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是你說錯還是我聽錯?」我向村長問道。
「你沒聽錯,巫女生前確實這麼交待的。」村長堅定地回道。
這幾天忙著處理藤子、良齋以及陣亡村人的超度法事,誦經唸佛,祈願亡者往生佛國。因為翠微村人看過我施展吞雲吐霧的「幻術」,一致認為只有我有能力讓亡者升天,所以請我務必主持治喪法事。
喪事處理完畢,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沒想到村長拿一封藤子生前交待給他的信,信中揭示如果她有什麼不測,請村長留我在村內當法師,繼承神社法統。
( 連死後的事也設想好了,真是周全…)
本以為村長在開玩笑,但是他堅定的眼神和藤子的遺書讓我了解村長是認真的。當法師接管神社的責任重大,我想我是辦不來的。一來自己只是個半調子的密教行者,沒把握每次都能圓滿施行具有真實效力的法事;二來我的身份是替代役校警,必須趕快回學校報備,否則被當成逃兵追緝,後果堪虞。我試著把我的苦衷向村人解釋,不過顯然他們是有聽沒懂,什麼台灣啦、什麼替代役校警啦,對他們而言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那樣遙遠而不可知的事。原本辭意堅決,但是面對村人誠懇真摯的眼神,我開始動搖了。
「您不用為生活擔心,村內有法師的俸祿,神社所有的獻祭也歸您所有。」村長說道。
( 動搖…)
「法師的地位很崇高,就連皇帝也要禮敬法師。」
( 動搖…)
「好啦,您就留下來嘛。」
幾個嫵媚的村女自動地為我捶肩抓背、捏腳按摩,坐在椅子上的我享受著帝王般的待遇,此情此景和被當成狗操的校警生涯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如果留下來,是不是每天都可以這樣和村女遊戲呢…
…
…
…
理智,崩毀…
II
藤子和良齋是否在天堂共續良緣,還是繼續輪迴流轉生死?我想,他們現在應該在天堂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吧。別的不敢說,但是超度我可是很有把握。在K國小時,我曾經親手在牛頭馬面的跟前超度了梁小青,蟻后也在夢中稱呼我為引魂者,由此可知我的超度具有真實的效力。我超度使用的真言是佛頂尊勝陀羅尼,這是不共法的密咒,唯有密教行者才能發揮其真實的咒力。持沙一把加持此咒二十一遍即成尊勝沙,任何冥眾被此沙撒到就能仰仗尊勝咒無邊功德而滅罪升天。凡灌頂持誦者,只要唸誦過三次,此咒將深埋八識田,永誌不忘,仰仗此咒無邊功德,無論如何輪迴流轉生死,永不入三惡道。此咒承佛威神,最尊最勝,故名佛頂尊勝陀羅尼。
他們一定在天堂幸福地生活,因為我深信尊勝咒的無邊力量,就像我對佛法的信心堅定不移。想到藤子和良齋幸福的歸屬,我的心情就平靜許多。
在翠微神社當法師已經好幾天的光景,這些日子我都在閱讀神社的藏書。坐在地板上看書,看累了就起來走一走,出門曬曬太陽,讓陽光洗滌一下發霉的昏沉。每天看看書、發發呆、到村內鬼混,村人看到我都會尊敬地打招呼。日子很愜意不錯,只不過,之後都沒有美眉來按摩伺候我,讓我越想越有種被騙的感覺。當然,我是不好意思向村長說「ㄟ,怎麼沒有女人來伺候我?」這樣子厚顏的話。現在想想,或許當初我被村長設計了也說不定…
雖說成為法師有點被騙的感覺,卻又有點心甘情願,大概是舒適的生活和受人尊敬的地位讓我萌生出樂不思蜀的念頭吧。
神社裡藏了不少經典,有民間故事和遠古傳說、有祭禮法事的儀軌法典、也有記錄冥界情景或搜神獵鬼的軼聞奇事。像是之前看了一本,裡頭就記載了很多這個異世界的靈妖鬼魅,包括害我掉到這個異世界的月光魚也在裡頭有簡短的記載。隨著書中文字的陳述,我彷彿跌入另一個更深遠陰暗的世界。
現在手上拿著一本,乍看書名還不明所以,開卷一讀才發現原來這是一本專門記載翠微山神花葉豔山羌的軼事集。不看還好,一看才發現這個花葉豔山羌還真不是普通的風流…一會兒變成山羊誘惑人間的女子和他燕好、一會兒周旋於妖魅魔靈女眾之間,平水激起許多波濤、一會兒偷偷和天女相會,花前月下談情說愛…和希臘神話中性好漁色的天帝宙斯相比,一點兒也不遑多讓,難怪翠微村人視他為愛神。
