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渤海篇 第一百七十七章 情痴公子
長安六藝賭坊內點著通宵長明的燈火,主堂、中堂、內堂、左右兩座側堂之內,馬吊、大小牌九、骰寶等諸般賭具一應齊全。
賭場門口建有兩座大門,一座偏西,一座偏東。偏西大門宛若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獅子頭顱,而偏東的大門則是一只張口欲食的虎頭。
主堂建在正廳之後,四面牆壁遍畫雕欄,仿佛一個巨大的鳥籠。主堂中的賭桌百二十五,按照五鬼運財的格局設位,一百二十台賭桌眾星捧月般圍著正中間金木水火土五行桌。只有賭場中真正的高手才有膽量在這煞氣十足的賭陣中安然高坐。
這五張紫竹桌也正是六藝堂梅家以賭起家的運財桌。當年梅家第一代賭神梅游就是靠著這五張桌子,大殺四方,創立了關中梅家的百年基業。近百年過去了,梅家人仍然細心地為這五張桌子上漆擦拭,令它們至今仍然閃閃發光。
中堂雖然沒有主堂寬大,但是裝潢極為奢華,三十六張檀木桌擺滿了金雕玉嵌的各種賭具,主要是馬吊、牌九。
此乃是專門供應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在這里揮霍錢財之所。這里的籌碼賭注龐大,絕非普通人可以負擔的起。
內堂的裝潢清雅娟秀,用厚實而寬闊的牆壁跟主堂、中堂隔開。十八張賭桌分設在十八個清靜的房間之內。這里面的人即使如何喧嘩震天,外面的人也不會听見。
大唐通令禁止賭博,但是設令不嚴,當朝官吏往往也好賭上幾手,為防被御史酷吏抓到把柄,往往需要有所掩飾。六藝賭坊這壁壘森嚴的內堂,遂成了朝廷要員的最愛。
因為六藝賭坊名氣太大,整個長安城幾乎無人不曉,生意越來越好。六藝堂主不得不另開了兩個側堂,也就是現在的左右側堂來容納越來越多的賭客。
這一天,六藝賭坊和往常一樣熙熙攘攘,不同的是,主堂的五行席上多了一個生客。此人一身深藍色的寬大衣袍,將六尺來長的一段身軀牢牢地裹住,仿佛在這熱火朝天的賭場中仍然感受到晚春的寒氣。
他握住籌碼的雙手蒼白而瘦削,止不住地瑟瑟發抖,發黃的亂發蓬亂地在空中伸展,隨著他顫抖的身軀無序地擺動。在他的身側擺著一桿通體銀白,純鋼打造,作工精美的銀穗點鋼槍。
看高高堆在莊家面前的籌碼,就知道這個倒霉的賭客已經輸了近萬兩白銀,但是他仍然戀棧不去,雙手神經質地摸索著身邊僅剩下的一千多兩籌碼。
“你到底賭還是不賭!”從莊家主位上傳來一聲清冽如泉的清喝,雖然響亮凌厲,但是听在耳中卻宛如酷暑中一盆雪水迎頭澆下,說不出的清涼痛快。
不熟悉長安賭坊的人也許永遠想不到,主持大唐最大賭坊中煞氣最重、風水最旺,也是最為凶險的五行賭局的莊家竟然是一位剛到雙十年華的妙齡少女。
此女面容娟麗秀美,雙目清亮有神,發髻高高挽起,一縷青絲如披風般披在身後,足有三尺多長,一身橘紅色的衣裝仿佛節日夜空的焰火,袖口高高挽到臂肘之上,露出兩條粉妝玉器白璧無瑕的上臂。
她的手指縴細修長,但是非常有力,只用兩根手指就可以將純銅的骰盅高高舉起,紋絲不動。
那位賭客渾身一震,痴痴地看了她一眼,艱難地說︰“我……我這次押大。”說著將身邊僅剩的籌碼統統推到了莊家的面前。
“你一會兒押大,一會兒押小,簡直毫無主見,說出去人們都不信你是河北蕭家的大公子。”那莊家少女目含輕蔑地朗聲道。
原來,正在這里賭得昏天黑地的賭客竟是武林七公子之一的天下第一槍──銀纓公子蕭烈痕。此刻他被莊家少女一番責難,竟然臉漲得通紅,頹然將頭低了下去。
莊家少女看著他搖了搖頭,舉起骰盅信手連搖九下,然後砰地放到桌上,大聲道︰“自己看!”言罷,立馬回過頭對身後的伙計說︰“收錢!”
話音一落,兩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立刻來到桌前,四只大手一陣劃拉,將蕭烈痕的所有籌碼全部拿走。
“等等,我……我還沒看……”蕭烈痕支吾著說。
“嘿!”莊家少女一拍桌子,左手急伸,將骰盅一把揭開,厲聲道︰“看清楚了,麼二三,小。”
蕭烈痕目瞪口呆,愣在當場。
“你還賭不賭?”莊家少女不耐地問道。
蕭烈痕茫然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袋,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賭!”
