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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爺刀》第2章
第三章 如冷焰般的女人

白天﹐君不悔在集上一家酒坊里作工﹐晚上回到山神廟﹐直到起更之前﹐都是

隨著吉百瑞進修刀藝身法的時間﹔每日收工之後﹐君不悔從沒忘過替他這位大叔捎

點吃食回去﹐而人在酒坊干活﹐大酒缸里的二鍋頭酒尾便經常能弄上個半斤八兩的

﹐拿只瓷罐盛著揣在懷中﹐待到吉百瑞品嘗的辰光﹐酒還是溫乎乎的呢。

  就這樣的日子﹐一晃眼已經過了三年﹐三年期間﹐爺兒倆的情份越來越深﹐彼

此在精神上也都找到了依恃與寄托﹐他們不止像師徒﹐更像是父子﹐尤其是君不悔

﹐這三年里﹐他獲得了前二十七年生命中從不曾獲得的溫馨及關愛﹐他常常冥思回

想──一段平凡的際遇﹐一點出自本能的同情心﹐一個不起眼的糟老頭﹐串連起來

竟就是另一個人生﹐另一個原本與他毫無關聯可能的人生﹐世事難料﹐真個無常。

  千多個日子以來﹐吉百瑞已經將他能以傳授的技藝完全教給君不悔﹐君不悔學

得用心﹐練得勤奮﹐整日價除了睡覺時間之外﹐幾乎連工作的時候都在尋思著刀式

上的變化﹐揣摹著氣勁運行的配合﹐他也終於明白以前所學的那些功夫是多麼笨拙

﹐是多麼粗陋得微不足道﹐如今他才相信﹐刀是活的﹐是有靈性的﹐只要你試圖與

它相通﹐自己心意的轉動﹐也就是刀的反應了。

  酒坊的活兒﹐君不悔干的是打雜﹐從扛高梁、挖新窖﹐加酒曲子和水﹐到開窖

出酒入缸送貨﹐整批零售全沾得有份﹐他很賣力的工作﹐因為這不只是賺錢養活他

與吉百瑞兩個人﹐粗重的活兒﹐亦未嘗不是鍛煉他的筋骨﹐磨礪他的體魄﹐三年以

後﹐他自覺比早昔強健得多﹐也靈使得多﹔上三十的歲數﹐飽經風霜吹打的面孔無

形中都變得恁般世故達練了。

  生活里依然脫離不開貧窮﹐但卻貧得安逸﹐窮的爽朗﹔一壺老酒夠他爺兒倆對

酌半宿﹐四兩花生亦吃得津津有味﹐偶爾打條野狗燉上一滿鍋﹐挖把山芹也能湊合

一頓﹐兩人間沒有隔閡﹐沒有隱私﹐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干什麼就干什麼﹐吉百

瑞只在一樁事上毫不苟且﹐要求嚴謹──就是君不悔練功的進度﹐對千君不悔藝業

的督促﹐他不但百般挑剔﹐再三苛責﹐更時時暴跳如雷﹐幾若獅虎﹐他說過﹐就是

逼﹐也要將君不悔逼成一個出色的刀客﹗君不悔自然能深深體悟吉百瑞的一片苦心

﹐所以他益加下狠的學、拼命的練﹐睡夢中的吃語﹐都往往在呢哺些心法口訣……

又是寒冬。

  又在飄雪。

  山神廟的神案前生著一盆熊熊炭火﹐雖說這座小殿是一片殘破﹐四面通風﹐但

有這盆火總比沒有這盆火要強﹐就三分暖意﹐也一樣暖到人心。

  吉百瑞與君不悔面朝面的隔著火盆對坐﹐屁股下各墊著一只棉蒲團﹐身上各披

著一件舊毛氅﹐每人面前還有一把酒壺加酒盅﹐另配四小碟下酒干果﹐亦是一分為

二﹔瞧這光景﹐小日子過得挺不錯啦。

  瞅著沉默中的君不悔呵呵一笑﹐吉百瑞道﹕「你在想什麼﹐不悔﹖」

  君不悔將視線從紅通通的炭火上收回﹐先側過身為吉百瑞斟了杯酒﹐自己也斟

滿了酒﹐才低緩的道﹕「我在想﹐時間過得真快﹐自從跟隨大叔你來到這片山神廟

﹐一轉眼已有三年多了。三年光陰﹐彈指即逝﹐人這一生﹐又是何其短促……」

  吉百瑞舉起酒盅﹐淺輟了一口﹐吁著氣道﹕「可不是﹐一天這麼快﹐一年這麼

快﹐人這一輩子也就這麼快﹔回想我髻齡稚時﹐那爬樹頭捏泥人的辰光﹐仿若就是

前幾天的事﹐猛醒覺卻過去一甲子有多啦﹐人生七十古來稀﹐不悔﹐過了今年﹐我

也算登了高壽﹗」

  君不悔笑得十分感慨﹕「大叔八十歲學吹鼓手﹐還有二十年好光景﹐我呢﹖已

達而立之時﹐卻仍一籌莫展﹐混不出半點名堂﹐這昂藏七尺之軀﹐想想未免羞慚﹗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微笑道﹕「不要這麼說﹐孩子﹐這幾年你並沒有白活﹐這