除了豐富的風流韻事之外,花葉豔山羌也是戰威顯赫的神祉。記載:
「昔有龍魔,貪戀人肉。口吐烈燄,野火燎原。踏地掃尾,山崩地裂。行雲佈雨,大水興災。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時有遊神花葉豔山羌聞聲救苦,與之鑿戰三日夜,龍魔重創遁入地底,矢言山羌在,龍魔不復出。天庭以其降魔有功,策封翠微山神。」
這段故事大概就是花葉豔山羌之所以為翠微山神的緣起。意思是說以前有個嗜食人肉的龍魔四處為禍,後來雲遊四方的花葉豔山羌不忍生民受苦,於是和龍魔激戰三天三夜,最後龍魔被打回地底,還說只要他在,我就不出來。因為這件功勞,於是花葉豔山羌被天庭策封為翠微山神。我想,這個花葉豔山羌能打敗興起天災的大威力龍魔,足見其威神赫赫,無怪乎被翠微村人奉為戰神,果然其來有自。
下面這則故事更有意思。
「…曠野夜叉王丹都伽帝糾集魔眾,禍亂人間。天庭譴天兵天將並土地鬼神與之征戰,雙方激鬥於金輪之巔,後天庭勝出,俘虜魔軍無數…」
「…封賞之日,翠微山神見一妖姬美豔無雙,請以戰功贖之。天帝同眾神議論,隨准其奏。妖姬繞主三匝,揖謝遠去…」
這個故事是說有個叫丹都伽帝的大夜叉王聚集一大票的魔物在人間搗蛋,天庭派了天兵天將並勒令土地鬼神眾等協同作戰。花葉豔山羌雖不是天兵天將,卻是山神,屬於土地鬼神眾之流,自然得領命加入戰局。後來雙方在金輪山頂上決戰(本來想把金輪翻成太陽,但是在太陽上打仗實在很奇怪,所以還是翻成金輪山),天庭大勝。到了封賞之日,花葉豔山羌為了美麗佳人情願捨棄戰功封賞,只為了不讓佳人被斬首或關入天牢,能夠重得自由之身。
( 不愛江山愛美人,當真是天神版的溫莎公爵…)
天帝猶豫,和眾神討論後大概是認為反正戰亂已定,無傷大雅,就准了他的請求,於是重獲自由的妖姬繞了他三圈,道謝後就優雅地離開了。
從上面的故事可以斷定兩件事。一,花葉豔山羌的確風流多情。二,能夠贖出戰俘,想必戰功甚高,不難想見花葉豔山羌在這場戰役中厥功甚偉,果然是狠角色。一般的山神很難相信能有這樣縱橫戰場的威神,只怕連群山之首的金輪山神也未必有此大威力。這大概是因為他的山神王座不是由山中精靈推舉而出,而是從遊神被天庭策封所致,所以威力如何,深不可測。就算神力凌駕於一般山神也有可能,畢竟他連龍魔也降伏了。
花葉豔山羌有愛神和戰神的位格,這我接受,但是村人也將他視為財神,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終於,我在裡找到了答案。
「…孺子事母至孝,母重病,無錢求醫。見母痛苦,束手無策,常暗啼泣。一夜夢一山羊在自家院前榆樹徘徊,以蹄掘地。夢醒,掘地於夢中處,掘入地下三尺察有異狀,一古甕也,內裝藏金幣若干。以錢求醫,母病遂癒。」
「禾馬台國農平三年,時值大旱,草木黃萎,稻禾枯垂,民不聊生。一夜,一人聞花香撲鼻,抬首竟見百花盛開。一長鬃山羌現跡稻田,青藤纏身,貌甚清奇。山羌過處沿途百花爭放,行經田地,稻禾紛紛莖桿挺直,生意盎然。隔日,村人見稻禾奕奕,議論紛紛,不久天降大雨,無不嘖嘖稱奇。」
夢裡引人尋到寶藏、大旱之時恢復農作生命還降大雨,難怪被認為是財神和豐饒之神。裡記載了許多花葉豔山羌的奇聞軼事,不難從中發現他是個仁慈、浪漫又多情的傢伙。只是,這樣有趣的傢伙為什麼後來會失去蹤跡,究竟是跑到那裡去了?翻閱,我試圖找出他失蹤的蛛絲馬跡,可惜徒勞無功,唯一的線索是書末最後一篇有關他的軼事。
「禾馬台國弘安八年,境內瘟疫橫行。不忍村民受疾疫之禍,翠微山神以大威力對抗瘟神。是年全國瘟疫死傷慘重,唯翠微村人畜無傷。違反天律,天庭震怒,削其山神格。」
故事寫到這裡不但沒有完結的感覺,反而疑雲重重。記得藤子曾說,那一年後,巫女就再沒感受到翠微山神的存在。書中所謂「削其山神格」這樣的懲罰對花葉豔山羌的下場交代得並不清楚,山神的神籍是一定會削的,但是重點是削了山神格之後,天庭怎麼處置他?關入天牢呢,還是降職?如果是降職,他會到那邊任新職?有其他的可能嗎?苦思數刻,不得其解。
花葉豔山羌,翠微山的主宰,你究竟到那裡了?
