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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春秋》第21章
第二十二章 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次日一早,伍封便帶著眾人,由平啟引著三百倭人勇士,三四百人浩浩蕩蕩驅車西向,趕往魯國赴喪。

 家中有慶夫人主持,又有玄菟靈、公輸問、小鹿、伍傲、吳舟、趙悅、蒙獵、平啟、招來、樂浪乘、天鄙虎等人,還有二千五百都輔軍和七百親衛軍,倒是大可放心。

 伍封臨行對慶夫人道:「娘親,顏不疑和任公子明日來時,就說我到魯赴喪,待我從魯國回來再說。」

 慶夫人點頭道:「你正好在臨淄稍停,向國君稟告,再看看如何向任公子答覆。」

 伍封又道:「那市南宜僚多半藏身左近,遲遲身上有孕,府中務要小心。」

 慶夫人笑道:「不怕,顏不疑和任公子有求於你,必會暗中保護,此刻正是多了他們兩大高手,又怕誰來?」

 伍封想想也是,這才放心出發。

 伍封等人乘著車,倭人勇士騎馬緊隨,出了萊夷之境,騎兵才改為步行,每日行軍百里,一路兼程,不到十日便到了臨淄城外。

 伍封將大隊人帶入了封府,派人送田燕兒回相府去後,與妙公主、楚月兒入宮見齊平公。

 齊平公見了他們,先安慰了伍封良久,然後嘆道:「你們終算來了。封兒,如今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伍子胥之子,眾說不一,寡人說早知道你的身份,只是怕招了吳王之忌,才未說出來。」

 伍封苦笑道:「這都是董門中人要迫我助吳,才做的好事了。」

 齊平公道:「田恆先前也多有不悅,幸好貂兒將他請進宮來,說她在伍堡住了多日,早知道此事,怕節外生枝,未告訴父兄,封兒算不上欺君。」

 伍封心想,那日母親與田貂兒談及往事,以田貂兒的聰明,自然猜出他們身份來。

 齊平公又道:「如今齊魯盟好,田氏父子擔心東南之勢,正與吳國設法修好,除了重修齊女墓外,還與伯嚭深相結納。」

 伍封皺眉道:「伯嚭是個卑鄙之人,與他結納有何好處?」

 齊平公道:「只是想與夫差修好,使吳國成為我們東南的屏障。田恆還說吳人不足為慮,但越人不可不防。原曾想與越國結好,但越王能對付吳國,未必不會對付齊國,這個勾踐相當可怕,不可不小心。是以如今我們齊國上下正想著助吳抗越,以備東南的不測。」

 這時,侍衛來報,說相國田恆、大司馬鮑息和右司馬田盤一齊入宮,齊平公讓妙公主帶著楚月兒去見田貂兒,道:「貂兒有身孕快兩個月了,你們去陪陪她也好。」

 伍封喜道:「原來君夫人有喜,這可是件大喜事。」

 齊平公笑道:「寡人只道只有妙兒這女兒,想不到臨老了還有這種喜事。」

 妙公主知道他們有國事要談,二女往後宮去了。

 齊平公命人將田氏父子和鮑息請進了偏殿,伍封起身相迎,田恆見伍封也在,笑道:「伍大夫,你可欺瞞本相久了。」

 伍封笑道:「非是敢有意欺瞞,在下怕多惹麻煩,反誤了國事。」

 鮑息道:「兄弟可瘦了一些,過去的事不要想得太多。」

 伍封點頭道:「大哥教訓得是,大哥之孫也快要出世了吧?」

 鮑息笑道:「就在這一兩個月吧。」

 眾人向齊平公施禮之後,坐了下來。

 田盤埋怨道:「大將軍既是吳國伍相國和慶公主之子,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為何連在下也要瞞過?豈非不當在下是朋友?」

 伍封歉然道:「伯嚭先後派了數批刺客來對付在下,都被在下悄悄解決了。也是在下太過謹慎了些,怕給齊國惹禍,是以未敢說出來。」

 田恆笑道:「不要說伯嚭,就連吳王夫差也算不了什麼。若不是擔心越國,本相早想勸國君助越滅吳了。」

 田盤道:「越王勾踐有晉文公手下一般的人材,又有楚莊王的雄才大略,若是滅了吳國,必會北上齊魯爭霸天下,是以朝中上下商議多日,想反過來相助吳國。」

 齊平公點頭道:「救吳等於為齊國立了一道屏障,正該如此。」

 伍封忙道:「此事在下另有想法,齊國無論如何,不要公然派兵助吳抗越。」

 眾人都大為詫異,田恆奇道:「大將軍不是記吳王夫差的仇吧?」

 伍封搖頭道:「先父一生為吳,家母又是吳國的公主,在下怎也不會坐視吳國被越國侵害。不過,當下之勢,全在於夫差身上。如果夫差仍如以往,不要說齊國,就是神仙也救他不得。如果齊國公然助吳,一旦不敵越人,齊國必被戰禍,成為死敵。」

 田恆道:「如果不助吳國,越人滅吳之後,並吳越二國之力,覆地近兩千里,便成了齊國的心腹大患。如果我們暗助吳國,仍是瞞不過越人,遲早會被兵禍。是以公然相助和暗中相助,無甚分別。朝中上下這些日爭論不休,全在於這後果難料。」

 伍封笑道:「表面看起來雖無分別,但對越人來說是有分別的。如果我們公然助吳,一旦吳國滅了,越人自會找齊國開戰,勝負難以預計。如果我們用另外的辦法,名正言順又暗助了吳國,越人也會向齊國開戰,不過到那時候,越人就未必能勝了。」

 眾人都有些不解,未知其中的分別在那裡。

 伍封問鮑息道:「大哥,齊、吳、越三國之兵,孰者精強?」

 鮑息沉吟道:「若以士卒而論,齊兵身高力大,軍中又重技擊,一名士卒與一名吳越士卒相較則必勝;吳卒善兵法,一伍吳卒必勝過一伍齊卒或越卒;越兵力最弱,但裝備精良,一隊越兵必勝一隊齊兵或吳兵。是以兩軍作戰,不論主將的兵法,吳越士卒人數相當的話,勝者必是越兵。吳兵與齊兵曾有過艾陵之戰,齊兵瞠乎其後。」

 眾人見他分析得甚是清楚,無不佩服。田恆和田盤不住地點頭,田盤道:「越人可怕也就在此。」

 伍封道:「以一對一,越卒最弱,為何越軍反會最強?吳軍裝備比越人相差不會太多哩!」

 鮑息嘆道:「吳越之間仇深似海,吳國滅越,以其王為奴,後來才許其復國,是以越人上下齊心,均以為恥,是以士氣旺盛之極。夫戰,勇氣也,士氣旺者必勝。」

 伍封道:「越兵之強,這並不是兵精過吳,而是國仇家恨所使,因而士氣旺盛。越兵與齊兵交戰,則大不相同。如果齊軍公然助吳,仍為所敗,一來齊兵新敗,又是自己招來的禍端,士氣必弱,二來越人會視齊人為仇,士氣旺盛,他們大舉攻齊,我軍以弱對旺,就算孫武在世,也難以獲勝。」

 田恆點頭道:「如果只是暗助吳國,又有何不同?」

 伍封道:「如果齊兵不動,我們只是暗助吳國,那麼越人上下便不會視齊為仇。越王勾踐若是攻齊,反會被越人認為他好大喜功,多生事端,令得將士滅吳之後仍不能與家人團聚,軍中生怨。同時越國無端端攻齊,必惹齊人之怒,齊卒每一人均勝過越卒,所欠只是勇氣而已。若是家國被侵,自然是憤起抗之,必將越人打得大敗。」

 齊平公呵呵笑道:「原來如此,封兒言之有理。」

 田恆點頭道:「怪不得大將軍能一舉將萊夷海陸諸盜盡數剿滅,果然是精通兵法。齊國助吳是必然之勢,只是當如何暗助吳國呢?」

 伍封道:「這就要吳人自己找上門來了,我們若跑上去說:『嘿,你們吳國不行了,讓我齊國來幫你吧!』以吳王夫差的性子,必會以之為恥,反而麻煩。如今吳王夫差新認了個兒子,叫作王子不疑,其實就是那顏不疑了。」

 眾人不知此事,大為吃驚,伍封將顏不疑的來歷向他們略略說過,眾人駭然之餘,又覺得可笑。

 伍封道:「顏不疑和任公子前不久親到萊夷,向我示好,請在下借先父名頭入吳相助,以對抗越國,在下雖然也想助吳,但未向國君和相國稟告,是以未曾答應下來。」

 田恆笑道:「大將軍如今這身份,反倒是件好事了。吳人上來求援,兩國修好之主動必在於我們之手了。」

 伍封點頭道:「在下雖然想助吳,但不想讓齊國惹禍,是以不能帶齊兵去,以免為了我們伍氏的家事而牽動了齊國,否則在下怎對得住齊國君臣百姓?」

 齊平公不住地點頭,道:「封兒想得極為周到。」

 鮑息皺眉道:「如此一來,兄弟豈非要長留吳國?」

 伍封道:「不會的,助吳實則助齊,但也要看看事情是否可為,若夫差實在不成器,便只能罷手了。兄弟此去未必能成功,但只要能將越國滅吳之期拖上數年,對齊國來說也算是件好事。」

 田盤道:「大將軍言之有理。」

 伍封又道:「不過以在下之見,就算夫差死了,吳事也未必能為。吳國遲早要滅於越國之手,越國日強,兵鋒必指齊魯楚國,但楚國勢大,眼下楚王又是越女之子,與勾踐又親。那麼越國所惹的便是齊魯,也就是說,齊越之間早晚要有一場戰事,這是難以避免的。我們若多出數年時間準備,便有可能將越國打得大敗,令他們再無北上之念。」

 田恆道:「大將軍原來是先知先覺之士,早知如此,我們朝中上下也不用爭執這麼多天了。」

 齊平公道:「不如封兒便去助吳抗越,稍有成功便回來,千萬不要長留吳國,相國,你看這樣可好?」

 田恆笑道:「國君英明之極,正該如此。既然是暗助吳國,大將軍仍是我們齊臣,萊夷的邑地仍有。本相猜大將軍到吳國之後,吳王多半會待以客禮而不臣,大將軍日後仍回萊夷便是。不過,大將軍在萊夷滅群盜、興教化,平定各族,雖然那是大將軍的采邑,實則有利於齊國,因此本相以為這是大將軍為國所立之大功,理應嘉獎升爵。」

 齊平公和鮑息正怕田氏因此而將伍封在齊國的勢力消除,斷了伍封的後路,早擬好說辭,以免伍封一去吳國,便不再是齊國的大將軍了,不料田恆並沒有這麼做,反提議要升伍封之爵。

 齊平公笑道:「相國之言正合寡人之意,封兒眼下是中大夫,便升為上大夫之爵,仍為大將軍之職。」

 其實,伍封之勢逾大,雖然曾經立誓,但世事難料,田氏不免忌憚。但若真是斷了伍封的後路,伍封必會全心全意與顏不疑聯手,這人厲害之極,日後在吳國得勢,齊國田氏便大有頭痛之處了。若伍封仍是齊臣,萊夷的家業不變,他心繫家中,自不會有背叛之心。只怕日後吳國對他所封更多,令他留戀,是以田恆一反常態,反而要升伍封的爵位。

 議事完後,伍封說了要去魯國,無暇到各府拜訪,田恆等人早知孔子之喪,知道伍封是孔子的外孫女婿,自不會在意,寒暄一陣各自走了。

 齊平公這才將田貂兒、妙公主、楚月兒一併請到後殿,一同用飯。田燕兒先前也隨田恆入宮,她是君夫人的親妹,直接去了後宮看田貂兒,此刻也一同用飯。

 飯後伍封告辭,齊平公備禮數車,道:「封兒,寡人便令你為使去弔唁孔子,也體現齊人愛賢之心。」

 伍封等人從臨淄出發,十多日之後,終到了魯國境內。

 魯國雖然多年未用過孔子,但他畢竟曾是大司寇,又代攝相事,以告老的大夫退居府中,是以仍然十分重視孔子之喪,以此來播其愛賢之名。何況孔子的弟子遍佈天下,單是魯國便有不少人為官,是以到魯赴喪者甚眾,連齊、宋、楚、吳、越、晉等國都派了使者來弔唁。

