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這是那裡?」
醒來時看到一個模糊的女人臉龐,不過一會兒我就失去了意識。
………
又張開眼睛,我想,我是躺在床上的。沒有警衛室裡熟悉的水泥天花板,這裡只有木製天花板的古味天然。泥土味和藥氣在四周環繞,不知怎的,尤其是泥土的味道,讓我有種安心的感覺。一個女人蹲下來不知在做什麼,當我想起床時,意識一個昏沉,又恍恍惚惚地失去意識。
………
不知昏沉多久,這次我終於能起床了。原來,我睡在木製的地板上,只不過地板上墊了被褥,所以感覺挺舒適。
「你終於醒了。」一個朝我走來的女人說道。
她穿著一襲純白的衣裳,搭著粉紅色裙擺,這樣淺淡的顏色搭配讓人有種清爽的感覺。雖然不知她的來歷,但是她讓我感到安心,或許是疲憊的關係使我沒有多餘的力氣猜忌,我直覺可以對她鬆下自己的心防。
「我睡了多久?」
「從在河邊遇到你算起,你已經睡了三天。」
「天啊,三天!」我倉惶地回道。
三天沒回學校,我可以想像得出軍方將我列為逃兵追緝的悲慘情景…算了,無論如何,先回校報到要緊。
「謝謝救命之恩。請問,這是那裡?」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看你穿著和我們差很多,想必是來自很遠的國度吧。這裡是翠微村,村人都很和善,你可以安心住下來療傷。」她和悅地道。
我驚覺事情不對勁,正打算到屋外探探狀況時,忽然發現自己身上不是醜陋的黃卡其制服,而是一件青色布衣。她看我訝異的樣子,立即向我解釋。
「你在河邊昏迷,身上的衣服全濕了,所以我幫你換了上衣,褲子則是我請村人幫忙換的…」
她越說越小聲,看她窘迫的樣子真是有趣。
「那我的東西呢?」
「在桌子上。」
「謝謝。」
走路時胸口有些疼痛,大概是被月光魚撞傷的吧。桌子上擺著洗好的黃卡其制服和藍色長褲,我在桌上拿起金剛杵、折疊整齊的幔天華蓋、地藏經、打火機、香煙、大白傘蓋佛母令牌以及五色線,左腕纏上百零八顆鳳眼菩提珠,再戴上紫色菩提根手珠,這時才發現他們借我穿的褲子口袋真少,亂不方便的,害我得將一些東西拿在手上。
「不好意思,麻煩轉過身去,我換個衣服。」
「呃…好的。」
她窘迫地轉身,我快速換上警衛制式長褲。除了手上拿金剛杵、手腕纏念珠以及配戴手珠外,我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入長褲外袋裡,空出了一手,覺得乾淨俐落多了。我沒有換黃卡其上衣,因為我始終認為那是很難看的衣服…
「換好了,謝謝,妳可以轉身了。」
我走出門外觀察環境,一片翠綠如詩的景色讓我的臉瞬間綠掉,我不是該在K國小附近嗎?
「請問,妳說這是那裡?」
「翠微村。」
「那…這裡是那一國的領土。」
「禾馬台國。你呢,你是從那個地方來到這裡的?」
( 禾馬台國,聽起來事情似乎很不妙…)
「我從台灣來的,聽過嗎?」
「沒聽過,大概是非常遙遠的地方吧。」
「是啊,真的是非常遙遠的地方呢…再請問一下,今天的日期是?」
「三月三日。」
( 記得跟月光魚幹架的時候是六月,怎麼睡了三天就變成三月…)
這時門外有村人的叫喚聲,大概是找她的吧。
「我有事必須離開,你的傷未復原,就留下來靜養幾天吧。這裡有些糕點,你拿去吃,回來再和你聊。」
「再見。」我說。
「再見。」她回。
( 翠微村、禾馬台國、三月三日…看來情形似乎非常不妙…)
打開她留下的籃子,我幸福地吃著她的糕餅,這才發現,睡了三天的我原來是如此飢餓。吃了糕餅後,口很渴,我四處找尋水的下落,最後在屋外找到一個水缸。用瓢子取了幾瓢水來飲,甘甜的清涼流入喉間,說不出的暢快。水怎會這樣甘甜?是水本來就這麼甜,還是這裡的水特別甜?