幾年的根基﹐就是你一世做人的憑借﹐你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等你闖出局面﹐替我

了卻心願之後﹐不但你過得痛快﹐我這老不死亦少不得叨你的光﹐跟你享幾年晚福

﹗」

  雙眼一亮﹐君不悔道﹕「大叔的意思是──﹖」

  點點頭﹐吉百瑞凝重的道﹕「我們從一頓飯而結緣﹐我要報答你的不是那頓有

形的區區飯食﹐乃是你那一顆善良的心﹐一份發乎自然的悲憫﹐不悔﹐三千紅塵﹐

濤濤人流﹐在世態如此炎涼的今天﹐能保持寬仁敦厚的胸懷﹐將慈愛分贈予需要之

人﹐這樣的善士﹐目前已經少之又少﹐但心存仁厚的人有福了﹐不悔﹐我的意思是

說﹐從明天開始﹐你就要用我之所傳﹐你之所學﹐到外面打一片江山﹐立下鐵掙掙

的萬字﹗」

  這一刻的到來﹐是君不悔早已暗中期待﹐且向住已久的﹐海闊天空的世界﹐鳥

飛魚躍的河山﹐蘊藏著多少妙異﹐展現著無比美景﹐那里便是未來﹐便是希望﹐便

是至高的憧憬﹐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具備了開創形勢的本領、奠定根基

的才藝﹐現在﹐吉百瑞明白証實了他的顧慮已屬多余﹐他可以出去闖了﹐真正的准

備著揚眉吐氣﹗凝視君不悔臉上神色的變化﹐吉百瑞又以少有的深沉語氣道﹕「不

悔﹐你千萬要記住我的一番忠告──切莫把江湖事看得過於單純簡易﹐便休將人心

估量得那般真摯和善﹔天下沒有理所當然的道理﹐也缺乏公平分明的原則﹐遇上問

題﹐要多方考量﹐正反尋思﹐不可情感用事﹐貿然而為﹐該怎麼做﹐全在方寸之間

﹐務必慎謀﹐始能判斷﹗」

  用心聽著﹐君不悔頷首道﹕「我會記住大叔的話﹐遇人遇事﹐不可一廂情願﹐

不能大過天真﹐要多想多衡量﹐才不致吃虧上當……」

  吉百瑞緩緩的道﹕「不錯﹐世問事往往詭異險惡﹐錯綜復雜﹐我們無法一一言

明或是親身經驗﹐有的犯了疏失﹐尚有挽救的機會﹐有的事則一生只能錯上一道﹐

一遭錯了﹐便永無回頭之日﹐因應之道﹐但憑個人的體認穎悟﹐不悔﹐你要多多謹

慎﹗」

  君不悔回味著吉百瑞的忠言﹐不覺背脊上微微泛寒﹐先時的豪興大減﹕「大叔

﹐人心世道﹐果真這般可怕﹖若是如此﹐還不如在這片破廟里一輩子陪侍大叔﹐生

活雖然清昔﹐卻是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犯得上去和那些不相干的牛鬼蛇神鉤心斗

角﹐白傷腦筋﹖」

  哧哧笑了﹐吉白瑞道﹕「你也不用過於擔憂﹐凡事總有正反兩面﹐歹人歹事不

少﹐好人好事也多﹐世間充滿邪惡冷酷﹐亦未嘗沒有處處溫暖﹐如何分判﹐就在你

自己了﹔不悔﹐世故練達是人學來的﹐看來想來聽來的﹐我只能告訴你一個原則﹐

你要細心揣摩﹔如果說我樣樣精到﹐事事明白﹐不成了諸葛神算﹖我沒有那等道行

﹐否則﹐當年也不會吃恁大的虧了﹗」

  君不悔苦澀的道﹕「我一向心眼直﹐怕玩不過外頭那些王八蟹子蓋……」

  吉百瑞搖頭道﹕「別這麼沒出息﹐人往高處走﹐水才向低處流﹐你總不能一輩

子待在酒坊里打雜﹐我也不甘將這把老骨頭埋葬於此﹗不悔﹐人生尚有諸般美好﹐

能否享愛得到﹐就全指望你了﹗」

  無可奈何的攤攤手﹐君不悔勉強的道﹕「好吧﹐我便出去闖上一闖﹐假如不試

一試﹐我也不會認命﹔但是大叔﹐話先說在前頭﹐我若委實闖不出名堂﹐你可不能

怪我﹐橫豎咱們有廟住著﹐我在酒坊干活﹐好歹也夠爺兒倆嚼谷兔受冷凍饑寒﹗」

  吉百瑞一仰脖子干了酒﹐盆火映著他一張老臉﹐平添一抹紅光﹕「卯起來干﹐

小子﹐你絕對能夠成器﹐我人雖老耄﹐一雙招子尚未昏花﹐他娘鐵桿都能磨成針﹐

我還磨不成你這塊材料﹖」

  君不悔干笑著﹕「只不知我目前這點玩藝﹐算不算成材﹖」

  吉百瑞站起身來﹐走到左側窗下的牆腳﹐嘴里念著數﹐踏著地面殘破的灰色方

磚﹐一步一步朝橫走﹐當他數到第二十九的時候﹐雙足立定﹐彎下腰去掀起方磚﹐

在散碎的磚塊移去之後﹐現露出一塊木板來﹐他又將木板抽開﹐下面赫然是一個窄

長的淺穴﹐他沖著君不悔神秘兮兮的一笑﹐伸手從淺穴里摸出一只黑油布裹卷──

輕拂著裹卷上沾附的塵灰﹐這位老大叔竟像奉聖旨一樣把油布裹卷高舉過頭﹐以那

等虔誠崇敬的形態﹐回到火盆旁邊。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瞧著吉百瑞的舉動﹐忍不住問﹕「大叔﹐你手上的東西﹐可

