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駐校衛警之卷 第八話-屍蝶
I
草葉在酷暑的炎流下枯黃,迎面而來的熾熱焚風令人幾乎為之氣窒。被汗水濡濕的制服和皮膚接觸所產生的黏滯感讓人難受不已,忍不住咒罵起警衛室裡那台故障的冷氣。一不冷,二不靜,害得我常要利用門口無人的空檔時打開冰箱,站在冰箱門前吹著驅散暑氣的涼風。悶熱的警衛室裡,壞掉的冷氣還不如一台能用的電冰箱。
從冰箱內拿出一瓶鋁箔包綠茶,我將綠茶貼在臉上,臉頰上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我陶醉在夏日裡擁有一瓶冰綠茶的幸福。
「如果有風鈴聲就更好了。」
雖然警衛室沒有風鈴,我仍然雅致地想著。
時值六月,天氣炎熱異常,不僅如此,K國小內連風也沒有流動了。奇怪的事情不只如此,校內忽然湧出數不清的毛蟲盤據在各處的枝頭上,沒有人知道這些毛蟲是從那裡來的,只能接受一瞬間校園被牠們占據的事實。走廊上滿是被踩爛的蟲屍,教室、牆壁、水溝邊、草地上…到處都有牠們的蹤跡。小男孩下課時拿著樹枝戳戲蠕動的毛蟲,小女孩被毛蟲嚇得尖叫,這種情景幾乎每天都會見個幾回。
身為魔界校園中唯一的清醒者,我自然會聯想到這不是單純的事件,大概又是K國小結界的力量作祟。除了幾家電視台來採訪過這種反常的現象之外,目前還沒有什麼麻煩發生,我不清楚這樣的平靜能維持多久,內心總是感到不安。
後來,不再有蠕動的毛蟲,牠們全都吐絲結繭去了。在樹上、野草上、牆上…整個K國小被牠們染成一野絲山繭海,一時之間蔚為奇觀。看著絲海中的蟲繭,我不禁憂心忡忡。在別人眼中,牠們只是普通的毛蟲罷了,但在我眼中可不是這回事,一般的毛蟲可不會像牠們那樣不挑嘴,什麼葉子都吃。
「繭中化出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任我如何在絲海前長考,怎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II
絲海中的蛾蝶破繭而出,滿天飛舞的壯闊白蝶讓人以為是白雪紛飛。
「白雪紛紛何所似?蛾飛蝶舞差可擬。」
不單是白蝶,褐色的天蛾赫然也在飛舞的行列,蛾不是夜行性昆蟲嗎,怎在太陽底下也飛舞得這麼起勁?一個問號從我心底升起。
一堆白蝶聚在地上,我過去巡視,許多白蝶受到驚嚇而飛起,走近一看,原來牠們是停在一隻老鼠的屍體上!白蝶翅膀在鼠屍上不住地開闔,詭譎的氣氛在空氣中瀰漫開來。印象中的蝴蝶都是和花朵、陽光同一夥的,實在很難將牠們和腐臭的屍體聯想在一起。在我的記憶中,有一種蝴蝶會受到屍味的吸引而停附在死屍上,在人類的眼中看來,那模樣很像是在吃肉。事實上,牠們只是被屍體腐爛的氣味所吸引罷了,並不是真的腐食生物。牠們仍是吸食花蜜,花叢中飛舞盤旋,只是對香味的定義比其他同類更廣闊罷了。誰能定義真正的香味是怎樣的味道?對蒼蠅而言,蛋糕和屎糞都散發著迷人的香味。
「警衛叔叔,有人掉下來了!」一個學生神色慌忙地向我說道。
( 什麼叫有人掉下來了?)
跑沒多久,我看到一堆白蝶聚在地上。
( 不妙!難道是…)
走近後,蝶群四散,地上赫然躺著一個學生,嘴角還淌著血,我測了脈博,停了,眼見是不活了。手指傳來屍體的餘溫,屍身尚未冰冷,看來死沒多久,可是他身上林林總總的紫色斑點是怎麼回事?腦中第一個想到的是屍斑。但是剛斷氣的人身上不會有屍斑,屍斑通常是死了一段時間才會出現。如果不是屍斑,那些全身蔓延的紫斑到底是什麼呢?
