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渤海篇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三局解情
在江湖中,棋仙子梅雲雀仿佛一個神仙般的存在,她十五歲開壇設局,遍會中外棋術大師未嘗一敗,為她贏得棋後的美譽。
但是江湖中人敬重她是因為她另有一項特殊的本事,就是精善開局解厄,尤擅開解姻緣,令江湖上有情人終成眷屬。
最震動江湖的一次,是她替歐陽世家的傳人歐陽小小姑娘和歐陽家世仇慕容世家的大公子慕容飛霜解開姻緣局,令二人奇跡般地避開了歐陽世家和慕容世家的追殺,結成連理,避禍于江湖之外,至今沒人能夠找到他們的行蹤。
歐陽世家和慕容世家只好悶聲咽下這個苦果,不再過問此事。
從此江湖上真心相愛,卻遇到重重阻礙之人紛紛向她求教,只要她開局解厄,所有求教之人都毫無例外地與心愛之人同結連理,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梅雲雀的名聲也越來越高,直到被人們交相傳頌為姻緣仙子。
但是,棋仙子梅雲雀解姻緣從來都有三不解︰無緣不解、無情不解、無心不解。
無緣不解即是若非和她有緣,她不會幫忙解厄。
無情不解也好理解,乃是要求來求助之人必須天生情種,對愛侶情深意重。
無心不解乃是要求解姻緣者必須是正直可信,光明磊落之人。
這三點要求苛刻,況且人心隔肚皮,一個人是否符合要求,很難查驗。幸好梅雲雀天生一副可以洞察人心的神眼,只需一個照面,那個人的心胸品性,便一目了然。
“天生棋眼,姻緣仙子梅雲雀?”彭無望和自己的兩個徒兒互相望了一眼,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梅雲雀雖然武功不高,但是在江湖上,尤其是年輕人心中的聲望卻比那些武林至尊還要尊崇,如今乍一看到她,大家心里都有一種驚喜之情。
梅雲雀靜靜地走到主堂的正中間盤膝坐下,揚聲道︰“擺棋。”
她身畔那四個嬌美女子立刻手腳俐落地搬來四副矮桌,將捧來的四副棋盤擺在她的周圍。
這時候,梅自在高興地對鄭絕塵、連鋒和彭無望道︰“各位,今日小女終于決定開局解姻緣,此乃大喜之事,各位若是有意,不妨一試。”
梅雲雀等著父親說完後,開口靜靜地說︰“今日有幸,四個情種光臨六藝堂,除了蕭大哥姻緣已成,其他三位鄭絕塵鄭公子、連鋒連公子、彭無望彭少俠請各自選一個棋盤坐下,讓小女子替各位解一解姻緣前程。”
鄭絕塵、連鋒和彭無望愕然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鄭絕塵咳嗽一聲,道︰“梅姑娘,絕塵的姻緣已定,解或不解,也無甚分別。”
連鋒笑著擺擺手道︰“梅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但是姻緣一事,我早已不再關心。”
彭無望苦笑一聲︰“我還是不要解了。”
蕭烈痕和梅鳳凰一起走上前來,梅鳳凰深情地看了看蕭烈痕,對三人道︰“三位促成了我和蕭郎的一段姻緣,卻為何對自己的姻緣如此漠不關心?我妹妹一片誠心相邀,請三位哪怕給我和蕭郎一個面子,一定要解一解。”
梅自在也上前勸道︰“三位,小女好不容易決定開局解姻緣,這麼錯過實在太可惜了,不如試一試。”
連鋒苦笑著看了看梅家眾人,嘆了口氣,道︰“好吧!我先來。”說著便來到棋仙子東首的棋盤前坐下。
