回來……

……

……

「如來!」老猴對著萬丈佛光尖聲卻輕聲著,「你困俺五百年,便是為了今日……但你……卻不知道俺家心中不爽。」

「呵呵呵呵!」快意裡夾雜著陰寒地笑聲從那紅紅的嘴裡吐了出來:「你以為俺家破陣之後便要自由快活,俺家偏不讓你如意!俺家便又回來了,縱使今後不再出去那又如何?你這破光要照億萬年,俺便抗你億萬年,偏不讓你舒心隨意,狗屁!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回來了。

俺家偏在脫五百年之困厄,只享片刻光陰自由後。便又自投羅網,寧將今後無數量劫盡數付予之古寺之中。但俺……偏就回來,偏就不讓你如來如意!

你要佛光度眾生,滅眾生,俺就不讓你度滅,俺就一世坐在這冥眼之上,抗你一世。

佛光大盛,光亮之中。那猴兒坐著的身姿也是那般驕傲。

「善哉善哉,勝佛慈悲,終於成佛。」阿彌陀佛閉目感應著人間歸元寺發生的事情。

「那猴子只是和佛祖賭氣罷了。」

太上老君倒不以為然,微笑裡卻夾雜著苦澀,在他的神通算中,今日之事,斷不會就因為石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回到歸元寺,自困於佛光之下了結——且看那易天行還在與身體內的佛光爭鬥,終有一日是要醒來。他醒來後斷不會讓自己的師傅大人永世困在佛光之下——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吧。

除非那一家子就這樣與佛光耗著。

……

……

末章 彼岸(下)【全文終】1/4(朱雀記)

不知道過了多久,易天行睜開了眼睛,身下的鳥兒子又咕咕叫了一聲。

他馬上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輕輕撫摸著自己身上的袈裟,神識一動,將身周的六個火童子收了回去,體腹內地佛光蒸騰如霞。他抬頭,看著晶壁外側那個有些瘦弱的老猴背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 

人間,冥間。

無根無由地佛光在人間貫下。

劫初的本始之火在冥間燃燒。

老猴閉著雙眼坐在光與火的中間,左手下意識輕輕握住了一個人的手腕,那細柔的手腕。

鄒蕾蕾的手腕。

沒有人會忘記鄒蕾蕾,但也沒有人會記起鄒蕾蕾,在目前這樣一個紛繁複雜的境地中。

她仍然沉睡著,安寧著,身體淡淡散發著清靜地吸引力。

便在這時一股強大的吸力從她的身上迸發了出來!

……

……

易朱一聲暴嘯,易天行雙眼中金芒劇閃,父子二人本自劫初來的那蓬火源,感應到了人間那縷劫末的冰息,那股人世間最遙遠,卻又是最親近的味道。

天火化作火龍,直衝而上,扭曲著,變形著,像是舞者的裙擺,又像是春日的柳枝,挾著生命跳躍的氣息,愉悅無比地衝破人間冥間地距離,衝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之中!

而那記佛光也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猛然變粗,硬生生地砸在了老猴的身上!

一道宏流,一道毀滅地宏流從老猴的身上衝到他掌中細柔的手腕上,然後衝入了鄒蕾蕾的身體中。

……

……

毀滅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盡數貫入到了那位依然沉睡,不知身外事,安寧一片的平凡女子體內。卻如泥牛如海,沒有一絲氣息泛出,不論是生命之火,還是毀滅之光,終究歸於寂滅之體。

火還在燃燒,光還在沖涮,一在冥間。一在人間,卻異常奇妙地以石猴為導體,不停灌入寂滅之中。

不論是光還是火,都變作了純粹的能量。扭曲成了雙面沙漏一般,形成很凶險,但是很穩定地平衡。

就像是一座橋,貫穿了劫初劫末,貫穿了這個世界的本體。

險之又險,小書店一家四口齊出手,終於成功地化解了冥間的大危機,但同時也將這祖孫三代都陷在了冥眼上下兩方,無法動彈。

冥間的高空之中,在陰風火息環繞之中。消失了許久地地藏王菩薩,出現在了易天行的身邊。向他行了一禮。

易天行此時肥胖不堪的身軀終於消減了些,眼簾似抬未抬,微笑說道:「菩薩不要說自己剛好路過。」

地藏王菩薩微笑應道:「我們每個人都在路過某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頜首,柔聲道:「看來我一家四口人,就要與這如來的光芒耗上一生一世了。」他說的很淡然,似乎很隨意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悲哀的現實。