從圍觀的小鬼口中得知這個學生是墜樓身亡的。我立即做通報動作,沒多久幾位主任和老師就圍在已故學生的身旁,校長更是臉色鐵青,看來他得為呆會兒如何應付媒體刁鑽的質詢而傷腦筋了。後來家長跑來大吵大鬧,要學校給他們一個交待,把學校弄得雞飛狗跳的。
這一日,儼然是學校和家長的惡夢…
學生墜樓後的三天,常有學生像是失心瘋般地狂奔,校內的學生鬥毆事件也明顯增多,K國小的確進入了多事之秋。當然,我閉著眼睛都猜得到一定和那些不知道從那裡飄來的蝴蝶有關,只不過我還沒有找到牠們和這些事件之間的關聯罷了。
「警衛杯杯,你在幹嘛?」一個混進警衛室的小鬼問道。
「講幾次了,再叫我杯杯就扭斷你脖子。」
「警衛葛格,你在做什麼?」他機警地道。
「我在研究蝴蝶。」
「好熱哦,天氣為什麼這麼熱呢?」他揩著臉上的汗珠問道。
「因為風沒在吹啊。」
「我這裡有兩顆糖果哦,分你一顆。」他童稚地道。
「謝囉。」我隨口回道。
他常到警衛室,每次來都會跟我分享今天得到的糖果。有時我會請他喝瓶綠茶,當成禮尚往來。他是個挺機靈的孩子,常和我混在一起扯些有的沒的,我們大概稱得上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的忘年之交吧。
小鬼頭似乎對我放大鏡下的蝴蝶很有興趣,東瞄西瞧地,想知道我手中放大鏡映出的是怎樣的光景。不管他在一旁如何祟動,我仍然自顧自地專心觀察我的蝴蝶。對我來說,魔界的蝴蝶可比小鬼頭要有趣多了。儼如一位認真的科學家,我繼續剛剛的觀察研究。
「警衛葛格,你看那麼久,有研究出什麼了嗎?」
「嗯,兩隻觸角,四片翅膀,六隻腳,這果然是一隻蝴蝶…」我心虛地道。
好吧,我承認自己的確不是當科學家的料…
III
又是傍晚時分,放學的學生走得差不多了,一天的緊繃暫時得到舒解。小江坐在椅子上看報紙,黑色長腳螞蟻走過報紙之上,被螞蟻分了心的小江不爽地用手指壓死螞蟻,手指還給我在桌上用力地轉了幾圈。我皺著眉頭過去將死掉的螞蟻放入一個紙杯內,杯內裝著二十來隻的死螞蟻和一些煙灰,那些煙灰我加持了能度盡幽冥的佛頂尊勝咒。對於沒法救那些螞蟻的生命,我很遺憾,能做的只有阻斷牠們沉淪三惡道的路,讓牠們的靈魂得到平靜。
「小江。」
「學長,有什麼事嗎?」
「跟你說過幾次了,螞蟻把牠撥掉就好了,幹嘛一定非捏死牠不可。」
「我看牠不爽啊。」
說完小江又捏死一隻螞蟻,完全不給我面子。除了默默地為桌上的螞蟻收屍之外,我只能在心裡填上一絲無奈的哀愁。
「巡邏去。」我對警衛室裡的小江交待道。
一出警衛室,映入眼簾的是滿天蝶蛾亂舞,K國小內的白雪紛飛和校外的灰色水泥叢林形成強烈的對比。為什麼這些蝶蛾幾乎停滿了K國小內的每一棵樹木,佔據了每一片的天空,就是不會飛出校外?最近來學校賞蝶的民眾增多了,不少人討論過這個奇妙的問題,只是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一隻蝶停在花上,我走過去想欣賞牠美麗的姿態,可是一走近牠就受驚逃走了,只剩下花兒獨自玉立。看著花兒,心裡生起一個疑惑。
蝶群只呆在K國小,並沒有離開這裡往返別處。就像大家所知道的,蝶兒吸食花蜜維生,而K國小的花就那幾堆,怎麼有辦法餵飽數量這麼龐大的蝶群?僧多粥少,這樣的生態很快就會崩潰,但是事實卻不然,蝶群已經活躍好一陣子了。究竟,稀少的花蜜和鉅量的蝴蝶之間是維持著什麼樣的供需曲線?
