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其車三千,旂旐中央
第二日時,齊營中戰鼓齊鳴,三營士卒出動,整整齊齊立在原野上,擺成一個陣形。
勾踐、范蠡、文種見齊軍居然主動列陣搦戰,均感愕然,先登巢車細看齊軍陣形,見這陣法有些古怪。此陣三軍旌旗如海,呈雁行之陣勢,但絕非雁行陣,右軍是打著「田」字旗,左軍打著「鮑」字旗,各自比中軍靠前五十步,外方內圓,一看這兩軍是以防守為主的方圓之陣,戈影如林,長干如牆,果然十分嚴密。由於軍中旌旗奇多,也看不出內裡的奧秘來。
奇怪的是伍封的中軍,外形初看也似方圓之陣,細看卻不是,只見這外第一層是三圈步卒,而非方圓陣所用的戰車,外成圓形,三層長干疊立,如同三道厚牆。長干之間戈尖向外,就好像是個圓形的刺蝟一樣;步卒之後又有三圈箭手,布成方形,這是第二層。正中間是整整齊齊的兵車,重車靠外,輕車靠內。步卒和箭手以大旗為門,留了五條通道,使兵車可以由陣中直駛而出。這陣初看如同方圓陣,再看便知道是與方圓陣相反,是外圓內方。五條通道將陣形分為五塊,打五色之旗。
單看這殺氣騰騰的中軍,便能感覺到其中孕含著無窮無盡的變化。以勾踐、范蠡、文種之眼力,也看不出伍封的中軍所擺的是何陣形。
這時伍封一車上前,在陣前立著,靜等越軍迎出營寨。不多時,便見越軍營中旌旗展動,只聽人喊馬嘶,戰車轔轔,越軍一隊一隊地由營中出來,擺出了一個大陣。中間是越王勾踐的中軍,其右軍打著范蠡的旗號,與齊軍的左軍相對,越國左軍打著文種的旗號,與齊人的右軍相對。
伍封驅車上前道:「各位到齊地已久,何不早早退兵回去?如今你們被阻於龍口,眼見不數日便要入冬,三軍辛苦,犯了兵家之忌。」勾踐笑道:「兩軍交戰,勝敗尚在未知之數,寡人兵獵於齊,正值興濃,豈能輕易回去?」伍封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得罪大王了。在下這陣名曰五行之陣,威力無窮,攻守皆宜,各位須要小心。」驅車回陣。
勾踐看了齊陣許久,不知道該如何著手破陣。派小卒將范蠡、文種召來,議破陣之策。范蠡皺眉道:「龍伯此陣奧妙之極,恐怕內藏殺機,微臣可不知道破法。」勾棧道:「終不成就此不戰而退吧?」文種沉吟道:「臣倒有個想法,龍伯此陣雖奇,但我們可由其將著手。龍伯在中軍,右軍想是大司馬田盤,左軍必是左司馬鮑琴。微臣早已經探聽明白,田盤頗通兵法,但鮑琴原是個世家子弟,膽小懦弱,毫無軍中經驗,仗著其父鮑息之名,又得龍伯一力支持,才當上左司馬,統領士卒。我們人數比敵軍要多,大可以猛攻其左軍,只要擊退鮑琴,龍伯的中軍和田盤的右軍必是不救則退,我們三軍齊發,可以獲勝。」
勾踐點頭道:「此計甚好。」范蠡皺眉道:「臣總覺得沒那麼簡單,如果真是要攻其左軍,不如這麼做:我們的中軍右軍上前逼近,大王以三千弩卒壓住敵右軍,文大夫趁中右二軍上前時,引左軍饒到右側,先試一試敵人左軍,如果其真是不堪一擊,臣便揮動右軍配合強攻,二軍攻其一軍,以三敵一,可獲全功。就算龍伯有詐,文大夫引兵退回,有臣的右軍在,也不會因此亂了陣腳。」勾踐大喜道:「我們的弩卒天下無雙,三千神弩足以擋住萬人。相國十分仔細,如此最好。」