是貴府的祖宗牌位﹖」

  瞪了君不悔一眼﹐吉百瑞道﹕「祖宗牌位應該高高供奉於上﹐豈有埋在地下的

道理﹖不要瞎說﹐你且給我站起來﹗」

  君不悔迷迷惑惑的站起﹐吉百瑞雙手捧著油布裹卷送到他的面前﹐不但神色肅

穆﹐更以一種極其尊重的語調道﹕「不悔﹐這油布包內﹐是一柄刀﹐一柄與我朝夕

相伴﹐血肉相連的刀﹐是我最忠實的搭檔﹐也是永不變異的友侶﹐我們業已共同度

過了近五十年的漫長歲月──我的心念就是它的意志﹐我們一向在冥寂中﹐互為溝

通﹔現在﹐我老了﹐刀卻不老﹐我把刀贈送給你﹐從今之後﹐你便是它的主子﹐它

的伙伴﹐它會像忠於我一樣忠於你﹐保我命一樣保你的命﹐它也會與你靈魄呼應﹐

心神回鳴﹐你要好好珍惜它﹐愛護它﹐就如同善待於你自己……」

  受到吉百瑞如此審慎嚴肅的態度感染﹐君不悔亦端容以雙手接過油布裹卷﹐入

手處但覺一沉﹐這把刀竟頗有份量。

  吉百瑞低聲道﹕「打開看看吧。」

  解開層層油布後﹐展現在君不悔眼下的﹐是一把形式十分奇特的刀﹕黃銅雕摟

著暗紋的刀鞘﹐看上去非竹非木的黃褐色光滑刀柄﹐亦為銅鑄的護手部做有如兩只

上翹的牛角﹐這把刀的長度只得一般刀的半截﹐大約尺六左右﹐闊幅倒又比一般兵

刀寬了一倍﹐量量鞘面﹐幾近五寸﹐這又短又寬的一把家伙﹐不止可稱做刀﹐說它

是一柄大板斧似乎更來得貼切。

  若是只看外貌﹐刀的形狀固然奇特突異﹐卻也無什驚人之處﹔君不悔掂了掂手

中家伙﹐咧咧嘴道﹕「大叔﹐這寶貝的模樣有點怪﹐也挺沉的哩……」

  吉百瑞似是聽得出君不悔的弦外之音﹐他淡淡的道﹕「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

能用斗量﹐看人如此﹐名器亦然﹐繡花枕頭外觀漂亮﹐卻是敗絮其中﹐不悔﹐這把

刀的表殼不夠華麗﹐並非顯示它的本質就差。若是不信﹐你拔刀看看﹗」

  君不悔。漫不經心的拔刀出鞘﹐只聞得一長聲清越的顫響──似是胡弦的尾韻

﹐又像薄刃在彎彈之後的波波散音﹐就是那麼幽幽渺渺的吟顫中﹐一渺青藍色的璀

璨光華已如一汪流水、一片輕煙﹐剎時溢滿這片殘破的神殿﹐在這樣又是晶瑩、又

是膝隴的彩芒閃炫問﹐映得人的面孔須發宛如沾上一層霜﹐宛如隱現在淡淡飄浮的

霧氳之中。

  寬短的刀鋒流閃著煙煙的青藍冷焰﹐刀尖上一抹尾芒不時閃爍掣晃﹐而在刀鋒

的一面上精雕著一只人眼﹐這只眼中也閃炫著冷森的光輝﹐刀身微動﹐仿佛眼睛亦