地上一堆白蝶,我一走過去就全飛光了,只剩下一隻死掉的攀木蜥蝪躺在那裡。我常在想,這種停在死屍身上的白蝶是不是死神的使者,每當牠們聚在一起,我就可以預見一個生命的隕落。附屍而聚,真是奇特的習性。當我近看蜥蝪屍體時,木黃色的皮膚上竟泛起許多紫色斑點,就和那日墜樓的學生身上的紫斑一樣!我沒有細想下去,但我確信謎樣的紫斑一定和這些白蝶脫不了干係。
不覺來到教材園附近的濕地,那裡很多水窪,許多小鬼常在下課時到這裡抓蝌蚪。我彎下腰來瞧著水窪裡的蝌蚪,記憶回到去年的夏天。
還記得去年夏天,夜裡總會聽到如雷的蛙鼓蟲鳴,我常踏著巡邏的步伐,讓夏夜交響曲與月色伴我融入夜的深邃,詭奇染上浪漫,魔幻也變得輕靈。但是今年夏天K國小的夜晚卻靜得如同鬼域,我好懷念,那首充滿蟲聲蛙鳴的夏夜交響曲。
巡邏完畢回到警衛室,日暮的昏光灑滿整個室內,我從窗戶透射進來的夕陽光線中看到空氣中飄浮的灰塵。將警棍放進抽屜,環顧四周,監視器螢幕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塵,不單是監視器螢幕,冰箱、冷氣機、風扇、木桌、窗戶和備用照明燈上全都蓋了灰塵。打從小江來了之後就沒分擔過警衛室的清潔工作,不管我怎麼叫,他都無動於衷,真的是吃定我了…
( 該是清潔警衛室的時候了。)
扭乾浸水的抹布,我開始擦拭警衛室的灰塵。兩隻蝴蝶飛進警衛室,其中一隻停在小江的桌前,看報的小江居然沒將牠像螞蟻那樣捏死,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大概在小江眼中,蝴蝶算是賞心悅目的高貴生物吧,螞蟻的命在小江心裡果然不值錢。沒多久,小江又捏死一隻螞蟻…
( 可憐的小螞蟻。嗡嘛呢唄咪吽。)
經過一番折騰,總算把警衛室清理乾淨,這次應該可以撐很久吧。看完報的小江也在此時打了哈欠,那樣子真是讓我想把手上的抹布往他臉上砸過去…
有點刺眼,原來我的視線對著映照陽光的窗口了。看著停在窗前的蝴蝶和光線中飄浮的灰塵,我忽然想起一個失落的環結。對了!是鱗粉,我怎麼忽略了這麼重要的方向呢!
IV
我買來兩隻楓葉鼠,養在從學校教具室幹來的飼養箱裡。這種溫馴的小老鼠很便宜,一隻才十塊錢,有的還會後空翻,相當討喜,怪不得寵物店裡會有許多人駐足觀望這種可愛的老鼠。
為了揭開蝶群和學生暴力事件激增之謎,我抓了一些蝴蝶,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刮下牠們翅膀上的鱗粉,不過有幾隻比較倒楣的被我不小心笨拙地割死,在此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
將收集好的鱗粉灑向飼養箱內的兩隻楓葉鼠,耐心觀察他們的動靜。一開始牠們還很正常,我想再晚一點應該會出現戲劇性的變化。沒想到半小時過去了,牠們還是很正常…後來我索性將蝴蝶全扔進飼養箱內,以為會出現像食人魚活活支解小牛的血腥畫面,沒想到半小時過去了,箱內還是很平靜。楓葉鼠繼續踩牠的輪子、蝴蝶繼續發牠的呆…
蝴蝶鱗粉研究計畫,殘念。
翌日,我在操場搬東西的時候,幾個學生過來叫我。
「警衛杯杯,有人打架!」