梅雲雀將身子面向連鋒盤膝坐好,抬起左手將遮住左眼的頭發小心地盤到頭頂發髻之上,用一枝鳳釵扎緊,一只純銀白色泛著柔和光彩的眼瞳猛然印入眾人眼簾。與此同時,她將一直低垂看地的右眼同時睜開,那靜湖水般深邃的目光宛若一道清泉從連鋒的眼中直灌入他的心田,他只感到心底隱藏的所有心事都仿佛一頁頁畫卷在腦海中反覆浮現。
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已經被梅雲雀看了個清楚通透。
梅雲雀面無表情地說︰“你執黑,讓你一子。”
連鋒不置可否地一笑,在棋盤上連下兩個黑子。
棋仙子慢條斯理地應了一子,左手的風鈴忽然高高抬起,緩緩搖動,發出一股清脆悅耳的叮叮咚咚之聲,令連鋒神思一陣迷茫。
恍恍惚惚之間,他仿佛忽然飄飄悠悠地來到了西子湖畔。劍華宛若西子湖水的波光,洋洋灑灑地布滿了他面前的整個天空。
劍仙子風華絕代的身影在劍光中驚鴻一閃,又霍地失去蹤影。劍光漸漸糾結在一起,越來越濃,越來越烈,仿佛化為了一片旋轉不定的銀色旋風,將他團團圍住。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恬靜的微笑,飛身一躍,宛若身化飛仙,穿過了一重又一重洶涌澎湃的劍影。
在他面前,是黟山光明頂的雲霧青松,一只白鶴清幽的鳴叫著從他面前一掠而過。他騰身踏入一朵輕雲,輕輕巧巧地向著比劍台悠然滑落,風聲在他耳際輕柔地嗚咽著。
“下到這里,剩下的就是收官的殘局,已經沒有必要再下。”
梅雲雀輕柔的話語將連鋒從幻境中喚醒,他睜目一看棋盤,卻發現上面早已經落滿了黑白相間的棋子。
他灑脫地一笑,道︰“梅姑娘天生棋眼,洞若燭火,果然名不虛傳。”
梅雲雀木然的臉上露出一絲輕柔如煙的淺笑,柔聲道︰“連公子胸懷光風霽月,自成一番境界,圓融通透,完滿無缺。姻緣成與不成,在公子眼中都是一番風月。雲雀竟然妄想給公子開解姻緣,實在班門弄斧。”
連鋒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之色,朗聲道︰“想不到梅姑娘竟然是我的平生知己。今日得遇姑娘,實在三生有幸。”
梅雲雀朝他微一躬身,笑而不語。
當鄭絕塵坐到西首的棋盤前面之時,梅雲雀朝他點點頭,道︰“你執黑,讓你二子。”
鄭絕塵愣了一下,看著梅雲雀那仿佛要攝走人魂魄的棋眼,頗為抗拒地說︰“梅姑娘,我……我想執白,如何?”
梅雲雀輕輕搖搖頭,道︰“好吧!但是我要讓你三子。”
鄭絕塵點點頭,在棋盤上小心翼翼地擺了三個白子。當風鈴聲在他耳畔響起的時候,他抗拒地搖了搖頭,想要保持清醒,但是神思仍然不可阻止地混沌起來。
他看到自己騎在玉椎馬上,在洞庭湖畔踏著淺淺的湖波,風馳電掣地奔跑,湖水被他的座駕奔踏而過,濺起一人多高燦爛閃爍的水花。
在他的面前,是一匹嫣紅如火的胭脂馬,四蹄翻飛,宛若乘駕著風火,朝著水天一線間初生的朝陽奔去。在那匹胭脂馬上,是一道令他夢魂縈繞的背影,披著火焰般漫天飄舞的披風。
鄭絕塵猛的一催玉椎馬,身子離鞍而起,馬蹄踏水的聲音越來越密,漸漸連成一片,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追上那匹胭脂馬。
炙烈的朝陽越來越近,火焰在他的身上熊熊地燃燒,他感到須發俱已燒焦,但是他仍然堅定不移地催動著玉椎馬,向著離朝陽更近,更炙熱的地方沖去,刺目的陽光照進他的眼中,他只感到一陣酸痛難當。
“鄭公子,我已經贏了。”梅雲雀輕聲道。
听到她的聲音,鄭絕塵霍地醒轉,驚道︰“已經下完了!”