III
在翠微村已近一個月,每天翻閱神社內的儀軌經典是我最大的興趣。對於回到原來的世界,我早已斷念了。雖然曾在村人的協助下到我昏倒的河畔邊搜尋線索,不過一點頭緒也沒。就算問月光魚迦羅沙的來歷,村人也是一問三不知。
其實,在這裡當法師也不錯,人人尊敬,又有俸祿可領,天天悠哉地看書散步,倒也沒什麼不好。現在想想,這裡生活這麼舒適,幹嘛非回原來的世界不可?更何況,現在對花葉豔山羌的好奇大過回家的慾望,為了找出他的失蹤之謎,每日埋首書叢,試著從中找出一線黑暗謎團中的曙光。當然,偶爾會翻到一些術儀軌,自然也會研究一下。
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樹有樹神,就連石頭也有靈魂,從儀軌中不難發現薩滿教萬物有靈的精神充斥在村人心裡。我挺喜歡這樣的想法,佛教中「萬物皆有佛性」的理念也和這種精神有著某種程度的契合。
每天吸收知識做學問的充實感讓我懷念起大學那段愜意的時光。一杯咖啡、一本書,似乎天天都是充實而悠閒的午后。
「法師不好了,有房子著火了!」村民喊道。
我奔出神社,只見不遠處濃煙大起,不久火就被眾人撲滅了。
「好險發現得早,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月已經發生三起火災了,會不會是妖魔作祟?」
「有可能哦,還是問法師好了。」
村人們議論紛紛,我答應主持法事祈求村內平安,村人這才哄哄散去。
「妖魔作祟,可能嗎?」我抬首想道。
食人俸祿,卻不能為人解憂,看著村人難過自己財物損失的表情,我覺得好沉重。或許,當法師並不如想像的輕鬆。
IV
陽光和煦地打在我的臉上,很舒服呢。心情正愉快時,一陣地動山搖,好一會兒地震才平息。不久,一群村人跑到神社請示我剛剛是神在發怒,還是地牛翻身了?他們驚恐的眼神表達了對大自然的敬畏。這樣的眼神讓我有點難過,我是多麼想減低他們的恐懼。
「沒事了,我會處理。」我心虛地道。
村人們一個個禮貌地向我行禮,那種虔誠的眼神讓我感受到無比的純真。我原本的世界多的是逞凶鬥狠、頑冥剛強的表情,這樣純樸的神色卻是少有。
「一定讓你們遠離怖懼。」我下定決心地想道。
收拾著散落地面的經典,當我拿到時,想到什麼似的,急忙翻了裡頭一篇文章。
「昔有龍魔,貪戀人肉。口吐烈燄,野火燎原。踏地掃尾,山崩地裂。行雲佈雨,大水興災。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時有遊神花葉豔山羌聞聲救苦,與之鑿戰三日夜,龍魔重創遁入地底,矢言山羌在,龍魔不復出。天庭以其降魔有功,策封翠微山神。」
最近村內的頻繁火災似乎應了「口吐烈燄,野火燎原」之相,而剛剛的地震則應了「踏地掃尾,山崩地裂」之相。這些事件難道是龍魔作祟…
我出門抬首天上,萬里無雲,沒下雨的跡象。確定沒有「行雲佈雨,大水興災」之相,這才稍稍放心起來。可是想想又不對,上次的火災距離這次的地震有好幾天,萬一是龍魔作祟的話,幾天後不就會開始「大水興災」之相嗎…不敢說一定發生,但是有這可能。
我頓時憂心起來,為什麼沉睡的龍魔會開始活動呢?中曾提到他矢言山羌在,龍魔不復出。大概是他察覺到花葉豔山羌已經不在翠微山,所以試探性地興起地火兩災,如果還不見花葉豔山羌現身,只怕龍魔屆時可能真的會出來行雲佈雨,為害人間。如果情況真如我所想,事情就大條了。以前龍魔為禍時有花葉豔山羌鎮他,現在花葉豔山羌不見了,這次該如何鎮住龍魔?