我立即趕過去,地上躺著一個鼻血直流的小鬼,那不就是常常混進警衛室的那個小鬼嗎!他又是喊痛又是嚎哭,那個樣子真是讓人心疼。飛快抱他進保健室,護士阿姨為他做了緊急處理。不久,訓導處的幾個老師和老王也來關心。
「他的鼻樑可能斷了,最好趕快送他到醫院。」護士阿姨憂心忡忡地道。
訓導主任叫老王開校務車戴小鬼到醫院就診,老王立刻到警衛室拿車鑰匙。
「最近保健室的生意越來越好,幾乎沒有空檔。主任,我覺得你可以在朝會時跟學生宣導一下,不然學生天天打架,我這邊實在有點忙不過來,這樣下去遲早又會出事的。」護士阿姨對訓導主任說道。
「朝會講過很多次,也請各班老師多加宣導,可是打架還是一直發生。不僅如此,還有一大群蝴蝶那兒都不去地呆在學校,一堆天蛾在白天飛得理直氣壯的,真是邪門到家了。」
「對啊,這學生就是被隔壁班的同學用掃把打到鼻樑,真不曉得為什麼最近學生會這麼暴力。」
老師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學校最近的亂象,沒多久老王進保健室接走學生,在大家的目送下,我們將小鬼送到車上,老王開著車向醫院急急駛去。
之前小鬼在警衛室纏著我的活潑樣子,至今還鮮明地印在我的腦中。如今,一想到他鼻樑斷裂、血流滿面的嚎哭慘狀,我就難過得不能自已。想起他分我糖果的天真眼神,我更是心如千刀剜割,酸楚的淚水在眼眶內不住地打轉。
「小鬼啊,不管害你的是怎樣的魔祟,我一定替你報仇!」
握緊拳頭,圓睜矇矓的怒目,我暗自立誓一定粉碎魔祟,還無辜的小鬼和我今日的眼淚一個公道!
V
蝴蝶的線索斷了線,我試圖從新的方向找出引起K國小亂象的幕後力量。自從蝴蝶大量增生後,夜行性天蛾也在同時變成了日行者,顛倒了天賦的習性。或許,可以從天蛾這方面著手。
這次我改捉一些天蛾,將其中幾隻放進楓葉鼠的飼養箱,沒想到幾分鐘後兩隻楓葉鼠竟然瘋狂地互相撕咬,淒厲的吱叫聲迴盪在警衛室裡。
「原來兇手是你!」我指著天蛾道。
臉盆內放了一些水,裡頭有幾隻蝌蚪,那是我為了確定蛾粉的作用而從學校的水窪抓來的。我在盆內用小石子堆了一灘小石岸,盆水儼然是一個小湖泊,接著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刮下天蛾翅膀上的鱗粉,按照慣例,還是有幾隻倒楣的天蛾不小心被我笨拙地割死,在此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
將鱗粉撒向蝌蚪,一副駭人的景象活生生地上演。蝌蚪們不停激烈地扭動軀體,甚至激起了水花,最後牠們全扭到了小石灘上,在石灘上不斷掙扎。我無法從牠們的表情判斷出激烈的翻騰是處於亢奮還是痛苦的狀態,雖然幾次將在石岸上的蝌蚪抓回水裡,但他們還是會遍體鱗傷地扭回岸邊,然後在岸上喘息,沒多久就全死在岸上。最後一隻蝌蚪在被我抓回水裡後還是翻回岸上,臨死前睜著眼睛看著我,不住地喘息。
「對不起…」
等待的最後是一池生靈塗炭,我哽咽地向牠們道歉,不過再也不能挽回什麼了。香煙的煙灰撣在手掌上,微微的熾燙烙著幽幽的心傷。
「承佛威神,佛頂尊勝。請帶牠們到幸福的地方吧。」
嗡。阿彌哩達。割打伐得。梭哈。
VI