但他還是遊魂之時,地藏王菩薩便在一旁暗中看著。自然知道彌勒性情,當另有話講。

「如來之光已經穩住,如何將這能量轉成六道輪迴之力?」

地藏王菩薩合什敬道:「如來捨法身,關閉六道輪迴,今逢劫初劫後兩磋磨,只需另有一佛再捨法身,便能重啟六道輪迴。」

「再捨法身?」易天行看了一眼頭頂那光彩陸離的一幕,欣賞著萬丈佛光與跳躍火息在蕾蕾身周體內形成的微妙青衡,歎了口氣:「那自然需要個佛爺了。」

佛祖捨了法身才關了六道輪迴。那是真正的死亡,無輪迴,無重生。無涅磐煩惱,一應皆無,歸於虛無。

若此時還需要一佛捨法身,那自然也是真正的歸於虛無。

……

……

易天行歎了口氣,忽然微笑說道:「菩薩,念偏滅定業真言為我聽。」

地藏王菩薩受教禮敬:「唵,缽囉末鄰陀寧,娑婆訶。」

一字一句,輕輕響在冥間地眾生中,眾生知道此時要有一位大德捨身再開輪迴,喜悲相加,跪於地面,不敢言語。

易天行身下的那紅鳥輕輕咕咕,似乎有些悲傷。他卻聳聳肩,身上地天火也隨之跳動,似乎十分歡喜,苦著臉說道:「想不到俺也有當黃繼光的勇氣啊。」

地藏王菩薩微笑頌出三皈依:「自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

易天行喃喃隨之念道:「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

……

冥間遠處,阿彌陀佛已收去光佛寶像,化作一面貌尋常僧人,閉目以大神通觀察著那處的動靜,發現佛光入冥之厄終於暫時消除,緊接著卻聽到了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八字,不由面露微笑,對身旁太上老君說道:「老君,我要去發無上心了,你慢慢看風景。」

阿彌陀佛發願要去捨身重續六道輪迴,歸於虛無之前,終於講了句頑笑話。

……

……

人間佛光下,老猴咬牙心想著,自己那徒兒還有如花美眷,就這般嗝屁,未免也可惜了些。俺家眼下也算是個正牌佛爺了,褐髮猴送白髮人的感覺不咋嘀,難不成要俺捨身去?可那果酒還沒喝夠,書還沒看完。

……

……

人間冥間三尊佛,此時不約而同地準備赴死去。

便在此時,地藏王菩薩卻笑了起來,回首望了一眼阿彌陀佛所在之處,抬頭望了一眼老猴所蹲之地,復平視,清湛雙眼望著易天行,一字一句說道:「爾等即便要發這大心,又怎知道如何發?」

易天行一愣。

地藏王菩薩又笑道:「那個解脫的法子,只有我知道。畢竟我在冥間看這佛光也看了數百年,他滅度眾生。我啟度眾生。」

易天行這才發現地藏王菩薩的笑容有一絲詭異,有一絲調皮,就像是一個搶到了糖果地小孩子。

……

……

「自皈依佛,當願眾生。體解大道,發無上心。」地藏王菩薩黝黑地臉上微笑浮起,道道經文無由響起,環繞在他的四周,他雙手合什,飄浮於冥間正中的天空中。

「卡嚓!」一聲巨響,如霹靂般響在空中。

一道電光擊中了地藏王菩薩地寶像,菩薩身著褚身袈裟,頭戴瓏空之冠了,斗持錫仗。於彩雲之上,迎這道電光。寶像清光煥然,十分美麗。 

遠處隱隱傳來某只靈獸的嚎叫。

眾人隱隱明白了些什麼。

空中忽然又幻出無數地藏王菩薩寶像,游於冥間四周,如風如霧,迅疾攏回,歸於一身。

清光中,菩薩合什無語。寶像莊嚴。

忽然,冥間落下雨來。

這雨不是從天而來,卻是自忉利天而來,其中蘊著無量香華,溢滿陰間無限土地,又有天衣珠瓔現於四周廣闊土地,遠處隱隱可見遠古諸佛向此方禮敬,更有藥師佛攜月光日光二尊大菩薩現於空中,均面帶虔誠。向地藏王菩薩行禮。