我翻閱神社內的儀法術,希望能從中找到壓制龍魔的方法。可惜隔行如隔山,書中所述的諸多祕術我根本不懂,更別談施展了。
( 隔行如隔山…對了,我是密教行者,還有本地藏經呢!)
望著地藏經,想起地藏王菩薩,想到翠微村,想到自己…
…
…
…
終於了解自己為什麼會來這個異世界了。為什麼如海佛藏中,我那部經典不帶,偏偏只帶地藏經。
( 地藏王菩薩啊,您是要我幫助這些村民嗎?)
明明這麼明顯,為什麼我這麼晚才發現呢。我知道翠微村原來和地藏王菩薩有著深厚的緣份,因為地藏王菩薩的淨土正是「翠微世界」。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V
我請村內的雕刻師按照地藏經上的畫像雕刻一尊地藏王像,草圖在我們兩人反覆修改下,終於畫出來了。我告訴他這很急,必須趕工完成。
不只是安像的問題,村人向來都是朝拜翠微山神,如何讓他們接受地藏王菩薩又是另一個問題。總不能告訴他們說,龍魔要搗蛋,但是翠微山神不見了,所以我們必須找個新神明來守護我們…
「只有儘量讓他們了解地藏王菩薩了。」 我不安地想道。
晚上的時候,我請村長聚集大家到神社廣場,親自為他們說明地藏王菩薩的來歷。村人很捧場,幾乎都有來,廣場氣氛異常熱鬧。等到大家在地上坐好後,我開始向他們解釋神社將來要安置地藏王菩薩聖像,並解說地藏王菩薩的來歷。當然,連佛教的一些基本教義和宇宙觀也一同講了進去。
「世上有六道,六道分別是天人、修羅、人間、餓鬼、畜牲和地獄。這六道…」
「…地藏王菩薩於是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地藏王菩薩是幽冥教主,地獄道的主宰。」
「...每日虔誠禮敬地藏王菩薩,誠誦佛名,死後地藏王菩薩會接引你到翠微淨土,大樂的天堂。」
我在台上講得口沫橫飛,居民呆滯的表情一度讓我很擔心他們沒聽懂。幾個比較熱忱的村民問我問題,我一個個為其解答,逐漸地,他們似乎越來越清楚地藏王菩薩到底是什麼東西,我也感覺到地藏王菩薩的光頭在發亮了…
「為什麼山神要安在地藏王菩薩的旁邊,那山神跟地藏王菩薩那個大?」
「翠微山神是天人道裡的天人,仍要受六道輪迴之苦。地藏王則是脫離六道、不生不滅的大菩薩,自然是地藏王菩薩比較大。明白嗎?」我簡明地回道。
「…嗯…應該知道了吧…」
看著村民呆頭晃腦的樣子,我有點不安…
「可是拜山神也有很多利益啊,為什麼要再多拜一個地藏王菩薩呢?」又一個村民問道。
我知道不能告訴村民翠微山神失縱的事,因為這很難向他們解釋。但是我也清楚別跟村民說什麼往生佛國的利益比衣食豐足、愛情順利會更好,因為這更難向他們解釋。權衡之下,我決定撒個小謊,採用草根性比較重的說法,這樣或許他們就能了解了。
「因為,我們的翠微山神拜地藏王菩薩當老大了。只要誰禮拜地藏王、供奉地藏王,我們的山神就護持誰。」我胡謅道。
「是不是拜山神,山神就會護持我們。拜了地藏王,地藏王跟山神都會護持我們?」村民睜大眼睛問道。
「是這樣沒錯。」
「那這樣的話,拜地藏王菩薩的話不就是買一送一了嗎?」村民神奇地問道。
「呃…沒錯,可以這麼講…」
( 情形似乎跟我想的有點不太一樣…)
底下的村民鬧哄哄的,討論著剛剛的話題。
「這真是太方便了,拜一個等於拜兩個。」
「而且拜地藏王好像還多一個到天堂的好處耶。」
「山神是我們的老大,地藏王又是山神的老大。所以老大要拜,老大的老大也要拜,我們兩個都要拜。」
聽著村民微妙的領悟,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收拾了…算了,達成願意供奉地藏王菩薩的共識就行了。其他的,由他吧…