 伍封的車隊一入魯境,便被魯國守境官員盛意接待。魯國一向媚事齊國,伍封是齊君的女婿,又是使者,自是要小心接待,以免得罪大國。

 伍封的車隊到了曲阜城外之時,三分魯國之權的三桓季孫、孟孫、叔孫三家之長各帶人出迎,天下各國來弔唁孔子的使節之中,以齊國伍封的身份地位為最高了,自是格外地隆重。不過柳下跖出使吳國未歸,未能見著。

 伍封依禮先見宮見過了魯哀公,然後才帶著眾人到孔子府上拜祭,與公冶長等人見面,改著緦服。停殯三月之後,眾人將孔子營葬在北阜之曲,冢大一頃,說來也怪,自孔子葬於其地,連鳥雀也不敢棲止其樹。

 其中的禮俗甚多,不一而足。不過,因有喪事,葉柔要著齊衰一年,與伍封的婚事便只好往後推了,伍封心中雖不願意,卻也是毫無辦法,只能說是好事多磨了。

 這日剛從孔子冢前回來,渠公不知怎麼找了來,伍封又驚又喜,道:「老爺子怎到魯國來找到我?」

 渠公道:「老夫先去了楚國,再從楚國趕來。」他叫了十人上來,道:「這都是月兒的族人,老夫以公子之名贈了他們數車金帛,又在他們族中呆了許多日,細心觀察,儘管想到齊國來的人甚多,但老夫只覺得這十人還算不錯,雖然武技政事不甚擅長,卻持重可靠,年紀又輕,可堪造就。老夫細詢過其族譜,月兒之父祖都是幼子,故而月兒的輩份甚高,這些人大抵是月兒的族侄之輩,更有三人算得上月兒的侄孫。」

 楚月兒甚喜,向這十人細看過去,見他們年長的三十多歲,年幼的十七八歲,只不過都不認識。倒是這十人之中,有的人卻還記得楚月兒姊妹,說了一番舊事,甚覺親熱。

 渠公道:「眼下月兒一族人數不少,不過已經流為庶民,並無姓氏,名也簡單,老夫見他們是楚莊王之後,故稱為莊氏。這十人老夫都重新起了名,以便記憶,由莊大、莊二到莊九莊十,稱莊氏十子。」

 莊氏十子向伍封見過主僕之禮,伍封讓他們起來,心忖這十人先帶回府中,由母親、伍傲和公輸問視其能而安置。

 渠公又道:「老夫訪尋多日,聽說月兒有一個堂兄名戰,為人沉穩冷靜,又有神力,善劍術,又精水性。族人都誇獎其本事,可惜他數年前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否則老夫非將他帶來不可。」

 渠公到魯國數日,安置了曲阜陶坊的事,心記漁鹽生意,又趕往燕國去,途中順便往來於臨淄和萊夷不絕,收取漁鹽,販往各地。

 喪禮過後,眾人這才赴回齊國,在臨淄城中停了一日,伍封進宮見過齊平公,又拜見了晏缺、田恆、鮑息等人,這才回主城去,田燕兒也不願意留在臨淄,仍跟了伍封到了主城。高柴和公良孺身服斬衰,也到了萊夷,分別任萊南和萊東之州宰。莊大等人也各自安排到各府各城不提。

 伍封這一趟往返三個多月,已到了八月天氣了。這期間市南宜僚並未前來,只是南郭子綦帶了三個兒子到萊夷,主持了列九和楚姬的婚事,一月後才回去,伍封其時遠在魯國,便沒能見到這劍術高手。

 列九與楚姬婚後,便與被離一起到了島上,住在龍府之側新改的府第之中,為伍封打理島上事宜,將十八座海島弄得甚是齊整,丁戶甚多,當真是世外桃源一般。

 伍傲與高麗文之女的高麗采兒婚事也辦了,公輸問與東屠嬌雖早在了一起,也按玄菟族的習俗舉辦了婚禮。

 女兒營中也有不少人又了身孕,幸好數月中無甚大事,也用不上士卒,各自安心養胎。小鹿代替姑姑暫管女兒營,從徐乘的宮女中又挑出數十人加以習練,重新整治女兒營。

 小鹿最是好學,除了每日找公輸問學一兩個時辰醫術外,剩下的時間都是練習刀法,刀術愈來愈厲害。

 他將從蓬萊島上帶回的一百五十寺人編成一隊,讓他們除了輪流服侍之外,也隨他學習刀法。他對這些寺人心懷憐憫,想讓他們學成刀法隨伍封見功,也免被人看不起,這些寺人也是這麼想,是以格外勤力。

 伍封還未去魯國時,這支寺人隊便已開始練習刀法,伍封和楚月兒知道小鹿和這些寺人的心思,親自點撥其刀法和矛術,再加上葉柔心疼侄子,特地啄磨些刀法陣勢教這些寺人,還與伍封將兵法中的方陣、數陣、錐形陣和雁形陣將給他們。

 這三個多月伍封等人雖不在,但他們在小鹿的督導下,將刀法、弩箭和陣勢練得十分精熟。

 其實這些寺人各有所長,其中有庖人、醫士、匠人,還有專事侍服、護衛、守望之職的寺人,如今熟悉了兵陣之戰,日後隨軍行走,大有用處。當日伍封千里外救趙鞅之時,趙鞅的幾乎家人侍者死傷殆盡,伍封便見此弊,索性讓小鹿將這些寺人練成精銳之兵。按俗這些寺人無甚前途,只能充當奴僕下人,伍封對他們反而十分憐憫親厚,以之為貼身的侍從。

 遲遲懷胎已八月,腹已大隆,讓伍封又驚又喜。

 回城第二日,任公子一大早便來拜訪,不過,這次顏不疑也一同隨來。顏不疑面色微白,依然是冰冷如故,只不過他將左袖放下來,擋住了左手,也不知他斷臂之後是個什麼樣子。伍封將他們引入了廂房,這次只有楚月兒陪著他。

 任公子道:「大將軍一走數月,在下可等得十分焦躁了。」

 伍封嘆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累二位久候了。」

 顏不疑道:「大將軍,別來無恙乎?」

 伍封笑道:「托福,還算過得去了,只是及不上顏兄之春風得意。」

 顏不疑嘆了口氣,道:「大將軍既然無恙,在下便放心了許多,若是大將軍有何閃失,在下一時間也難以覓到大將軍這樣高明的對手。」。

 任公子見二人一見面便言語相交,打圓場道:「大將軍與不疑都是天下奇才,可謂人間雙璧,說起來還是叔侄之親,理應多多親近。」

 伍封點頭道:「說得也是,既然是叔侄,顏兄與在下真真是血肉相連,劍割難開哩!」

 顏不疑冷笑道:「一劍下去,血肉自會斷開,不過我們叔侄之間的情誼,在下自是牢記在胸,終生不敢相忘。」

 任公子裝作不懂二人的意思,呵呵笑道:「大將軍,上次在下所提之議,大將軍以為如何?」

 伍封笑道:「在下有三件事情要預先說明白。」

 任公子點頭道:「天下之事本就是此來彼往,大將軍助了我們,我們也自有報答之處。大將軍有什麼條件,儘管提出來。」

 伍封道:「第一件事,在下答應助吳抗越,但只限一次。如果在下真的幫上了手,能救吳之厄,事後便回齊國,再不理吳越之事。」

 任公子與顏不疑對望了一眼,任公子道:「此事容易,以大將軍之才,出手一次便夠了。」

 伍封道:「第二件事,只有吳越交戰之時,在下才會援手,其餘之事一概不理,而且在下會視其可為和不可為,自行決定如何去做,不勞你們費心安排。若涉及吳越的內政,在下不會理會。」

 任公子笑道:「大將軍自不會受我們差遣,只要能助吳人抗越,其餘之事我們也管不上。」

 伍封道:「第三件事,不管事情如何,董門之人永遠不得傷害在下的娘親外父妻妾親屬。」

 顏不疑和任公子同時點頭,任公子道:「這是自然。」

 顏不疑哼了一聲,道:「大將軍說得直接,在下也直言相告,如果無斷手之仇,在下寧願與大將軍冰釋前嫌,如今在下的一手毀於大將軍劍下,在下說不報此仇,大將軍也不會相信。大將軍的家人親屬,在下並不會為難,這位月兒夫人曾經傷了在下一劍,在下也既往不究。不過斷手之仇,在下始終要報。」

 伍封笑道:「在下早知道顏兄會如此,在下與顏兄遲早也決一死戰,否則我們都會心存遺憾。」

 任公子笑道:「既然大將軍答應助吳抗越,我董門之人自會巧作安排,讓大將軍大大方方回吳國去,又會讓齊國君臣不會見怪。只是不瞞大將軍說,此事除了在下和不疑外,董門中人並不知道,還望大將軍守秘。」

 伍封微驚道:「莫非此事是任公子與顏兄瞞著門中所為?」

 任公子嘆了口氣,道:「國有國事,家有家事,我們董門之中也有些事情,大家雖然都是為了董門,卻各有想法,外人插不上手。」

 他們門中的事,伍封也懶得去問,點了點頭。

 顏不疑道:「在下還有一事想求大將軍。」

 伍封和任公子都感愕然,伍封道:「顏兄有什麼事?」

 顏不疑道:「在下幾番敗於大將軍之手,委實有些不服氣。近日在下精研劍術,頗有所得,今日想與大將軍一較高下,以慰心願。」

 任公子見大事已定,顏不疑居然不顧大局,仍要與伍封相鬥,驚道:「不疑,大將軍已經……」,顏不疑搖頭道:「師兄不要誤會,不疑只是想與大將軍以三十招為限,比試劍法高下,絕不會傷了大將軍,壞了大事。」

 聽他口氣,彷彿伍封必會敗於他的手下一般,伍封微微一笑,心想:「這人新經蛻變,劍術大有長進,不免心癢難煞,若不答應,豈非怕了他?」點頭道:「聽說顏兄劍術倍進,在下也想見識見識,比一比也無妨。」

 楚月兒嚇了一跳,小聲道:「夫君!」

 伍封小聲對她道:「我若不與他比,日後總是對他有所顧忌,信心受挫。不如趁今日試一試他的劍術,他要我助吳抗越,自不敢傷我。」

 顏不疑見伍封答應,笑道:「大將軍果然是真正的劍手,明知在下劍術大進,仍敢一試。今日較技之後,不論勝負,三年之內在下絕不會找大將軍試劍。」

 伍封站起身來,道:「既是如此,便請二位隨在下到練武場上去。」

 四人到了練武場上,府中眾人知道消息,無不大驚,都趕到了場上,連遲遲也要來看,被公輸問勸住。

 伍封與顏不疑站在場中,各自拔出了劍。

 顏不疑長劍指著伍封,只見劍上綠瑩瑩的光紋流動,漸漸積在劍尖之上,顯是勁力內蘊,一旦此劍刺出,必然是沛不可當,連場外眾人也感到此劍上冷森森的殺氣。

 伍封見顏不疑一劍在手,還未刺出便有如此威勢,果然與以前大不相同,立時好勝之心大起,笑道:「顏兄的劍術果然大有長進。」將劍橫在胸前。

 顏不疑哼了一聲,忽地一劍刺了過來,這一劍快捷迅猛,卻聽不到一絲破風之聲,顯是劍上勁力畢集晦如,非同小可。他上次與伍封比劍,被伍封先手搶功,這一次便先取功勢,伍封喝了一聲,橫劍斜蕩,雙劍相擊,只聽「噹」的一聲巨響,二人各等了一步。

 他們這一招是互試勁力,兩人均覺手臂劇震。若以氣力而論,伍封天生神力要勝過顏不疑不少,但顏不疑兩番蛻變之後,便如有三個顏不疑的力氣,這一劍比下來,表面上勢均力敵,實則顏不疑佔了一點上風,幸好他是以「蛻龍術」強行提升氣力,是以勁力不純,比不上伍封以吐納術自然漸增的力氣。

 顏不疑臉上微帶詫異,想不到自己蛻變第二次之後,伍封的勁力仍能與他相抗,自己雖然略佔上風,但也討不到多少便宜。

 他冷笑一聲,又一劍刺了過來,伍封微微側身,劍尖向顏不疑手腕處點去。不料顏不疑劍招一變,扭身橫削。

 伍封見他變招之速,比上次比劍上快了不少,暗自心驚。他來不及變招,自好退開了一步,不料顏不疑左身的大袖橫掃過來,袖中殺氣森森,寒氣襲人。伍封大驚,不料顏不疑一袖之力也如同刀劍,急振腕處,長劍斜立而上,便聽「噗」的一聲,「天照」重劍與顏不疑的大袖相交,如中厚革,大袖被劇力所及,立時粉碎,如群蝶四飛一般散開。