「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願大力地藏王菩薩。」

「南無大行大智地藏王菩薩。」

「南無安忍精進地藏王菩薩。」

「南無十輪撥苦本尊地藏王菩薩。」

眾佛眾菩薩默然稍許,天花紛紛墜下,禮敬曰:「南無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

……

……

易天行的胸口似乎被某些東西堵住了。尤其是聽到最後的光明金剛地藏王菩薩稱號之後,這才真正明白了一些東西。他與地藏王菩薩連話也未曾說過幾句,在冥間相見之後,便是以遊魂之態學習菩薩手抄的彌勒下生經,其時菩薩曾道:世間本無大迦葉。

確實沒有大迦葉,自己這肉身便是大迦葉一屬,那下生經中大迦葉成佛,又是暗指什麼?

地藏王菩薩作彌勒下生經,指大迦葉輔佐彌勒度世,最後成為光明佛。原來,這光明佛便是他自己,菩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去路。難怪世間常言,此菩薩在釋迦牟尼佛滅度以後,彌勒佛未生以前,擔負救度眾生地重任。

清光中,地藏王菩薩來到易天行的身前,微笑道:「彌勒,我去了。」

「為什麼?」

「因為這是冥間,

無比充分的理由。

易天行面色一片莊穆,雙掌合什。

……

……

雨下地越來越大,沖涮著冥間那些肅然枯槁地一切,清心香意瀰漫心間,大千毫光現於頭頂。

地藏王菩薩已經消失在了這個空間裡。

而易天行的頭頂冥眼卻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如同渾沌般緩緩運轉地黑玉盤,其間力量之仁厚實在是前所未見。

漸漸天火弱了下來,人間從冥眼處貫入的佛光也被盡數納入那塊玉盤之中,毀滅與生命在玉盤中形成了完美的流淌,看上去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感。

一道微弱的光芒從黑玉盤中耀出,那便是地藏王菩薩,不,或者應該說是光明金剛佛解體後留下的心願,就像一顆星星般,看著這冥間的眾生。

易天行微微偏頭,面色木然,在人間地時候,讚歎於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願,敬佩有加。來到冥間後,數月相處,卻是無知無識的遊魂,心道自己與這位可親可敬的菩薩應該沒有太多感情,但不知為何,此時他的心中依然是悲傷一片。

冥間之苦已去,人間亦歸太平,但他卻一絲喜意也無。

……

……

遠處,太上老君驚歎道:「原來地藏王菩薩早已成佛。直到先前才真正顯現出他的境界來。」

那境界只是顯現了一瞬,便歸於虛無。

阿彌陀佛正盤膝坐於地,不停頌經,聽著這話。抬頭淡淡道:「無數劫前,他便已圓滿為佛,只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罷了……若不是今日這般,只怕他依然願意守在冥間,超度無數劫來地亡魂。」

太上老君面色亦是一片肅然,讚歎道:「化己身為輪迴,以佛身之虛無,換得地獄之希望,此等大願。殊可讚歎。」

阿彌陀佛淡然道:「末法時代,無數佛起。今日一日間,人間冥間現出三尊真佛來。」

「你還以為這是末法時代嗎?」

阿彌陀佛微微一笑,隨著老君往更遠的地方離開,只是那背影不免有些蕭索無趣。

……

……

在人間,老猴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手搭著涼蓬。發現如來那廝留下的光全部沒了,這才滿意地咂巴咂巴嘴,扭頭一看,卻發現身後紅屁股下開出一朵白蓮花來。

蓮花之上,有靈魂滲出,面色無喜無悲,無知無識,逕往人間各處投胎,其中有一孩兒面卻是帶著一絲笑容。

那柄一直在鄒蕾蕾身邊輕輕扇著地青扇子也落到了廢礫之下。沉睡中地女孩子面色一片紅潤,左手尾指微微動了一下。

地球之外極遙遠的太空之中,那兩尊相依相偎。被凍成冰雕一般地血菩薩,驟然間失去了與塵世的聯繫,在萬分之一秒內動了起來,卻來不及像過去無數世裡那般互相廝殺——葉相微微翹起唇角,給了勢至菩薩最後一個微笑,勢至菩薩卻依然是淡淡的——然後便在另一個萬分之一秒後,二尊大菩薩,像粉末一般地散開,變成了一大蓬夾著血色的冰粉,混在了一處,再也分不開來。