喝罷,我又回去吃糕餅,直到把糕餅吃光,留下一個空空的籃子為止。
II
她回來了,給我一個微笑。感受到她的善意,我也點頭回禮。
「抱歉,剛剛有點事,所以回來晚了。」
「妳是主人,那有主人跟客人說抱歉的道理。」
「糕餅好吃嗎?」
「非常美味,謝謝招待。妳看…」
我給她看空的籃子,她面露欣喜。
「你真能吃,那麼多點心全吃光了。」
「三天沒吃東西了,肚子餓點是正常的。」
「看你的樣子,大概是修行人吧。」她問道。
( 心虛…)
「呃…為什麼妳會這樣想呢?」
「因為你的法器和經書很有力量,我之前接觸時感受到一些不知名的力量在激盪。」
「經書,妳指這本嗎?」
我從長褲外袋拿出地藏經給她觀視。
「是這本沒錯。」
「法器,是這個嗎?」
她對著我拿出的金剛杵,仍是一副訝異的樣子。
「對,你帶的東西都很有力量。這法器怎麼稱呼?」
「金剛杵,降魔用的法器。」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地道。
「來這裡這麼久,還沒請教芳名是?」
「我是翠微神社的巫女,叫我藤子就行了。你呢?」
原來是巫女,難怪能感受到地藏經和金剛杵的力量。
「楊…叫我楊就行了。」
關於名字,尤其對方是巫女,我必須小心翼翼,萬一不小心被對方用法術控制,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像小江那種充滿知識障的人可能會嘲諷說這是無稽之談,那是因為他們自以為了解這個世界的全貌,不懂得謙遜地接受任何他們腦袋裡所無法想像的真實存在。這樣以自我為中心,自以為了解世界的膚淺之人,我想他們才是真正有問題的人。
「你來這麼遠的地方,是為了洽公、旅行、還是?」她接著問道。
精神好了一點,我開始打量起眼前的巫女。長髮垂肩,臉蛋清秀,單就長相而言是可以稱得上漂亮的那一型。從拿杯子到端坐的姿態,不難從優雅的舉止中嗅出良好的教養。或許是發現我瞧她瞧得太久,她有些臉紅,我趕忙回些話轉移一下尷尬的氣氛。
( 愛瞄女孩子,真是壞習慣,壞習慣…)
「說了妳也許不相信,我跟月光魚幹架時被撞昏,醒來後就在這裡了。月光魚,呃…我不知道你們怎麼稱呼牠,就是那種身體又長又透明、滿嘴尖牙,不過尖牙也像其他部份的身體一樣,月光般地透明。會說人話,聲音細得讓人不寒而慄,在天上游來游去,似乎在月圓之日才會出來的那種妖怪…如果妳覺得我說的話太奇怪請不用理我,當我在做夢…」
反正再怎麼解釋都很難解釋我的處境,乾脆實話實說,她聽得懂就當撿到,聽不懂就算了。
「迦羅沙…」她沉吟道。
「妳知道牠!」
「我不確定是不是,你等我一下。」
她到了別的房間,不久拿出一本古書攤在我的面前,書籍泛黃的頁片訴說著它是源自於古老的年代。她翻了好一陣子,最後指出一頁給我。
「你說的月光魚是否如書上所畫?」
我接過書來,粗糙的紙張讓人真切地體認到這本書的年代久遠。定睛一看,果然是月光魚,書上磊落的畫風倒有點神似唐朝的畫聖吳道子。
迦羅沙,體長透明,形似魚。
游於月光,一切成謎。
「才兩行字,怎麼介紹得這麼少?」我喃喃抱怨道。
「迦羅沙是傳說中的幻妖,百年難得一見,更遑論要了解牠了。」她從容地解說道。
「那妳呢,妳對牠了解多少?」
「只怕不會比書上寫得還多。不過…」藤子語帶保留地道。
「不過什麼?」