VI
我天天到師傅那裡關切佛像的製作進度,龍魔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搗蛋,早點完成佛像才能早點放下心頭的大石頭,我相信幽冥教主地藏王的大威力一定可以降伏龍魔。
除了關切佛像的進度外,晚上我會在神社廣場前向村民介紹地藏王菩薩,並隨機以佛教教義解答他們對人生的疑惑與問題,這樣的場合讓我想起了佛教教主釋迦牟尼傳教的光景。菩提樹下七日悟道後,開悟的釋迦牟尼開始向世人講說佛法,智慧通達、辯才無礙。但是我只是個半調子的密教行者,智慧不明、口業不淨,這樣也能向人講說佛法?或許,這個世界本來就沒什麼道理…
我不操心傳道通不通達,反正我本來就不是幹佛教教主的料,但是連續幾日的連綿雷雨卻讓人深感不安。前幾日明明萬里無雲,沒想到轉瞬間就是雷雨交加的天氣,加上之前火災和地震的諸多巧合,讓人不禁懷疑難道是龍魔在試探花葉豔山羌的動靜?
神社之內,我細細打量如何安置地藏王菩薩,最後決定安在大殿正中央,而翠微山神像改安在山神碑旁。我用尺規測量空間,果然山神碑旁的空間擺不下山神像,山神像還是得安放在未來即將安置在大殿正中央的地藏王像旁。我又測量一下空間,發現必須拆除一些橫欄才能有足夠的空間寬裕地安放兩尊法像。至於香爐方面,我在神社倉庫裡找到一個備用的香爐,所以香爐的問題也解決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橫欄拆了,挪出足夠的空間安像。
到倉庫取了工具,敲敲打打老半天,總算把橫欄的欄木全拆了。這一折騰下來,汗流浹背,全身濕黏黏地挺不舒服。將拆下來的橫欄木板擱靠在殿外的牆上,再花半天功夫將大殿清掃乾淨,清掃完後,我滿意地噓口氣。
疲累的我躺在臥房地板上,不一會兒意識就和現實斷線,沉沉地入了夢鄉。
VII
天色已晚,還是一樣沉沉陰雨交雜雷聲隆隆的天氣,空氣潮濕得彷彿連地板都覆上一層薄薄的霉。「行雲佈雨」之相有了,接著會不會是「大水興災」呢?雨勢不但不停,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向,不禁令人憂心忡忡。就算是我杞人憂天吧,但如此巧合的現象接連而來,我的擔憂也不是無的放矢、空穴來風。
雨水沿屋簷瓦片向下奔流成一條條白色的水鍊,美麗白鍊在地上碎成一朵朵怒放的水花,我的心思也隨著水花的碎滅而散亂。沿著長廊漫無目的地走著,沒特別注意身旁的景物,忙碌運轉的腦中只有如何阻止龍魔佈雨的紛紛念頭。也不知走了多久,當我回過神時,竟發現自己走在不知名的地方,不知身在何處。回首來時路,黑暗的夜色裡尋不著歸途。
黑暗幽微之處傳來馥郁的香氣,很甜,甚至甜到會膩的那種味道。我隨著香氣而行,走到一個大屋子前。這屋子很奇怪,沒有門,只有一面木牆跟一面土牆。土牆看起來還正常,但是木牆卻是傾斜地靠著土牆,那個角度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直角三角形,泥地就是三角形的底線,土牆就是立在泥地上的直線,而木牆就是斜邊了。只有兩面牆應該不能稱作房子吧,比較像是廣場。不過為何會有這麼奇怪的建築,功能為何,挺耐人尋味。
由於只有兩面牆,因此兩側都能進來這個廣場。我走進廣場躲雨,空氣更是幽香迷人。這地方很奇怪,斜斜的屋頂透著一條條的細長隙縫,雨水透著隙縫滴落,屋頂的隙縫看起來如同「一線天」,只不過不只一線,有好幾線呢。大概是下雨的關係吧,這裡非常潮濕,連木牆都被雨水浸溼了,地上的泥濘更讓人有置身野地的錯覺。