我將發現的結論向跟我交情最好的教務主任報告,他的辦公桌上滿滿的麵包蟲、螳螂、熱帶魚…算是非常有研究熱忱的老師。聽到我說天蛾是學校亂象的始作俑者之後,他立刻如法泡製做了幾個實驗,發現果然如我所說,這種日行性天蛾的鱗粉會讓生物造成狂亂的現象。人類體型較大,所以就算接觸了鱗粉也不會立刻有激烈的反應,但是如果體內累積的量多了,那麼鱗粉的威力就會爆發出來。尤其對有暴力傾向或個性較剛烈的小孩子而言,這種散布空氣中的鱗粉無疑是暴力的催化劑。
「那就撲滅蝶蛾吧。」教務主任說道。
事情雖然真相大白,但不表示一切就會很順利。學校曾經請衛生所消毒滅蝶,消毒劑噴遍了校園的每一吋,看見原本的蛾飛蝶舞變成了白雪鋪地,這景象煞是震憾人心,真有種壯闊的美。
本以為蝶蛾已死絕,可是沒多久學校四處竟然冒出數不清的毛蟲佔據各處的枝葉…之後,學校向公所申請滅蝶三次,但是毛蟲似乎有了抗藥性,根本不鳥農藥,照樣羽化成蝶,於是學校又變成了一片絲山繭海。即使動用全校師生滅蝶抓蟲,但是滿天的蛾飛蝶舞似乎在嘲笑K國小師生的不自量力。
消毒人員又來學校噴滅蟲藥,我知道很快地又會蝶屍遍地,
「小江,這是第幾次噴藥了?」我問。
「第四次。」小江明確地答道。
一隻毛蟲爬過我的桌前,仔細想想,我研究過蝶與蛾,但是卻沒研究過毛蟲,或許毛蟲身上藏著我還不知道的祕密。我將牠抓進飼養箱,牠蠕動的樣子真噁心,一想到噁心的毛蟲居然能蛻變成漂亮的蝴蝶,不禁讚嘆起自然的神秘。我拿起放大鏡東瞄瞄西瞧瞧。
良久…
嗯,一個頭,很多隻腳。
我再次確定我不是當科學家的料…
對著毛蟲發呆很久,挖不出什麼寶,於是我帶著飼養箱出警衛室準備將牠野放。反正這種毛蟲什麼葉子都吃,所以我就近將牠野放在警衛室後方的青楓樹上。當我將牠放在青楓葉上之際,驚覺到一件事情,我立刻圍著學校走一圈,檢視各處枝葉上的毛蟲。
嗯…難怪我看到毛蟲會覺得怪怪的,可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果然如我所料,所有的毛蟲全都是同一品種的綠毛蟲!如果白蝶是綠毛蟲所孵化,那麼,天蛾又是什麼毛蟲蛻變的呢?
殺之不盡,卻又源源不絕。我想,該認真思考魔界蝶蛾頑強的原因了。
警衛室前,小江在門口拿蒼蠅拍攻擊地上的蒼蠅。一拍下去,就表示有一隻蒼蠅再也不能展翅飛翔了。關於殺生的問題,我已經跟他溝通過很多次,但他總是回以不屑的眼神。這次我就學乖了,沒再向他勸善,免得自討沒趣。走進廁所抽煙,忙碌的腦袋試圖分析出蝶蛾頑強的祕密。祕密還沒解開,整理出來的問題倒是不少。
一、蝶為什麼乖乖呆在K國小,卻不飛出校外?
二、鉅量的蝴蝶與少量的花蜜根本無法維持生態平衡,蝶真的是吃花蜜維生的嗎?
三、墜樓學生和蜥蝪屍體上為何會有謎樣的紫斑?
四、為何殺不盡蝶蛾?
五、我只看到蝶的毛蟲,蛾的毛蟲在那裡呢?
幾根煙過去了,窗外望去盡是翩翩蝶舞,蝴蝶的祕密仍是藏在裊裊的煙霧之中。撣在手掌上的煙灰餘溫漸燼,我長考的熱度也逐漸冷卻。蝶啊,妳翩翩的翅下究竟是藏著怎樣的祕密?
出了廁所,地上幾堆捲動的白雪,我知道那是埋葬蠅屍的美麗塵沙,該為枉死的魂靈引渡了。走近堆堆白雪,蝶舞四散,我蹲在地上將手上加持過的煙灰撒向處處蠅屍,願亡魂航向安樂之地。
一個小朋友在我面前走過,腳邊引起的風流將眼前的蒼蠅刮走,蒼蠅在地上滾了一段距離,那個滾動的過程太過順暢,簡直就像…
拾起蒼蠅,我仔細觀察,蒼蠅居然是個空殼子!我將腳邊的幾隻死蒼蠅拾起,帶到警衛室的桌上用小刀輕輕解剖。果然不出所料,這些蒼蠅只剩空殼,裡頭的內臟全部不翼而飛!