 眾人見顏不疑這大袖威力驚人,無不心驚,直見大袖殘損,顏不疑露出那一條精壯的手臂來。他齊腕斷處,居然裝了一個精緻的銅套,套頭上帶著一柄尺許短劍,亮晃晃甚是嚇人。

 伍封奇道:「原來顏兄在臂上裝劍,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顏不疑道:「若非大將軍斷我一手,在下還想不到這將拙化巧的法子。大將軍休要小看了此劍,此劍名叫魚腸,是當年專諸用來刺殺吳王僚的寶物。人都以為此劍已隨吳王僚下葬,其實是埋在專諸的墓中。在下於五年前便將此劍從專諸墓中找出來,此次覓了三十多良匠,將此劍鑄在鐵套之上。是以從今以後,劍就是臂,臂就是劍,這柄魚腸劍與在下再也不可分開了。」

 伍封點頭道:「顏兄果然聰明過人,這種雙劍之法當真是前所未有。在下見獵心喜,一與顏兄一較劍技,必然心癢難眠,顏兄不妨盡展所長。」

 顏不疑見伍封不畏自己的雙劍,也暗暗佩服伍封的膽色,道:「既是如此,大將軍便要小心了。」他揉身而上,雙劍齊攻,當真是變化萬方,詭秘莫測。

 伍封與他交手數招,對顏不疑的雙劍合擊之法便不感意外,雖然此人多了一劍,劍術又增加了不少,威力大了倍餘,伍封卻仍可抵擋得住,一連交手了十餘招。

 伍封暗叫僥倖,他見過妙公主的刀劍合擊之術,那是她天賦異稟,一心可以二用,一人便如同二人。這顏不疑卻沒有這種天賦,是以最多只算得上一人使動二劍,不過如今天下武技之中,一人使雙劍者甚為罕見,何況顏不疑勁力奇大,本來的劍技又十分高明,是以他這種雙劍之術也算是駭人聽聞了。若是他與妙公主交手,妙公主的刀劍合擊雖然精妙,但勁力遠遜,經驗又差,他在數招內便能勝妙公主。

 伍封心道:「若非公主那日高興,將刀劍合擊之術使給我看,我怎知天下還有這種奇術?顏不疑雙劍使出,不出三十招我便會落敗,也怪不得他與我定下三十招之約。」想起妙公主,臉上不禁露出笑意。

 高手較技怎容得人分心?這時忽聽眾人驚呼,顏不疑的「寒沙」劍如電而掠,左臂的「魚腸」便如毒蛇吐信般倏地從腹下潛刺了過來。

 伍封此刻正舉劍欲劈,此刻躲避不及,眼看要被刺中,情急之下,重劍下劈之時,忽地左手也握了上去,如小鹿雙手使刀一般,劍劈在中途,得左手之助,劍勢忽地大增,「轟」地一聲,劍光大熾,加速一倍,「天照」重劍擊在了「寒沙」之上,勁力之劇,又將顏不疑左臂的「魚腸」撞開,「嗤」的一聲,衣上被割了個小口。

 伍封心中一動,顏不疑勁力大得異常,何不用雙臂之力與他相抗?這柄「天照」重劍柄長尺半,正合雙手使用。

 伍封長笑一聲,雙手握在劍柄之上,忽地劍術一變,使出了自創的「大夢十三刀」來,只見他劈、斬、掃、削,每一招如盤古開天、巨靈劈山一般,劍挾風雷之聲,顏不疑大驚失色,不住後退。

 本來顏不疑蛻變一次,便如兩個原來的顏不疑,勁力卻不如伍封單臂之力。眼下第二次蛻變後,有三個原來的顏不疑之力,伍封以雙臂相抗,雖然左臂之力略遜,但仍當得上四個未經蛻變的顏不疑,顏不疑立感力氣不敵。

 何況他與伍封交手,深素伍封的劍法,如今伍封竟改用刀法,雖然大有似曾相似之處,但伍封來來回回十餘招,每一劍下來都是聲威無限,他若在第二次蛻變之前,恐怕三十招便敗了。此刻他一連擋了四十餘招,退開了二十多步,雖然大見狼狽,仍然未能落敗。

 小鹿苦研這「大夢十三刀」已久,自覺刀法日進千里,誰知這套刀法在師父手下使出來,竟如天外神雷,威力之大勝他十倍,看得他又驚又喜。

 場外眾人見伍封以劍運刀,威力驚人,無不敬佩。公冶長是第一次見到伍封的劍術本事,此刻驚喜交集,不料這未來女婿厲害之處遠勝他心中所想。玄菟靈臉色微變,心道:「那日我與封兒比劍,封兒若使出這種本事,恐怕我二十招便敗了,原來那日他一直在讓我。」

 任公子臉上滿是驚駭,心中又是另外一番想法。他近年劍術大進,聽說伍封與顏不疑上次的大戰後,自忖顏不疑氣力劍技大進,自己與他相比自是差了少許,但也未必次於伍封,上次才敢獨自入這大將軍府。此刻見了伍封的本事,才知自己太過小覷了他,若是伍封真地要對他下手,他怎逃得出伍封的神劍?思之駭然,渾身沁出了冷汗。

 此刻伍封使得性發了,頭腦中刀術、劍術、戟術紛擁,不管是何招式,均可順手用於手中的「天照」重劍上面,妙招迭出,精采不窮,已經不限於刀術,而是另一種劍法了。

 連慶夫人也看得目瞪口呆,只覺自己這寶貝兒子委實是天縱奇才,在武技之上的妙悟和勇猛之處格外驚人,勝過其父伍子胥百倍。

 其實,伍封若非遇到顏不疑這樣的高手,也逼不出這樣的劍法來。他早忘了三十招之約,連連進擊,顏不疑再非其敵,一百餘招後,伍封面露喜色,終被他試出了「蛻龍術」的破綻來。

 這「蛻龍術」雖有提升勁力之效,但力量並不混成,眼前這顏不疑兩番蛻變,力量卻三分,將渾身氣力迭加在一起當然是相當驚人,但其間卻有兩處勁力斷續之處,比不上伍封天生神力的渾元不破。

 伍封大喝一聲,覷到顏不疑力量斷續之處,一劍當頭劈下來。

 顏不疑忽覺渾身力氣用不上來,不知是何緣故,一時間心神俱失,再也生不出抗手之念,面如死灰,手中的劍如同死寂了一般,只覺無論如何也應付不了這一劍。

 顏不疑只聽在任公子的驚呼聲中,伍封手中的重劍「呼」的一聲,在離他額上數寸之處硬生生凝住。

 伍封收回了劍,插入鞘中笑道:「顏兄,承讓了。」

 顏不疑長嘆了一聲,將劍緩緩插入鞘中。

 任公子搶身上前,嘆道:「大將軍的劍法,幾乎已可與家師抗手,在下和不疑再也不敢輕纓大將軍的鋒芒了。」

 他口氣之中,以伍封今日的劍術,似乎仍然比不上董梧,眾人暗暗吃驚,但也不大相信,想來任公子心中對乃師敬若神明,有些誇大。

 伍封笑道:「今日這場比劍,比上次更要痛快。實不相瞞,在下每次與高手比劍,均有所悟。顏兄若再有精進,儘管與在下切磋劍技。」

 顏不疑苦笑道:「三年之內,在下絕不會找大將軍比劍。若三年後在下的劍術有成,再找大將軍試劍。」

 任公子道:「我們已有所約,既然劍也比過了,不如我們便擊掌為誓,互守約定。大將軍赴吳之事,一切由我們周旋,包管大將軍不會有絲毫為難。」

 伍封點了點頭,與顏不疑和任公子各擊三掌為誓。

 任公子與顏不疑由伍封親自送出了府門,顏不疑將上車時,回頭道:「大將軍,那市南宜僚行蹤詭秘,在下覓之數月未見,如今我們先回吳國,大將軍要小心此人暗算。不過以大將軍的劍術,倒也不會怕了他。」

 伍封點頭道:「承教了。日後在下到了吳國,必會找伯嚭的晦氣,到時候顏兄不要阻止才好。」

 顏不疑點頭道:「此人是吳國之禍,在下早就想殺了他,只是他在吳國勢大,各都邑大夫多是他的人,若殺了他必導致吳國四分五裂。」

 伍封凜然道:「在顏兄奪他權勢之前,在下倒不會殺了他,不過他是我真正的殺父仇人,我怎也要弄得他頭痛欲裂,苦不堪言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三人告別之後,任公子與顏不疑乘車而去。

 伍封走回府中,眾人都迎了上來,妙公主、楚月兒偎在他身邊。

 妙公主嗔道:「夫君,這顏不疑是大大的後患,適才為何不殺了他?」

 伍封笑道:「公主放心,這人就算再蛻變一次,我也不怕了他。今日與他劇鬥一場,終被我覓出了『蛻龍術』的破綻,日後就算遇到了劍中聖人支離益,我至少有了二三成把握。無論如何,我若想走時,支離益也難不了我。」

 楚月兒嘆道:「夫君的劍術長進得太快了,如今要月兒陪你練劍,我也有些怕哩!」

 伍封輕擰著她的小臉,笑道:「你長進得也快,若不陪我練劍,還有誰能呢?」

 葉柔道:「想不到顏不疑竟會雙劍之術,倒是少見。」

 伍封道:「他的雙劍之術卻比不上公主一心二用、刀劍合擊之妙,公主若是也練過『蛻龍術』,蛻變兩次便可勝他了。」

 妙公主「呸」了一聲,道:「哼!你當我是個妖人麼?人蛻皮這種事情,想起來也噁心得緊,我才不要練哩!」

 眾人一起七嘴八舌說了一通,這才各自忙碌。公冶長、冉雍、高柴、公良孺也各回其城去了。

 伍封與三女一起到了遲遲房中,才到門外,便聽遲遲在室內小聲哼著曲,十分動聽。

 伍封搶進室中,問道:「遲遲此曲甚妙,為夫從未聽過,不知何曲?」

 遲遲見伍封四人進來,笑逐顏開,道:「此曲是遲遲新作,夫君要不要聽?」

 伍封喜道:「正好。」便聽遲遲唱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伍封「咦」了一聲。

 待遲遲唱完,伍封微覺面紅,道:「原來遲遲唱的是這一首,我聽著覺得不大好意思。」

 遲遲道:「其實此曲我唱得不大好,只因沒有這首《關雎》中心情,夫君唱時只怕好些。」

 妙公主的眼光立時熱辣辣向伍封瞧過來,妙公主道:「正是,夫君應該學唱此曲。」

 伍封忙搖頭道:「我這嗓子怎能唱曲?」

 楚月兒道:「月兒可沒有聽過夫君唱曲,便唱一唱也沒有不好。」

 伍封搔頭道:「這不是存心讓我出醜麼?何況我對不懂得歌詩……」,葉柔笑道:「有遲遲教你,還怕什麼?」

 伍封見四女眼光甚是熱切,知道此事無法推脫,便道:「那好,我便學一學。」與妙公主、楚月兒、葉柔都在床邊坐了下來。

 其實曲調甚是簡單,伍封學了幾遍便會唱了,小聲唱了一遍,眾女聽他嗓音不算極佳,卻天生有一種豪邁攝人之處,無不神醉。

 眾女興起,又讓遲遲教大家唱曲,遲遲遂教了《桃夭》、《兼葭》等曲,只因眾人時時聽著遲遲哼曲,曲調頗熟,不多時學了數曲。

 伍封見遲遲懶慵斜坐,滿臉的嫵媚,怕她唱歌累了,打岔道:「咦,遲遲自從有喜之後,變得越來越美麗動人,是何緣故?」

 葉柔笑道:「遲遲本就溫柔,此刻在床上懶懶散散的樣子,的確可愛。」

 伍封笑道:「還是柔兒眼光厲害,我便喜歡她們在床上的樣子。尤其是早上她們三人半睡半醒之時,最能動人心魄。好在你們夫君定力過人,否則每日定會腰酸背痛,爬不起床來。」

 四女聽他又胡說八道,知道他心情甚好,妙公主白了他一眼,哂笑道:「夫君的厲害之處我們當然知道,但說起定力來,夫君怎也說不上高明了。」

 眾女吃吃而笑。

 伍封見妙公主嬌媚橫生,道:「那日見公主那日演了一套刀劍合擊之術,今日才不會被顏不疑的雙劍怪招所乘,是以今日之勝,公主和柔兒大有功勞。柔兒,讓我來為你揉揉腳。」

 葉柔吃了一驚,訝然道:「公子想幹什麼?」

 伍封解釋道:「那日公主光腳練這刀劍合擊之術,我替她揉腳以謝。今日不可厚此薄彼,便幫你也揉揉。」

 葉柔笑道:「混說什麼?公主光腳練劍,自然要替她揉揉,幹我甚事?」她與伍封雖有婚約,畢竟未曾完婚,自不能讓伍封討了便宜。

 楚月兒嘻嘻笑道:「夫君不如替遲遲揉揉,日後還得看遲遲的歌舞哩!」

 伍封笑道:「還是月兒知道我的心思,其實我想給你們每人揉揉,但你們多半會推三阻四,是以先拿公主做藉口。」

 妙公主嗔道:「原來你只拿我當藉日,事後定然會過河拆橋了,哼!」

 伍封瞪眼道:「誰說的?你當夫君是這種人麼?」

 遲遲甜笑道:「公主這麼好玩,我猜夫君定不會放過公主了。」

 伍封笑嘻嘻道:「就是了。」

 妙公主笑道:「你們看看這人,每每遲遲一說話,便立時笑吟吟地受用得緊;柔姊姊多話,他多半是一句『柔兒言之有理』;月兒說話後,肯定會說『還是月兒知道我的心思』。偏偏我說話時,便橫眉立目,吹鬍子……,這個,吹眉瞪眼!」