在霎眨﹐栩栩如生﹗神殿里一片寂靜﹐空氣像是凍結住了﹐吉百瑞定定望著君不悔

﹐君不悔則定定瞪著這把刀﹐這瞬息間﹐他的全部意識都已貫注在這把刀上﹐他似

是聽到了刀在輕輕呼喚﹐感覺到刀身的脈搏在微微跳動﹐甚至﹐刀面那只眼睛也正

瞧著他﹐將某種契合傳送於心靈……好半晌﹐吉百瑞才低沉的開口道﹕「刀有名字

﹐叫傲爺。」

  長長透了口氣﹐君不悔歸刀人鞘﹐哺哺念著﹕「傲爺刀。」

  吉百瑞正色道﹕「意思是說﹐持刀做如爺﹐或可解釋做任何對手皆所向披靡﹐

甚且連敵人的老祖父亦得望刀低頭﹔刀名不是我起的﹐我得到這把刀時﹐它已叫做

做爺了﹔不悔﹐記住刀的主人要有如刀名般的自信﹐卻不可真個狂妄驕滿﹗」

  君不悔肅容道﹕「大叔教誨﹐決不敢忘。」

  兩人重新回到火盆前坐下﹐吉百瑞目注君不悔﹐含笑道﹕「怎麼樣﹐你以前可

曾見過這等的神兵利器﹖」

  君不悔感嘆的道﹕「莫說見過﹐連聽都不曾聽人提起﹐大叔往日言及天下真有

室刀﹐我還不信﹐萬料不到大叔本身就存得一把﹐大叔今日以此刀相贈﹐我必連以

心命﹐永相攜隨﹐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滿意的點著頭﹐吉百瑞道﹕「這多年落魄潦倒的日子﹐我從沒有起意在這把刀

上﹐恁是餓得頭暈眼花、凍得全身發僵﹐也未想到將刀賣出﹐否則﹐任何一個識貨

行家看到這把刀、都會傾其所有來換取﹐不悔﹐我的話你明白麼﹖」

  君不悔真摯的道﹕「我明白﹐大叔盡可放心﹐我的意志一定經得起考驗。」

  吉百瑞又將酒盅斟齊﹐喝了半口﹕「闖蕩江湖﹐就是對自己的一種磨練﹐不但

是磨練技藝、淬碩志行﹐個人的耐力、反應、思考、判斷等各方面的稟賦亦將受到

嚴苛的考驗﹐不悔﹐你要多找機會去經歷﹐專挑險難去應付﹐此如說﹐誰的刀法好

﹐便專找他試手﹐哪個不易纏﹐就上門同他纏﹐打多了﹐斗久了﹐本領自然精進﹐

經驗越多則越老道﹔是誰說的來著﹐時光、血淚與生命的累積﹐它的名字就叫達練

﹐你該時刻記住要自我奮發求進……」

  君不悔道﹕「像這樣求經驗、學達練﹐大叔﹐豈不要結下許多仇家﹖」

  吉百瑞的雙瞳中光芒閃的﹕「只要不殺生﹐少流血﹐實戰的體驗才是增進功力

的最佳途徑﹐小小傷點和氣不算什麼﹐你知道﹐我要使你成為天下第一刀﹗」

  君不悔忐忑的道﹕「大叔對我的期望似乎稍高了一點﹐我即使豁上這條命﹐恐

怕也掙不到這個榮銜﹐老天﹗這可是天下第一刀啊!