滴滴答答的雨聲敲響警衛室屋頂的瓦片,剎時腦中陷入一片空白,許多混亂的片段在眼前飛逝而過,一個難以置信的詭異生態在我腦中逐漸成形。我或許知道為什麼花少蝶多的生態能維持下去、為什麼青蛙和蟲子不見了、為什麼今年夏夜失落了自然的交響曲…
VII
兩隻濕濕黏黏的小蚯蚓動也不動地躺在飼養箱內,那是我在校園雨後的泥土上撿來的。我將剛抓來的幾隻白蝶放入箱內,如我所料,牠們停在已死的蚯蚓身上,隔著透明的箱壁,我仔細觀察蝴蝶的一舉一動。
接下來的情景著實詭異,蝴蝶將牠們的口器插在蚯蚓身上,幾乎動也不動。十分鐘過去了,每隻蝴蝶的蝶吻不停地在蚯蚓身上和自己的長腳上游移,然後牠們像是跳舞般地舞動起來,後來我才看清楚原來牠們是將吸食的肉液吐在腳上,所謂的舞蹈是將腳上的肉液塗抹均勻以便能塗上更多的肉液。這現象乍看之下很怪,但是聯想到蜂與花蜜之間的情事後就不怪了。蜂在花蕊叢間採蜜,腳上的絨毛總會沾上花粉,從這花飛到那花,採蜜的過程中也幫助了花朵的受孕。這和現在的情形很像,不同的是蜂變成蝶,蜜變成肉,腳上無意的沾染花粉變成有意的帶上肉液。那麼,蝶腳上的肉要帶往何方呢,難道是「蝶巢」?
如果真的有「蝶巢」,那表示這些數量龐大的魔界嗜肉蝶很可能已有社會分工的組織。以高度分工的螞蟻社會來講,牠們有做工的工蟻、戰鬥的兵蟻和專司生產的女王蟻。蝶群可能也有做工的工蝶、戰鬥的兵蝶和專司生產的女王蝶。可是,真的有「兵蝶」和「女王蝶」的存在嗎?
點了根煙,熟悉的冥綠閃過眼前,不久,橘紅的火燄點燃了煙草。我沒有放開瓦斯閥,刻意延長打火機上火苗的生命,直到橘紅又轉為豔綠,火蛇的蛇信在冥綠中竄動,炙人的高溫燙開了壓住瓦斯閥的手指,火苗才閃電般地熄滅。在魔界校園裡,生存是一連串直覺與理性的無盡纏綿。
試著整理紛亂的頭緒,我覺得引發亂象的日行天蛾和肉食白蝶之間一定有著某種關聯,正當我陷入長考之際,一隻天蛾闖進了警衛室,在空中四處撲撲打打的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 這當然,因為我剛剛把門關了…)
望著那隻天蛾和飼養箱內的食肉蝶,首先是一愣,接著靈光一閃。對啊,是數量!從數量中就能解出牠們的關係,為什麼沒想到這麼簡單的答案呢。分工的社會組織就像一個金字塔,一定有好幾個階層橫亙其間,金字塔的底端自然是數量最眾的白蝶,數量較少的天蛾不正是金字塔的中層嗎。就像螞蟻組織中的兵蟻數量遠少於工蟻,而天蛾的數量也遠遠少於白蝶。另外,單就性質而言,白蝶的鱗粉已證明過對生物並無明顯的影響,但是天蛾的鱗粉卻是帶有威脅的存在,這種性質也頗像大頭兵蟻的大顎帶有防衛和攻擊的軍事象徵。這麼說來,同和蝴蝶處在同一金字塔的天蛾說不定是長得很像蛾的蝶,這是有可能的。那麼,這個金字塔的頂點很有可能就是…
魔蝶的神秘面紗逐漸被我揭下,藏在背後的「女王蝶」似乎也呼之欲出了。