梅雲雀微微一皺眉,道︰“鄭公子,因為你太驕傲自負,又過于執拗倔強,所以仍然守著一段錯姻緣苦苦不放。”
鄭絕塵思索片刻,心中一陣憤懣,悶哼一聲,也不答話。
連鋒臉上露出了悟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梅姑娘,可有方法解救?”
梅雲雀輕嘆一聲,緩緩道︰“鄭公子,請你放開懷抱,適時取舍,才會有新的一段姻緣在前程等候。”說到此處,想了想,又道︰“鄭公子,君子有成人之美,請君細細思量。”
鄭絕塵悚然動容,臉上露出沉痛的神色,驀然不語。
彭無望坐到南首棋盤前的時候,梅雲雀朝他一點頭,道︰“彭少俠,請執黑,讓你四子。”
彭無望道︰“好!”右手一抬,干淨俐落地在棋盤上連下五子。
梅雲雀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彭少俠喜歡在中腹布局,確實別出心裁。”
彭無望笑道︰“我下棋一向輸多贏少,所以贏就要贏個痛快。難得棋仙子讓我四子,今天可要大開殺戒了。”
梅雲雀笑著點點頭,抬起風鈴,一陣輕搖。彭無望只感到身子仿佛被人輕輕推了一把,一下子把他推到了黃沙萬里的塞外疆場,一輪火紅的夕陽從西天緩緩向著薄暮籠罩的遠山墜落。
四面八方的地平線上泛起高高的沙塵,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在他的耳際隆隆作響。他感到自己騎在一匹不知名的戰馬身上,手里握著一把長刀。
馬蹄聲轟然欲近,無數頂盔貫甲的黑影揮舞著雪亮的刀槍,從四面八方向他狂涌而來。
彭無望高舉長刀,一無所懼,催動戰馬,朝著那一群又一群涌動的黑影撲去。長刀劃過長空,樸喇喇的鮮血四外橫飛,無數的黑影在他馬前墜下,卻換來更多的黑影前僕後繼地擁上前來。
彭無望看到一道身著胡服彩衣的身影在那一群群沖殺而來的黑影之後,面朝他觀望。
他的心中一陣激動快意,大聲催駕著戰馬,勢如破竹地闖過無名黑影的重重包圍,朝著那如夢如幻的身影不顧一切地沖去。
弓弦聲響徹了雲霄,數不清的雕翎箭將他團團圍住。他的戰馬哀嚎著撲倒在地,將他摔下馬背。在他的面前又出現了無數的黑影,像一堵牆一般擋在他面前。
他莫名奇妙地笑了起來,一縱身從馬背上跳下來,在地上一個滾翻,然後長身而起,飛身一躍,橫空而起,宛若一條穿雲破霧的飛龍,從數不清的刀山劍海之上,一掠而過,朝著那道今生永遠無法忘懷的身影沖去。
在他的眼前,再次出現了無名山谷那條落滿殘花的溪流。
“下到這一步,彭少俠,你還要繼續嗎?”梅雲雀輕柔的聲音緩緩傳來。
彭無望定楮一看,自己中腹的營壘已經全軍覆沒,殺到左上角的一條黑龍,也勢窮力窘,輾轉難逃。
他笑了笑,道︰“我還有棋。”
他探手竟然自填了一眼,讓出一片空間,生生用這種自損的辦法為自己僅剩的黑龍留下一片騰挪的天地,大有壯士斷腕的悲壯氣概。
梅雲雀再也保持不住入神坐照的境界,呼吸開始急促,額頭也隱隱泛出一絲細汗。
二人你來我往,接著連下三十余手。彭無望這條黑龍左沖右突,與梅雲雀的白子纏斗極為激烈。在幾處邊角要害之地,雙方反覆爭奪,棋子紛落,你來我往,慘烈異常。
彭無望手中的黑龍竟然數次硬從梅雲雀的重重圍困中連續突破重圍,殺回中腹,如此反覆五六次,梅雲雀終于憑藉幾手妙棋成功截殺了他的大龍。
到此,棋盤之上,彭無望的黑子已經寥寥無幾。
“厲害厲害,梅姑娘,我輸了。”彭無望心服口服地說。
直到此刻,所有觀棋的人才松了一口氣,這場棋激斗得實在太驚心動魄,看得人人背後都被冷汗浸透。
梅雲雀長長舒了口氣,悚然動容,沉聲道︰“彭少俠,你的這段姻緣乃是上天錯判,不容于國,不容于世。你為何仍然糾纏不去,至死不休?難道,你要和上天一爭勝負不成?”