 眾人大笑,伍封驚道:「公主很是細心哩!原來對為夫研究得這麼清楚,倒真是有些意想不到了。」捋袖道:「既然柔兒推辭,為夫便先給遲遲揉一揉腳,見我手勢好時,便一個個來。」

 遲遲忙縮腳,笑道:「夫君的手是干大事用的,怎能讓你揉腳呢?」

 伍封笑道:「替自己心愛的人揉腳,難道不是大事?」從被中捉出遲遲的纖足,輕輕揉搓。

 遲遲十分感動,道:「遲遲從小便做人家的奴婢,揉腳之事是常做的,不料活到今日,反而有夫君來揉腳。遲遲只盼著早日生下了這小傢伙,好隨夫君到島上去看海。」

 伍封揉著她腳,細細看著,讚不絕口道:「下次我帶你到水裡去,讓你看看海底的絕美。嘿,遲遲這雙腳晶瑩剔透,纖細幼滑,如此美足,怪不得有絕人的舞技。」

 葉柔笑道:「公子當真是口才了得,一雙腳也能說得天花亂墜。」

 楚月兒嫣然笑道:「此刻月兒倒想看看夫君的神勇之腳是何模樣。」

 伍封笑道:「我可不是胡說,遲遲的腳生了六趾,偏又十分好看,與眾不同。舞跳得好不好,這雙腳最為要緊。我見過遲遲的舞技之後,常常心動,日後等小傢伙生出來,遲遲便好好我我舞一次瞧瞧,隨我心願。」

 妙公主嘆了口氣,道:「我早想看看這小傢伙是男是女,長得若像遲遲那是最好不過,若像夫君就麻煩了。」

 伍封又瞪眼道:「像我還不好麼?」

 妙公主笑道:「若像你這般凶巴巴的,如何是好?」

 伍封笑道:「原來如此,不過我最怕這小傢伙也像她娘一樣,躲在娘親的腹中遲遲不願意出來。」

 他只顧了說話,手上便失了准頭,手指在遲遲腳心搔動,弄得遲遲縮腳不迭,吃吃而笑。

 晚間伍封回房之後,忽覺有些心緒不寧,在房中坐立不安,對楚月兒和葉柔說道:「月兒、柔兒,此時我總有些心神不定,是何道理?」

 葉柔道:「公子是否因為今日與顏不疑一場大戰,興奮得緊?」

 楚月兒道:「是否因為這幾天未曾飲酒呢?」自從任公子第一次上門之後,他便一直未曾飲酒,怕酒醉後被市南宜僚混入府來鬧事。

 伍封道:「或是吧。」命冬雪拿了酒來,他喝了幾爵酒,漸漸心神平定,道:「燕兒今日為何沒甚精神?」

 葉柔道:「燕兒在路上染了些風寒,公主剛剛去陪她對弈。」

 伍封失聲笑道:「對弈最須靜心,公主向來性急,對弈多半會輸。」

 他眼睛在楚月兒和葉柔身上瞧來瞧去,得意地道:「月兒,柔兒,我正想……」,才說出幾個字來,便聽見門外腳步亂響,小鹿在門外道:「師父,有客!」

 楚月兒和葉柔同時驚道:「這麼晚還有客來?」

 伍封心中正打著鬼主意,卻被打斷,怒道:「什麼人這時跑來?」

 小鹿道:「魯人。」

 伍封微微吃驚,道:「多半是柳大哥派來的了,我在魯國三月也未能見到他,甚有些牽掛。」

 他出門問道:「小鹿兒,客人在哪裡?」

 小鹿道:「廂房,急事。」

 伍封忙向廂房走去,一起跟上出來。

 三人由小鹿陪著,還未及進廂房,便見公輸問與趙悅匆匆而來。

 伍封微覺詫異,趙悅與蒙獵一向守在龍城大營,從來不敢擅離職守,今日這麼晚由營中趕來,想是有事。

 趙悅道:「公子,余皇底艙的那位阿三兄弟今日死了。」

 伍封驚道:「阿三怎會死的?是否生了急病?」

 趙悅搖頭道:「他是被人殺死的。據大頭說聽見余皇之下水響,疑有異處,阿三便帶人下水去看,結果下水七人,全部被人殺了,這是一個時辰前的事。」

 伍封大吃一驚,葉柔道:「市南宜僚的『斷水劍法』甚是厲害,這劍法是在水中練成,想來只有他才有這麼好的水性。」

 伍封點頭道:「柔兒說得不錯。趙兄,你將那班水遁者帶到水城中去,九人一齊下水,千萬不可落單,五龍水城和龍城大營戒備森嚴,說不那市南宜僚仍在水中躲著,小鹿兒的水性比得上水兄,也一併過去,動起手來也大有勝算。這市南宜僚行蹤詭秘,以顏不疑的本事也找不到他,千萬要小心從事!」

 趙悅道:「小人正是這麼想,蒙兄正在搜查凶手,他雖然擅於緝兇,但此刻天黑難辨,若有招兄的夜眼相助,便是最好不過。」

 伍封道:「那便請招兄也去吧。」

 他安排妥當後,才與楚月兒和葉柔到了廂房。

 伍封進了廂房,見房中坐著那魯國的客人,一眼便覺面熟,楚月兒和葉柔跟著走進來,楚月兒看看那人,道:「原來是公斂駟先生!」

 公斂駟恭恭敬敬施禮道:「小人正是公斂駟,當日在曲阜城外見過大將軍。」

 伍封立時想起來,去年送高柴回魯國時拜訪孔子,曾在曲阜城外見過此人。這公斂陽想用十八個活人為其亡兄公斂陽殉葬,被他和公冶長阻止。此人無關緊要,沒太多印象,不料楚月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竟連這人不名字也記得清清楚楚。

 伍封道:「公斂先生深夜到在下府上來,所為何事?」

 公斂駟嘆了口氣,道:「自從小人先兄亡故之後,小人也沒甚出息,久慕萊夷之地富華景麗,大將軍治境有方,便想帶家人安居萊夷。」

 伍封皺起了眉頭,心道:「這種小事有何必這麼晚來找我?」道:「前些時我在魯國待了數月,你為何不來找我?」

 公斂陽續道:「小人自家兄故後,便投到了柳大夫府上,上次隨柳大夫去了吳國,未能見到大將軍。這一次趁柳大夫赴萊夷之便,全家跟隨而來。」

 伍封吃了一驚,喜道:「柳大哥也來了?」

 公斂陽苦笑道:「來是來了,只是柳下夫在吳國時不服水土,生了兩個多月的病,此番帶病而來,途經贏城時病發,甚是沉重,再也不能動身,小人只好跑來送信了。」看他的臉色,柳下跖之病想來甚是沉重。

 伍封忙道:「此事非同小可。小鹿兒,快叫上小興兒和問表哥,一起到贏城去。」

 楚月兒皺眉道:「師叔既然有恙在身,怎好帶病而來?」

 公斂駟嘆道:「眼下季孫氏為相,非要遣了柳大夫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想是見大將軍與柳大夫有兄弟之誼,特地派了來罷。」

 伍封心裡急成一團,道:「請公斂先生在府中小住數日,等在下回來,一陣間在下便趕到贏城去。」

 府中忙亂了一陣,伍封、楚月兒、葉柔、公輸問一併出府,帶了二百勇士,各上馬車由南門出城。

 才出了城門,還未到南關,楚月兒忽然道:「夫君,月兒覺得這事有些異處。師叔行事極有分寸,何況他身懷吐納之術,怎會病倒在途?」

 葉柔驚道:「我們出門在外,小鹿兒和招來又不在府中,眼下府中高手大多出了門,若是有甚變故,恐怕不大妥當。」

 伍封與柳下惠感情深厚,擔心著柳下惠之病情,未能慮及其它,此刻心中一凜,看了葉柔一眼,臉上顯出懼色,道:「只怕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小興兒,趕快回府。」

 鮑興策過了馬頭,將銅車沿原路趕回,其餘人跟了上來。好在才出了外郭,趕回去應該還來得及。

 伍封心中忐忑不安,此刻府中說得上高手的只有慶夫人、玄菟靈了,若市南宜僚到了府中,除此二人外,只有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能與市南宜僚勉強一搏,剩下的人怎擋得住市南宜僚的高明劍法?眼下遲遲有孕八月,稍有閃失,後果堪虞。

 眼見快到了大將軍府,便見秋風一人一騎追了過來,正好迎上伍封,她遠遠便道:「公子,府中有刺客,公主受了傷。」

 伍封大駭道:「是否市南宜僚所為?」

 秋風道:「正是他了。他帶人闖到了遲遲夫人的房中,殺了幾個侍女。幸好被公主撞見,打了起來,等我們趕過去時,公主受了傷,遲遲夫人也受了驚嚇。」

 伍封聽見妙公主受傷,遲遲有孕在身受了驚嚇,心中大急,此刻車到了府前,伍封不待車停,跳下了銅車,直往後奔去,到了後院,見慶夫人和玄菟靈臉上都十分緊張。

 伍封一迭聲問道:「公主和遲遲怎樣了?」

 慶夫人道:「妙兒肩上被市南宜僚刺了一劍,遲遲受了驚嚇,怕是動了胎氣。那些寺人中有不少醫士,正為遲遲定驚收神,你們先不要進去,免嚇了她。」

 伍封扭頭道:「問表哥……」,才說了三個字,公輸問便搶進了房中。

 伍封搓手頓足了好一陣,又去看妙公主。

 妙公主肩上的傷早已經裹好,正坐在床上由田燕兒和春雨、冬雪陪著。

 伍封搶上前道:「公主,你傷重不重?還疼不疼?」

 妙公主見了他來,笑道:「沒甚妨礙,我用刀劍合擊之術,那市南宜僚一時也傷不了我。若非我手上沒有劍,只好拿玉簫來代替,又擔心遲遲,我才不會受傷哩!幸好那柄『魚腸刀』在我身上,否則還有些凶險。不過那市南宜僚也討不到好去,被娘親截住,一拳便將他打翻了,法師又親手斬了他一條手臂下來。今日我才見到娘親的空手技擊本事,當真是高明得很。」

 她將玉簫拿出來,遞到伍封手上,道:「幸好這玉簫質硬,未被損壞。夫君,你是否能為我吹一曲,以示嘉獎呢?」

 伍封接過了玉簫,放在袖中道:「等遲遲無恙之後,我便好好為你吹一曲。」

 田燕兒嘆道:「可惜大家記掛著遲遲,急於到房中去看,反被市南宜僚逃了。這人少了一眼一臂,成了廢人。平爺已追了上去,也不知能否追上。」

 伍封見妙公主肩上滲血,還得意洋洋地說話,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搖頭道:「這丫頭身上有傷,還能這麼眉飛色舞的。」