「樹王神社的巫女或許會知道多一點迦羅沙的事。」
「樹王神社?」
「從村裡向東走一天就到了。」
「謝謝,我知道了。」
看著書上的月光魚,我不禁苦笑。原來是傳說中的幻妖,百年難尋,這下子要怎麼找呢?唉…
之前利用等待藤子的空檔,我在屋子內外四處逛逛,這才發現我真的來到一個陌生的時空。水泥叢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滿土牆、磚房和木屋的地方。遠處幾個穿著布衣草鞋的村人,不過人生地不熟的我怕節外生枝,所以很快就進入屋內,沒有和村人接觸。後來,我發現自己所住的屋子有特別架高,有別於附近一般民屋,四處逛逛,才知道原來這裡是某間神社的廂房。走過長長的迴廊,發現了神社供奉的主尊。神像旁有個石碑,碑上刻著一隻藤蔓纏身像是山羊般的動物還有許多盛開的花草林木,整個碑上百花齊放,春意盎然。上頭還題了一首詩。
青藤蹄角香
水色月中央
翠微林深處
花葉豔山羌
搖頭晃腦地讀著碑上詩文,看不太懂,也沒深究。神社的主尊很特別,既不持劍、也沒拿書,不執任何法器,竟也是藤蔓纏身。這藤蔓是在木像上刻的,木藤之上還開著幾朵栩栩如生的藤花呢。但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覺,那神明的輪廓細看之下竟和我有幾分神似…
( 哈,想太多…)
在我印象中,並沒有這種形象的神明,所以我猜想這神社供奉的可能是山神之類的自然神祇。
和藤子交談後,我推測自己是被迦羅沙襲擊後掉入某個異世界,至於怎麼掉入這個異世界就不得而知了。
湖心是連接兩個世界的入口,被湖水捲到這異世界?還是在月光地昏迷太久,所以當月光地時空變換而我卻還在那裡時,就自然而然地來到這個異世界?或者這是一場夢,其實我已經摔成植物人,這一切都是我的夢境?捏自己的臉頰,哎呀呀,會痛,果然不是夢…
「妳可以帶我去撿到我的河邊嗎?」
我期盼能從失事現場找到回去原來世界的線索,機會或許渺茫,卻是我唯一的希望。
「可以是可以,不過天色已晚,改天再帶你去,好嗎?」藤子客氣地回道。
「謝謝。對了,有件事我想問妳。」
「什麼事?」
「妳留我一個人在這裡,不怕我偷值錢的東西嗎?」
這個疑問我放心裡很久了,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她低頭淺笑,一陣清風吹過她的髮間,被風吹起的髮絲揚起一股清秀的淡雅。
「你不是這樣的人。」她微笑道。
「點解。」
「你知道我怎麼會在河邊遇上你嗎?」
「不知。」
「那天,森林異常開朗,滿天枝影隨著興奮的風兒起舞,四處迴盪著此起彼落的葉濤聲,全是山中精靈歡呼的聲語,就連夏天開花的香豌豆花竟然也在這個春天的時令爭奇鬥豔地在野地盛開,風中滿是香豌豆花幽雅迷人的香味。這景象令我好奇,究竟是什麼讓山中的精靈如此雀躍?尋著香豌豆花的香味、風中的嘈嘈絮語,我在河邊找到了你,然後請村人幫忙將你送到村裡。
能如此受山中精靈歡迎之人,我想不會是壞人。」
「哦,有這種事…」眉毛微挑,我半信半疑地道。
「對了,今晚村內有個小祭典,你隨我參加吧,順便和村人打打招呼。」藤子善意地邀道。
「恭敬不如從命。」我揖禮道。
「你太客氣了。」她回禮道。
要不是之前被K國小操得心臟太強,一般人沒事掉到異世界大概會崩潰吧...