當下三軍整備,勾踐和范蠡的中軍右軍移前二十丈,文種果然引左軍繞道陣後向齊國左軍逼上來。他們左軍一動,田盤的右軍便稍有所動,意欲上前,卻被勾踐的弩卒勁矢齊發押住。
文種命步卒在前,以長干為牆,車兵跟隨,箭手在最後,用弓矢掩護,揮軍向齊左軍攻上來,大軍逼近,只見齊陣旗幟閃動,箭矢齊發。齊軍也是以步卒執長干在前,箭手在後,然後齊軍人數本就只及越軍之半,箭矢頗有不敵。
越軍前鋒步卒逼到左軍之前,正要揮戈殺入,猛地見齊軍干牆之後,無數長標飛刺出來。這長標是用長約三四丈的粗竹將頂上消尖,本是軍中士卒練力之用,因為使動不便,且竹竿一削便斷,是以從來無人用於戰事。但齊軍此時卻用長標為兵器,專刺越人步卒。越卒的長戈只有丈餘長,是以長標可刺到他們,他們卻刺不到齊人。
齊軍這標隊分成三列,一列刺出,大多長標便被削被折,是以只有一擊之用,一列刺出便退,另取長標,立時又另一列補上,三列循環,然而由於越軍猝不及防,大軍相擁不能後退,是以長標一閃一刺,越卒鮮血飛濺,被刺倒無數。如此連刺數輪,硬生生將越卒逼在面前,無法前進一步。
文種想不到伍封竟用此不入流的長標將他們阻住,怒氣上湧,讓步卒兩旁閃開,命車兵上前強行破陣。齊軍見車兵上前,旗門展動,盡數退開。還未布出新陣,越人的車兵已經長驅直入,直撞入陣,齊人稍亂。文種見狀大喜,遠遠向范蠡揮動長矛,范蠡見齊軍顯出敗像,立時摧動右軍跟上,與文種兩軍合為一軍,猛向齊左軍衝殺。
越軍車兵闖入陣中五六十步,但齊軍卻四下縮退在許多新土之堆後,車兵正欲四下掠擊,猛聽「轟」地一聲巨響,陣中忽然裂出一個大陷坑來,數十兵車跌撞而落,馬作悲鳴,人皆慘叫。原來這陷坑只有四五尺深,裡面卻倒貫著無數尖銳的竹刺,人馬跌入,大多被尖刺所傷。范蠡文種大驚,這戰場位於兩營之間,雙方士卒都每日觀望,齊人如果掘坑,越人必定看見,然而從來無人見齊人掘陷坑,是以范蠡文種也不知道這陷坑是何時挖出的。況且先前齊軍步卒往來奔跑於其上,也沒見人跌入陷坑去。
越軍前鋒兵車跌入陷坑,後面的也收勢不及,不時又兵車倒撞而入,後車押前車,更是傷亡慘重。忽聽一人大笑道:「哈哈!你們可中計了!」一乘兵車出來,車上一將手揮大斧,正是鮑興。
原來,伍封這左軍打著「鮑」字旗,卻並非由鮑琴領兵,而是由鮑興為將。先前兩軍佈陣之際,鮑興照伍封的預先吩咐,用大旗圍住,命士卒在陣中掘出大坑,士卒人多,坑又掘得不深,是以不到半個時辰就設好了陷坑。坑上用粗木巨竹鋪著,覆上厚席,蓋了些許土塵,頗能承重。鮑興故意讓少數士卒行走其上以掩人耳目,新挖的土便堆成土堆於兩旁,正好用來避箭。本來這陷坑之計不易掩人耳目,是以很少用於兩軍對戰之際,一般用於防止偷營劫寨,伍封卻知道勾踐、范蠡、文種三人精通兵略,越是奇計越難湊效,是以反其道而行之,用了個簡簡單單的陷坑之法,果然連范蠡和文種也大上其當。
鮑興驅車一出,率死士將越國車兵衝斷,這時兩旁擁出了無數齊兵,片刻間將陷坑內的越兵刺殺。越人見勢不妙,軍中稍亂。范蠡道:「文兄快退!」文種卻因己軍竟然被陷坑所傷,頗有些不甘心,忿怒道:「齊人兵少,我們若是……」,話未說完,便聽殺聲震天,一彪軍不知道由何處冒出來,足有萬餘人,打著「田」字之旗,為首的正是田盤。