如果真有所謂的「蝶巢」,那麼飼養箱內的白蝶呆會兒可能就會將肉帶回巢穴,這豈不是找尋蝶巢的好機會?我從失物招領區內拿了一盒水彩,和水後將水彩少量地向飼養箱內的白蝶灑去,只見蝴蝶雪般的白翅染成斑斕的斑點,這樣放牠們回去後我就不會在重重白蝶之中失去牠們的蹤跡。
將飼養箱打開,本來預想會出現萬蝶齊飛的景象,沒想到牠們一飛出來就停在警衛室各處,不住展開斑斕的雙翼。原來,水彩灑得太多了,翅膀必須保持乾爽才能飛行,這就是蝴蝶晾乾翅牓的原因…
趁牠們晾翅膀的時候,我觀察飼養箱內的蚯蚓,只見蚯蚓的身上多了許多深色斑點。紫斑之謎解開了,為了方便吸食,蝴蝶在屍上注入酵素溶解屍體的肉及內臟,而那些紫色斑點就是牠們注入酵素產生的化學作用所致。終於解出答案了,我拍拍手,鼓勵自己做得很好…
十分鐘後,蝴蝶陸續從開啟已久的大門飛出,我尾隨牠們試圖找出傳說中的蝶巢。一出警衛室就面對白色的蝶海,我慶幸自己夠聰明,懂得使用潑彩方法標記要跟蹤的蝴蝶,否則這些蝴蝶一旦遁入蝶海,要從中找出牠們只怕比登天還難。我一路跟蹤,眼睛盯著空中飛舞的翩翩斑彩,穿過重重蝶海,終於到了棒球隊宿舍後方的小樹林,只見標記的彩蝶一隻隻鑽進一棵枯樹的樹洞裡,這裡平常人煙罕至,沒想到傳說中的蝶巢竟然在這裡。
我站在樹下觀察那個樹洞,樹洞的位置比我還高,想一窺洞內風光的話必須要有座梯子才行。蝶兒在樹洞進進出出,更證實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蝶巢,要不是親眼所見,恐怕還真難以相信蝶巢的存在。正當我準備離開樹下之際,一群褐色的天蛾飛過來撲打我,見苗頭不對,我飛也似地跑回警衛室,逃過了天蛾的追擊,天蛾突如其來的團結攻擊更讓我確信牠們的行為是在防衛巢內的「女王蝶」。
嘴角浮出微妙的曲線,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VIII
今天是星期日,老王和小江都放假去了,學校只剩我一人執勤。巡邏完最後一班後,今天的事務算是全部完畢,接下來就是K國小警衛就寢的時候了。不過我進入臥室並不是為了睡覺,而是穿上長袖外套、戴上隔絕鱗粉的口罩和全罩安全帽,做好嚴密的防護措施。今晚,我要一睹蝶巢的廬山真面目。
拎起手電筒和準備好的祕密武器,我走向蝶巢所在。我在附近搜索了一下,找到了我昨天趁著閒暇時先搬來放在這裡的梯子。搭起梯子,我爬上去用手電筒照視洞內,樹洞裡滿是碩大肥滿的褐色毛蟲在噁心地蠕動,我遍尋不著的天蛾毛蟲原來在這裡。毛蟲當中混了不少隻蝴蝶,我看到其中一隻蝴蝶像蒼蠅一樣地搓腳,可想而知牠是將腳上的肉液搓下來餵食這些毛蟲,真是微妙的生態。但是我有一個疑問,若說蛾的毛蟲在這邊所以消毒藥殺不死牠們的話,這我可以理解。但是每次蝶屍遍地後,如雨後春筍冒出的綠毛蟲又是怎麼一回事?女王蝶的蝶卵如何到達校園的各個角落而孵化成蟲,難道是這些褐色毛蟲羽化的蛾所運送的?正當我想更進一步探尋洞內女王蝶的下落,一解魔蝶之謎時,天蛾軍團從天而降往我身上撲打,那樣子煞是驚人。
( 算了,不找女王蝶了。我要消滅你們,為小鬼報仇!)