實在搞不清楚現在自己究竟是何處境?
既來之則安之,就這麼隨波逐流吧。
III
營火火光在藤子的白色單衣上映照出靈動的翩翩燄影,她站在神社主尊前恭謹地合掌默誦咒文,村人們也跟著合掌祈禱。過了一陣子,她祈禱完畢,村人圍繞著神社廣場上的營火。幾個人拍著手鼓,也有人彈奏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弦樂器,然後村人們開始放歌跳舞。根據藤子的說法,這次的祭典是向山神祈求風調雨順,作物豐收的春祭。和一般山神不同,翠微山的山神特別喜愛人們開心的樣子,所以村人們的歡樂不僅僅是放鬆平日的勤苦,更有以快樂歌舞的姿態供養山神的深意。
不少村人過來和我招呼,和他們聊天倒不無聊,不一會兒大家就聊開了,這種沒有隔閡的氣氛讓我很有歸屬感,就好像自己是屬於這裡的一份子。
「一起跳舞嘛。」一個村人起鬨道。
「我…這…不用了,我對跳舞這檔事不拿手,謝謝。」我不好意思地拒絕道。
「來嘛,一起玩才好玩。」幾個村人起鬨道。
「不用了,跳舞我真的不行。」
「來嘛,來嘛。」一個活潑的女孩子一把挽住我道。
被挽住的我半推半就地被拉進圍在營火旁的跳舞圈圈裡,年輕女孩的熱情讓我慢慢地玩開了,怕生的心情一下子就丟到九宵雲天之外。我和村人圍著熊熊的火燄忘情地擺動肢體,村女們天真活潑的笑容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裡,這輩子,只怕忘不了這樣純真歡樂的氣氛了。
跳舞跳了好一陣子,我離開歡樂的人群,坐在廣場的一角和藤子聊天,這才發現翠微村的信仰和我想像的非常不同。
祈求豐收的主尊,翠微山神;鎮宅安產的主尊,翠微山神;超度往生的主尊,翠微山神;司掌愛情的主尊,翠微山神;平息災難的主尊,翠微山神;百病退散的主尊,翠微山神;降伏魔障的主尊,翠微山神;財富事業的主尊,翠微山神…翠微村人相信世界上有其他的神明,但是對他們而言,翠微山神是個無可取代的存在。於是,翠微山神在村人心中成了擁有高神、愛神、戰神、財神等全面性的神格。我再次探詢有關翠微山神的事,因為我很好奇是怎樣的傳說造就了這樣地方色彩濃厚的山神崇拜。
藤子仰首望著星辰,我的視線也循著白晰的粉頸慢慢向上滑到清秀的臉龐而抬到了無垠的夜空…
星子在黑夜中熠熠發亮,眨呀眨的閃爍眼神似乎在暗示藤子娓娓道來翠微村古老的神話。
「自古以來,翠微村的人就供奉花葉豔山羌…」
「花葉豔山羌,那是?」我打岔道。
「翠微山神的元神,也是他的原形。我們神社裡有個碑,上面刻著山神頌。」
「青藤蹄角香,水色月中央。翠微林深處,花葉豔山羌。碑文我有看過,只是看不太懂。」
「你背起來了,那好,我解釋給你聽吧。翠微山神的原形是一隻山羌,纏繞在他足蹄和雙角之間的藤花散放出淡淡清香。月亮高懸天上,他踏在水面上悠然徐行,翠微山林深蒼鬱之處,所有的花草爭相怒放,只為妝豔它們所深愛的山神。」
「真是浪漫的碑文。」
「我們供奉的山神的確多情浪漫。」
「怎說?」我不禁問道。
「傳說中,他終日和山中精靈遊玩,偶爾見到心儀的女子,他會化成人形到人間和她遊戲。」
「真是個多情種…」
「後來,天降瘟疫於人間,山神為了保護他所深愛的村人,使用法力讓翠微村人免於瘟疫的迫害,但是違反天律的結果,他被天庭降職。村人感念他的恩德,於是發願世世供奉花葉豔山羌,讓他享用翠微村的香火。這是百年前從第二十一代巫女口中就流傳至今的故事。」
「百年前,好久遠的故事。」
「只是…」