彭無望苦笑一聲,道︰“梅姑娘知道姻緣,卻不知道情愛。有些事不是想要舍卻便舍卻得了的。”
他站起身,吐了一口氣,忽然笑道︰“听說老天爺只求人胸懷磊落,問心無愧,卻沒說不能和它爭啊!”說罷,仰天打了個哈哈,帶著兩個徒兒,大步走出了六藝賭坊。
梅雲雀木然看著彭無望遠去的背影,有感于剛才在他心中看到的那淒楚絕望的戀情,淚水不由得撲簌簌地從眼眶中滑落,滴灑在布滿白棋的棋盤之上。
正文 渤海篇 第一百八十章 邊塞鏖兵
朔州城,秦為雁門郡轄,漢為馬邑諸縣,西晉之時塞外胡族勢力大勝,漢族百姓皆遷入雁門以南,地歸代王拓拔猗盧。北齊改馬邑縣為招遠縣,隋朝之時改回馬邑舊名,後被突厥人常年佔領。
隋末唐初之時,高政滿率領馬邑人馬歸降大唐,令東突厥頓失南侵的中頓之所。吉厲可汗率兵南來,數次和唐兵交相爭戰,力殺高政滿,但是馬邑終于還是在大唐手中巍然屹立,後改名朔州,為朔州治,唐太宗李世民特意選命大唐有數的猛將秦武通鎮守朔州,至今東突厥仍然拿他沒有辦法。
這一日清晨,天上陰雲密布,朔州城的天空上涌動著詭異而凶險的氣息。身經百戰的秦武通感到一絲令他坐臥不安的殺機。他在總督府中再也待不下去,呼喚副將,穿上剛從大唐國庫中運到的嶄新甲冑,配上配劍,親自到城頭巡視。
他剛剛登上城頭,就看到北城門守將吳孝寬向他狂奔過來。
“吳將軍何事驚慌?”秦武通一把按住吳孝寬的肩頭,厲聲喝道。
吳孝寬一指朔州西、南、北三面的烽火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秦將軍,我正要向你稟告,翠微、紫金、女兒三山的烽火台全部點燃了。突厥人南侵!”
“什麼?”秦武通環眼圓睜,怒道︰“我們的探馬呢?怎麼烽火點燃了,還沒見他們來報信?突厥人離我們還有多遠?”
“秦將軍,你看!”副將郭達泉驚慌地說。
秦武通沿著他手指的方向,扶住城牆垛,定楮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東北方的地平線上揚起了綿延數里的連天煙塵,馬蹄聲、呼嘯聲、馬匹嘶吼聲順著風滾雷般迎面撲來。漫天飛舞的旌旗遮天蔽日,宛如緩緩升起的暗色雲朵,預示著狂風暴雨的來臨。
“我們的斥候全完了。”秦武通發狠地一拍牆垛,憤然道。
“秦將軍,我們該怎麼辦?”郭達泉手足無措地問道。
“哼!文書何在?”秦武通高聲道。
一位文士打扮的人被一群士兵擁著來到他的身邊,躬身道︰“秦將軍有何吩咐?”