“你還有錢嗎?”莊家少女放高了聲音喝道。
蕭烈痕急切地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銀穗點鋼槍,咬了咬牙道︰“我……我押上我這柄點鋼槍,總也……總也值……值……”
“值個什麼?”莊家少女勃然大怒,高聲道︰“蕭家世代相傳的銀槍乃是無價之寶,便是我長安賭坊也沒本事給它押個價錢。”
蕭烈痕听到這句話,滿臉慚愧,將頭低得更低。
“蕭烈痕,我尊敬你是河北第一槍法世家的大公子、天下第一槍的傳人,才格外給你面子。每次你來,說要和我賭,我都勉強應付著。你知不知道,我感到好丑啊!”說到這里,莊家少女用力將銅盅擲到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我賭仙子梅鳳凰執掌五行席已經五年了,從來只和賭壇高手一較高低,五年來未逢敵手,迎來天下第一賭神的稱號。別以為我年紀小,又是女人,就看輕我,在賭壇之中,我是九五至尊,地位尊崇,便是我爹爹梅自在在眾人之前也要叫我一聲賭神。如今,我這個賭林高手卻要一日復一日陪你這個不入流的賭客爛賭,我的臉都給丟盡了。”
“我……我有苦衷的,我……”蕭烈痕滿臉通紅,嘴唇瘋狂地顫抖著,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除了些咿咿呀呀的聲音,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你想娶我嘛!我會不知?”威風凜凜的梅鳳凰怒道︰“是!我們有娃娃親,但那又怎樣?我們梅家早已悔婚,你爹娘也沒說什麼。誰會想把女兒嫁給一個整日縮頭縮腦,猥猥瑣瑣的獐頭鼠輩。拜托你照照鏡子,看自己那副樣子,還配不配得上我。你以為賭贏我,我就會嫁給你?不錯,我是說過,誰能夠在賭桌上贏了我,我就嫁給他。但是我說這句話,是因為我有絕對的自信,這個世上,沒人贏得了我。不信,你可以去試試,把你能找到的賭壇高手全都請來,只要你們贏了一局,我就嫁給你。”
“但是,我們小時候很……很相得的,曾經,曾經一起玩……”蕭烈痕滿眼悲傷之色,痴痴地看著梅鳳凰。
“小時候的事情,提來做什麼。”梅鳳凰怒道,她看了看蕭烈痕縮頭縮腦的樣子,胸中一陣煩悶︰“你變得太多了。來人,抬他出去。”
此話一出,十幾個壯漢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四面八方圍向蕭烈痕。
“等等!”蕭烈痕放聲大叫。
砰的一聲,梅鳳凰再次用力一拍桌案︰“你還在這里? 率裁矗俊
“我的銀槍。”蕭烈痕可憐巴巴地說。
“嘿!”梅鳳凰縱身飛上賭桌,一把拿起銀槍,凌空擲給他︰“滾吧!”
彭門鏢局分舵內喧囂的歡笑聲在空空蕩蕩的長安街上回蕩。昨夜的狂歡竟然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
白馬公子鄭絕塵只感到一陣又一陣的煩躁,他一勒馬頭,在鏢局門前一晃,又轉到了另一條街。他實在不想看到彭無望、紅思雪和一眾鏢局人士歡呼暢飲時的親密模樣,唯有沿著長街神思恍惚地信馬而行。
街禁剛剛過去,晨起的人們大多集中在東市和西市趕早集,空空蕩蕩的大街上很少看到過往的行人。
轉過一個街角,鄭絕塵突然發現在長樂坊周圍人頭攢動,似乎頗為熱鬧。他心中一動,策動玉椎馬向人群中湊去。剛走了幾步,一個人影突然從正中間的六藝賭坊中飛撲而出,好像一節枯木樁般狼狽不堪地打橫摔在地上。
鄭絕塵看得分明,連忙飛身下馬,分開人群,沖到此人身邊大聲問道︰“蕭兄,你怎會在這里?”
正在地上打滾的蕭烈痕一看到鄭絕塵,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歡喜︰“鄭兄,你……你怎會……會來了?”
他用銀槍撐地,掙扎著爬起身,站到鄭絕塵的面前。
“什麼人這麼大膽,竟然連我鄭絕塵的兄弟也敢欺負?!”鄭絕塵看到蕭烈痕的狼狽模樣,心中無名火起,大聲喝道。
“喂,哪里來的狂徒在這里撒野。識相的快快滾去,看清楚地方!長安六藝賭坊,可不是你逞強的地方。”六藝賭坊中將蕭烈痕丟出來的大漢耀武揚威地吆喝道。
“好,今天我就教訓教訓你們這些鼠輩!”
鄭絕塵探手掣出銀弓,左手宛若穿花蝴蝶般飛快將七根白羽箭搭在銀弓那奇長的弓弦之上,瞄也不瞄,抖手一放弦,七道銀線閃電般射向守在賭坊門前的大漢雙腿站立之處。
鄭絕塵的白羽箭乃是天下最霸道的箭法,即使射在腿上,混在箭上的暗勁兒也能夠將人的骨絡經脈震斷,動輒便會終身殘廢。
蕭烈痕識得厲害,只嚇得心膽俱裂,大吼一聲︰“手下留情。”和身飛撲上去,大手一探,千辛萬苦地用身子將離他較近的五枚白羽箭撲到身下。
這也是因為他和鄭絕塵相交十數年,彼此對對方的拿手絕活兒了如指掌,才會如此準確地壓制住威霸天下的白馬神箭。
即使這樣,仍然有兩枝白羽箭照著那六藝賭坊頭領打手的大腿射去。
那大漢雖然知道鄭絕塵馬上就要發難,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快捷,目瞪口呆地看著白羽箭閃著寒光來到近前,他竟然無法挪動身體,驚慌失措之下,立刻扯開嗓子慘叫起來。
突然,從人群之中射出一道耀眼逼人的白光,穿過站在門口的眾大漢身側,橫過頭領大漢的腿前,然後重重撞在六藝賭坊東大門的門柱之上。
可憐那大漢以為自己又中了一記狠的,更加撕心裂肺地慘號了起來。
“夸父追日劍!”鄭絕塵和蕭烈痕同時驚呼起來。
這時,倚劍公子連鋒分開眾人,笑著來到二人面前。此時的天下第一公子白衣如雪,片塵不染,神情說不盡的瀟灑自得,仿佛又恢復了昔日倚馬斜橋,遍拍欄桿的風流模樣。
“本以為天山五老在昆侖山壯烈犧牲之後,夸父追日劍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絕跡江湖,沒想到連兄在短短幾日就練成如此神劍,好兄弟,好樣的。”鄭絕塵用力一拍連鋒的肩膀,由衷地說。
“鄭兄的七弦箭更見煞氣,比以前更有氣勢,想來這些日子也有長足的進步。”連鋒灑脫地一揮衣袖,轉過頭對蕭烈痕點點頭,微笑著說。
“好……好快的劍。”蕭烈痕喃喃地說。
這個時候,那位頭領大漢仍然在搶天呼地地慘叫,周圍的漢子面面相覷,剛才的一切發生的太快,他們到現在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時候,賭仙子听到門口的吵鬧,從主堂走了出來。
“你在這里傻叫什麼?”看到頭領大漢如此模樣,梅鳳凰一陣圭怒,抖手給了他一巴掌。
“梅姑娘,我中箭了!”那大漢顫聲道。
“你哪只眼楮看到自己中箭了?”仔細瞄了一眼這個大漢的全身各處,梅鳳凰怒喝道︰“給我滾到內房找盆水,洗完眼楮再出來。”
“是!”那凶神惡煞的大漢在梅鳳凰面前仿佛小貓一般溫順听話,一陣點頭哈腰後立刻誠惶誠恐地朝內門跑去。
“都給我站好崗位!”梅鳳凰對四周手足無措的大漢喝道︰“我梅家出錢養你們,是叫你們在這里看熱鬧的?”