藤子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直覺到這故事另有蹊蹺。
「我很好奇接下來的故事,誠心地希望妳能告訴我。」我誠懇請求道。
她開始猶豫起來,我仍不改初衷地懇切望著她。啊,好美的秀髮…
( 唉,又來了,心猿意馬的色心…嗡嘛呢唄咪吽、嗡嘛呢唄咪吽…)
信手捻來三片花瓣,她闔上眼睛,口中唸唸有詞,十幾秒後,明眸輕啟,掌中花瓣緩緩飄下…她看著花瓣在地上排列的形狀,表情先是訝異,然後沉思,最後歸於平靜。
「昨晚,我夢見前代巫女要我將山神的祕密告訴你。剛才我卜了一卦,卦象也告訴我該把花葉豔山羌的祕密告訴你,或許真是天意。在告訴你之前,我希望你先立個重誓,除了你我,此事不傳第三人,因為這是我們翠微巫女代代相傳的祕密。」
聽了藤子的話,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曾想,世間一切安排自有其道理,既是如此,那麼究竟是何因緣讓我來到這個異世界的翠微村?大概只有睿智的轉輪聖王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吧。關於命運,百思不得其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循著命運的軌跡隨波逐流,安住天命。不過,或許藤子的話中會透露出有關我奇詭人生際遇的蛛絲馬跡…
「願守誓約,不傳二人,否則五雷轟頂,死後墜阿鼻地獄,求出無期。」我凜然道。
很多人把發誓當吃飯一樣,立誓後背信也不當一回事。殊不知誓神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將人所發的每一句誓言記錄下來,將來若是違背誓言,果報慘烈。我鄭重向藤子立下誓約,宣示金石不變的決心。
「既然你已立誓,我就告訴你。其實,早在百年前,花葉豔山羌就不在翠微山了。」
「什麼,山神不在山裡!」我駭然道。
「從第二十一代的巫女一直口傳至今,這樣一個祕密。那一年,瘟疫遍佈,生靈塗炭,唯翠微村裡人畜無傷。自從那一年後,翠微村的巫女就不曾再感應到翠微山神的存在了。」
「那翠微山神在那裡?」
「不知,我們實在不知道他到那裡去了。或許,他被關入天牢;或許,浪漫的天性使然,他四處雲遊離開了翠微山。不管怎樣,三代以來的巫女都感應不到翠微山神。」
「那現在神社裡供奉的是?」
「沒有山神高靈的神像,只是一塊木頭罷了。」
「我想村人不知道這件事吧,否則你不會要我立誓守住此事。」
「是的。如果讓村人知道他們百年來祭祀的只是一塊木頭的話,我無法想像會激起怎樣的風波。」
我想這件事一旦爆發,村人平靜的信仰遭到動搖,心中定會產生陰影,難保村民不會將憤怒發洩在巫女身上,藤子的顧慮其來有自。
「我不會將這件事說出去,放心好了。只是我還有一個問題,神社中沒有翠微山神,但妳可有再供奉其他神址?」
她有些驚訝,露出為什麼我會知道的表情。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她試探地問道。
「我不認為像妳這樣的巫女會祭祀一個不存在的神明,而讓大家的願望落空。更何況,祈求豐收是巫女的責任,既然翠微山神已不在,我想妳可能會考慮另外供養某個神祇以祈求豐收。當然,以上純屬臆測,言語之中如有冒犯之處,請多原諒。」