只有粉末中的那根夾著血絲的指骨,不知為何憑空不見。

冥間,眾佛眾菩薩正靜立祥雲之中,看著高空之上,乘在火鳥之上的佛,等候著彌勒歸位。

易天行手指輕輕拈動著,不知道是在玩著什麼,輕聲說道:「經中寫著牙齒,怎麼變成指頭了?」

滿天梵唱起,滿天鮮花落,滿天絲竹,滿天天女,敬畏候於外。

……

……東方淨土藥師佛在兩位脅侍大菩薩的拱衛下,來到高溫熾烈地火鳥之旁,合什禮敬道:「請彌勒佛歸位須彌山。」

易天行卻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玩著手中那東西,若有所思。

一陣尷尬的沉默。

他睜開雙眼,眼神凌厲如電火般在藥師佛面上掃過,藥師佛面色不動。

「你來作佛祖?」易天行開口問道。 

藥師佛面上卻無震驚,只是微笑著搖搖頭。

易天行也笑了:「既然你不肯做,將來總是我做,那到時候是我管你還是你管我?」

藥師佛也笑了,退後祥雲之中。

日光菩薩與月光菩薩正要隨佛退去,易天行卻將日光菩薩喚了回來,開口又是那句話:「讓你做佛祖,你做不做?」

日光菩薩與藥師佛不一樣,面色一凜道:「彌勒荒唐。」

易天行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那讓你做地藏王菩薩,你做不做?」

日光菩薩微驚,合什道:「為何是我?」

「因為我在冥間地時候很想看日出。」易天行偏著腦袋,「那時候我還只是個遊魂,想來這冥間的生靈們,不論是惡是善,總是喜歡看看太陽的。」

日光菩薩看了一眼冥間頭頂那粒微弱星光,微笑浮上面龐:「南無彌勒,我今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

「別!」

易天行吼道,打斷了日光菩薩最堅毅的願念:「別再來這套傷神玩意兒了,哪天你不想做了,我去撈人來做,別做的委委屈屈的。」

……

……

一片死一般地寂靜,日光菩薩領命去重修地府。重行六道輪迴自然之理。

便只有無數祥雲飄浮於易天行地身旁,他早已擺手讓這些和尚們把那些天女散花什麼的都收了起來。

佛界諸能恭聆彌勒訓話。

「咳咳。」他咳了兩聲,做為開場白,「我隨便說幾句。」又摸了摸身上這件佛祖衣缽的袈裟。才發現袈裟上破了兩個洞,露出自己不雅地胸部來,不由輕聲異道:「誰使過抓奶龍爪手?」

旋即才明白,這上面一個洞乃是與勢至菩薩寶瓶同歸於盡的冰雪衲,另一個洞自然是老猴生生戳破的。想通了此節,他才又重新開始說話。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死過的人,所以知道死是什麼滋味。所以我要說的是,我和如來不一樣,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地想法,他玩大乘。我玩小乘。」

易天行的目光掃過諸天祥雲,雲中諸能皆能感覺到這目光裡蘊含著的一絲威勢。

「我下面說地,或許你們不愛聽,也無所謂。」他淡淡說道:「佛祖是我們地老師,老師錯了,咱們就別跟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雖然像放屁,但畢竟不是太臭。佛說輪迴是苦,我且由他,佛說有生皆苦,我就不樂意聽,我現在聽著這四個字就煩。」

「輪迴其實也沒什麼好苦的。」他露出滿口白牙,「想我在冥間大黑山上發呆,其實發呆也是件幸福地事情亞。」

藥師佛聽著這話不妥,大為震驚。按今世佛祖彌勒如此說法,若輪迴不為苦,那誰還去修佛去?其間隱著的意思。豈不是要將佛家的根基都毀了去?