秦武通想也不想,立刻開口道︰“寫兩封文書,一封六百里加緊求援奏折,遞給長安的,一封求援書信,給代州都督張公瑾,這個家伙回朝議事,這會兒應該回來了,讓他派人支援,有多少人都派過來。”
那文書先生立刻領命而去,半點不敢耽擱。
秦武通一指吳孝榮,道︰“吳將軍,朔州城立刻宵禁,即時生效,你通令全城百姓,凡是能走能動的,無論男女統統在城牆十丈之內听候調遣。各家各戶的火油、灶油、鐵鍋全部征用,命令勤務官打開庫房,派遣壯丁搬運箭矢,快!”
吳孝榮一聲領命,帶上十數個官兵飛快地跑下城牆。
秦武通又對副將郭達泉道︰“立刻點五千弓箭手、三千長槍手、三千刀盾手、一千捆綁手、四千騎兵,我們出城迎戰。”想了想,又道︰“點兵已經來不及了,給我整營拉出去,越快越好。”
郭達泉點點頭,立刻下城安排一切。
當城牆上的手下都走空了之後,秦武通習慣性地扶住城頭,探頭再看了看城下兵雄勢壯的十數萬突厥兵將,沉沉地嘆了口氣。
他決定一鼓作氣,率領精銳人馬在突厥人立足未穩的時候沖亂他們的陣腳。
但是,突厥人出現得實在太突然,太快了,他沒有什麼戰勝的把握。但如果讓突厥人不付任何代價就完成合圍,到時候士氣低落,死守朔州這一座孤城,只有敗得更快──他已經沒有了選擇。
“如果我能夠再年輕十歲……”秦武通滿含輕蔑地看了看在城牆下耀武揚威的突厥戰士,悶哼了一聲。
緊閉的朔州城北門豁然洞開,盔明甲亮的大唐兵馬隊列整齊地走出城門,跨過護城河。弓箭手排成整齊的方陣,嚴密地射住陣腳。
步兵陣一列列走出城門,刀盾手排在前列,近一人高的盾牌嚴實地護住周身。
長槍隊緊緊地貼著刀盾手的背後,丈余長的鋼槍如密林般高高樹立,給人一種壁壘森嚴,殺機四伏的感覺。
這些步兵排列著厚實緊密的陣形,一步步逼近著突厥人的大軍。
騎兵隊最後出城,仿佛兩股涌動的紅色波濤,涌到了步兵陣的兩翼,排好整齊而肅殺的隊形。
秦武通親自率領著十數個偏裨將校和自己的五百親兵押在中陣,而後陣則是一千名督戰隊的刀斧手。
鋒杰和數十名突厥將領策馬立在十萬大軍的最前鋒,默然注視著正在緩緩逼近的大唐兵馬。
“二王子,唐人已經開始逼近,我大軍尚未立穩腳跟,不如我率一彪人馬沖一沖他們的步兵陣,逼住他們,讓我軍可以有喘息機會。”鋒杰麾下以智勇聞名的杰出將領納古獺來到他的身邊,低聲道。
鋒杰一擺手道︰“那正是唐將希望你做的。只要他們打散你的部隊,立刻就會乘勢激勵士氣,回城死守。那個時候,唐人守城信心大增,對我們極為不利。”
鋒杰勒住馬頭,仔細地審視著秦武通布下的陣勢。這個時候,唐人雄壯的步兵陣已經離他們不到兩箭之遙,只要再近一點,就可以以第一蓬箭雨促使突厥人馬倉促應戰。
鋒杰手下的左先鋒將,以善打硬仗聞名大草原的鐵漢汴宏來到他的馬前,洪聲道︰“二王子,再不下令進攻,就來不及了。我請命出戰,誓要將唐人守將的人頭提來見你。”
鋒杰擺擺手,瘦長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不急,汴宏,你見過螃蟹沒有?”
汴宏一愣︰“那是什麼?”