這些大漢噤若寒蟬,手忙腳亂地回身重新在大門前排成隊列。梅鳳凰這才瞟了蕭烈痕、鄭絕塵和連鋒一眼,悠悠然走到東大門的門柱之前定楮觀看。
只見一柄長劍深深地扎進了東門木柱之中,只余下窄窄的劍柄留在柱外,劍柄和木柱之間一上一下各嵌著一枝白羽銀桿的雕翎箭。
“白羽神箭,原來是白馬堡的鄭少爺大駕光臨。”梅鳳凰背著手來到鄭絕塵面前,冷然道︰“鄭公子挾威而來,是想在關中梅家面前顯威風來著?”
鄭絕塵面無表情地說︰“蕭烈痕是我朋友。”
“那又怎樣?”梅鳳凰冷笑道。
“你的人居然把他從賭場里像狗一樣丟出來。”鄭絕塵木然道。
梅鳳凰冷笑一聲,不再答話,反而向連鋒以男兒之禮一拱手,道︰“這位一定是天下聞名的倚劍連公子。剛才有勞你出手相救,才讓我的伙計免受殘疾之苦,鳳凰這里有禮了。”
連鋒彬彬有禮地回禮道︰“能夠見到武林七仙子之一的賭神梅鳳凰的風采,連某三生有幸。”
梅鳳凰點點頭,問道︰“請問連公子,如果賭場之中,一個賭客輸光了所有家當,他會如何?”
連鋒道︰“當然只有典當身側之物,以充賭資。”
梅鳳凰又問道︰“如果他身無長物,更無分文,那又如何?”
連鋒苦笑一聲,看了看垂頭喪氣的蕭烈痕,道︰“那只好黯然離場,有賭不為輸,下次重新來過。”
梅鳳凰微微一笑,道︰“如果他既身無長物,又輸光銀兩,卻仍然糾纏不清,不肯離去,那便如何?”
連鋒嘆了口氣,道︰“扔他出去。”
“那就最好了。”梅鳳凰含笑看著鄭絕塵道︰“那麼扔你朋友出來,可怪不上我們六藝賭坊。”
鄭絕塵冷哼一聲,道︰“這些我不管,誰敢對我朋友無禮,我就不放過她。”
蕭烈痕和連鋒互望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好,那你是想砸我的場子嘍?”梅鳳凰一連嘲弄的表情︰“好啊!你是天下聞名的白馬公子,一身武功我們梅家上下無人能擋。請進來隨便砸,我們絕不反抗。我倒要看看今日之後,江湖人士怎麼看你白馬堡。”
鄭絕塵被她說得一陣窘迫,手足無措地猶豫起來。他本來行事率性而為,從不管天高地厚,但是如今心愛的人兒就在長安城內,如果她听說自己蠻不講理地砸了六藝賭坊,恐怕以後都不會對他有什麼好臉色。
“這,好吧!你劃下道來就是,今天我一定要讓你向蕭兄認錯。”鄭絕塵沉聲道。
“且慢,鄭兄。”連鋒走上前道︰“蕭兄以前一向勤奮克己,行事節儉,從未亂花過一文錢。今日如此通宵惡賭,必有前因,還請蕭兄道來。”
蕭烈痕滿臉通紅,看了看周遭的圍觀者,支吾著不肯說話。
梅鳳凰看在眼里一陣煩悶,高聲道︰“算了算了,就讓我來說明。”
她當下立刻伶牙俐齒地將蕭烈痕和自己如何訂了姻親,後來又解除婚約,他又如何痴纏自己,想要在五行席上贏自己一鋪,好令自己下嫁于他的前因後果用簡簡單單幾句話解釋得清清楚楚。
“蕭兄,你,你真是……嘿!”鄭絕塵听到這里,氣不打一處來︰“天下盡有許多比這種刻薄寡恩、尖牙厲齒的婆娘好上百倍千倍的女子,你又何必對她如此留戀?”
“喂!你說話小心點,什麼刻薄寡恩、尖牙厲齒,這些惡毒言語一輩子別想強加在我頭上!”梅鳳凰怒道。
“唉,鄭兄,青菜蘿卜,各有所愛,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連鋒將鄭絕塵拉後一些,免得他又和梅鳳凰爭吵起來。
“是啊!鄭……鄭兄,我真……真的……很喜歡她。”蕭烈痕小聲道。
“好吧!”鄭絕塵用力一拍蕭烈痕的肩膀,奮然道︰“姓梅的,我和連鋒就和你各賭一場。如果你輸了,便老老實實和蕭兄成親;如果我們輸了,我鄭絕塵便向你斟茶認錯。”
“哼!”梅鳳凰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可以的,可以的!”蕭烈痕急切地說︰“你……你說過,如果我……請來的人贏了你,你就會嫁……嫁給我。你說過的。”
“嘿,真是個沒用的東西,我的話倒記得清楚。”梅鳳凰圭怒地一拍手,道︰“好,我和你們賭。但是你鄭絕塵的斟茶認錯在我眼里不值半文,限你們在一天之內籌到兩萬兩銀子,明日正午,我開壇設局,兩局定勝負。我輸了,嫁人;你們輸了,兩萬兩拿來。如何?”