誰知易天行此時卻把兩眼一閉,說了句就職宣言到此為止,便靠在鳥兒子身上沉沉睡去。

他確實累了,身累心累。

……

……

諸佛離散,留下侍者菩薩候於側。

易天行抱著兒子在空中睡覺,閉著的雙眼卻有些微濕,手中不再摸娑那根佛祖留下來的指骨,輕聲說道:「有生皆苦個屁,活著就是好的。」

他雙指一用力,就像他師傅當年捏碎果核一般,將這牢不可摧、法力驚人的佛指舍利盡數碾成粉末。

幾年後。

高陽縣城忽然來了一大批建築隊,將原屬古家地一大片莊圓全數剷平,鋪的平青整整的,在上面種了許多草,又修了間並無隔斷,大到不能再大的房屋。

這幢大房子鄰江,每到暮時,便能看見萬道流光如金龍輕晃。這一日,沿著江邊置了個小桌,桌上擺了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但卻沒有人來吃。

在火鍋的前方,靠著江邊的草坪處,正有幾個人站在那裡看江水。依照高低順序排列著,最左手邊是易天行,然後是師傅大人,然後是已經快要超過老猴的小易朱,最邊上是那個一直沉睡不醒的蕾蕾媽。

易天行地餘光看了一眼師傅,這才發現師傅他老人家原來身材並不如何高大。

……

……

除了睡著的那個,剛才還站著的三個男人極有默契地同時蹲了下來,嘴裡一人拿了一根草叼著玩。

「媽什麼時候才能醒?」

「過幾天吧。」

「歸元寺修好沒有?」

「莫殺正在處理。」

「其實俺這輩子,最佩服地就是如來。」老猴悠悠說道:「在歸元寺裡這五百年,想的便是出來後,如何面對自己這個最大的敵人,料不到如此厲害的人物,居然把自己給玩死了。」

老猴忽然說道:「你去把那唐朝和尚接回來。」

易天行面上浮出微笑,說道:「知道了。」

……

……

片刻後,他出現在梵蒂崗前的廣場上,遠處的鴿子不知道為什麼,都飛了過來,繞著他的身體,似乎十分喜歡他身上地氣味。正在石板廣場上行走的教士們卻紛紛離開。

易天行找到那個屋子。推門走了進去,然後看見利果斐又在吃海鮮燒烤,不由苦笑道:「師叔,師公呢?」

利果斐苦笑道:「猜到你會來。剛才就走了,好像跑老二那裡去種樹去了。」

易天行挑挑眉頭,想不到膽小的師公居然還怕師傅揍他,聳聳肩,問道:「師叔,你是準備回須彌山還是和我們一起去住?」

利果斐搖搖頭,歎了聲故土難離,然後似乎想起件事情來,說道:「你答應教皇的事情,要不要我給你回個話。」

「不用了。」易天行地目光穿過層層房屋石牆。望向教皇住的屋子,似無意間說了句:「尼采。1882,快樂的知識。」

「上帝死了?」二師叔嘴裡的海蟹螯子卡嚓一聲斷開。

一年後教皇死,白煙升起。

……

說完這句話後,易天行就離開了歐洲,自然也不知道在東歐某個山林裡發生的一件有趣事情。

血族中以智慧著稱的弗拉德,此時正看著面前那個寶貝兒少年,已經快要發瘋。血族本來是通過初擁來繁衍後代。生育的純種血族,幾百年也難得見到一個。而在幾年前,一位族長大人,終於成功地誕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一降生就顯示了強大的實力,也顯示了極大的怪異。

弗拉德就順理成章,成為這血族孩子的老師,但卻發現自己永遠無法教會這孩子任何血族地本領——因為對方拒絕學。

就如此時。

小血族為難地伸出身後金光閃閃的肉翼,對著面前葡萄酒杯裡地鮮血。滿臉不忍:「善哉善哉,這如何使得?」

藏上雪原,高峰之上。易天行負著雙手,看著雪原上的那串黑點,面色溫柔。

在冰雪之上,扎西喇嘛正領著自己的三個徒弟虔誠的行走著。此時風大雪大,如刀子般刮在眾人的臉上,但卻止不住這些虔誠人的步子,因為他們要趕去藏邊某處傳道。他的首徒便是曾經上過五台山地黑臉小喇嘛,此時年紀已經大了,露出沉穩的神色,面上堅毅無比。