鋒杰笑了起來,又看看一旁的納古獺。納古獺也搖搖頭,意示自己也沒听說。
鋒杰的臉上露出莫測高深的笑容︰“今天我不但要讓你們知道螃蟹是什麼,還要教你們怎麼吃。”
突厥戰陣中響起了驚天的號角,正前方的一位錦裘披甲的統領一聲令下,五千名突厥騎士齊催座駕,朝著唐兵正中間的步兵方陣如狼似虎地撲來。
五千匹駿馬四蹄翻飛,宛若萬鼓齊鳴,聲震天地,氣勢震人心魄。
秦武通精神大振,高聲喝令副將郭達泉對隊伍兩翼的騎兵陣進行最後的戰前動員。他擺出這個螃蟹陣,以正中間的櫓盾士兵為中心,長槍陣、弓箭隊、捆綁手構成堅固的防御工事,向著突厥人的陣心推進,誘動敵人朝著陣中心做攻擊。
兩翼的騎兵起到兩個作用,第一是防止敵人的機動騎兵繞到大陣的後方進行騷擾,第二是在敵人正面突擊的時候,從兩翼穿插,橫切過敵人的正面部隊的側翼,將攻向步兵陣的敵人斬為兩斷,令突前的敵人陷入腹背受敵,配合正面步兵陣消滅一部分敵兵,然後听候主陣號令,到時候,或攻或守,自有法度,進退得宜,可以打一個漂漂亮亮的勝仗。
如今敵人終于中計,怎不令他興奮。
就在他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那五千人的騎兵突然一個頓挫,接著仿佛無形中有一把利劍將其從正中間劈開,這五千騎兵在兩個彪悍的突厥首領的率領下繞了一個絕大的圈子,竟然改變方向,朝著兩翼的騎兵陣沖殺過來。
秦武通連忙一擺令旗,指揮兩翼的騎兵立刻攔截,但是大唐騎兵的啟動已經太晚,被勢如破竹沖殺上來的突厥精騎一撞,立刻亂了陣腳,數千人馬在原地打旋,編制一片混亂,伍長、曲長找不到自己統率的士兵,漫天的煙塵中也看不到主陣的傳令旗,亂作了一團。
秦武通一陣圭怒,暗罵突厥狗賊實在狡詐,拔出佩劍,率領五百親兵和一千督戰隊兜到大陣的左翼,準備將左翼之敵先擊退,然後再作計較。
左翼的突厥人馬是由鐵漢汴宏率領,他奮勇地連殺七名大唐騎兵首領,贏得周圍將士的一陣歡呼,兩千五百人在他的率領下宛如割草芥般殺死殺傷上千唐朝騎兵,終于和秦武通的親兵隊撞上。
秦武通乃是大唐勇將,一桿大刀遮前擋後,竭力廝殺,竟然連殺十余名突厥騎兵,硬生生剎住了左翼騎兵的敗勢,大唐騎兵顯示出了他們鋼鐵般的紀律,稍一組織隊形便重新沖殺上來。
雙方騎兵忽聚忽散,殺得昏天黑地,汴宏和秦武通大戰二十回合,精善騎戰的汴宏奈何不了秦武通,而武功高強的秦武通也擒不下汴宏,兩個人的戰馬在地上滴溜溜地亂轉,互相瘋狂地撕咬蹬踏,和主將一樣陷入瘋狂的廝殺。
就在這時,唐兵右翼的騎兵抵抗不住納古獺狂猛的騎兵突擊,死傷無數,敗兵潮水般退到了後陣,將本來整齊的唐兵後陣沖得大亂。
秦武通看到後陣大亂,當機立斷,立刻率領督戰隊暫退整頓,盡管如此,這位大唐名將已經陷入了捉襟見肘的窘境。
汴宏和從唐兵後陣穿插而來的納古獺合兵一處,只一個沖殺,就將失去指揮的左翼唐朝騎兵沖得大亂。
二人巧妙調動兵馬,趕鴨子般將敗退的唐兵趕入了步兵陣中。本來嚴陣以待的步兵方陣立刻被敗退下來的唐朝騎兵沖散,人馬自相踐踏,死傷無數。
突厥精騎趁勢沖入步兵陣中,五千柄馬刀宛若五千道閃電一起劈下,接著便是滿場飛揚的慘烈血光。
“撤!”秦武通整隊後,知道大勢已去,立刻率領殘兵向著朔州北門敗退。
看著陷入一片潰敗的唐朝兵馬,鋒杰輕輕地一揮馬鞭,漫不經心地說道︰“全軍突擊,攻打朔州城!”
