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保持著幹警衛時早起的好習慣,眼睛睜開總是晨光初明之時。想到不知怎的得跋山涉水去找翠微村的村人,心裡就有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唉,上陣吧,拿起藤子為我準備的水袋和包袱,出發去了。
離開神社時,藤子穿著白色單衣在神社廣場上跳著曼妙的舞蹈,既美麗又莊嚴,還有著深深的古禮之風。我問她這是什麼舞,她回說是供養金輪山神的巫禮之舞,祈求我此行順利,安然帶回村人。
我想起佛教有四內供養:金剛歌、金剛舞、金剛華鬘與金剛戲。金剛歌就是唱歌,用自己美妙的歌聲去供養如來;金剛舞就是跳著曼妙的舞蹈,用自己的舞蹈來供佛;金剛華鬘就是供養漂亮的飾品,用珍貴的、美好的飾物來供養佛;而金剛戲是表演自己擅長的技藝,用絕妙的技藝來供養如來。當然,你願意真的觀想出一齣戲劇供養給佛的話,那佛一定會覺得你很用心,特別地愛你...
看著藤子婆娑典雅的金剛舞供,我如果是神明的話,一定會跑過來傾聽她的心願…
早去早回,我向她行禮拜別後就啟程了。
左手持著牽魂幡,右手提著金剛杵,我一步一步往遙遠的黑森林邁進。我想自己如果穿著道士服,手上的金剛杵換成搖鈴,那樣子一定很像湘西的趕屍人…
走在山林中,微風徐來,森林和泥土的味道對我這個活在水泥叢林的人而言,格外的清新。踢踢路上的石頭,一會兒停下來玩弄路邊的野花,自得其樂地哼著歌,一路上倒也十分愜意。
走累了,我坐在大石頭上休息。太陽不大,所以這段路走來還不算很辛苦。栓開水袋喝完水後,我讀著藤子給我的紙條,上面書寫了七個村人的名字。
藤澤良齋、井上晴明、木谷勝、村上直人、望月誠二、鈴木毅、安倍拓也
閒著無聊,我背著七個人的名字。背誦完畢,持起牽魂幡,上路去。
行至夜晚,看來野宿山頭的時候到了。找了一棵樹,決定今晚臥樹而眠。我在水袋前雙手結印行祕儀,唸誦甘露王真言。
「嗡。阿格利格拉。別炸吽泮。」
真言加持過後,水就成了軍荼利明王水,也就是甘露王法水。佛教通常以大悲水或甘露水來做灑淨與結界,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的大悲咒統攝六部密法,自然是無上神咒。而軍荼利明王的結界第一,甘露王法水亦俱威名。不過,我的天性如此安閒好逸,與其唸那長長的大悲咒,我當然是選擇短短的軍荼利明王咒…
這是個迦羅沙存在的世界,一個人妖共存的世界。如果說有什麼妖怪因為太無聊半夜跑出來吃掉我,這一點也不奇怪。為了不要沒事被妖怪吃掉,我將樹的四周用甘露水灑淨,然後打開包袱,穿上藤子為我準備的禦寒大衣,靠在樹邊休息。行走一天的疲累讓我一下子就深睡,沉沉地入了夢鄉。
陽光推開我的眼簾。啊,真好,我還活著。( 淚~)
感謝軍荼利明王的守護。嗡嘛呢唄咪吽。
醒來後再度展開行程,早上行至傍晚,終於來到了黑森林。不過入山時走得並不順利,濃厚的山霧伸手不見五指。我想,活著的村人很可能是因為被濃霧阻滯行程而無法回到翠微村。但是,心念一轉,死掉的村人,魂魄難道穿不過這層濃霧嗎?