 楚月兒與妙公主素來最好,見妙公主受了傷,眼淚汪汪地上來,小聲道:「公主,有沒有傷著筋骨?」

 妙公主笑道:「月兒放心,我這手還能動哩!」將手臂抬了抬,忽覺劇痛,「哎」一聲,忙放下來,皺起了眉頭。

 葉柔忙道:「公主,仔細掙裂了傷口,到時候手尾便長了。」

 妙公主一向信服葉柔,斜眼看了伍封一眼,學著他慣常的口氣道:「柔姊姊言之有理,嘻嘻!」

 伍封嘆了口氣,不住地搖頭,這丫頭剛剛受傷,仍不忘了頑皮,不過也看得出她傷勢並不甚重,不消七八日多半便能好了。

 他看著田燕兒,歉然道:「燕兒染了風寒,本當由我們來照顧,反讓你來陪這丫頭,當真有些過意不去。」

 田燕兒笑道:「大將軍說哪裡話來?燕兒躺在床上之時,公主時時來陪我下棋,我看她蹦蹦跳跳地一向坐不住,竟能與我下棋,對她來說,可是天下第一苦差哩!這些天我便睡在她房中,陪公主說話好了。」

 伍封點了點頭,對春雨道:「小雨兒,你讓人將燕兒的東西拿過來,多派幾個人來侍候,公主和燕兒都坐床休養數日,不可讓她們四下亂跑。」

 妙公主道:「夫君放心好了,我若跑時,燕兒必會攔住,遲遲沒事吧?」

 伍封擔心道:「問表哥正瞧著哩!」

 他吩咐了一陣,又與楚月兒和葉柔去看遲遲。

 慶夫人、玄菟靈和公冶長仍在遲遲門外的後室坐著,小鹿、鮑興等人也守在房外的後堂上,人群中見平啟、招來都趕了來。

 伍封也無暇問平啟是否追到了市南宜僚,與楚月兒和葉柔進了後室,見慶夫人和玄菟靈都在垂淚,吃了一驚,道:「遲遲……遲遲沒事吧?」

 玄菟靈垂淚道:「先前市南宜僚進了房,當著遲遲之面殺了四個侍女,那市南宜僚正要向遲遲下手,卻被與他同來的樊越搶上來擋開了一劍,反被市南宜僚殺了。適才小問出來,說遲遲動了胎氣,只怕腹中小兒要早產了。眼下母子平安已是不能了,只能看看要保全誰。」

 伍封原以為遲遲受了驚,有公輸問這神醫在,略定定神便會無恙,誰知道後果竟然如此嚴重,當下駭出了渾身冷汗,顫聲道:「自然是先救遲遲再說。」

 玄菟靈眼中露出讚許之色,覺得這女婿的確與眾不同。如今天下男人心中,子嗣是最為要緊的事,尤其象伍封這樣的富華貴人,身邊的美女雲集,女人垂手可得,一女之命怎及得上子女?眼下伍封並無子女,居然能以遲遲的性命為先,可見是十分的重情重義,與眾不同。

 玄菟靈不住拭淚,小聲道:「適才夫人也這麼說了,小問正在裡面忙著。」

 楚月兒與葉柔對望了一眼,臉上都驚得雪白,不料事情竟然到了這個地步,都垂下淚來。

 伍封坐立不安,堂上室內,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地亂走,滿頭滿臉地汗,走到堂上時,忽一眼見平啟正俯首垂淚,不料這鐵漢子也有傾淚之時,伍封心中一酸,忙走回了室中。

 過了良久,便聽房中忽地傳來了嬰兒的啼哭,慶夫人與玄菟靈霍地站起身來,伍封心中一陣劇跳,額上的汗流了下來,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片刻後公輸問紅著雙眼走了出來,哽咽道:「公子,恭喜你添了一位小公子,雖是早產,幸好他天生體魄極好,自是輕了些,無甚妨礙。」

 伍封沉聲道:「遲遲呢?」

 公輸問嘆了口氣,兩行淚流了下來,道:「遲遲想見夫人和師父。」

 慶夫人和玄菟靈急忙入房中去,伍封便知事情不妙,一縷寒意從心口沁了上來。

 公輸問道:「遲遲說公子有多位夫人,但並無子嗣,是以定要保住孩兒,否則再也無顏見公子之面了。」

 葉柔顫聲問道:「遲遲是否性命無恙?」

 公輸問眼中垂淚,搖了搖頭。

 楚月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伍封想起今日還在遲遲房中為她揉腳為樂,誰知才幾個時辰過去,便要人鬼殊途,一時間心如死灰,怔怔地流淚。

 葉柔泣淚,喃喃道:「遲遲為人最為和善,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慶夫人與玄菟靈都小聲哭著走出來,慶夫人抱著新生的小兒,道:「封兒,你去看看遲遲吧。」

 伍封撞進了房中,見遲遲頭髮散亂,滿臉蒼白躺在床上,坐在床邊,握住了遲遲的雙手。

 遲遲神色十分平靜,見到伍封,本來茫然空洞的眼中閃過一縷光采,臉上一片紅潤掠過,道:「夫君,你不要怪問表哥,是我讓他先救我們的孩兒。他雖是神醫,畢竟不是神仙。」

 伍封淚流滿面,不住地點頭,哽咽道:「我不怪他,只怪我自己。遲遲,市南宜僚與我有仇,卻連累了你,早知如此,我何必到萊夷來?我何必來?」

 遲遲輕輕嘆了口氣,道:「遲遲一生飄泊,一生受人欺凌,唯有在夫君身邊後,才算不枉此生。夫君是做大事的人,遲遲比不上公主、月兒和柔姊姊,她們都能幫你,我卻幫不上手,只要能讓夫君有片刻的高興,我便快慰得很了。」

 伍封在淚眼溟蒙之中,只覺遲遲時遠時近,時清晰時模糊,心知她的生命也正在飄飄渺渺地往另一個世界中去,他緊緊抓住遲遲的手,搖頭道:「遲遲,你不要走。」

 遲遲緩緩道:「遲遲不會走的,永不會走的。可惜……」,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眾人守在房外,只覺夜息森森,涼風入骨。

 雖然伍封只是喪妾,但停殯之時,萊夷各族長城宰自然都趕了來,臨淄城在渠公、鮑府、田府、晏府、公子高、子劍、閭邱明等都來致祭,甚至連齊平公也派了使者來,此中禮儀繁多,不一而足。

 這日,伍封用余皇大舟將遲遲的棺槨,與眾人一起到了北長山島上,將遲遲葬入半山的一大片空地之中,此處上可聽島上的絲竹,下可聞濤聲拍岸,風景秀麗迨人。

 公斂駟那一大家人被罰來看守墓地,他們一家的確是想遷入萊夷,誰知在主城之外被市南宜僚所脅,公斂駟見家人為質,被迫來送信,調開伍封等人。市南宜僚本想捉了遲遲或妙公主來要脅伍封,報毀目之仇,不料妙公主身手高明,一時不能得手,便知雖然伍封等人不在,這大將軍府上仍然高手不少,只好去殺遲遲母子,誰知樊越心想這是龍伯夫人,萬萬傷不得,上前阻止,反被市南宜僚殺了。是以將樊越也葬在遲遲墓地不遠處。

 公斂駟趁亂逃出府外,被平啟追上生擒,本來依伍封的意思,要將公斂駟殺了,卻被慶夫人勸住,說他不知底細,又是為了家人妻小,伍封才讓他們看守墓地,以贖其罪孳。這島上有不少良田,給他們一家數十口劃上一些,大可以自給。

 伍封抱著剛剛起了個小名的兒子早兒,坐在遲遲墓前良久,看著公斂駟等等戰戰兢兢地在墓前忙碌,恨意漸消。

 慶夫人上前接過早兒,道:「封兒,你也不用太過傷心了,否則遲遲見你這樣子,也不會開心。」

 伍封木然地點了點頭。

 玄菟靈道:「封兒,我如今心情抑鬱,不願意再理俗事,已與被離先生約好去周遊天下,明日便要起程。」

 伍封又點了點頭。

 公冶長嘆道:「法師走後,你們玄菟族怎麼辦?」

 玄菟靈緩緩道:「我昨已與族中長輩議定,將玄菟族長之位傳給了早兒。」

 慶夫人訝然道:「早兒生下來才一月,怎好繼族長之位?」

 玄菟靈嘆了口氣,道:「他是我的外孫,自當由他來繼位。不過,我以請了滿飾基代早兒暫攝玄菟族長之職,只要封兒願意,明日便讓他到格道城去,代早兒為城宰。有封兒這大將軍在後面,誰也不好說不行。」

 伍封點頭道:「這樣也好,玄菟族與滿飾族本有合二為一之心,滿飾基為人耿直厚道,忠心不二,代早兒攝職甚好。」

 眾人知道伍封心情不好,各自告別,小鹿用余皇大舟將眾人送回了主城後,再將船駛回來。

 伍封與妙公主、楚月兒、葉柔、田燕兒、小鹿和四燕女在島上一連住了十數日,每日都在遲遲墓前坐上半天。

 這天一大早,伍封便從龍府出來,坐在遲遲墓前,聽著風聲催林、海浪擊石之聲,心中浮想萬千。遲遲是他的四位夫人中相識最晚的,從相識到去世總共還不到一年,在他的生命中匆匆而過。

 伍封喃喃道:「遲遲,你既然名叫遲遲,為何這麼早便離我而去?」想起遲遲一生孤苦無依,飄泊風塵,與父相認、嫁他為妻也才大半年,或者正是如她所說,一生之中最為快樂的時候便是這大半年時間。

 忽想起那日她作鼓上之舞,妙絕天下,又想起那日她縱馬放歌,聲振雲徹,心中悔意大生:「若是不理萊夷的這些俗事,終日於她們相伴豈不是好?」他俗事纏身,尤其是婚後到萊夷,便整日為著剿賊之事忙碌,然後又跑到了魯國,與遲遲相聚甚少,如今是人鬼殊途,想再說一說話也不可得,想到此處,心中大痛。

 這時妙公主、楚月兒、葉柔、田燕兒和楚姬都悄悄過來,遠遠見伍封失魂落魄地坐在墓前,無不擔心。

 田燕兒忽地心中痠痛,怔怔地流下淚來,道:「遲遲有大將軍這樣的夫君,雖然早早而去,也未必不好。」

 妙公主小聲道:「夫君這麼搞法有些不妙了,終日沒點生氣,如何是好?」

 楚月兒流淚道:「夫君茶飯不思,每日只是飲酒,可瘦了不少哩。」

 楚姬嘆道:「人若傷了心,一時間的確是難以排解的。」

 葉柔沉吟道:「公子一向不大坐得住,若能為他找點事做,或可忘了傷心事。」

 妙公主嘆道:「平爺眼下四處追尋市南宜僚的下落,若能知道那人的下落,便追過去將他殺了為遲遲報仇,夫君想來會因此而釋懷。」

 葉柔點頭道:「公主說得有理,公子在列國懸賞千金捉拿市南宜僚,可見是一心要為遲遲報仇。」

 楚月兒道:「可惜這人不知躲在了哪裡,連平爺也找不到。」

 眾女議論了一陣,也毫無辦法,只好上前,陪伍封坐了一會兒,將伍封勸了回去。

 伍封將列九找來喝酒解悶,他心情抑鬱,只二十爵下去便已大醉,楚月兒將他扶上了床睡下。

 晚間之時,伍封酒醒,見楚月兒和衣偎在一旁,想是見他酒醉,不大放心,於是守在旁邊。

 伍封悄悄起身,不料楚月兒竟然立時驚醒過來,道:「夫君,你這一醉可睡了大半日了。」

 伍封苦笑道:「我這好酒的脾氣當真是難得改了,那日飲醉,被法師……」,心中一痛,話便沒有說下去。

 楚月兒知道他想起了那日酒醉後,玄菟靈將遲遲劫走,父女相認,其後弄出了很多事來。她微微嘆了口氣,知道這位夫君始終忘不了遲遲,三言兩語總是扯到了與遲遲有關的事情上去。