  吉百瑞虎著面孔道﹕「堯何人也﹐舜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只要立定志向﹐

古聖先賢都攀得上﹐做個使刀的元尊又有何難﹖連你師父亦敢關著門起號﹐憑你現

在這身本事﹐還怕掙不到那把頂尖的交椅﹖」

  君不悔忙道﹕「我總會盡力便是﹐唯恐大叔對我過於期許﹐將來令大叔失望太

甚﹐那等罪孽可就深重了﹗」

  吉百瑞堅定的道﹕「姓吉的刀法本來就是舉世無匹﹐你是我吉某的傳人﹐已得

我藝業精髓﹐如何還會落到別人之後﹖不悔不悔﹐勇往直前﹐誓死不悔﹗」

  想擠出一抹笑容﹐卻實在擠不出來﹐君不悔吶吶的跟著道﹕「是﹐大叔﹐勇住

直前﹐誓死不悔……﹐﹐又啜了口酒﹐吉百瑞道﹕「我的那件事﹐你出去就辦﹐早

日清結便早了心願﹐你坐過來﹐讓我將一些必要細節告訴你…」

  於是﹐君不悔移到吉百瑞身邊﹐這位老大叔放低了嗓門﹐開始娓娓敘述過往﹐

交待種種﹐君不悔傾耳聆聽﹐臉色漸漸凝重。

  「飛雲鏢局」的這個鏢師叫呂剛﹐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滿臉絡腮胡﹐兩只銅

鈴眼﹐說起話來嗓門宏亮得像在敲鐘﹐現在﹐他正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站在眼前的君