停止紛飛的雜念,我繼續霧中的緩慢行路,不容易走入黑森林的中心,終於知道為什麼這裡叫黑森林。滿天烏鴉低翔於死屍之海,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斷旗殘旌、屍骸遍地,對於一向生活在和平國度的我而言,這景象是駭人了點。許多烏鴉伏在屍體上啄食屍肉,特別吸引我的一個景象是一隻烏鴉正站在一顆人頭上從眼眶內啄出眼球...難怪蓮華生大士會在墳場修行,的確,再也沒什麼地方能比墳場更能堪破生死了。屍體分布的範圍很廣,從主戰場到附近的樹林都散落著戰死士兵的屍骨,應該是經歷了很激烈的戰鬥吧。
為什麼要打仗呢?對著滿地死屍,我想不出打仗有什麼好玩的,有什麼理由逼得人們非要如此殘殺不可?世間最珍貴的,不就是生命嗎…
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收起感傷。我是來找七個村人的,不過茫茫屍海中,我如何分辨出那些人是翠微村人呢?我先將戰場的四周探了一次,確定沒有生還者後,這才搖起牽魂幡,在昏暗的天色底下不停喊著七人的名字。
「藤澤良齋、井上晴明、木谷勝、村上直人、望月誠二、鈴木毅、安倍拓也,來我這裡吧,我帶你們回翠微村。」
輕搖牽魂幡,我重新走過每一吋戰場,不停在曠野上重覆同樣的話語。每走一步就引起鴉群的騷動,好似石子投入水塘裡激起陣陣的漣漪。讓人做嘔的屍臭曾是那樣美好地綻放生命的芬芳,無常之間,我充滿了感傷。
巡行完畢,我在離主戰場稍遠的地方歇息,吃著包袱內的乾糧。夜這麼黑,霧這麼大,看來得明早才能下山,今晚就睡黑森林吧。
正當用餐之際,忽然好幾個人朝我走來,我嚇了一跳,握緊金剛杵做好戰鬥的態勢。
「是你叫我們的名字嗎?」一個留短髭的高大男人說道。
「你們是翠微村人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的,我們因為霧太大走不出黑森林,所以一直在這裡。你呢?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們的名字?」
「我叫楊,是你們村裡的巫女請我帶你們回去的。」
「你知道回去的路?」
「我今天才走上來的,應該不會忘記。」我心虛地道。
「太好了,終於可以走出這片鬼森林。對了,先自我介紹,我叫木谷勝。」
「我是井上晴明,請多指教。」看起來挺斯文的井上說道。
「村上直人。」
「我是鈴木毅。」
「望月誠二,你好。」
「安倍拓也。」精悍結實的安倍簡短地道。
「你們好,叫我楊就行了。一、二、三、四、五、六。咦,只有六個,藤澤良齋那裡去了,有和你們一起嗎?」
「可憐的良齋被弓箭射死,戰死沙場了。」
「對不起,問到讓人遺憾的事。」
「不礙事,別放心上。我們今晚在這裡歇息,明早回翠微村吧。」井上平和
地道。
不一會兒,安倍拓也已將柴火升起,不愧是當過兵的,連升火都這麼俐落。寒意籠罩整個黑森林,我們七人圍著柴火取暖,暖烈的溫度驅逐了襲人的寒意。雖然我們處在上風處,但是這裡畢竟殺戮太慘,淡淡的屍臭味在空氣中仍是久久不散。
正當我們聊天聊得正起勁時,忽然不知那裡跑出一個人,用血跡斑斑的手硬把我從七人裡拉出來,被嚇了一大跳的我使勁掙開他,耳後傳來他們幾個的聲音。
「良齋!」木谷勝喊道。
良齋,不就是那個被箭射死的村人嗎!只見他渾身浴血,背後插了幾枝斷箭,模樣十分可怖。
「你別聽他們的!他們早在戰爭的第一天就陣亡了。」良齋認真地對我說道。
「楊,你別聽他的,他在騙人!他才是在戰爭第一天就陣亡的人。」井上喝道。
「你們兩邊都別過來!」我大聲喝道。
這下子我陷入了離奇的情境。井上他們六人說良齋是鬼,良齋說井上他們六人是鬼,到底誰才是鬼?