 冬雪在外間聽到他們說話,走進來為伍封梳洗,春雨等人知道他睡了大半天,此刻多半肚餓,命人將飯肴拿來。

 伍封略吃了一點,見窗外月色甚明,道:「我出去走走,月兒,你們都去睡罷。」

 楚月兒搖頭道:「月兒陪你罷,小雨兒她們未練過吐納術,忙了一天也該睡了。」

 伍封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由秋風和夏陽為他們掛上了劍,二人走了出去。

 楚月兒也不知伍封要去哪裡,二人出了龍府,隨意在島上走了一陣,伍封信步所之,竟然不知不覺又到了遲遲的墓附近來。

 楚月兒心中暗暗嘆氣,伍封忽見田力引著人遠遠守在離墓,走了過去。

 田力施禮道:「大將軍。」

 伍封奇道:「田兄,這麼晚了怎還不睡?」

 田力嘆道:「四小姐睡不著,要來與遲遲夫人說話,小人只好帶人遠遠守護。」

 楚月兒忙道:「燕兒風寒才好,眼下已是深秋,夜間正涼哩。」

 伍封道:「我去勸她回去吧。」與楚月兒緩緩走過去,只聽遲遲墓前人聲傳來,轉過石徑,便見田燕兒坐在遲遲墓前,正喃喃地說話,身旁那一支膏脂火把在風中焰光跳動。

 伍封與楚月兒走過去,便聽田燕兒道:「遲遲,燕兒真是羨慕得緊,有時真想躺在墓中的是我而不是你。」

 伍封與楚月兒微微一驚,對望了一眼,不敢上前打攪,停下了腳步。

 田燕兒嘆道:「你若泉下有知,下世便託身為男兒罷,再不要做女人了,否則從哪裡再覓大將軍這樣的夫君去?」

 伍封心中微酸,知道此女雖是相國之女,但再過大半年便要到千里之外,嫁給自己並不喜歡的人為妻,她心中雖不願意,但又能如何呢?田恆與趙鞅一個是齊國的相國,一個是晉國的上卿,又是齊平公做的媒人,怎也不會悔婚的了。

 田燕兒道:「公主常常向我說趙無恤的好處,我也知道他是天下間少見的人才,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那是毫無辦法的事。遲遲,你寧願做一個歌姬,也不願意隨三哥和兩位鮑少爺到他們家中去,必定知道我的心思。唉,我寧願不要這種錦衣玉食,只要與心愛的人守在田間,未必不好。」

 楚月兒聽得心中不忍,想上前安慰,卻被伍封攔住,搖了搖頭,田燕兒一直心情鬱結,平時又不好向他人訴說,常常悶在心中,不如讓她將心中的話盡數說出來,反倒好些。

 便聽田燕兒幽幽道:「遲遲,你常常問我心中的『飛龍』究竟是誰?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看見他高興,我便也高興,他若傷心,我便也會沒來由的傷心。時時想討他的關心,偏又不敢,雖然他近在咫尺,但對我來說,卻是時遠時近,觸之不到,呵之不得,就好像永遠只能是躲在別人身後,遠遠地瞧著他。你說,他算不算是我的『飛龍』呢?」

 伍封與楚月兒都覺心中一蕩,不料此女心郁至此,她語氣雖然平淡,但其中深情款款之處,遠比大聲呼喊要令人心動神搖、蕩氣迴腸。

 楚月兒向來心軟,聽到情深處,怔怔地留下淚來。

 田燕兒輕嘆了一聲,道:「遲遲,為何我們女人便不能想男人一樣,心中能同時放下數人呢?為何我們心中有了『飛龍』,那一口『秋望』卻再也無處可放呢?不過我日後日間陪著『秋望』,夜晚在夢中肯定是與『飛龍』在一起。雖然他未必知道,但我卻只有這個辦法了。」

 她啜泣了數聲,幽幽道:「若我從來未見過大將軍多好,眼下燕兒心中有了大將軍這『飛龍』,你說我怎樣才能忘掉他?只要能少一點想他也行?日間雖好打發,夜深人靜之時,他總是從心中冒出來,我怎樣才能忘了他?我又怎捨得忘了他?」

 伍封心頭劇震,想不到弄了半天,田燕兒心中的那口「飛龍」居然是自己!他心中忽地冒出一縷難言的痠痛來,柔聲道:「燕兒!」

 田燕兒渾身一震,猛地扭過頭來,原來她早已淚流滿面。

 伍封嘆了口氣,道:「燕兒,我算得了什麼?你……,你何必……」,田燕兒再也按捺不住,飛撲到他的懷中,放聲大哭。

 伍封輕輕拍了拍她,心中激盪,真恨不得立時說一聲:「燕兒,你不要嫁給趙無恤了。」但這話怎說得出來?這種對不起朋友的事有怎做得出來?何況他心中一向對田燕兒只有憐愛之情,並無其它的想法。

 楚月兒向來心思單純,便如一個小女孩兒看待世界一般,處處新鮮好奇,何況她的生活向來是順其自然,從不強求,也不埋怨,是以心胸浩然如這大海一般。此刻她忽覺人生之中,竟然有諸多的殘酷之事。

 田燕兒哭了良久,令得伍封的衣襟盡濕,她漸止哭泣,退開了數步,幽幽道:「大將軍,燕兒失態了。」

 伍封嘆了口氣,也不知該如何開解,兩人對望了良久,直到妙公主和葉柔過來時,才回過神來。

 田燕兒緩緩道:「大將軍,這世上除了遲遲之外,愛惜你的人不少。遲遲雖然葬在北長山島上,何嘗不是葬在你心中?你若因為遲遲而冷落了公主、月兒和柔兒,心灰意冷,恐怕遲遲也不會開心。」

 伍封微微一震,點頭道:「燕兒說得是,明日我們便回主城罷。」

 次日,伍封在遲遲墓前坐了良久,咬牙離開,與列九和楚姬道別,才帶了眾女與小鹿坐著余皇大舟,回到了主城。

 數日來,伍封與眾女逗弄早兒,只是早兒出世便喪母,慶夫人便將早兒記在楚月兒名下,算是楚月兒所生,以利這小孩兒生長,楚月兒自是甚喜。伍封見這小兒壯實有力,甚有虎氣,逗弄甚樂,但每一靜下來,便觸景生情想起遲遲來,心情仍是抑鬱不樂。

 慶夫人與眾女心知要讓他忘了遲遲也不大可能,正要想個法子讓他心思另有所屬。這日,忽地收到了平啟用飛鴿傳來的消息,說市南宜僚已逃到了楚國,投身於白公勝的府中。伍封立時想追到楚國去,殺了市南宜僚,正在商量之時,公子高從臨淄城中趕了來。這人在遲遲喪禮時來過,剛回臨淄城去,此刻又趕了來,自然是身有要事了。

 公子高道:「大將軍新喪愛妾,本不宜動,但國中有事,小兄這次是奉國君之命,請大將軍回臨淄城去。」

 伍封道:「國中出了甚麼事?」

 公子高道:「楚國正想與越國結盟,欲共滅吳國,吳國若滅,齊魯均會招禍。聽說越國正在厲兵秣馬,準備攻吳。國君和相國商議了多日,未有對策,便來請大將軍入宮商議。」

 伍封先請公子高休息,自己與眾人商議。

 慶夫人道:「我們伍家與楚國有些仇怨,封兒若到楚國,恐怕有些難為。不過橫豎是要到楚國去,能設法破壞楚越之盟也好,實在不能也不必相強。」

 伍封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既然越國要攻吳,此事不可大意,說不好還得去吳國。」當下調集人手,命小鹿、招來、鮑興帶上親兵營一百五十寺人、新編的女兒營五十人和一百倭人勇士準備同往楚國,原來女兒營中大多有孕的人都留在萊夷,那些遁者便都留在府中了。

 妙公主道:「夫君,這次該帶我去了吧?」

 伍封自遲遲死後,也不願意與二位夫人分開,點頭道:「也好,你和月兒、柔兒一起隨我去吧。我這一趟不知有多久,燕兒明年便要嫁人,自要準備,也不能隨我去南方了,便先將燕兒送回臨淄。」

 田燕兒雖不願意,但伍封所說也有理,只好答應。

 次日,眾人與公子高一起向臨淄城趕去,不到十天,便到了臨淄城中。

 伍封命人先將田燕兒送回了相府,田燕兒眼淚汪汪地道:「不知大將軍能何時回到齊國呢?」

 伍封道:「這個可說不準了,如果越人真要攻吳,我還得到吳國去,說不定會錯失了燕兒的遠嫁,到時候我到晉國去看你吧。」

 田燕兒與田力走後,伍封命葉柔和小鹿將人帶回封府,自己與二位夫人入宮。

 齊平公知道他回城,早將田氏父子、晏缺、鮑息、公子高叫入了宮,等著他一同商議。

 妙公主二女自去後宮,伍封到了殿上。

 齊平公嘆道:「封兒當真是風塵撲撲,辛苦之極。」

 田恆道:「大將軍,前幾天吳王夫差真的派了使者來求盟,並預先使其子王子季壽為質,國君以客禮待之,賜行人之職。」

 伍封道:「既然吳國送了質子來,齊國也應派出質子,國君暫無子嗣,正好派了在下去為質,暗助吳國。」

 晏缺輕咳了數聲,讚道:「封兒果然聰明之極,國君賜吳質子季壽為客卿,封兒去了吳國,夫差自然也要賜你官爵。」

 齊平公道:「明年春後,寡人便將季壽送回吳國,封兒便隨時可以回來了。」

 伍封點頭道:「也好,臣這次所帶的人全是府中的家人,並無齊兵在內,表面上也過得去了。不過,赴吳之前,臣要饒道去楚國,一來追殺市南宜僚,二來看看有無機會壞了楚越之盟。」

 田恆皺眉道:「不過此事有些難辦,齊楚兩個向來無甚深交,眼下楚王是已故越公主之子,楚越之盟等閒難破。」

 伍封道:「難辦是難辦了些,自從先父與孫武率兵破郢、鞭楚王之屍後,楚王對我們伍氏定是十分仇視。不過,白公勝是先父一手養大的,稱先父為叔父,與在下有兄弟之誼;在下有個姬妾柔兒,又與葉公子高有父女之情。在下赴吳之前,饒道楚國,看看能否借助此二人之力,設法從中行事。」

 鮑息道:「白公勝在吳國長大,又得吳兵之助回國,與吳國親厚。不過葉公子高德高望重,對楚國朝事影響深遠,又與子西相厚,其父沈尹戍當年與吳軍大戰,死於軍中,恐怕他會視吳如仇。」

 伍封道:「兄弟也是這麼想,這事說不大准,只能先到楚國看看再說。」

 議事完後,伍封到後宮拜見君夫人田貂兒,見她臨盆在即,便想起遲遲來,心中酸楚。

 田貂兒察顏觀色,知道其心思,嘆道:「生離死別是人之常事,死者已矣,大將軍須放開心懷才好。」

 伍封苦笑道:「臣也是這麼想,只是心情是說不準的,難以控制。」

 伍封在臨淄停了數日,見鮑琴和鮑笛的巫氏秘術大有成就,進境之速令人詫異,想是因此術在女色上的妙用,這二人才會格外用功,以致不知不覺間勁力增加了數倍。伍封將平啟那套刺御兼備的董門劍術教給他們,逼著他們練劍,說是下次回來要考較本事,練得不好要罰,練得好了有賞。

 這日動身南下,從歷下行濟水,饒道於魯、宋,到了鄭國改行陸路,等到了楚國時,已是冬天了。

 妙公主見楚人的服飾與齊人峨服高冠大不相同,多是短衣革帶,南冠豹舄,笑道:「夫君說起來也算是楚人,若穿上楚服,只怕甚為有趣。」

 伍封嘆道:「我祖上雖是楚人,我卻生長在吳,娘親又是吳人,眼下又是齊國的女婿,這國度之辨不免有些混淆。」

 這一路上伍封心情並不大好,不像平日裡滿嘴胡說八道,逗眾女開心,此番說起話來,仍然是有些懶洋洋地沒甚精神。他傳言天下,懸賞千金捉拿市南宜僚,至今無甚消息,不免有些焦燥。

 眾女知道他仍想著遲遲,心情不好,也不知該如何開解,楚月兒小聲向葉柔道:「夫君越是忙碌凶險,越有精神,此刻要是那顏不疑跑來與夫君打架便好了。」

 葉柔點了點頭,道:「可不是哩。」

 妙公主嘆了口氣,道:「月兒這麼一說,我還真的有點想那『田雞』了。」

 眾女嘰嘰呱呱地小聲說話,伍封卻沒怎麼聽進耳中,只是獨自地有些發愣。

 正行走間,鮑興忽地停下了車,小鹿從前面跑了來,道:「師父,有人。」他說得簡單,不過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在說前面有人求見之意。

 伍封抬眼向前望去,遠遠便見一車在前等著,車上一人年紀雖過了七十,卻粗壯猛惡之極,背上負著一把短柄的大斧,斧刀寬大,遠遠看去就像背後生著一條鐵翅一般,伍封心中暗讚:「好一條大漢!」問道:「是誰?」