聽到一些聲音,專心聽著淅瀝雨聲中夾雜的微弱聲音,竟然是人聲。走近一看,原來有幾個人在裡頭爭論。那些人佔據我視線的時間沒超過一秒,很快地我就被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子給吸引住了。雨勢停了,大家的爭論聲在靜諡的夜裡變得鮮明起來。
「我不管,今天我要定她了。」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說道。
這人挺奇特,一襲翠綠長袍,兩束長過腰身的辮髮,看樣子不像是這裡的人。
「你當這裡都是死人哦,憑什麼你說要就要!」另一個男子道。
五短軀體和剛剛那位仁兄的修長身材有著天壤之別,但是軀幹更結實,聲音也較粗糙,土褐色的短衣貼切地襯托出陽剛的男人味。這傢伙也是個奇人,一對手掌足有一般人的三倍大,看來也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我看你什麼也不會,少在那邊丟人現眼。」一個長鼻子的男子對著長辮先生冷笑道。
前面兩個人已經夠奇怪了,沒想到這個人長得更奇怪,一襲暗褐色衣裳,挺著長長的鼻子,活像是傳說中的天狗。被嘲諷的長辮男子聽了天狗先生的話之後,不屑地笑了笑,真是陰沉地讓人討厭…
「誰說我什麼也不會,我的歌聲可優著呢。」
說罷長辮先生開始他清麗的歌唱,那調子很特別,不像一般歌曲有明顯的抑揚頓挫,但是小階升降的單音聽起來卻很有意思。沒民歌的旋律,沒歌劇的悠揚,卻有一種類似變調演歌的韻味。這種單以聲音譜成幾個簡單音階的歌曲,我從未耳聞,今天算是開了耳界。
他唱歸唱,下面的人吵歸吵,完全把我和那位甜美的女子當透明人。我望著那女人,她也望著我,一陣秋波淹來,沖得我心裡小鹿亂撞…
「唱歌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會。」
大手先生扯開嗓子發出咕~咕~的嗓聲。
( 好難聽…)
「安靜點,你唱得難聽死了!」長辮先生怒道。
「沒錯,你唱得真難聽。」天狗先生也來補一刀。
( 天狗,你到底是那一國的…)
受到圍攻,大概是惱羞成怒,大手先生停止了歌唱。
「男人的價值不在唱歌,力量大才是男人,你看我多有力。」
一對大手瞬地在地上刨起來,一時之間竟土石橫飛,地面一下子就被刨出一個淺坑,氣勢煞是驚人。
「真是神技啊!」我讚嘆道。
「可不只這些,我還會飛呢。」
大手先生說罷就飛上天空,踏空而行,儼然是個不世出的仙術高人,一下子就把長辮先生給比了下去。
大手先生的刨地神技和飛行仙術讓我看得如癡如醉,真神人也。
「知道厲害了吧。」大手先生落地時從容地道。
空氣中的鮮豔香味和吵鬧氣氛成了鮮明對比,大家都為了搶奪那位美麗佳人而爭執,她卻事不關己地用眼神調戲我,真是太大膽了…好吧,我承認我想太多…
「只有你會飛哦,我也會!」
天狗先生說罷,雙手一攤,整個人竟騰空飛行!一夜目睹兩次凌空御虛的神行,這次的迷路真是值回票價!即使他們幾個依舊不鳥我,把我當成透明人…
「飛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會飛,而且我還有一副挺拔俊俏的鼻子呢。哈哈哈!」天狗先生爽朗地笑道。
長辮先生和大手先生默然的表情,好像是認可了天狗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這是什麼審美觀啊...