鮑興田盤兩軍一擊,越人立時潰敗。范蠡和文種互視一眼,均知道上了伍封的大當。原來伍封猜到越軍會欺鮑琴無戰事經驗,必定先向左軍下手,是以除了讓鮑興在左軍,還讓田盤率大軍暗藏左軍之側,專等越人上鉤。而那打著「田」字旗的右軍,自然是虛多實少。
文種見己軍潰敗,連忙道:「快撤!快撤!」范蠡引軍後撤,文種率親衛斷後,可大軍暗陣形前進容易,後退便難,戰車步卒混雜,難以全速而走。此時鮑興一車閃上來,大喝道:「文種!」呼地一聲,大斧猛地劈落,也就是一斧,將文種的車右劈落車下不說,連一匹戰馬也被他一劈兩斷,鮮血濺了文種一身。
文種知道這人勇猛,此刻也無法再逃,只好揮矛與鮑興交戰。鮑興只劈了三斧,文種便不能敵,眼見要被鮑興一斧劈死,忽然身旁閃上一人,大殳猛揮,將鮑興的斧子格開,這人正是石朗假扮的「夫余寶」。
文種心內一喜,拔劍割斷了死馬的韁繩,扭轉馬頭,石朗用殳尖在馬股上輕刺,戰馬負痛,猛地馳了出去,將越卒也撞倒了十餘個。這時范蠡已經快退回本陣,見文種被困,又引士卒回來接應,正好接著文種。文種瞥眼回瞧,見石朗與鮑興激鬥甚緊。范蠡讚道:「文兄這個門客當真勇猛!」
文種嘆道:「中了龍伯之計,須請大王退兵,否則……」,一邊說,一邊與范蠡往中軍看去,二人臉色大變,原來勾踐的中軍早已經向伍封發動攻勢了。
原來,先前文種的戰兵衝入齊陣,由於齊陣旗幟太多,勾踐遠遠瞧著不知道虛實,心內大喜,以為文種已經攻破的敵方左軍。這時齊陣的中軍、右軍略亂,隱見旗幟移動,勾踐心道:「你們派人去援左軍,本陣便勢弱混亂了,此時不攻,更待何時?」連忙下令向伍封的中軍猛攻。
他的君子之卒十分勇猛,快捷無比,一聞號令,立時吶喊殺出,正奔伍封的本陣。越軍到了陣前,卻見伍封這陣形甚怪,似乎十分空蕩,處處疏隙漏洞,由前面可以一眼看到後面的營寨去。越人一路由越國出來,破吳敗魯,數敗齊軍,士卒經驗甚豐,一見對方空虛,自然是毫不遲疑,奮勇殺入。
勾踐正揮上軍而上,見己方精銳已經毫不費力殺入敵陣,心中大喜,暗笑道:「龍伯說得嘴響,原來這陣形只是個花架子,當不上用!」誰知道大隊上前,敵方陣中卻毫無異樣,根本未聽到廝殺之聲,也不見絲毫騷亂,先前衝入的千餘士卒便如泥牛入海一般,無聲無息便沒了。
勾踐心內大驚,此刻他的第二隊士卒又沖入了陣中,也如先前一隊那樣,片刻而沒。勾踐知道此陣古怪,連忙喝令撤退。他們大隊往後急退,忽聽敵陣吶喊,旗門展開,猛然有五隊車兵飛馳出來,分別是鮑琴、鮑笛、趙悅、摹獵和恆善引著,五隊沖絞而殺,將後面越人沖得四散。
越人畢竟善戰,雖然後退,但敵方一追上來,立時轉身迎戰。可越人一轉身,這五隊車兵便立時退回本陣,就像五條長蛇捕食一般,伸縮彈射快捷無比。這五隊一退,越人便轉身後撤,但越人一撤,這五隊車兵便立時閃出來。
伍封的整個中軍便如一隻大拳頭一般,越軍退時,五指便彈出抓扯,越軍不退,五指就收回。就這麼幾退幾擊,越軍傷亡無數,漸漸無法為戰,而那五隊車兵也離勾踐的兵車越來越近。勾踐大驚,尋思這麼幾退幾擊,按理說自己離齊兵越來越遠了,怎麼齊人這五支車隊總能追殺而上?回頭細看,臉上變色,原來伍封這整個五行之陣也漸漸追移上來。大凡兵陣之法,都是立而不動,勾踐從來不知道還有人能布好的整個大陣移動追殺的,心道:「這五行陣厲害無比,這麼下去,只怕我們的營寨也被他奪下來!」