 小鹿道:「夫概。」

 伍封吃了一驚,忽地想起來,這夫概是吳王闔閭之弟,是員少見的猛將,後來趁闔閭在楚,偷偷回國自稱吳王,兵敗而逃,後來投奔楚國,被楚昭王封於這堂溪。

 伍封見夫概離自己還有數十步遠,忙下了車,讓小鹿帶隊守著,自已只帶了鮑興迎上前去,到近前還未說話,夫概便道:「故人之子路經此地,老夫怎也要見一見的,唐突之處,請勿見怪。」一邊說,一邊跳下了馬車,他身邊的御者也躍下了車,向周圍看了看,見道旁有一塊大石,遂牽馬韁繩過去,一手提起大石,順手將馬韁壓在石下,走了回來向伍封等人施禮。

 眾人「咦」了一聲,眼見那大石重達五六百斤,這御者隨手便提起來,臂上的神力相當驚人。伍封見這御者三十歲許,中等身材,虎頭圓睛,生得粗壯結實,手臂下垂時幾至於膝,形容十分別緻。

 夫概道:「這是老夫的小徒,楚國人,名叫莊戰,力氣還勝過比老夫年輕之時。」他是慶夫人的堂叔,比伍封長了兩輩,伍封不敢失禮,施以後輩之禮,道:「舅爺爺可好?」

 夫概大喜,旋又嘆道:「我是個背國之人,已被逐出了吳王親族,難得封兒還記得。老夫厚顏而來,只是來傳個消息而已。老夫有個好友前日從越國回來,聽說越人要在春後攻吳,擬一舉滅吳。特來相告,還望封兒能告訴吳王夫差,早作準備。」

 伍封奇道:「舅爺爺怎會知道晚輩要前往吳國?」

 夫概道:「昨日貴國的子劍先生到老夫府中來購劍,說過封兒要到吳國去,老夫特地在此相候。」

 伍封又想起來,這堂溪出產精鐵,夫概到堂溪之後,息武營鑄,開設劍爐,每年出產良劍百口,稱為堂劍,列國卿大夫常以之為佩劍,是以人都說「天下之利,盡在堂溪」。

 伍封笑道:「舅爺爺之劍名揚天下,想不到子劍先生也來求劍。」

 夫概道:「其實是子劍之女恆素要購劍十口,欲給田燕兒作嫁妝。」

 伍封奇道:「恆素要購劍,怎會讓子劍先生派人來呢?」

 夫概道:「老夫每年產劍百口,購者甚眾,是以唯故交好友才能購得到,老夫與子劍有些交情,卻不認識田氏父子。」

 伍封笑道:「原來如此。既然舅爺爺在此,晚輩便帶妻妾到府上拜見。」

 夫概擺手道:「老夫來楚之後隱居不出,羞於見人,若非故國有難,老夫今天也不會出來。老夫說完就走,封兒不必在意。」說話頓了頓,又道:「夫差為人多疑,今日之事封兒萬不可向他提起。」

 伍封點了點頭,夫概又道:「老夫與封兒初次見面,無以為禮,帶了良劍五口相贈,請封兒收下。」

 伍封忙道:「舅爺爺的寶劍都是天下間十分珍貴之物,晚輩怎好厚顏收下?何況本應該由晚輩執禮到舅爺爺府上拜訪才是。」

 夫概嘆了口氣,道:「既然你識得叫老夫一聲『舅爺爺』,這幾口鐵劍便都是封兒自家之物,怎說得上厚顏?」命從人拿過劍來,鮑興上前接過。

 伍封隨手拿起一口,拔出半尺,立時寒意沁出,映面欲碧,讚道:「好劍!」

 夫概又解下背上大斧,道:「此斧是老夫在吳國時親手所鑄,費精鐵三十六斤,多年來隨老夫立下不少戰功。如今老夫年紀高大,雖有良兵卻無能用之處,既然封兒是個愛武之人,老夫便一併相贈。」

 伍封道:「這是舅爺爺的隨身兵器,晚輩越發地不好意思要了。」

 夫概苦笑道:「此斧的鐵質比老夫這些堂劍還要好些,最妙的是這斧柄中空,由兩截長鐵管相套,平時拿在手中是四尺短斧,抽出來便是長柄大斧,頗能破陣殺敵。此斧殺人多矣,若隨老夫埋沒於堂溪,不免委屈了它,封兒若能用之於殺伐,救吳之噩難,老夫感激不盡。」

 伍封接過了大斧,心道:「舅爺爺雖然舉兵相叛,與外公闔閭爭位,但仍有愛護家國之心。他這麼厚禮相贈,其實是怕我入吳之後,急於報私仇而置吳國大局而不顧。」當下點頭道:「舅爺爺公私分明,晚輩佩服得很。舅爺爺放心,晚輩當以國事為重,不會因私仇而誤家國。」

 夫概點了點頭,緩緩道:「這就好,這就好。老夫年紀也大了,今日一見之後,未必再能見到,這便分手了罷,哈哈!」

 他們說話之時,莊戰在一旁聽著,此刻又提起那塊大石,抽出韁繩,扶著夫概上了馬車,馭車揚長而去。

 伍封見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行事毫不拖泥帶水,甚是佩服,呆呆地看了良久。小鹿也是力大之人,忍不住也上前試著提了提那塊大石,雖然都能提起來,卻不如莊戰那麼舉重若輕,暗暗咂舌,尋思這人的力氣與鮑興相比,大概差不了太多。

 伍封與鮑興、小鹿上車繼續前行,葉柔問道:「公子,夫概說了些什麼?」

 伍封道:「他怕我與夫差為難,誤了國事。」

 夫概這麼一打岔,伍封的心思立刻轉到了吳國,心道:「原來越人正準備伐吳,夫差是否知道呢?」

 鮑興道:「那莊戰力氣甚大,勝過我和小鹿。」

 楚月兒沉吟道:「我覺得莊戰有些面善,總覺得在何處見過,可又想不起來。」

 這日申時,到了葉城附近,葉公沈諸梁迎出城外十里。楚國在邊境設有若干大縣,各設縣公,類似齊國的都大夫,不過這縣地並非邑地,屬軍制之域,縣公權大位尊,封地不在該縣,但采邑必厚,勝過齊國都大夫多矣。葉公采邑在沈,故以沈為姓。

 伍封暗道:「這人消息倒是靈通,我途經此處,還未通報他便知道。」與妙公主、楚月兒、葉柔三女下了車,與葉公子高見禮。

 葉公年約六十餘歲,白鬚過腹,神采奕奕,飄然有神仙之概,大步走上前來,朗聲笑道:「大將軍名震列國,不料今日方能見著。」

 伍封趨上行禮道:「晚輩來得莽撞,反要葉公迎出城來,晚輩甚是不恭。」葉柔曾是葉公的媳婦,與葉公有父女之誼,伍封也不大好稱呼,只好以晚輩自居了。

 葉公笑道:「大將軍雖是晚輩,但妙公主玉趾親臨,老夫怎也要出來見禮的。」

 伍封苦笑道:「這麼說,晚輩是叨老婆的光了。」

 妙公主格格嬌笑。

 葉公大笑,上前按外臣之禮見了妙公主,然後葉柔與妙公主、楚月兒又依子輩之禮見過葉公,雖然俗禮甚繁,但誰都不敢有失禮之處。

 葉公見葉柔容色豔潤,嘆道:「柔兒日後嫁了大將軍,總算是終身有靠了。」

 伍封道:「晚輩行事奢華,向來從人極多,這些從人怎好都帶入城中?不如留在城外駐營,以免嚇壞了人。」

 葉公吃了一驚,道:「這怎麼好呢?老夫在城中有一座廢營,不如扎於營中吧。」

 伍封笑道:「這怎好打攪?到時候百姓見數百人入城,不知出了何事,恐受驚擾,晚輩只停在葉城一日,還是在城外駐營最好。」

 葉公仔細盯了他半晌,點頭道:「既然大將軍執意如此,老夫也不好強求。」

 伍封命小鹿和招來引著大多數人在城外紮營,自己只帶了妙公主、楚月兒、葉柔、鮑興等人,又從親兵營和女兒營中各挑了十名好手,乘車隨葉公入城。

 一行車乘緩緩向城中駛去。到了城中葉公府上,眾人梳洗完畢,才到堂上晚宴。

 葉公飲了幾爵酒,嘆道:「當年先父與吳軍大戰,曾在戰陣之上與令尊伍子胥交過手。先父為楚國名將,但平生最服者唯令尊與孫武二人。」

 伍封暗暗心驚,不知葉公此言何意,心道:「說起來父親也可算他的殺父仇人,此人若記父仇,便有些不妙。」

 葉公從席上叫起一人,道:「大將軍,此人姓吳,名句卑,是我沈家的勇士。」

 伍封看那吳句卑時,見他也有六十餘歲,生得瘦長精明,施禮道:「吳先生。」

 吳句卑還禮坐下,嘆道:「當年吳人攻楚時,先主人官居左司馬,小人隨在左司馬身邊與吳軍激戰,數十年前之事,記憶猶新。」

 葉柔見葉公在席上提及舊事,也不解其意,向葉公看去。

 葉公微笑道:「昔日吳軍攻楚,五戰而入郢都,每一戰都是兵家所重。大將軍是名將之後,又是故人之子,正該一聽。」

 伍封對其事所知並不甚詳,也頗有興趣,點了點頭。

 吳句卑道:「二十七年前,吳王闔閭得唐、蔡二軍之助,起吳兵六萬從水路渡淮攻楚,兵至蔡國,孫武以舟行水逆而遲之故,將舟盡留於淮水之曲,登岸趨漢陽,與楚軍隔漢水而望。」

 葉柔皺眉道:「吳人慣習舟楫,利於水戰,舍舟從陸,其實頗為凶險。」

 吳句卑點頭道:「正是如此,當時楚國領兵的是令尹囊瓦,此人最為貪財,又不懂用兵。左司馬當時定下了良策,讓囊瓦沿漢列營,不要出戰,只將船隻盡拘於南岸,又使輕舟往來江上,使吳人不能掠舟以渡。同時左司馬率軍抄到淮曲,將吳人的舟船燒燬,再將漢東隘道用木石磊斷,這便斷了吳人歸路。然後兩軍合擊,必可大破吳軍。」

 葉公雖然知道這事,仍點頭佩服道:「先父此謀果然了得,囊瓦若用此謀,吳國君臣恐怕都要亡於漢水之北了。」

 伍封心道:「孫叔叔用兵鬼神莫測,未思勝處先思敗,我猜孫叔叔一來看囊瓦貪橫無謀,嫉賢妒能,必不會依計而行,二來淮水之曲乃是蔡地,必有伏應之兵。沈尹戍之計雖好,未必能成。」

 吳句卑道:「本來此計甚好,但囊瓦卻在左司馬走後,貿然進攻,以致大敗,被吳軍渡過了漢水和江水。當時小人隨左司馬前往淮水,途中得知囊瓦大敗的消息,折回原路,將吳兵殺退,救了楚將,其時囊瓦已敗逃到鄭國去了。」

 伍封嘆道:「這個囊瓦當真是誤國甚矣。」

 吳句卑道:「頭天晚上,左司馬對小人說,明日決戰,勝則為楚國之福,敗則要小人親手將其頭斬下,送回國中。次日大戰,楚軍果然大敗,左司馬重傷而亡,小人只好將左司馬的屍體埋葬,首級帶回國中。」

 葉公點頭道:「楚人之中能與孫武和伍子胥一決者,唯有先父一人而已。先父去後,國勢不振,終被吳人攻入了郢都。後來吳人退兵,楚國遷都至鄀,稱新郢,可見吳害之甚。」

 伍封心道:「這也說得是,沈尹戍的確是楚國當時數一數二的名將。」

 葉公笑道:「老夫今日重提舊事,並非有意與大將軍為仇,只是說吳國與老夫有不共戴天之仇,凡吳國之友,必老夫之敵。」

 伍封心中凜然,心道:「原來你是怕我相助吳國,故意先這麼說。」當下微有些不悅,搖了搖頭,並不說話。葉公一向德高望重,又是葉柔的長輩,他也不好公開持異。

 葉柔在席上看看形勢有些不對,惶然看了葉公一眼,又看了看伍封。

 伍封見葉柔有些不安,向她笑了笑,道:「兩軍交戰,死傷必然,何況這是伍沈兩家先人之事,葉公不是將在下視為殺父仇人吧?」本來按他的脾氣,自不會說出這樣示弱的話來,但他見葉柔夾在中間不好自處,便這麼出言緩解。