「只有你才有挺拔的鼻子嗎,看我的鼻子如何。」
一個巨人不知何時來到這裡,黑色衣服搭著龐大身軀,威武的神情儼然是黑夜中的主宰,兩公尺的高大身形讓所有人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和長辮人、大手男以及天狗先生一樣,他也是個長相非凡的異人。他有一副比天狗先生更巨大的鼻子,大到和身體完全不成比例。或許周圍都是長相特別的異人吧,所以看到這位大鼻子巨無霸,不但不奇怪,反而覺得很自然。說不定在大家眼中,我才是這裡最奇怪的人。
「看到了吧,這才是英俊的男人。」大鼻子巨人自豪地道。
長辮人、大手男和天狗先生都低下頭去,彷彿承認他就是最英俊的男人…
( 我不行了,這是什麼審美觀…)
認真想想,他們的價值觀也不是毫無道理。有些人以鼻子大小當作男人性能力強弱的判斷,是真是假不知道,但的確有人這樣看的,眼前這些奇人的心裡大概就是這樣想的吧。
「這女人我要了。」兩公尺的巨人說道。
女子彷彿沒什麼立場,依然流露甜美的笑容。我在想她有沒有搞錯,別人不顧她的意願要搶她,這麼不尊重她,她居然一點意見也沒有,還笑得這麼甜,這是什麼情形?現在是比武招親還是怎樣,難道不是一堆流氓在調戲良家婦女嗎?莫非我又在亂入,把調情當作調戲…
( 這麼甜的女人,與其給你這個大鼻子怪物,還不如給我…)
雖然心裡這樣想,不過面對兩公尺的巨人,我沒有狗膽說出這麼氣魄的話。
正當大鼻子巨人準備搶走女人之際,月光從屋頂的斜縫流瀉而下,好幾條斜縫透射成一片月光流域,讓人不禁讚嘆起月華之美。
「啊,光啊。」
天狗先生拂袖升天,飛升到那片讓人癡迷的月光流域。
「是光啊。」
大鼻子巨人也朝天頂的月光流域飛升而去,原來他也是個仙術高人,但是巨大的身軀卻撞歪了木板,眼見木板牆就要塌了。天狗先生和大鼻子巨人繼續追逐著月光,越飛越高,越飛越高…但是在木板牆底下的人可沒那麼愜意了,眼見木牆即將倒下,大家手忙腳亂地慌作一團。
「土遁去!」
大手先生運起刨地神技,一陣飛沙走石,一下子人就消失在土洞中,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我想起中國中有一個會土遁術的土行孫,想來他的土遁術也是這樣子吧。
大鼻子巨人和天狗先生都飛升而去,大手先生土遁逃離現場,只剩長辮先生仍不死心,急忙走向她,似乎要搶走她的樣子。
( 要搶大家來搶,我才不會搶輸你咧!)
不讓長辮先生專美於前,我也過去甜美女子身邊,準備來一場搶人大戰,沒想到這時候木板牆朝我們三人倒了下來。
眼巴巴地看著木板牆倒下來,我卻說不出一句話…
VIII
砰然的心跳印著剛剛夢裡殘存的驚悸,真是個迷離而古怪的夢境。掙扎幾分鐘後,我緩緩起床披上白袍,步出房間,清涼的空氣竄入肺裡將瞌睡蟲全部凍醒,春寒的雨勢勾起許多心思。今天,是迎佛像的日子了。
雨開始滂沱了,大雨打在屋上的聲音是如此驚心動魄,龍魔開始蠢動了嗎?幾個村人在我指揮下辛苦地將地藏王像從雕刻師店裡搬到翠微神社,但是看著地藏王像,我總覺得怪怪的,說不上來,好像少了點什麼…
半响…
( 對了,佛像還沒裝藏!)