身後卻是兩個可愛的小喇嘛,是幾年前扎西喇嘛在湖畔揀到的。小喇嘛年紀大小,奶氣未褪,腿腳自然不快,跟在師傅和大師兄身後十分辛苦,但卻沒有喚苦,拖著小腿踩雪而行。

落在最後面的小喇嘛長的格外漂亮,拉著前面小喇嘛的袍角,想借些力,不料卻被發現了,便嘻嘻一笑,從懷裡取出個物事遞了過去。

被他借力的小喇嘛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接過那東西,看了兩眼。

「師兄,這是師傅從北邊學的法子。」

原來是兩個凍柿子。

沒有一絲表情地小喇嘛接過凍柿子後,和漂亮的小喇嘛一起抱著啃了起來,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只等扎西喇嘛在前面招喚,這才趕去。漂亮小喇嘛討好地遞了個給大師兄,大師兄卻是面色不斜視。

漂亮小喇嘛和面無表情的小喇嘛互視一眼,然後專心啃著手掌中地凍柿子,啃的吭哧吭哧的。

……

……

易天行站在雪峰之上,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捂著唇笑了起來,笑的吭哧吭哧的,淚流滿面,低聲道:「塾傻東西,這凍柿子哪是這麼吃的。」

風雪依然,人卻已故。

回到高陽縣,在爺爺的墳前添了一朵白花,再回到江邊時,他並不意外地發現師傅不見了。

老猴本就不是能在一個地方呆下去的人物,限著親情,陪了自己這麼久已屬難得。喊自己去接師公,只怕便是借此分離,免得師徒二人學那些娘們玩楊柳岸曉風殘月。

「蕾蕾醒來,看不見師傅,只怕有些失望。」他微笑著說道。

小易朱聳聳肩:「又不是看不見了。」

「那倒是。」

「聽說天上真武敗了。」

「知道了。」

「聽說玉帝要打掃門庭了。」

「不關我事。」易天行淡漠說道。

「二郎神的事兒好像有點兒麻煩,所以師公上天去看看。」

易天行笑了起來:「總算能出點兒事讓他老人家活動活動筋骨。」

一陣沉默後。

「爹……」

「噫?今天怎麼不喊易天行?」

「爹啊……兒也有……活動筋骨的想法。」小傢伙怯生生說道。

易天行看了他兩眼,自嘲地搖搖頭:「去吧。」

一道紅光閃過,直奔天上隱月,江邊再無別人,只有易天行與鄒蕾蕾,還有身後那幢大房子。

……

……

某一日鄒蕾蕾在他的懷中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再看見了那張熟悉憊賴的臉,十分欣喜地摟住他的脖子,腦袋在他的胸膛上蹭:「回來了?」

易天行笑了起來,露出滿口白牙:「不是我回來了,是你回來了。」

接下來才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鄒蕾蕾這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睡了幾年,而在自己沉睡的時候,發生了這麼多事,而葉相……一時間,女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之後才開口說話:「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卻只是做了一個夢。」

「想明白了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場夢。」他摟著她,認真說道:「也許俗了些,但是不假。」

許久之後。

天上一道青色劍光閃過,易天行知道那女子終於上天,出於禮貌,微笑著向那道流光揮了揮手。

看著面前不停東流的江水,易天行心中感慨,回顧過往的這些年,又想到老猴轉述的他與葉相最後那次對話,再看著這件事情的結局,不免生出些疑惑來:「如果葉相不是因為我,只怕還是會老老實實地被勢至菩薩殺死,而不會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難道真的什麼都不做,才是大智慧?」

他看了一眼自己懷中女子的滿頭青絲,不由微笑浮上面龐,心想也許真是對的,這女子便是什麼都不需要做,只是做場夢,等著這些事情發生好了。不論是佛祖,觀音菩薩,還是自己,或許都是那種自擾之的庸人。

他指著長江的對岸,說道:「如何能到達彼岸?」

「難道要靠無上的智慧和堅忍?」

鄒蕾蕾輕聲說道:「或許我們就坐在這裡看,看上幾億年,那彼岸便成了此岸。」

……

……

老猴走後三個月,天雷,印尼海嘯,死傷無數。易天行和蕾蕾回到省城,沒有住進修繕一新的歸元寺,而是在湖畔小書店後面又蓋了間大屋,等著師傅和鳥兒子回來……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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