良齋是鬼?還是井上他們六人是鬼?還是其實都不是鬼,所謂的鬼不鬼只是一場誤會?還是,全都是鬼…
「楊,你別聽他的。良齋早就死了,他是來拉你下黃泉的,你快過來。」井上勸我道。
「你一定要相信我,木谷他們早就死了,他們才是來拉你下黃泉的。」良齋依然認真地道。
兩造人馬又向我移動,我驚惶地再度喝退他們。
( 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為什麼我得碰上這麼討厭的事呢,真不爽…)
怖懼轉為猜疑,猜疑變成憤怒。對自己接二連三的倒霉遭遇,我不禁無明火起。斷了思路,我不願再想了。
「嗡嘛呢唄咪吽、嗡嘛呢唄咪吽…」
我不住持著大明六字咒,不一會兒居然颳起詭異的大風,只見山中迴盪一陣渾厚的聲音。
「該死的黑貊,不在夢境間遊戲,徒造殺業,竟然還玩弄起人的魂魄。該死!」
暴地天降閃電,一道雷劈向稍遠之處。沒有濃煙、沒有火燄,只有一瞬的電
光和一聲轟隆的巨響。
回過神後,井上他們六人全不見了,樹林裡只剩下我和渾身是血的良齋…
V
陽光再度推開我的眼簾。啊,真好,我還活著。
( 淚~)
感謝金輪山神的守護。嗡嘛呢唄咪吽。
身旁的藤澤良齋早已醒來,面露痛苦神色,讓人看了很不忍。
「我幫你拔掉背上的箭。」
「不行。一拔掉血會泉湧而出,我很快就會血流不止而亡。」良齋堅決地道。
「好吧,那我們回翠微村,你一定要撐住哦。」我鼓勵道。
「一定,死之前我一定要見她最後一面。」
「你的戀人?」
「嗯。」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忽然有了這樣的感慨。
「一直沒問你,你們到底在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奇地問道。
他臉色很沉重,大概不是很好的體驗吧。
「第一天的夜戰很慘烈,我軍死傷一大半,不過對方幾乎被我們全部殲滅。但是晚上紮營之後卻發生了怪事。」
「怪事?說來聽聽。」
良齋的表情似乎是還無法接受那天發生的事情,他抬頭望著天上的浮雲,道出了那一夜的境遇。
「那晚,因為井上他們六人都陣亡了,所以我很難過,在地上輾轉難眠。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半夢半醒之間竟聽見刀兵相接的鏗鏘聲,起身時卻發現大家都拿著刀劍互相砍殺。當時視線既差,氣氛又詭異,我完全不知道大家為何自相殘殺,害怕的我只好躺在地上裝死。等到刀兵聲越來越小聲,最後歸於平靜,天也破曉了。曠野之上,屍橫遍野,只剩我一個人還活著。」
「無緣無故自相殘殺,的確事有蹊蹺。」我點頭道。
「人都死光了,我想離開這鬼地方回到村裡,沒想到黑森林起了大霧。我迷了路,走了幾天,始終走不出去,只好一直在這裡徘徊。後來你來了,我見到井上他們的亡魂糾纏你,再來的你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
「不過我有件事想問你。」他忍著箭傷的痛苦道。
「給你問吧。」
「你知不知道昨晚是誰退走亡魂?」
「不清楚耶,也許是翠微山神吧。」
舞供的效力是很大的,金輪山神如果收到舞供一定會出來。何況昨晚那個聲音的氣魄和那道雷擊的確有主峰山神的架勢,我想應該是收到舞供的金輪山神所為。但是,我曾向藤子立誓翠微村巫女供奉金輪山神的祕密不傳二人,所以我自然不能告訴良齋這件事。
「有可能。不過我們的山神多情浪漫,那個肅殺的聲音實在不太像他。」
( 這傢伙挺聰明的…)
「不管是誰,解救我們免於亡魂的糾纏,的確該感謝他的,不是嗎?」我轉移目標地道。
「是該感謝他。」
「對了,等我一下,我去招來井上他們的魂魄。」
「嗯。」
「井上晴明、木谷勝、村上直人、望月誠二、鈴木毅、安倍拓也,來我這裡吧,我帶你們回翠微村。」
搖著牽魂幡在戰場上走一遭,他們的魂魄應該回到牽魂幡了吧。望著遍地屍骸、滿目瘡痍,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嗡。阿彌哩達。割打伐得。梭哈…」
風中的尊勝沙在屍山曠野上飄零,一把又一把的佛光為迷途的靈魂帶來救贖的希望…
VI
良齋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我必須趕快送他回村裡。說也奇怪,前幾天的濃霧在今晨竟全部散開,這對我和良齋來說是件好事,意味著我們可以快一點回到村裡。行經黑森林的一角,地上一具焦黑的動物屍體。驢子般大小,鼻子長長的,有點像豬又有點像是象,這不正是貊嗎?難道昨晚山神擊斃的黑貊指的就是這一隻?原來是牠在作祟,難怪冥陽阻滯,山上興起大霧,亡者的魂魄也回不了故鄉。
記得有種妖怪叫「食夢黑貊」,以人類的夢境為食。良齋曾說他在軍隊互殘的那晚輾轉難眠,或許就是因為還未入夢,他才沒有被食夢黑貊以夢境控制住,得以逃過一劫,成為唯一的倖存者。我想,食夢黑貊大概是墮落了,想吃食人類的靈魂或者玩弄人的夢境與魂魄,才會被暴怒的山神擊斃。
看著黑貊的焦屍,良齋心底大概也有譜了。
我攙著他走向翠微村,他痛苦的表情讓人十分不忍。背上的傷口不住滲出的血液將衣裳染成一片黑紅,彷彿每走一步,他的生命就流失一分。五根斷箭的箭簇深深插入他的背裡,每走一步,刮骨削肉的痛楚就傳遍全身,我光是想像就覺得驚恐怖懼,要是一般人早就撐不下去了,是怎樣的執念讓他忍住刀山地獄般的痛楚而堅持走到翠微村呢!