此刻勾踐退兵不能脫困,進兵又無法再戰,兩軍交錯,越人弩卒怕傷了自己人,也不敢放箭。正焦急之時,幸好此刻范蠡文種率敗兵趕來相救,士卒橫插而下,才算將伍封這五行之陣暫時阻住,伍封下令止住追勢,勾踐等人才逃回營寨,越人撤入營中,在戰場上留下了無數屍體、兵器、車仗、旌旗。
伍封下令清點戰場,收兵回營。此戰越軍傷亡萬人以上,兵車損失一二百乘,是他們入齊以來最大的挫敗。齊營上下自然是歡騰鼓舞,人人欣喜。
大戰獲勝,免不了又要犒賞士卒、撫卹傷亡、清點俘獲,忙了半日,伍封入帳與齊平公飲宴,到晚間時,楚月兒回來,笑道:「夫君,月兒帶了個故人來。」伍封笑著起身,道:「想是大王來了?」
便聽帳外有人哈哈大笑,一人大踏步進來,正是楚惠王。楚惠王如今已有十九、二十歲,身材頗高,頦下稍有些鬍鬚,他並未穿王服,一身甲冑顯得十分威武,早已經不是昔日那充滿稚氣的少年了。帳中眾人盡皆起身,齊平公、鄭聲公、姬克都隨伍封出席,齊平公道:「大王遠來,寡人卻未能遠迎,好生失禮。」楚惠王笑道:「寡人是偷偷趕來,未讓姊姊通傳。」鄭聲公道:「寡人久慕大王,今日終能得見尊面,幸如之何!」
本來這列國之君相互稱謂是很有講究的,都是按爵位相稱,譬如齊是侯爵,鄭聲公便稱之為「齊侯」,鄭是伯爵,齊平公便稱之「鄭伯」。楚國只是子爵,然而其稱王已久,國勢又強,齊平公和鄭聲公便不好稱之為「楚子」,只好含含糊糊以「大王」稱之。
楚惠王道:「寡人今日才趕到軍中,先隨姊姊來拜訪各位,順便看看姊夫。聽聞今日姊夫大敗越人,正好趕來相賀。越人縱橫東南一境,如今遇到姊夫,算是遇上對頭了,哈哈!」伍封笑道:「這都是托各位的雄威,全靠士卒奮勇。大王今日趕來,我們聲勢更大了。」
齊平公請楚惠王入中間主席,楚惠王飲了一爵酒,道:「寡人因掛念姊夫,又想見見齊侯、鄭伯和燕世子,是以來稍坐一坐。葉公亡故,軍中無將,寡人不能久留。」伍封道:「葉公一生為將,征戰沙場,如今亡故了十分可惜。」
楚惠王嘆道:「是啊,此人雖然有些多疑,且心胸稍狹,但忠心為國,戰功卓越,算得上我楚國名將。」齊平公道:「眼下齊越鏖兵,大王親來相助,鄙邑感激不盡。」楚惠王道:「寡人助齊固然是因楚齊舊約,又欲報答姊夫,但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晉國。這一二百年來,列國之事大多因楚晉而然,中原列國或依晉、或附楚,戰事不斷。晉文公時晉強楚弱,楚莊王時晉弱楚強,此後晉楚相當。然而楚國因為吳人入侵,大受損害,晉國又因六卿之戰,以致君權旁落,如今晉楚都不如當日之強盛。晉人如今大軍東來,想是又興中原圖霸之念,自以為是列國之霸主,寡人怎能坐視?」
姬克道:「有強楚之千乘,晉人已經不足為慮。」伍封笑道:「晉人未必願意真地為越軍拚死作戰,我看他們也有觀望之意,越人一敗他們必然不戰而走,越人獲勝,晉人才會大軍驅動相擊,如今有大王親臨楚營,只須在軍中掛上王旗,晉人必不敢動。」楚惠王笑道:「姊夫的意思,是想讓我們楚軍牽制晉人,晉軍不動,我們便不動,晉軍若動,我們便擊之?」伍封點頭道:「正是如此,不僅是楚軍,鄭燕亦然。鄭軍對宋,燕軍對衛,均不必主動出擊。」此言正合楚惠王、鄭聲公、姬克心意,一起點頭。鄭聲公道:「宋人好生可惡,這些年欺凌我們鄭國,寡人正尋思興師伐之報仇。如今借楚齊之勢、龍伯之威,正好出這口氣。哼!」