 葉公哈哈笑道:「老夫倒不置於昏饋至此,怎會將這筆帳算在大將軍身上?」

 吳句卑緩緩站起身來,道:「大將軍縱橫宋衛,威加九夷,當真是名震列國。小人自小隨左司馬習劍,頗有些心得,想在席上與大將軍討教一二,不知大將軍是否嫌小人是個卑賤家臣呢?」

 伍封愕然,心道:「葉公是楚國第一高手,其家傳的劍法定然十分了得,這吳句卑既是沈尹戍親自教出來,想必高明之極。」見葉公微微點頭,知道這是他預先所指使。

 妙公主等人在一旁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若不是礙著葉柔的面子,早就出言譏諷了,這時妙公主笑道:「這位吳先生想來是個高手,夫君,不如讓我與他試一試罷。」

 伍封心道:「此戰是勝是負都無所謂,反正我是途經楚國,犯不上與葉公翻臉。這吳句卑膽子再大,也不敢傷了公主。」便點頭道:「你便去試試吳先生的高招好了。」

 葉公和吳句卑見伍封居然派妙公主出戰,頗有些愕然,又想:「莫非這人知道劍術不敵,明知我們不敢傷了齊國公主,才特意派了她出來迎戰?」

 吳句卑搖頭道:「小人是個卑踐之人,怎敢於公主交手?萬一傷了公主玉體,小人雖族誅也不能贖罪。」

 妙公主走上前,笑道:「妙兒的劍術是夫君所教,吳先生瞧不起妙兒的本事,定是瞧不起我夫君了。既是如此,又何必挑戰呢?」

 妙公主一向嘻嘻哈哈地喜歡與伍封抬槓,不料她此刻心中有氣,說出話來卻是言辭鋒利,吳句卑挑戰在先,不能推脫,只好走了出來,從腰間拔出了劍,躬身道:「公主請指教。」

 妙公主右手執著「精衛」鐵劍,左手拿著「魚腸」鐵刀,笑道:「吳先生,妙兒手中一刀一劍,比你多了件兵器,你可要小心了。」身形飄處,一劍向吳句卑刺了過去。她這一劍本是刺向吳句卑的左腰,劍到中途,忽地上揚直刺其左肩。

 吳句卑見她劍勢甚快,哼了一聲,向右側身,銅劍呼地向妙公主劈落。不料他劍才落下,妙公主已飄身上前,左手的短刀向他右脅紮了過來,這一刀甚是猛惡,與她右手輕盈飄逸的劍法大相逕庭。

 葉公和吳句卑暗吃了一驚。他們二人都是劍術好手,雙手兵器本就少見,只道妙公主因勁力不足,長劍主攻之時,以短刀為輔,不料她竟然能在劍法之中,另夾雜著一種猛惡的刀法出來,刀是刀,劍是刀,互不相類,便如有兩個人各執刀劍齊攻一樣,甚是古怪難測。

 吳句卑「嘿」了一聲,退開一步,劍勢不停,變得向妙公主的刀上砸了下去,同時又讓開了其長劍。

 伍封見他這一步後退,攻勢未衰,連消帶打甚為高明,讚道:「好!」

 妙公主微微一笑,長劍從下往下,如長刀般猛地劈落下來,短刀卻輕揚,使出了董門絕妙的御派劍術,擊在吳句卑劍上力弱處,將吳句卑的長劍輕輕撥開。

 吳句卑長劍被撥開,正驚駭間,妙公主的長劍以劈了下來,雖然她的劍輕巧細長,所用的劍法卻是伍封大開大闔的「刑天劍法」,凶狠無比。

 吳句卑臉色一變,又退開了一步。

 當下兩人交手了三十餘招時,吳句卑愈加不敵。

 伍封見妙公主的劍法和刀法招式變化甚是巧妙,而且劍可化刀,刀亦可以化劍,這套刀劍合擊之術比當日演給他看時又大有進步,心知此女因前次被他責怪後,當真是勤下了不少苦功,以致進境極快,讚道:「公主,好!」

 他話音未落,只聽「嗤」的一聲,吳句卑的絛帶被「精衛」割斷,衣襟垂落下來,甚是狼狽。

 妙公主退開了身,格格笑道:「吳先生劍術高明,適才是一時大意了。」

 吳句卑嘆了口氣,苦笑道:「公主勝過小人多矣。」與妙公主都收劍回席。

 葉公臉上驚疑不定。雖然吳句卑的劍術比他遜了不少,但在楚國也算得上是千中挑一的高手,誰知竟會敗在妙公主手上。妙公主都這麼厲害,伍封的本事那是可想而知,一時間既想找伍封比出高下來,但又怕不敵,惹人恥笑,心中猶豫不決,向葉柔看了過去,葉柔搖了搖頭。

 葉公知道伍封的劍術多半在自己之上,呵呵笑道:「這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了,連公主也被大將軍調教得這麼厲害,大將軍府上定然是高手如雲。」

 妙公主笑道:「府中比我厲害的人多得很,不過是否高手,我卻辨不出來。」

 眾人飲宴畢後,葉公命人將伍封等人帶去休息,自己將葉柔叫了去,暢談別情。

 葉公府上專門騰出了一個小院子,供伍封等人安居,伍封命鮑興帶著二十從人守住小院門戶,自己與眾女入房。

 伍封坐在房中時,楚月兒小聲道:「夫君,這個葉公不懷好意,對我們起了殺機。」

 妙公主驚道:「不會吧?他敢對我們下手?」

 伍封小聲道:「月兒天生敏銳,能體察異情,所感多半不假。」

 春夏秋冬四女聽伍封這麼說,心生警惕,各按著刀守在門房邊。

 妙公主道:「我們對葉公並無惡意,說起來因柔姊姊之故,也算得上沾親帶故,他為何想害我們?」

 楚月兒道:「這人若真是不記恨吳人,今日便不會提起舊事,他嘴上說得好聽,我看他真將夫君看成了仇人之子。」

 伍封道:「這人忠於國事,楚吳兩國是世仇,我表面上是質於吳國,但葉公通於政事,多半猜得出我是想借此助吳。眼下越國如朝陽、吳國如暮日,我若是楚臣,也會聯越抗吳。葉公若能殺了我,其實對楚國大為有利。」

 妙公主哼了一聲,道:「他難道就不怕了我們齊國?」

 伍封嘆道:「齊國自桓公、景公之後,軍勢大不如前,怎比得上地覆近四千里的楚國?不過楚人膽子再大,若真是直接進攻我們,還是要考慮兩國交兵的後果。眼下齊晉通好,若是齊晉聯手,再加上吳國、宋國和魯國,楚人不免害怕。是以葉公要害我們,便只能暗下毒手。」

 楚月兒道:「怪不得夫君非要將小鹿兒、招爺三百人留在城外紮營,原來早就有所提防。」

 妙公主奇道:「若是葉公真要害我們,只要關了城門,城外的數百人馬也攻不進來,有何好處?」

 伍封道:「這三百人就算進了城,也無甚好處,葉公若關城一戰,恐怕數百人無人能逃,到時候他說我們是死於賊盜之手,誰也說不出什麼來。但我將數百人留在城外就不同了,大軍交戰,總有些人能逃出去,到時說了出來,葉公暗襲過路的齊使之名傳了開去,恐怕他的愛國就變成了誤國了,到時候誰還敢相信楚人?」

 正說著話,葉柔走進了房,伍封見她面色十分難看,小聲問道:「柔兒,是否葉公有害我們之意?」

 葉柔嘆了口氣,道:「他自然不會公開說出來,不過他問了我許多關於隨從高手的事,他是柔兒長輩,我雖然知道另有打算,卻也不能瞞他,眼下我們的虛實已盡被他所知道。他還問我們去吳的目的,柔兒便什麼也沒有說,只說是奉齊君之命質於吳國,這也不是假話。」

 伍封點頭道:「這人老謀深算,就算瞞他恐怕也瞞不過,他再問起,不如直言相告好了。」

 葉柔面色沉重,道:「先前柔兒見那吳句卑匆匆出府,臉色古怪,恐怕有些異處。柔兒以前在府中住過,知道這吳句卑執掌沈府禁衛,等閒不出府門。」

 伍封沉吟了半晌,臉色微變,道:「葉公若要格殺我們,必在今晚,小鹿兒他們不知詳情,萬一葉公送些有毒的酒餚去犒軍,再派大軍圍殺,那真是兵不血刃了。」

 眾人都感駭然,伍封將鮑興叫了進來,道:「小興兒,你到城外營中去一趟,讓小鹿兒他們小心提防,尤其要小心酒餚有毒。入黑之後,移營南門。」

 鮑興見眾人神色凝重,急忙去了。過了一陣,他又走了回來,道:「公子,這事有些不妥當,如今府中上下戒備森嚴,那吳句卑守在門口,小人剛到門口,便被他擋了回來。」

 妙公主哼了一聲,道:「這人好大膽,竟敢公然阻你出府!」

 鮑興道:「他說明日是楚王大赦之日,恐怕有人知道明日大赦,今日為惡以逃罪,故要在大赦之前日封城禁戶。」

 楚月兒搖頭道:「騙人的,楚國之習俗在大赦前日的確要封府,不過只封三錢之府,不會禁人走動。」

 鮑興道:「小人也聽說過,是以問那吳句卑,誰知他應變甚快,說葉城在楚國之北鄙,近於晉宋鄭魯,恐怕有人越境而來搶掠,就算抓到,明日大赦也會放了。往年常有盜賊越境而來,是以晚飯之後,葉城各府門禁。」

 伍封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們最為被動的便是不好公然發難,給葉公以口實。」

 冬雪插口道:「公子,先前入城之時,小鹿兒給了婢子一隻小鳥籠,裡面有兩三隻小信鴿,可以告急。」

 秋風奇道:「咦,我們怎未見著?」

 冬雪道:「我將它藏在袖中,你怎看得到。」

 妙公主擔心道:「原來小雪兒袖中藏著鳥兒,但未聽到聲音,是否憋氣死了?」

 葉柔道:「禽獸之中,若論性情溫良,安靜老實,便只有鴿和兔了。小雪兒將鳥藏入袖中,信鴿見不到光,便會老老實實呆中袖中不動,也不會出聲鳴叫。」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倒擔心小雪兒整日香噴噴的,萬一那信鴿不老實,撒了鳥屎在袖中,豈非變成了臭雪兒?」

 妙公主笑叱道:「這人居然在此時還能說笑!」與眾女望了一眼,心知伍封因為心有它事,便忘了遲遲之喪,竟又開始說笑起來。

 大凡這人一說笑,必是心情好轉。

 冬雪格格笑著,果然從袖中拿出一隻小鳥籠子,裡面有三隻信鴿安安分分地站著,不住地轉頭看著眾人。

 眾人不禁歡呼,伍封大喜,讚道:「小鹿兒心細得緊。嘿,小雪兒也不錯,當真能討人歡喜。」

 筆墨房中本來就有,葉柔找來了一塊黃帛,伍封見帛甚大,撕成兩顆,在一顆上匆匆寫下了幾十個字,拿過一隻信鴿來,將帛書捲好塞入鴿腿上的銅套中去,交給了鮑興。

 鮑興捧著信鴿,在院中將信鴿放了。那信鴿在頭頂打了個旋,向北飛去。

 伍封看著剩下的另一塊黃帛,又想起夫概的話,尋思了良久,再寫了一書,塞入銅管,道:「信鴿之時我不大懂,這帛書要送往萊夷,有沒有法子?」

 葉柔笑道:「柔兒在鴿上均作過標記。」她從籠中覓了只信鴿來,道:「這只鴿兒放出去便可飛到萊夷。」

 伍封一邊將帛書塞入鴿腿上的銅管,一邊道:「這信鴿之法,我們都不大懂,日後還要柔兒教一教雪兒她們,還有小興兒、小紅也該學學。」他在院中放了信鴿後回來,笑道:「剩下那隻信鴿怎好藏在小雪兒袖中,還是讓小興兒藏好罷。」

 鮑興接過了鳥籠塞入袖中,嘿嘿笑道:「公子說得是,小紅常說小人是臭男人,些許鳥屎她多半也不會在意。」

 這時小紅帶了一人進來,她先白了鮑興一眼,然後道:「公子,葉公府上有個人定要見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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