不悔。

  君不悔垂手肅立﹐陪著幾分惶恐的傻笑﹐模樣兒不但顯得拘謹﹐還透著一股說

不出的木訥勁﹐瞧得呂剛這位大鏢師連連搖頭﹕「我說小子﹐走馬護鏢可不是樁容

易的營生﹐你當似游山玩水那等逍遙自在﹖你要這樣盤算﹐就大大離了譜啦﹔這個

他娘的行業﹐純粹是刀頭敵血﹐挽著腦袋豁命的苦差﹐更休說風吹雨打﹐霜侵雪凍

那種艱辛了﹐要是有一點其他門路﹐早早別沾上這一行﹐看你木頭木腦﹐不像個機

伶角兒﹐這碗短命飯更是不吃為妙……」

  搓著手﹐君不悔吶吶的道﹕「回呂爺的話﹐我是聽前街好味居的李掌櫃提起﹐

知道局子里如今欠缺人手﹐這才不揣冒失﹐自個跑來求份差事……我沒有別的手藝

﹐只得幾斤力氣﹐辛苦風險自認尚堪承當﹐呂爺能賞我個趟子手的工作﹐我就感激

不盡了。」

  嘿嘿一笑﹐呂剛雙目突瞪﹕「趟子手的工作﹖你以為趟子手是這麼好干的﹖沒

有個三年五載的走鏢經驗﹐能干趟子手﹖你當趟子手只像表面上那樣推車揚旗或馬

前探路喊喊鏢威就成了﹖呸﹐趟子手不但要眼尖心活﹐反應靈敏﹐猶須熟念江湖門

道、武林行規﹐各處地面碼頭上擺得開﹐看得明﹐而一朝到了節骨眼﹐流血拼命照

樣少不了﹔你﹐你他娘能干趟子手﹖你最多只配替趟子手打雜跑腿﹗」

  君不悔忙道﹕「呂爺﹐我就替趟子手打雜跑腿好了﹐甚且幫他們倒尿壺都行﹐

你看我能干什麼﹐我就干什麼﹐但求能謀一枝棲身﹐跟著呂爺你四方開開眼界也是

好的……」

  呂剛望著君不悔﹐好半晌才道﹕「你真不怕吃苦、不怕危險﹐而且﹐不計較待

遇﹖」

  君不悔肯定的點頭﹕「有得吃﹐有得睡﹐每月手頭上再有幾文零花錢﹐這就無

上妙境啦﹐像我這種人﹐還能奢求什麼﹖」

  「嗯」了一聲﹐呂剛手指捻著胡須﹐沉吟的道﹕「你這小子雖說看上去稍嫌楞

了點﹐模樣倒還忠厚老實﹐不像個刁滑東西﹔我們局子里不錯是缺人﹐缺人的卻是

鏢師和趟子手﹐不是缺雜工﹐但多加一個人里外幫著張羅﹐好歹也頂點事……」

  踏前一步﹐君不悔朝坐在大圈椅上的呂剛深深一躬﹕「多謝呂爺成全﹐多謝呂

爺栽培。」

  呂剛揚起面孔﹐對著門外嗆喝﹕「老沈哪﹐你給我進來一下。」

  應聲進門的是個面容干黃﹐活脫陳年靂病的枯瘦漢子﹐他沖著呂剛淤開一口參

差不齊的黑牙﹕「呂爺叫我﹖」

  呂剛指了指君不悔﹐道﹕「這小於是新來的生手﹐讓他跟著你多歷練歷練﹐該

干什麼活兒就叫他去干﹐吃睡你替他安排好﹔告訴郭管事﹐就說我說的﹐月例按一

般粗役支領。」

  從小跟著師父學藝﹐在師門里雖然沒受到什麼尊重﹐孬好也人模人樣的算個角

色﹐君不悔心中暗嘆﹐就是這幾年的生活擔子將他壓霉了﹐在酒坊里打雜賣力氣﹐

混了千多個日子﹐到如今你仍舊只混成個「粗役」﹐人比人﹐這一頭卻又叫人家比

下去啦。

  領著君不悔來到西側那排平房之前﹐老沈推開其中一間屋子的門扉﹐人往里走

﹐嘴里閒閒的問﹕「小老弟﹐你和我們呂鏢頭有什麼關系呀﹖可是他介紹你來的﹖



  撲鼻子一股汗騷氣息還夾雜著那種說不出的混濁味道﹐沖得君不悔幾乎打了個

干嘔﹔連忙放輕了呼吸﹐一邊陪著笑道﹕「我是毛遂自薦﹐自己找上門來的﹐以前

根本不認識呂爺﹐承他好心賞我這碗飯吃﹐往後還待老哥哥多照應。」

  這間屋子大約有八尺寬﹐十六尺長﹐卻釘了一排上下六人席位的通舖﹐擺著一

張缺腿木桌﹐幾把椅子﹐簡直沒啥轉身之地﹐舖上與桌椅間散亂拋置著一些臟臭不

堪的衣物靴襪﹐從這成堆的東西里所洋溢而出的異味﹐再與屋中沉悶的空氣相融合

﹐要不是有點定力的人﹐還真有點承受不住。

  扯起一把破竹椅上的零碎丟到一邊﹐老沈卻管自坐將下去﹐伸手往上舖最靠外

的位置比了比﹐吁口粗氣﹕「那就是你的床舖﹐地方不怎麼樣﹐只有大伙湊合著消

磨﹐老弟﹐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君不悔報了姓名﹐老沈笑笑道﹕「這個名字倒不多見﹐挺怪的﹔我叫沈二貴﹐