其實也不僅是鄭宋之間有些仇怨,列國之間常有戰伐,時好時壞,情形複雜之極。當年晉國六卿之亂,齊、魯、衛、宋、鄭、中山相助范氏和中行氏,聯手抗晉。鄭因與宋有舊仇,興兵伐宋,擊敗了宋軍,齊衛正想救宋,不料宋人反投晉國。范氏、中行氏亡後,齊國伐宋以懲其叛,晉國伐衛、中山以報復其相助范氏和中行氏。中原征戰不休,其後齊景公死後國中內亂,自顧不暇,宋為晉伐鄭,晉又伐衛,宋人圍曹,鄭人相救而攻宋,宋仍滅了曹國。其後鄭圍宋之雍丘,被宋擊敗,宋再攻鄭,鄭國投晉求援,但晉人未發援軍,鄭國因此而恨晉。齊國又曾與魯國開戰,然後盟好結親。此中恩怨難以一語說明,總之今日為盟、明日為敵之事在列國間比比皆是。
楚惠王笑道:「寡人離楚之日,遣了大夫鐘建率一萬人到楚越邊境,對越人必有牽制。」伍封大喜道:「大王用兵高明,勾踐大軍在前征戰,最怕的是後方生亂,鐘大夫這一萬人足以讓勾踐頭痛欲裂,哈哈!」楚惠王起身道:「寡人也是這麼想,是了,寡人還要趕回軍中為葉公發喪,這便告辭。」眾人見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果然是大國之主的風範,連忙起身相送。楚惠王的親衛都在帳外,隨之護衛,眾人到了營門處分手,伍封讓魚兒取來一件銅網金甲送給楚惠王,道:「此甲是我和月兒使人特製,輕軟又能防禦刀箭,送給大王防身。」楚惠王喜道:「姊夫和姊姊有心。」伍封道:「大王此來,晉人和越人必然忌憚,眼下晉國四卿府中高手不少,絺疵、段規是智謀之士,豫讓高赫之輩都是一流好手,那顏不疑更是了得,他們若是入營行刺,十分難御,大王可要小心防範才是。」
楚惠王點頭道:「寡人知道,是以出入防衛甚嚴。」伍封細看著楚惠王的那些侍衛,雖然都是高大有力之輩,但也不覺有何特別的好手,想了想,將魚兒叫來,道:「魚兒,你帶十個男女鐵衛跟隨大王,權為我與楚營的聯絡使者,以便通傳軍情。」小聲對魚兒道:「你守在大王身邊,暫為親護,以防刺客。」又小聲對楚惠王道:「魚兒是我的義女,以她之能,遠勝高赫之輩,就算是豫讓行刺,一時也不能得手。」
本來他想讓石芸帶鐵衛保護楚惠王,但這麼一來,不免讓人覺得他瞧楚人不起,以楚人為弱,怕楚人不悅。遂以聯絡使者為藉口,但充作聯絡之使,石芸的身份又不大合適,只好讓魚兒去,她是自己的女兒,居中聯絡便最為合適。
楚惠王自然理解伍封的一番苦心。楚月兒帶鐵衛在楚營數日,楚惠王初到之時,楚月兒已經介紹過魚兒等諸班鐵衛,他知道魚兒的厲害,尋思這十一人抵得上三百侍衛之用,大喜道:「如此最好,有姊夫的女兒居中聯絡,對破越之事大有助益!哈哈!」
魚兒帶了鐵衛男女各五人跟著,隨楚惠王大隊而去,楚月兒怕路上又失,親自護送。眾人暗讚楚惠王大度信人,須知這貼身之人務要忠心,一般人絕不會用不瞭解的外人來隨身跟從。伍封讓魚兒帶鐵衛當聯絡使者,誰都知道是暫充侍衛之用,楚惠王欣然接受,連絲毫猜忌也沒有,可見他對伍封信任之極。