「一定很愛她吧。」我這麼想道。
良齋憑著過人的意志硬是走過漫長的路程,過程之艱苦卓絕、忍痛之深,讓人動容不已。他從不喊一聲痛,連叫都不叫一聲,彷彿已體認到自己的命運,令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我一生中沒認真尊敬過多少人,除了自己的上師之外,就屬眼前這名男子漢讓我打從心底敬佩。夜晚了,白天走到晚上的這段路程,對我們來說,恍如隔世。我從未走過這樣漫長的路程,好擔心一個不注意,他的生命就耗盡了。
「今晚這兒睡吧。」我說。
「不…不行…我怕一睡就醒不來了…我們趕路吧…」
良齋顫抖的聲音讓我的眼眶紅了起來。
「好…那我扶你,當你黑暗中的眼睛。」我哽咽地道。
( 良齋啊,你一定得撐下去,我想和你這樣的男子漢在春天的樹蔭下好好地共飲一杯。)
胸中不住地酸楚,我真的好怕他一個不小心就這樣離開。從來不知道生命是這樣地脆弱,但是他卻堅強得讓人動容。我扶著他,不斷前行,不怕他看到我的臉,黑暗中,他看不到我的淚。
一路上披星戴月,只求在生命燭火熄滅的瞬間,能一睹伊人的容顏,了卻這人世最後的心願。終於,天光破曉,我們看到翠微村了!
「良齋!撐著點,我們快到翠微村了!」我興奮地叫道。
「呃…啊…」
他想說什麼,卻痛苦得說不出話來,連腳步也孱弱得讓人落淚。
「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吧。」
用盡最後的力氣,他如同吐盡綿絲的春蠶說出了哀傷的話語。
「我…我快不行了…幫我拔箭…」
「你確定?」我難過地道。
「嗯…」
將牽魂幡擱在樹旁,我讓良齋趴下。長痛不如短痛,心一橫,我用金剛杵硬生生地挖出他背上的五支箭蔟,他的背被我挖得皮開肉綻,鮮血如同泉水般不停地從背上的窟窿冒出。全身都是冷汗,蒼白的臉彷彿結了一層冰霜,良齋翻了白眼,幾乎昏死過去。
「良齋,良齋,清醒點!」
我將大衣綁在他身上,不過還是沒法止血,很快地就染成鮮紅的一大片。為了喚回他的意識,我不停拍打他的臉,總算暫時將他從鬼門關前叫了回來。
「你怎樣了?」我擔心地問道。
「輕鬆多了…我們快…趕路…」他氣若游絲地道。
一邊走,他的血一邊流,身後的沙土浮出一條斑斑豔紅,這是良齋用盡生命走出的血路。
終於,我們到達翠微村了。
神社前,藤子還在行巫禮之舞,白色的單衣不知何時暈成了一片緋紅。她不停地舞蹈,彷彿要舞盡生命似的,舉手投足間舞出一陣陣瀲灩的蒼火。
「藤子!藤子!」看到了藤子,良齋忽然迴光返照地喊道。
聽到了呼喚,藤子停下舞蹈,飛也似地奔過來。
「良齋!」
良齋離開我的攙扶,蹣跚地向心愛的伊人行去,不過走了幾步就倒在地上。
藤子迎過來懷抱著地上瀕死的良齋,他撫摸她的臉,她愛憐地在他臉上滴上她的
淚。四目相接的瞬間,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了。
良齋斷氣了,藤子抱著他,溫柔而悲傷地貼著他的臉。她閉上眼睛,嘴邊一道緋紅的彎流。看著藤子嘴邊的血跡,我明白了一切。
藤子的單衣上浮現緋紅的杜鵑,望著牽魂幡上同樣的紅豔,我彷彿看到了前代巫女與現任巫女的串連。
以最古典完備的巫禮之舞供養山神,祈求情人的歸來。即使會耗盡生命,為了守護情人,也要舞到生命蠋火熄滅的剎那,就像絲盡的春蠶,啼血的杜鵑。因為那是巫女投注靈魂,一生一次的愛戀。
抱著藤子和良齋的屍體,我像個孩子般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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