“好!我和連兄就和你搏上一鋪。明日正午,不見不散。”鄭絕塵把話一撂,左手拉著連鋒,右手拉著蕭烈痕,轉身就走︰“來,我們喝酒去。”
“我們兄弟這些年來奔波忙碌,好久沒有聚在一處飲酒談心,今天難得機會,當要浮一大白,來,連兄、蕭兄,乾了!”鄭絕塵端起酒杯,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
連鋒和蕭烈痕對望一眼,各自苦笑,舉杯飲勝。
“連兄,天魔之禍已了,不知你有何打算?”鄭絕塵為其他二人再斟了一杯酒,沉聲問道。
連鋒苦笑一聲,道︰“連某心系之事都已有個了結,最近從彭少俠手中拿到恩師親筆所書之傾城劍譜,對劍道多有所得,需要找個時間,靜下心來細細鑽研,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讓天山派在我手中再次壯大。”
“又是彭無望,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他。”鄭絕塵一陣煩悶,大口將酒杯中的酒水一口喝乾,連連搖頭。
“鄭兄,莫非紅姑娘對你仍然無動于衷?”連鋒關切地問。
“此事現在切莫再提。我鄭絕塵將會死守在彭門鏢局,除非我死了,否則絕不罷休。可氣的是,那彭無望殺了天魔之後,精神大振,整日守在鏢局之中,和思雪朝夕相對,讓我,嘿,苦不堪言。”鄭絕塵氣惱地說。
“鄭兄,”連鋒失笑道︰“彭少俠乃是彭門鏢局總鏢頭,當然要在鏢局中主持大局,你這番可是自尋煩惱。”
“我何嘗不知,但是我脾氣一來,卻又哪里管得了那麼多。算了,不要再提此事。”鄭絕塵轉過頭,看了悶頭喝酒的蕭烈痕一眼,又道︰“今天我真是萬萬想不到,一向不二色的蕭兄,竟然戀著大名鼎鼎的賭仙子梅鳳凰。”
蕭烈痕的臉紅若燈籠,頭一縮,整個人似乎縮到了桌子下面一般,默然無語。
“這件事我倒是早就知道,想當年蕭家和梅家相處甚是融洽,鄭兄大概還不知道,蕭兄和梅姑娘是從小玩到大的玩伴。”連鋒微笑著和鄭絕塵對飲了一杯,悠然道。
“竟有此事?”鄭絕塵興致大增,忙問道︰“但是看現在的情形,蕭兄和梅姑娘似乎不甚和睦。”
連鋒微笑道︰“豈止啊!簡直形同陌路。起因大概是因為蕭兄從小迷槍法,對梅姑娘多有怠慢。具體情形,我也不太知道。不過,梅姑娘自己要繼承家傳的賭術,練習的時間可能比蕭兄還長,所以這也不能全怪蕭兄。大概是女孩子都是需要哄的,蕭兄因對此道不甚擅長,所以和梅姑娘也生分了。”
鄭絕塵心知肚明地點了點頭,知道連鋒是在暗示︰蕭烈痕因為一次意外患了口吃之癥,對于甜言蜜語實在說不上出類拔萃。
鄭絕塵有感于自己的經歷,振作精神,猛的一拍蕭烈痕的肩膀,道︰“蕭兄放心,為了讓你贏得美人歸,我們兄弟一定竭盡全力。”
連鋒苦笑一聲,道︰“這次雖然是被鄭兄趕鴨子上架,但是為了朋友,我連某也會不遺余力,蕭兄,你放心。”
蕭烈痕仍然低著頭沒有說話。
鄭絕塵看在眼里,禁不住道︰“蕭兄,自從開始到現在,你都一言不發。到底怎麼回事,莫不成變了啞巴?”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在想……”蕭烈痕結結巴巴地說︰“你們……你們可有銀兩?”
此話一出,鄭絕塵和連鋒的表情同時僵硬了起來。
鄭絕塵下意識地摸了摸衣袋,一把抓出身上所有的銀兩飛錢,細細數了數,道︰“不好意思,小弟只有不到一千兩。”
連鋒的手從衣袋中抽了出來,苦笑一聲,道︰“我比鄭兄還慘,竟然一文不名,恐怕要到關中劍派聚義廳借十幾兩使用。”
蕭烈痕低下頭,慚愧地說︰“我……我的錢……錢銀都已經輸…
…輸光了。”
連鋒長嘆一聲,道︰“我那把劍若是放到當鋪,也能值個萬八千兩。”
“對啊!連兄,為什麼你射出去佩劍之後,不去將它收回?那可是你的隨身之物,不比我的白羽箭。”鄭絕塵奇怪地問道。
連鋒俊臉一紅,苦笑道︰“那記夸父追日劍初學乍練,使得太過凶狠,我怕那劍在柱子里扎得太深,一次拔不出來,豈非徒惹人笑。
我想要趁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去把它拔出來。”
此話一出,三個人哄堂大笑。
“五千、一萬、一萬五千、一萬九千,再加上這里的一百兩,剛好一萬九千一百兩。鄭兄,你點點看,是否有差錯。”彭無望從李讀手中接過一大疊飛錢,細細數了數,看看數目正好,立刻遞給鄭絕塵。
為了湊夠賭資,不得不向自己的情仇大敵低頭借錢,這讓鄭絕塵十分懊惱,他匆匆抓過錢揣到懷里,低聲道︰“多謝彭兄,這些數目他日必當奉還。”
彭無望連忙擺擺手笑道︰“鄭兄當日舍死忘生將義妹從年幫中人手中救下,我們一直未曾報答,更何況鄭兄乃是思雪的好朋友,這筆錢只管拿去使用。”
鄭絕塵正色道︰“不然,道義歸道義,錢銀仍要分明。這筆錢是我從你手中借的,定要還給你。”說罷不待彭無望答話,逕直站起身,走出房門。
本來和他一起坐在房間里的連鋒和蕭烈痕同時一怔,沒想到鄭絕塵對彭無望這麼不客氣。
反倒是彭無望笑了起來︰“鄭兄脾氣是古怪了些,不過古道熱腸,為知己兩肋插刀,我一向非常欣賞,一直想和他交個朋友。不過,我們性情大概不甚相投,所以多日以來仍然只是點頭之交。”
連鋒微微一笑,道︰“難得彭兄如此慷慨,我和蕭兄都非常感激。
這次的兩萬兩是我們和鄭兄一起向你借的,他日定當如數奉還。”
彭無望笑著點點頭,看了看蕭烈痕,忽道︰“蕭兄,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蕭烈痕連忙抬了抬手,運了運氣,道︰“請,請……請直說。”
彭無望撓了撓頭,思索了很久,才說︰“蕭兄,那賭仙子梅鳳凰是否喜歡你?”