「唉,你是對的。從第二十一代巫女開始,為了村內的祭典能有真實效力,我們都暗自供奉著金輪山神。」
「金輪山神,那是?」
「金輪山是這一帶山脈的主峰。」
「我懂了,所以剛剛祭祀的不是翠微山神,而是金輪山神。是吧?」
「嗯。」
「因此百年來,守護村莊的不是翠微山神,而是村人不知的金輪山神。」
「的確如此。」
當真眾人皆醉我獨醒!百年來的豐饒,人們感恩於翠微山神,殊不知是金輪山神的守護之功。世間上,很多事不是眼見為憑,很多時候,眼睛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可靠。
「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說。」
「天庭難道不會派人接掌翠微山神的位置嗎?再怎麼說,如同每一塊地域有地神宰制一樣,山畢竟要有山神,空一個山神的位置高懸百年之久,未免太離奇。」
「你的思路真是俊敏,一般人通常不會想到這麼深入的問題。」
「思路俊不俊敏我不知道,只是自然而然地想到這樣的問題。」
「這問題,我當了巫女一年後才想到的,跟你一比,我顯得遲鈍多了。當時我向山中精靈打探的結果是,無論花草林樹、風精靈、還是水精靈,他們堅決認定只有仁慈浪漫的花葉豔山羌才有資格成為翠微山的主宰,除了他,精靈們拒絕任何人坐掌翠微山。說也奇怪,天庭尊重精靈們的意願,所以翠微山神的王座就一直高懸至今。」
「天庭難道沒有從山中的精靈裡挑選一位擔任山神嗎?」我又問道。
「沒辦法,沒有精靈願意接旨。天庭的人也知道當個不被精靈護持的山神是件苦差,所以沒人願意赴任,所以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精靈的堅持使得翠微山神的王座空懸百年之久。」
「真有趣,這樣的公案我第一次聽到。他走了,山中精靈仍為他守護王座達百年之久,想必花葉豔山羌很得精靈的心吧。」
「也很得翠微村人的心呢。」藤子微笑地道。
火光下歡樂的樂聲和著人們的笑語讓整個沉寂的夜晚沸騰起來,連蛙鼓蟲鳴都成了美妙自然的和聲曲。幾對情侶在遠些的樹林幽會,手牽手的靦腆笑容是這樣純真,夜晚被點綴得浪漫不已。雖然一邊和藤子說話,但是我的心一直都沉浸在這樣春情綻放的夜晚。
「巫女可以結婚嗎?」
受到氣氛的鼓動,我情不自禁地說出這樣的話語。話甫一出口,我就不禁為自己的冒昧感到失禮。
「巫女是侍奉神明的人,必須保持處子之身,所以是不能結婚的。」她俐落地回道。
我點點頭,感謝她的回答。藤子的大方讓我的尷尬頓時煙消雲散,心中的石頭立刻放了下來。輕鬆感讓我想抽根煙,摸摸褲袋,我將七星煙盒拿出來。取了根煙,掏出口袋裡的打火機,一下子吞雲吐霧了起來。大概是煙放太久,味道都變差了,但是尼古丁帶來久別的暈眩感還是讓我感動到不行。閉上眼睛,暈眩的黑暗在我的眼前現出一陣虛幻的空靈…
( 淚~)
沉浸在暈眩的喜悅好一會兒,四周慢慢安靜下來。我張開眼睛,這才發現藤子和村人們全盯著我瞧,樂手也停下彈奏。一時之間,夜晚靜得可怕…
「怎麼了…」我心虛地問道。
村人個個睜大眼睛,一時之間我也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緊張得手足無措。算了,再來口煙好了…
藤子輕跪我的面前,我愣得手裡的煙差點掉到地上。
「ㄟ,你別這樣,快起來,現在是什麼情形…」我扶起她道。