※※※
朔州城陷入了一片火海,秦武通率領殘兵勉力在朔州城堅持了兩天一夜,終于在第二日的夜晚被突厥大軍攻破了朔州北門。
緊接著西門和東門相繼失守,突厥騎兵潮水般涌入朔州城的大街小巷,和守城的唐兵展開激烈的巷戰。南門在突厥人日夜不停的輪番進攻之下也終于淪陷,副將郭達泉力抗敵兵,緊守崗位,英勇犧牲。
秦武通率領著三千殘兵,在吳孝榮的協助下,拚死殺出重圍,向著代州方向倉皇逃去。
※※※
兩儀殿內,李世民精神振奮地來到御案前,手里高高舉著兩份奏折,興奮地說道︰“眾位卿家,可有人猜猜朕手中的兩份加急奏折里都寫些什麼?”
丞相長孫無忌察言觀色,微微一笑,走出班列,施禮問道︰“陛下,是否是東突厥所來的降書順表?”
李世民仰天大笑,朗聲道︰“如此豈非無趣得很?”
此時尚書左丞魏征的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走出班列,施禮道︰“陛下,是否是東突厥大軍已到雁門?”
李世民渾身一震,露出由衷的激賞之色,贊道︰“還是魏卿最知我心事。不錯,自渤海國被東突厥盤踞,大群國民向南逃難,我日思夜想,就是在猜測突厥人到底何時南侵,從哪路南侵。如今,再也不用我憂慮,他們自己已送上門來。”
他將兩份奏折放到御案上,拿起其中一份,道︰“這是朔州都督秦武通的告急文書,突厥人雄兵十萬盡抵朔州。和我們這些日子以來估計的突厥大軍總數相差無幾。可以肯定,在渤海國耀武揚威的突厥人絕不會多過三萬人。因為突厥國內南降者眾,十六萬人已經是他們能夠動員的極限,除了留守定襄的三萬人,攻打渤海的三萬人,那少去的十萬人已經盡數來到了朔代二州。”
他舉起第二份奏折,道︰“這是代州都督張公瑾的加急奏折,在里面他言道朔州失守,秦武通率領三千殘兵敗退。他擅作主張,聯絡了幽、易、恆、並、汾諸州兵馬,會兵十萬,已經向朔州諸路齊發,邀賊歸路。”
兩儀殿內一片低語之聲,都對張公瑾的大膽果斷議論紛紛。
魏征再次走出班列,朗聲道︰“張公瑾此舉雖然頗為突兀,但是軍情緊急,將在外若不能當機立斷,則動輒貽誤軍機,造成損失。如今各路人馬及時出動,張將軍功不可沒,臣認為應當嘉獎。”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魏卿此言甚合朕意,但是我卻仍要將他罰俸一年。”
魏征一怔,問道︰“張將軍並無小過,為何有此一罰?”
李世民坐回御案,笑道︰“張公瑾必然在朔州被圍的當日收到秦武通的告急文書,卻遲了兩日才發兵救援,這是何意?他是想等到秦武通勢窮力窘,才趕赴救援,這是要向朕顯本事來著。”他的神色忽然一正,冷然道︰“所以我才有如此處罰,以後諸公當以此為戒。”
此話一出,在場的文武官員俱都心悅誠服,紛紛點頭稱是,只有魏征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語。
李世民又道︰“兵部尚書何在?”