蕭烈痕的臉立刻紅中透紫,想了很久,才支吾著說︰“我……我也不清楚,不……不過,看她現在的樣子,似乎對我……我沒……沒有……但是又好像有……”
看他說得實在辛苦,連鋒只好接過話頭︰“其實蕭兄和梅姑娘自小玩到大,感情本來極好,但是自從蕭兄槍法有成之後,二人便疏遠了很多。恰好也在這個時候,蕭兄得了口吃之癥,更添障礙。”
彭無望的臉上露出釋然的表情,想了想,又對蕭烈痕道︰“蕭兄,恕我直言,如果梅姑娘不喜歡你,即使這次賭局你贏了,也不會讓她喜歡你多一點,就算結成連理,恐怕也是貌合神離居多,這又是何苦?”
連鋒深有同感地點點頭,看著蕭烈痕道︰“蕭兄,其實我心里和彭兄想得一樣,不知你怎麼看?”
蕭烈痕很認真地想了想,用力搖了搖頭︰“我……我離不開……
開她,怎樣都好,我一定要……要把她娶回家。”
連鋒苦笑著對彭無望說︰“我早猜到他會這麼說,所以一直沒有反對這場賭局。”
彭無望嘆了口氣,道︰“蕭兄,不如這樣,你想一想,梅姑娘為何會突然對你冷淡下來?”
蕭烈痕搖了搖頭,支吾著說︰“太多……多了,我的樣……樣子也不稱……稱她的意,我的話……話,她也不中意。”
彭無望又問︰“那你以前都是這個樣子,她為什麼會喜歡你?”
連鋒失笑道︰“彭兄為何對這件事這麼有興趣?我原以為彭兄是個平生不二色的魯漢子,原來全都料錯。”
彭無望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臉色微紅,苦笑道︰“連兄莫要取笑我了。男歡女愛,誰不向往,只看有緣無緣,運氣夠不夠好罷了。”
听到這句話,連鋒心中微微一震,竟對他生出一種深得我心的知己之感。
蕭烈痕仍然在艱難地組織著語言︰“以前,以……以前,我……
我不是……是這個……”
連鋒一笑,道︰“蕭兄是說,以前他並非駝背弓腰,畏畏縮縮,反而甚是挺拔開朗。但是在他十五歲悟出令他槍法大進的一字旋槍之後,曾經誤傷了和他喂招的親叔父。從此深自懺悔,心情壓抑,患了口吃之癥,從此便是這副樣子。本以為在他叔父傷勢痊,和他盡釋前嫌之後,他的心結解開,口吃自然會痊。誰知道積年累月下來,蕭兄的口吃癥反而愈演愈烈,後來又添上這縮腰駝背的毛病,直到如今。”
“原來如此,”彭無望有悟與心,奮然道︰“蕭兄,梅姑娘喜歡的是你以前的樣子,這事兒好辦。你可知道,我從小也是個口吃之人。
不過我想出法子治好了,現在我把法子教給你就是。”
正文 渤海篇 第一百七十八章 六藝賭賽
蕭烈痕從香甜的夢境中醒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仍然沉浸在昨晚的狂喜之中。
彭無望的話語至今仍然在耳畔回響。
“蕭兄,你、我的口吃之癥並非天生,而是受到挫折後,對自己失去信心。要想去除口吃,只有讓自己重獲信心。唯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克服心結,重新流利的說話。我彭無望平時最得意的就是下廚,所以每到下廚的時候總會強迫自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很有意思,那個時候我幾乎一點也不口吃。後來,我日日夜夜在廚房里自言自語,全鏢局的人都以為我瘋掉了。一年之後,我就是現在這副模樣,不如你也試試。”
蕭烈痕昨晚試了一下,真的行得通,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能夠如此流暢,如此自覺地說出長長一大段話來。
彭無望的形像在他的眼里,輝煌高大到了頂點,他滿心感激和欽佩,曾經忍不住問他︰“為何你竟能夠想出如此巧妙的方法解決口吃?”
他記得彭無望笑著說︰“人是不能被自己打敗的,一輩子都不能。一次敗了,便永遠敗了。”
這句話他反覆默念了幾次,牢牢記在心底……
披上銀槍世家代代相傳的白色勁裝,推開房門走到陽光燦爛的庭院之中,蕭烈痕緊緊地握住自己心愛的銀穗點鋼槍,抬頭挺胸地站在客棧的門口。
一身白衣的連鋒和鄭絕塵從房間里走出來時,都被蕭烈痕的這身行頭震驚了。
“蕭兄,你已經有十年沒有穿這件白戰服了。”連鋒驚喜地說。
“嗯。”蕭烈痕用力地點點頭。
“好!”鄭絕塵笑著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咱們三兄弟很久沒有一起白袍出場,橫行江湖了。今天我們就齊頭並肩,同闖六藝賭坊,讓他們知道得罪我們兄弟的下場。”
“我這身……還配得上……上你們嗎?”蕭烈痕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連鋒走到他身邊,攬住他的肩膀,笑道︰“放心,你還俊過我們呢!走吧!”
三個人肩並肩走入了朝東的大街,三身白袍仿佛融化進了長安城清晨耀目的陽光之中。
今日的長安六藝賭坊比平時熱鬧百倍,一百二十五張賭台的寬闊主堂之內人山人海,擁擠不堪,為了給將要挑戰賭神的賭壇高手讓出路來,一大群賭客竟被擠到了賭坊大門之外。
賭仙子梅鳳凰安然高坐五行席首,等待著白馬公子和倚劍公子的大駕光臨。
關中梅家家主梅自在心驚膽戰地陪在梅鳳凰的下手坐著,時不時端起一旁的茶水飲了又飲,忍不住問道︰“鳳凰,你看這場賭局你能應付嗎?”
梅鳳凰的眉頭一皺︰“嗯?”