通常中空的佛像必須裝藏三種聖物,象徵迎入佛的身、口、意,裝藏之後開光點眼,請佛安住。除了地藏經外,我身邊似乎沒什麼聖物了。唸珠也是聖物,但是我偶爾不小心會想要修行,萬一沒有唸珠的話,修行會很不方便。東拼西湊之下,我總算湊出地藏經、五色線和大白傘蓋佛母咒牌三種聖物裝藏。
一邊持「南無地藏王菩薩」聖號,一邊恭謹地將三樣聖物裝藏,再來就是開光點眼了。呃…我好像不會開光…
葉子在我面前飄了過去…
想來想去,我只想到一個方法。唸召請咒請來地藏王菩薩,然後請他自己常住法像…
備好花果供品,我在佛前拍掌兩下、交叉彈指,驚醒佛菩薩,準備召請地藏王。
「嗡啊吽。梭哈。」
我持召請咒召請地藏王菩薩,接著結供養印,行祕儀,獻上供品。禮事周全後,為了讓地藏王菩薩確實聽到我的請求,我伸出舌頭,將舌觀想成「吽」的梵字,再轉變成金剛杵,如此我說的話便是金剛語,佛菩薩是一定會聽的。
「地藏王菩薩,弟子不會開光,為了傳播佛法的種子,請您自己常住法像吧…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地藏王菩薩…」我不負責任地合掌祈禱道。
說也奇怪,原本滂沱的大雨竟然一下子就停了。燦爛的陽光破雲而出,普照大地,一掃多日來的陰霾。
( 啥,這樣也行…)
「出太陽了!」
「太靈感了。法師好強!」
「雨停了,太好了。」
「耶,山神萬歲,地藏王菩薩萬歲!」
連日大雨帶來的種種不便,在今日陽光和煦的照拂下全部煙消雲散。大夥兒開心散去,感染了他們的喜悅,我的笑容不由得綻了開來。走出神社外張開雙手迎接久違的日光,卻瞥見了一堆木板,原來是昨晚擱放在牆邊的欄木。遲早要收拾的,我彎腰清理那些木板。
「這是什麼?」
拿開木板一看,我發現一隻綠色的螽斯被壓扁在欄木底下,看樣子是不活了,旁邊一朵凋萎的曇花散發著低沉的、殘存的甜香。
螽斯又名紡織娘,喜歡唱歌的夏蟲,和蝗蟲很像,但最大的差別在於觸角。蝗蟲的觸角很短,呈短棒狀,而螽斯細長的觸鬚常常能和體長比擬。
一個直覺在我腦中閃過!
耐心搜查曇花附近的土地,呵,果然有個小土洞。但是雨水浸滿洞口,使得洞穴看起來像是積水的小池塘。不遠處瞥見一隻螻蛄在水面上游泳,大概是地洞被水淹了,所以只好離家跑到外面。昆蟲界中很少有像螻蛄這樣能飛能游能叫能疾走能挖洞的五項全能高手,耙子狀的前肢更是他游水和挖洞的利器。
「我說得沒錯吧,大手先生。」我對著螻蛄狡黠地笑道。
如果大手先生是螻蛄的話,想當然爾,那隻螽斯就是昨晚青衫長袍的長辮先生囉。事情越來越明朗了,我似乎可以拼湊出昨晚境遇的來龍去脈。
昨晚,我將拆下的欄木擱靠在牆邊,卻沒注意到欄木下遮著一朵美豔的曇花。深夜中,只有一晚芳華的曇花像是要吐露生命中最後的嫵媚一樣,綻放甜美的幽香,迷人的香味吸引了一些不速之客想一親芳澤。長辮先生、大手先生、天狗先生和大鼻子巨人先生都是受到這股迷人芳香的誘惑才來到這裡,說不定連我也是受到這香味的引誘才來到曇花的身旁。
我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天狗先生和大鼻子巨人先生見到月光後就飛升而去,後者還因為撞歪木板使得螽斯被壓死。我想,天狗先生和大鼻子巨人先生一定有著某種程度的趨光性,否則不會對月光的反應如此強烈。至於他們是誰?我一點頭緒也沒。
佛經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沒錯,微小的地方也能藏著深邃的世界,就像我無心擱放的幾塊木板,卻搭出一座離奇巧妙的異人村。
難得放晴,我四處走走。路上見到幾個小朋友在地上鬥著獨角仙玩,黑色的獨角武士讓我想起身著黑衣的大鼻子巨人先生,我的嘴角泛出會心的一笑。只是關於天狗先生的來歷,仍是不解之謎。
行經水田處,幾個農夫在執行農務,串門子似的心態,我過去探探。
「看你們好像很忙,忙什麼呀?」我好奇地問道。
「在抓象甲啊,最近象甲多了起來,再不抓的話,稻子就要被他們吃壞了。」他們一邊抓蟲一邊說道。
象鼻蟲,俗稱象甲。暗褐色的殼,長長的鼻子。哈哈哈,我找到你了,天狗先生。
解出異人村裡所有人的身份,豁然開朗的痛快感讓人格外舒暢。對了,龍魔呢?抬頭看看天上,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天上的雲好像一條吐著寶珠的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