我從地上拿起我的祕密武器,那是一個礦泉水瓶,裡頭裝了滿滿的九五無鉛汽油。那瓶汽油我可是加過料的,裡頭混了一些我親自加持的尊勝灰和上次放假時從家裡神壇前幹來的媽媽唸誦的大悲咒水…再度爬上梯子,我將汽油倒進樹洞,刺鼻的汽油味濃濃地在空氣中散開,倒入的汽油並沒有積聚在我眼前,而是一下子就不見了,可想而知樹的內部可能已經被這些蝶蛾闢了房間,所以樹洞內的汽油才會順著那些通道流入各個房間。
天蛾軍團的攻擊讓我很不爽,我決定速戰速決。
( 好,我就送你一桶汽油和一支番仔火。)
正當我準備點火時,打火機卻掉在地上…
爬下梯子,忽然有一種戲謔的惡趣生起,每次連續劇的壞人抓到好人時都不立刻殺掉,老是在那邊拖拖拉拉的,讓好人被救走,我想到那些壞人就會皺眉。扯一堆廢話幹嘛,趕快一槍解決掉就好了咩,拖拖拉拉的有比較好玩嗎?我坐在另一棵樹下,拿下安全帽和口罩,點了根煙,想試一下當壞人的樂趣。
天蛾越聚越多,就連蝴蝶也來插花攻擊我。不過冷靜下來之後,這才發現牠們只是人多而已,那些攻擊根本就不痛不癢。煙草燃燒的過程中,不知是女王蝶發出求救訊號還是蝶蛾們自己呼朋引伴,滿天的蝶蛾撲打我,彷彿K國小的蝶蛾全都聚到這裡。
( 似乎到了點火的時候了。)
抽完兩根煙,覺得有點飄飄然。我將燃燒的煙蒂扔進樹洞內,只見火燄在樹洞蔓延,空氣中傳來焦臭的味道,我知道那是毛蟲被燒焦的氣味。不知是為了救女王蝶還是順從遠古以來流傳的撲火習性,滿天蝶蛾像發瘋似地投身火窟,翅上的鱗粉燃燒成黃綠色的鬼火。一隻翅膀著火的天蛾倒在我的腳邊,不住地撲打雙翅,沒多久就不動了,任由火燄在牠身上蔓延。燃燒的枯樹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滿天的蝶蛾投火,雄雄的橘紅烈燄中夾雜著無盡的黃綠鱗火。當橘紅的火光逐漸變成綠油油的火燄時,我知道火蛇來了。奇妙美豔的綠燄軀體靈動地穿梭在火海之間,彷彿要吞盡世上的一切。
燒焦的空氣傳進鼻中,劈哩啪啦的響聲流入耳裡,盛大的地獄場面成了召喚火蛇的祭典,投火的蝶蛾、詭譎豔麗的火蛇和沖天的火光看在我的眼裡,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奢侈與華麗…
IX
上個禮拜由於有一棵樹被燒掉了,學校以巡邏不力的罪名扣我一天假,這就是為什麼我今天還在學校執勤而沒有放假的原因。
「還沒退伍被扣假的時數就快兩百小時,你真他媽的黑到美國去了。」老王戲謔道。
「全台灣沒有任何替代役男扣假比你多,換個角度想,學長你也算是個奇人吧。」小江用不知是褒是貶的語氣說道。
又是星期日,我呆坐在警衛室裡發呆,熟悉的小鬼走進警衛室,非常自然地坐在我的大腿上…
「有說可以坐我腿上嗎,你很自動哦。」我狐疑地道。
小鬼嘻嘻地傻笑。
「來學校幹嘛?」我又問道。
「來玩啊。」
「星期一到五在學校還待不夠啊,都星期日了還跑來學校鬼混,真被你打敗。」
「學校好玩啊。」他童稚地道。
( 那裡好玩啊?真是被打敗了…)
「我有帶餅乾哦,分你一個。」
他從口袋拿出兩個蘇打餅乾,一個給我,一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我從冰箱拿了兩瓶冰涼的綠茶,一瓶給他,一瓶給自己。
「傷口還痛不痛?」我問道。
「鼻子已經不痛了。」
「那就好。」
「警衛叔叔…」
「有人脖子要被扭斷了哦。」
「警衛葛格。」小鬼機警地回道。
「什麼事?」
「你知道蝴蝶為什麼不見了嗎?」
( 我當然知道…)
「大概是被火燒掉了吧。」
「怎麼可能,你騙人。」
「被發現了。」我淘氣地道。
啊,起風了。一陣微風掠過我的瀏海,帶來清爽的觸感。
「風好涼哦。」小鬼說道。
「如果有風鈴聲就更好了。」我說。
雖然警衛室沒有風鈴,我仍然雅致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