梅自在白眼一翻,縮了縮頭,咳嗽一聲又問︰“我是說,賭神,你能應付嗎?”
梅鳳凰點點頭,冷然道︰“我能。”
“那好那好,我就不好和他們見面了,我進去和你妹妹一起在暗室觀看就是。”梅自在忙不迭地說。
“妹妹?”梅鳳凰眉梢一挑,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這個棋痴也來了?”
梅自在呵呵地笑了起來,道︰“她來可不是為了找人比棋,不過她感到有四個情種一起來到了六藝賭坊,特意來開設問情棋局,替他們解一解姻緣。”
梅鳳凰難得地開懷笑了起來︰“這個傻妹妹也不說替我這個姐姐解解姻緣,反而對旁的人如此熱心,真是古怪。爹爹,咱們好應該出錢給她開一個冰人館,讓她一盡所長。”
梅自在也笑道︰“你妹妹那三不解,無緣不解、無情不解、無心不解。第一項也還罷了,但是第二第三項實在為難,天下多的是無情無義,沒心沒肝之輩,她若開冰人館,恐怕要賠個精光。”
六藝賭坊門前一陣歡騰,人群紛紛讓開一條寬敞的道路。
銀纓公子蕭烈痕、白馬公子鄭絕塵、倚劍公子連鋒,白衣如雪,邁著慷慨豪邁的步子,大踏步走近了眾人矚目的六藝賭坊主堂的五行席中。
武林公子的風采果然不同凡響,人群中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很多年輕男女爭相擠到前排觀賞名震江湖的三公子的風采。
“錢帶了嗎?”坐在莊家位的梅鳳凰冷然道。
鄭絕塵抖手將從彭無望處借來的飛錢,拋到桌前,道︰“剛好兩萬兩,要不要數數看?”
梅鳳凰伸手一抹,流暢地將飛錢在桌上攤成長長一排,瞟了一眼,然後手一推,將飛錢干淨俐落地推到了押位上,道︰“數目沒錯。既然我訂了賭注,你們來訂賭法吧!馬吊、牌九、骰寶,隨你挑。”
鄭絕塵和連鋒從容坐入閑家位,連鋒微笑道︰“梅姑娘,我和鄭兄商量過了,我們對骰寶較有心得,不如簡單一點。六骰入盅,點小者勝。”
“老套!”梅鳳凰冷然道。她瞥了一眼仍然挺胸站立的蕭烈痕,有些奇怪他今日表現的不同。
“那我先來!”鄭絕塵朗聲道。
“好,若點數相同,閑家贏,我倒要看看你們有多大本事。”梅鳳凰奮然道。
鄭絕塵哼了一聲,一把拿起骰盅,抬手飛快地搖了起來。只見他忽而手高,忽而手低,銅制骰盅在他手中宛如穿花蝴蝶,左右搖擺,上下飛翔。
梅鳳凰只看得昏昏欲睡,懶洋洋地道︰“你到底搖完了沒有?”
鄭絕塵冷笑一聲,用力將骰盅放到桌上,發出砰的一聲,然後開盅道︰“六個一,六點,梅姑娘,可看清楚了。”
聚集在賭場中的賭客發出一陣艷羨而驚佩的歡呼叫好之聲。
梅鳳凰不屑地冷然一笑,抄起骰盅隨手連搖九下,同樣砰的一聲放到桌上,信手揭開骰盅,輕聲道︰“不好意思,我只有一點。”
眾人定楮一看,只見她搖出來的六個骰寶一個疊一個地高高壘起,只留下最上面的骰寶一點朝天。賭場之中一陣大嘩,所有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對賭仙子的賭藝衷心欽佩。
鄭絕塵一臉懊喪地看著梅鳳凰將自己押下的一萬兩收走,一拍膝蓋,轉頭對連鋒道︰“連兄,看你的了。”
連鋒接過梅鳳凰遞過來的骰盅,微微一笑,右手單手抬起骰盅猛搖九下,然後用柔和的手法一陣富有韻律的飛快旋轉,接著輕輕放到桌上,揭開骰盅。
賭場中再次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原來連鋒竟然也將骰寶一一壘起,最上面的骰寶一點朝天,也是一點。
梅鳳凰臉上冷笑不改,仍然信手抄起骰盅,連搖九下,然後揭開骰盅,微笑不語。鄭絕塵和連鋒不由自主地定楮望去,骰成一線,一點朝天,和剛才的格局沒有什麼不同。
鄭絕塵歡喜地一拍賭台,道︰“太好了,梅姑娘,點數相同,閑家贏,這可是你說的。”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本來高高壘在一起的骰子突然齊刷刷地從中間斷開,然後成倒寫的人字形往左右倒下。所有倒下的骰子全部斷面朝天,竟然一點都沒有。
“我可是一點都沒有。”梅鳳凰懶洋洋地擺了擺手,道︰“收錢。”
全場寂靜,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誰也想不出梅鳳凰是怎麼讓這六個骰子一起從中斷裂,又如何讓它們那麼巧地都是斷面朝天落在骰盅之內。
良久良久,連鋒帶頭鼓起掌來,道︰“早听說梅家蜻蜓翅別有神功,在賭壇上縱橫不敗,今日實在大開眼界。”
梅鳳凰微笑著問道︰“你看到我使蜻蜓翅了嗎?”
連鋒笑著搖搖頭,道︰“我雖然一直非常留意,但是姑娘出手實在太快,我完全把握不到。天下第一賭神之稱號,姑娘當之無愧。”
梅鳳凰點點頭,看了滿臉不服的鄭絕塵一眼,道︰“既然如此,認賭服輸,你們從哪里來,就從哪里去吧!”
連鋒和鄭絕塵同時看了蕭烈痕一眼,無奈地聳了聳肩膀,一起長身而起。
蕭烈痕痴痴地看著梅鳳凰,支支吾吾地說︰“等一下,請……請等一下,好嗎?”
梅鳳凰不耐地猛拍桌案,厲聲喝道︰“蕭烈痕,一個大男人如何這般婆媽,輸就輸了,明日請早,在這里唧唧歪歪地做什麼?”