無論我怎麼攙,藤子就是不起來。村裡的巫女都跪了,其他村人也紛紛跪下,我被跪得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 不然現在是怎樣,你們是跪心情好的哦…)
「請原諒藤子有眼不識泰山,當您是平常的修行人。要不是剛才見您吞吐山嵐雲氣,險些冒犯高人。不敬之處,請原諒。」她戰戰兢兢地道。
看著手上還在燃燒的煙,這才了解是怎麼一回事。
「山嵐雲氣,那個哦,那是…」
我試著思索如何向他們解釋香煙是什麼東西,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心念一轉,我將香煙扔到地上踩熄,裝作一副無事的樣子。
「那有什麼山嵐雲氣,這一切都是幻覺,幻覺啦。」我用沒什麼說服力的口吻說道。
「原來您剛剛是施展高妙的幻術。」
藤子的一句話讓我一瞬間有種自掘墳墓的感覺…
「呃…這個…總之你們先起來,先起來啦。」我惶恐地道。
拖了半响,藤子和村人們才紛紛起身,我這才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藤子有一事,請您務必幫忙。」她恭謹地道。
剛剛被她跪到,看來這個忙是得幫了。
「什麼事?妳說說看。」
村人此時全向我這裡聚集,一時之間,我成了村人矚目的焦點。
「約莫一個月前,村裡有七個男人被國家徵召去和鄰國打仗,生死不明。我曾為此事占卜,依卦象所示,禾馬台國的將領戰死,軍隊成了四散的混亂狀態。
戰事已經結束,陣亡戰士的魂魄卻遲遲無法回到翠微村面見親人,了結宿願,以致徘徊人間,無法升天。」
「有這種事!鬼有小五通,怎麼會無法回到翠微村?」我納悶道。
「無論如何,請您幫忙引導這些魂魄回到翠微村,讓亡者面見親人,了結心願,安心升天。」
「對我不需要用敬稱,叫我楊就行了。那麼,我該怎麼幫妳呢?」
「您…請你在這裡稍候。」
「嗯。」我點頭道。
她入神社取了一幅直掛式的白布旗子,白幡上有個杜鵑鳥似的紅色圖樣,令人大感驚奇。這畫風十分特別,暈染之處像是潑墨手法,卻又不是;說是細畫,但是卻完全沒有描筆之處,像是一氣呵成的絕品。那紅豔彷彿一隻紅色的杜鵑靈動地躍然紙上,比之中國畫聖吳道子更多了一層寫意的渾然天成。
「這是誰的畫作?高明暈染的畫風巧妙地難以言喻,整隻杜鵑一氣呵成,毫無斧鑿痕跡,不可思議。」
「這是前代巫女的遺物。」
「原來如此,想必她非常喜歡畫畫吧。」
藤子默然,大概是提起前代巫女讓她生起感傷的情懷。我趕忙換個話題避開尷尬的氣氛。
「妳還沒告訴我這是什麼東西呢。」
「這叫牽魂幡,如果你有遇到村人的魂魄,呼喊他的名字,魂魄如果願意就會附在幡上,你就可以帶著牽魂幡引著魂魄回來。」
「所以我的任務是?」
「帶著牽魂幡往北走兩天會到黑森林,那裡是戰場所在。如果我推測沒錯,陣亡村人的魂魄應該還在那裡徘徊。村人生死難料,請領他們回來。生要帶人,死要帶魂。」
「關於牽魂一事,我怕做不來,妳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我這段時間有重要的事,無法分身,所以只好請你幫忙。」
「好,沒問題。」
「而且,卦象指示這件事非你不可。」
「這麼離奇…」
「是的。」
「那麼,明天一早出發。可否?」
「可。」
事情,就這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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