你稱我二貴哥也行﹐老沈也行﹐橫豎不是台面人物﹐沒那多講究﹗嚥了口唾沫﹐君

不悔趕緊道﹕「當然是稱二貴哥﹐我哪敢這麼沒規矩﹖」

  沈二貴端詳著君不悔﹐道﹕「你這次來得可巧﹐後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起鏢﹐這

趟鏢的保主是甫山藥材店委運的一票參貨﹐約定在半月之內要替他們送達小劉集﹔

君老弟﹐干咱們這一行可是又辛苦又兇險﹐你怎的放著其他千行百業不做﹐端朝這

門里鑽﹖」

  君不悔道﹕「二貴哥﹐走鏢生涯固是艱難兇危﹐卻也多彩多姿﹐能四處例覽﹐

看不同景致﹐經名山勝水﹐旅游許多不曾去過的所在﹐古人說﹐行萬里路勝讀萬卷

書﹐這是一個磨練自己、增廣見識的好機會﹐尤其我性情愛動﹐體力還強﹐就更適

合我了……」

  沈二貴搖著頭道﹕「吃鏢行飯﹐我業已吃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間﹐真可謂提著

腦袋打晃蕩﹐懸著一顆心數日子﹐今天過了﹐不知還有沒有明朝﹖那等緊張驚懼﹐

風聲鶴唆的生活就不是人受的﹐每趟起鏢﹐就禁不住神思惶惶﹐心驚肉跳﹐只巴望

著能有去有回﹐虧你卻說得出這麼些好處﹐君老弟﹐人要為了嚼谷硬逼著挺而走險

﹐就沒那多詩情書意的感受啦﹐多彩多姿、游山玩水﹖唉﹐走在路上﹐我但求保住

老命﹐已是阿彌陀佛……」

  君不悔好奇的道﹕「這門行當果真如此兇險﹖二貴哥﹐你可不是活得好好的﹖

二十年光陰一晃也過來了……」

  干黃的面孔上是一抹苦笑﹐沈二貴沙沙的道﹕「莫非是命啊﹐也算老天爺保佑

﹐但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夜路走多了﹐不准哪一天終會遇

上鬼……這種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辰光﹐我恁情有一條路走﹐便不會再往下耗﹗



  君不侮十分同情的道﹕「我想我體會得出你的心情﹐二貴哥﹐凡是人﹐沒有不

怕死」、尤其整日價籠罩在這種惶栗不安的陰影下﹐面對那不可預知的坎呵未來﹐

任是什麼人熬久了都難以忍受﹐無奈是身系於此﹐職司於此﹐又沒有別的謀生路子

﹐便只好看開一點﹐放豁達些﹐權當是向閻王爺借壽限﹐多活一天都算撿來的了…

…」

  怔怔注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子﹐沈二貴才酸澀的道﹕「老弟、你年紀輕﹐卻看

得透﹐一番話正說到我心底﹐這些年來﹐要不是抱著頭愣混日子﹐打算著做一天和

尚撞一天鐘﹐光是犯愁也就愁瘋他娘的死人了﹗」

  兩個初次見面﹐卻相對傷感的人﹐不待再做唏噓﹐房門已「砰」的一聲由外踢

開﹐濃郁的香風起處﹐一個柳眉鳳眼﹐肌膚賽雪的高個姑娘走了進來﹐這娘們一身

火紅褲襖﹐長得好美好俏﹐神色卻好冷好做﹔她才一進門便即站住﹐臉上充滿厭煩

不耐的表情﹕「沈二貴﹐你是干什麼吃的﹖事情不做卻在這里閒磕牙﹖局子里人手

已經不足﹐受得起你們偷空打溜﹐擺大爺架子﹖」

  沈二貴一見這女人﹐宛如見了他後娘﹐嚇得猛的蹦跳起來﹐險險乎連桌子都撞

翻﹕「二小姐﹐我不是有意情怠﹐只因呂鏢頭交代﹐領這位新來的老弟安排下處﹐

也僅是剛坐下一會──」

  眉梢子一揚﹐這位二小姐瞄都不瞄君不悔一眼﹐重重的道﹕「甭羅嚏﹐泉泰錢

莊的那一批現銀已經送來了﹐你趕緊去幫著點數裝車﹐順便招呼招呼人家﹗」

  沈二貴縮肩哈腰﹕「泉泰的那筆現銀不是說下個月才交運麼﹖怎的這早就送來

了﹖莫不成他們那邊臨時有了變動﹖」

  那二小姐轉身自去﹐冷冷丟下兩句話﹕「不該你問的事就少問﹐干活去﹗」

  房中兩個人呆了半晌﹐君不悔才打破僵寂﹐嘴里「噴﹐了幾聲﹕「這位姑娘是

誰﹖二貴哥﹐怎的這麼個兇法﹖」

  沈二貴嘆著氣﹐有點汕訕的味道﹕「她叫管瑤仙﹐是我們總鏢頭管亮德的嫡親

胞妹﹔二小姐心思周密﹐武功高強﹐為我們鏢局子文才武略的第一把手﹐就是脾氣

大了點﹐連總鏢頭見了她都得退讓三分﹐一干底下人更甭提了﹐誰要倒霉犯了她的

沖﹐包叫你三天三夜寢食難安﹐剛剛那頓排頭﹐說起來還算輕的呢……」

  君不悔沒有吭聲﹐他在琢磨﹐眼下雖然混了張供他一路前往目的地的飯票﹐可

是看起來這碗飯卻不好端﹐鏢局子里這些當事者﹐似乎一個比一個跋扈﹐在到達地

頭之前﹐還不知要吃多少癟﹐受多少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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