這個時候,一個清朗豪邁的聲音從正門傳來︰“等一下,我也來押一鋪。”
這個聲音雖然不是很高,但是滿場的數百個看客都听得清清楚楚。
眾人紛紛回頭觀望,卻發現一身灰衣,背背斗笠,腰系汗巾,渾身上下收拾得干淨俐落的彭無望大步走進五行席。
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徒兒,一個是洞庭湖趙一祥,另一個是仁義堂洛鳴弦。兩個少年都身穿黑色勁服,面帶笑容,精神抖擻,每個人手里都有一個托盤。
“來者何人?”梅鳳凰皺眉問道︰“我梅家五行席不是誰都可以進來賭的。”
彭無望一拱手,道︰“在下青州彭無望,特來和梅姑娘賭上一鋪。”
此話一出,全場都陷入一陣震驚和狂喜,喧嘩歡呼之聲震耳欲聾。
青州彭無望,闖洛陽、破蜀山、散年幫、剿青鳳、降神兵、殺天魔,威名盛傳江湖。至今長安城內仍然有數不清的說書館將他新近力殺天魔的事跡編成段子,每日一段,只講得生意風生水起,客似雲來,如今這位傳奇人物親臨現場,如何不讓人們歡喜。
梅鳳凰的臉上露出崇敬之色,忙不迭地繞過五行席桌案,來到彭無望面前,深深一個萬福,肅然道︰“六藝堂梅鳳凰參見彭少俠。彭少俠蓮花山上奮不顧身,救出了家父和梅家多位叔伯兄弟,對梅家恩深似海,小女子這里有禮了。”
彭無望連連擺手,笑道︰“蓮花山上,大家都是拚命求存,難道少了令尊,我彭無望就在那里閉目待死不成。梅姑娘別把此事太放在心上。”
梅鳳凰對他更生敬意,正色道︰“但是彭少俠曾舍身斷後,讓一眾神兵盟殘留高手終于脫困,而自己身陷重圍,幾乎戰死。此番恩情,足以讓人一生永記。”
彭無望只感到臉龐發熱,左右看了看,道︰“當時總要有人斷後的,否則大家一起死了,也沒什麼好,這些事不必再提了。梅姑娘可否讓我和你賭上一把?”
梅鳳凰臉泛難色,朗聲道︰“彭少俠想賭,我們當然歡迎。不過,我們梅家世代經營賭場,自有一套規矩,這個規矩絕不能廢。”
彭無望點點頭,道︰“梅姑娘說得清楚明白,我彭無望怎會不知。一祥、鳴弦,你們過來。”
趙一祥和洛鳴弦第一次在賭場里露臉,格外精神振作,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彭無望身邊,將托盤放到他面前。
彭無望從托盤里拿起幾張契據,遞給梅鳳凰,笑道︰“這里是我彭門青州總局和五大分局的地契,還有我青州老家百畝良田的田契,大概值一萬多兩。我就押上這一萬兩,和你痛痛快快賭上一鋪,如何?”說完,抱歉地看了蕭烈痕一眼,又道︰“對不起,蕭兄,本該早點來的,但是請出這些田契地契要拜過歷代祖先,所以耽擱了點時間。”
蕭烈痕感激得眼泛淚光,連聲說︰“多……多謝,多謝。”
梅鳳凰悚然動容道︰“彭少俠,你傾家蕩產,就為了替蕭烈痕賭這一鋪?”
彭無望笑說︰“說不上傾家蕩產,這一番我是不會輸的。只看你賭不賭?”
梅鳳凰狠狠地瞪了蕭烈痕一眼,返身回到五行席莊家位,恭聲問道︰“彭少俠,既然如此,此番你若輸了,田契地契拿來。若是你贏了,我便隨你處置。”
彭無望忙道︰“隨我處置實在太過,我只希望你若輸了,可以給蕭兄一點親近的機會。若你仍不中意他,難道我強讓你嫁給他不成。”
梅鳳凰微微一笑,道︰“不知道彭少俠喜歡賭些什麼?”
彭無望笑了起來,道︰“我什麼賭具都沒玩過。不如這樣,我就賭蕭兄今日能夠有一段時間暢所欲言,絕無口吃。”
他的話音剛落,梅鳳凰就忍不住笑了出來,道︰“彭少俠,我並非有意冒犯,不過你不如把自己的田契、地契直接燒了,更加省事。如果蕭烈痕還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就算嫁給他,也認了。”
“這可是你說的,”彭無望大喜,對蕭烈痕一使眼色,道︰“蕭兄,看你的了。”
蕭烈痕朝著彭無望用力點了點頭,大步走到場中央將銀槍一橫,朝著四方眾人恭恭敬敬鞠了一個躬。
梅鳳凰不由得失笑道︰“蕭烈痕,你不必說幾句話還要這麼大排場吧?”