李靖神色一凜,走出班列,朗聲道︰“臣在。”
李世民道︰“給你五天時間點齊兵馬,明日中朝我會下檄文正式討伐東突厥。等到東突厥兵馬一被擊退,我要你立刻發兵定襄城。”
李靖洪聲道︰“臣遵旨。”
李世民袍袖一擺,朗聲道︰“退朝。”
※※※
秦武通逃到代州雁門關前,終于和出關來援的代州都督張公瑾合兵一處。
張公瑾催馬來到他的馬前,高聲道︰“秦將軍,張某相救來遲,還請恕罪。”
秦武通滿臉慚愧,將大刀往背後一橫,道︰“短短兩日便失了朔州,秦某實在無顏見兄。”
張公瑾道︰“秦將軍不必煩惱,就讓你、我二人在這里阻一阻賊兵。幽、易、恆、並、汾諸州兵馬不日就會到達雁門,到時候大敗突厥,自會有將功補過的機會。”
這個時候,突厥人馬在鋒杰的率領下,盡起騎兵,日夜不停地追到雁門關前。
張公瑾和秦武通剛剛合兵一處,才聊得幾句,已經看到突厥人遮天蔽日的旌旗從地平線上升起。
“突厥人來得怎生如此快法?”張公瑾吃驚地說。
秦武通道︰“這次突厥人的首領精通兵法,再加上人馬眾多,張兄小心。”
張公瑾回頭看了看雁門關,咬咬牙,提氣高聲道︰“前軍變後軍,弓箭手射住陣腳,全軍後撤。”
兩萬人的大軍絲毫不亂地完成了變隊,在五千弓箭手的押陣之下,緩緩撤回雁門。
※※※
一馬當先沖在前面的鋒杰看到代州兵馬的陣勢,冷笑一聲,高聲喝道︰“所有人勒馬,騎射隊移到陣前。”
奔騰而至的突厥大軍紛紛勒住馬頭,其中五千名頭插雉雞翎的錦衣騎士催動馬頭來到陣前。
鋒杰摘下鐵胎弓,朗聲道︰“兄弟們,讓漢人見識見識我們突厥人的弓箭。”
他的話贏得了一片狼嚎般的歡呼響應之聲。五千突厥騎士在他的率領下潮水般沖向代州押陣弓箭隊前,滿天的狼牙箭鋪天蓋地地飛來。
“放箭!”弓箭隊頭領紛紛高聲呼喝,大唐的陣營里也飛出遮天蔽日的箭雨。
突厥人的騎射隊一生都活在馬上,縱馬之術巧妙異常,倏忽來去,快如閃電,唐人的弓箭往往很難射中他們,但他們的弓箭卻能精準地射入唐人弓箭手的要害。
幾番弓箭往來,押陣的弓箭手死傷過千人,士氣大挫。
鋒杰看在眼里,抖手三箭射死了三個弓箭隊首領,策馬率隊回歸本陣,高聲道︰“所有人,給我沖!”
突厥前鋒的騎兵早已經看得手癢,听到主帥的號令,一齊歡叫著催動馬匹,排山倒海般朝著張公瑾的後隊沖來。
代州兵馬的弓箭隊早已經被催折過半,鋒銳盡消,只來得及射出四排箭雨,就讓突厥精兵沖到了眼前。
突厥軍隊最前鋒的戰士高高揚起馬頭,只用馬蹄踐踏就將第一排弓箭手踏成肉泥,宛若利劍般插入唐軍腹地,長刀揮舞,專揀人頭砍削,劈得滿地人頭亂滾。
張公瑾和秦武通分別率領精銳人馬返身兜截突厥騎兵,雙方展開了一場昏天黑地的惡戰。
鋒杰有條不紊地指揮軍隊,將數萬騎兵分成數隊輪番沖殺,此起彼伏,從不間斷。
張公瑾和秦武通出盡全力,仍然遏制不住突厥人海潮般的強大攻勢,兩萬人馬陷入了倉皇的潰退,丟下五千余具尸體,狼狽不堪地撤回了雁門關。
雁門關前數十里山道上充滿了突厥騎兵惡狼般狂野的勝利歡呼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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