反倒是彭無望胸有成竹,揚聲道︰“各位對不住,請大家往後讓一讓。”
梅鳳凰也覺得事有蹺蹊,對身後的梅府中人吩咐道︰“趕快清場,以免有事。”
片刻之後,蕭烈痕周圍清出一大塊空地。他緊緊攥著銀穗點鋼槍,靜靜地站在場中,半晌之後突然一聲暴喝,宛若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手中銀槍仿佛一條乘雲而起的雪白游龍,直沖向天際,輾轉十二個騰挪變化,拉開了蕭烈痕名震江湖的一字旋槍的序曲,一股猛烈之極的勁風四面揚起,圍觀的前排賭客被這股罡風掛得東倒西歪,不少人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
主堂內只有鄭絕塵、連鋒、彭無望和梅鳳凰四人可以不動聲色地巍然端坐。洛鳴弦和趙一祥站立不穩,眼看就要仰身後退,卻被彭無望暗地里用雙手托住,暗送一股內力,讓他們宛若釘子般扎在地上。
蕭烈痕將手中大槍連挽數個槍花,曼聲吟道︰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他將這句漢代無名氏所作的詩篇一口氣吟了出來,中間沒有半點結巴,聲音清越優雅,可比世上任何長年吟游自得的風流秀士。
“好!”鄭絕塵和連鋒狂喜地一起長身而起,帶頭鼓起掌來。
鄭絕塵更是喜不自禁地說︰“十年了,真想不到我能夠再次听到蕭兄吟詩作對。”
連鋒連連點頭,看了彭無望一眼,朝他恭恭敬敬地拱手作禮。彭無望笑得合不攏嘴,擺擺手,以示不值一提之意。
蕭烈痕得到鼓勵,更加振奮,長槍垂直收于身前,身子高高竄起,將銀槍高高舉起,直挺挺地拍在六藝賭坊主堂內的花崗石地面之上,發出炸雷般的聲響。
他的身子乘勢再次高高躍起,在空中連續八個轉折,銀槍仿佛奔雷閃電,在剎那間指向十六個不同方向,竟然一口氣刺出一十六槍。
因為槍出得太快,圍觀眾人的眼中仍然殘留著剛才蕭烈痕出槍的虛影,只感到仿佛一時之間,蕭烈痕生出了十六雙臂膀,握著十六桿銀槍。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縴縴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吟罷此詩,蕭烈痕身子宛如游魚般滿場游走,東刺一槍,西刺一槍,瞻之在前,忽焉其後,瞻之在左,忽焉其右,只見滿屋銀濤翻滾,仿佛月光下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一潮高過一潮,堂中的溫度越升越高,令人生出身處紅爐烈火中的錯覺。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縴縴出素手……”
蕭烈痕這句詩剛念到一半,連鋒和鄭絕塵嚇得一起跳了起來,連聲道︰“蕭兄三思,蕭兄三思。”
原來這句詩的後兩句是“昔為娼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這兩句若是說出來,對梅鳳凰那是大大的不敬了。
誰知那蕭烈痕槍式一轉,朗聲吟道︰
“銀槍蕭氏郎,黃昏憑欄望。
殘陽化鳳羽,每日到西窗。
不得梧桐樹,相思幾欲狂。”
“好!說得好!”鄭絕塵、連鋒和彭無望听得又驚又喜,一起撫掌贊道。
梅鳳凰看著蕭烈痕飛揚舞動的身影,只感到仿佛沉浸在最深的美夢之中,如醉如痴,難以自拔,半晌不得一句言語。
蕭烈痕飛身四個干淨俐落的旋子,結束了這套震驚天下的蕭氏一字旋槍,在場中丁字步穩穩站好,將銀槍往身邊一插,滿懷歡喜地朗聲道︰“鳳凰,我全都變回來了。嫁給我吧!”
梅鳳凰捂住嘴,眼中盈滿了淚水,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場中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地看著她,仔細觀察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站在場子正中間的蕭烈痕更加緊張地說不出話來,哆哆嗦嗦地等待著梅鳳凰的反應,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鳳凰,你看怎樣?”
梅鳳凰終于哭出聲來,顫聲道︰“你終于變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她啜泣著沖出五行席,飛身撲到蕭烈痕的懷里,大哭了起來。
蕭烈痕熱淚橫流,一把將她緊緊抱住,再也不願意松開。
“好!”鄭絕塵、洛鳴弦和趙一祥帶頭喊了起來,圍觀的數百賭客中也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嬉笑和叫好聲。
彭無望和連鋒相視一笑,目光中都有說不出的欣慰之意。
在暗室里看了很久的梅自在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從暗門中走出來,連連揮手,大聲指揮道︰“關門,清場,今天梅家有喜事,謝絕訪客。”
梅家的伙計連忙四面八方地把留在賭坊中的客人送出門外,這個舉動引來一陣起哄和喧嘩之聲。
梅自在來到彭無望等人面前,抱歉地一一拱手道︰“對不住,各位。梅家五行席一向是我這個女兒執掌,我不好露面,所以現在才出來,各位見諒。”
他又來到仍然緊緊抱在一起的梅鳳凰和蕭烈痕面前,撓著頭說︰“女兒、女婿,好了,快松開,這麼沒規矩的!”
梅鳳凰和蕭烈痕這才紅著臉松開手,站到梅自在的兩側。
彭無望、鄭絕塵和連鋒來到他的面前,一起拱手道︰“梅前輩,恭喜你有了一個槍法如神,心思敏銳的女婿。”
梅自在笑得合不攏嘴,道︰“我這個女兒別看她潑辣,其實什麼事情都擺在心里,不肯說出來。我到現在才明白她為什麼一直不肯嫁人。”看了看蕭烈痕,道︰“女婿啊!你讓我女兒等了這麼久,這嫁妝……”
蕭烈痕連忙說︰“泰山大人放心,我……我一定……一定讓你滿意。”
梅鳳凰一皺眉,問道︰“烈痕,你原來並沒有全好。”
這個時候,彭無望連忙走上前笑道︰“梅姑娘,你不必擔心。蕭兄現在雖然只有在練槍的時候才能沒有口吃,但是如果照此方法長期練習,不久之後就能夠言語自如。其實,我以前只用了一年就治好了自己的口吃之癥。如今蕭兄進步神速,又有姑娘的提點,相信一個月內就可以大功告成。”
梅鳳凰、鄭絕塵、梅自在這才知道原來是彭無望替蕭烈痕想到的治療之法。
梅鳳凰心中對彭無望更是敬重,一拉蕭烈痕的手,二人同時在他面前跪下。
梅鳳凰朗聲道︰“彭少俠對我二人恩同再造,他日如有差遣,便是做牛做馬,也在所不辭。”
蕭烈痕也由衷地說︰“不錯,做牛做馬,在所不辭。”
彭無望連忙一左一右將二人摻扶起來,笑道︰“你們早日完婚就是謝了我了。我只是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在我也就足以欣慰了。”說到這里,想到自己的心事,眼中一黯,輕輕嘆了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清脆的風鈴聲緩緩響起,四位相貌如花的嬌小女子小心地各捧著一副棋盤,盈盈走進六藝賭坊主堂之內。
在她們身後,跟著一位黑衣白袍,身披白色披風的絕美女子。她身材高挑,面容柔美,長發披肩,一縷秀發洋洋灑灑地蓋在面前,將她左眼嚴嚴實實地擋住,在她的左手輕輕巧巧地握著一枚精致的風鈴。
“棋仙子梅雲雀!”連鋒和鄭絕塵同時驚訝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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