酒宴之後,伍封回到帳中,見旋波正坐在帳角發愣,或是在想什麼出神,以致連伍封進帳也不知道。伍封笑道:「波兒在想什麼?」旋波吃了一驚,臉上猛地赤紅,旋又變白,帳中火把並不甚明,伍封便沒注意到其臉色變化,旋波囁嚅道:「這個……波兒不好說。」伍封笑道:「你們女兒家的心思頗難懂,你說了我也未必明白。」
旋波連忙出帳為伍封打來水,服侍他盥洗,伍封洗了洗,問道:「波兒在軍中想是很悶吧?」旋波嘆了口氣,道:「本想為龍伯效力,可惜波兒沒本事,幫不上手。」伍封道:「話不能這麼說,在軍中無論幹什麼都是為國效力,庖人侍女與將佐並無不同,只是職司有異而已。而且你是越人,就算能幫上手,我也不能讓你去行傷害父母之國的事。其實你根本不必服侍我,大可以隨月兒四處走走。當初在絳都時,你不是天天與月兒閒逛,交了不少朋友麼?」旋波想起在絳都之事,微笑道:「波兒最快樂之際,便是在絳都了。」
伍封心思一動,想起一件事來,笑道:「要不這麼著,明日我帶你到晉營中去,見見故人?」旋波大喜道:「真的?」伍封道:「我怎會騙你?」這時楚月兒正好回來,伍封說起明日去晉營的事,楚月兒點頭道:「是該去瞧瞧,否則過幾天打仗,免不了兵戎相見。」
次日早間,伍封用飯之後,讓圉公陽在戰獲中挑了十匹駿馬,與楚月兒和旋波準備乘車出營,田盤趕來道:「龍伯這麼到晉營去是否太過冒險?萬一晉人加害如何是好?」伍封笑道:「晉國四卿自視甚高,我前往述舊,他們怎好意思加害?何況我和月兒在一起,別人想加害也很難得手。」他將駿馬用長繩系在車後,親自馭車,一車三人往晉營而去。
不多時到了晉國大營之前,伍封自報身份,晉軍營門的小卒飛跑入營報訊,過一會兒十餘人由營內擁出來。伍封見趙無恤、智瑤、韓虎、魏駒都出來相迎,三人也下了車。智瑤等人見伍封三人一車而來,大感詫異,智瑤道:「龍伯親來鄙營,未知有何要事?」伍封笑道:「在下記掛故人,特來拜訪。過些天兩軍交戰,勝負一分,恐怕再難見到了。」智瑤道:「智某還以為龍伯是來當說客的哩!」伍封失聲笑道:「在下若來當遊說之客,豈非太過小覷了各位故人?」智瑤道:「既是如此,龍伯請進。」
伍封將兵車交付小卒,三人隨智瑤等人入營,伍封心道:「晉國四卿仍是以智瑤居首,趙氏滅代之後,仍不及智氏勢大。智瑤不說請我們進營,趙、韓、魏三人便不敢擅專。」到了大帳之上,只見絺疵、豫讓、高赫、新稚穆子、段規、任章都在帳中,智瑤命擺上酒餚來,眾人分坐飲酒。伍封笑問:「魏公的姬妾未知在何帳?」魏駒愕然道:「龍伯怎知道在下帶了姬妾來?」伍封心道:「你是個好色之徒,身邊一日無女都難過,怎會獨居?」笑道:「魏公的性子與在下有些相似,以己推人,魏公若不帶姬妾來營中,便不是魏公了。」
魏駒哈哈大笑,道:「龍伯的確是在下的知己!不過這次除了在下,智伯、趙公、韓公都帶了姬妾來。」伍封道:「月兒和波兒在絳都時與各位的姬妾都有些交情,何不去看看故人?」韓虎點頭道:「甚好。」智瑤忙道:「我們也是月公主的故人,公主不如留在此帳。」
伍封怔了怔,旋及會意,智瑤這人頗為謹慎,他知道楚月兒勇猛,怕她到各人家眷帳中發難,以各人家眷為質,然後伍封憑此迫他們退兵。當下笑道:「也好,月兒便留在帳中,波兒代她去瞧瞧故人。」又對高赫道:「能否煩高兄陪一陪波兒。波兒生得十分美麗,又不識武技,萬一被粗魯士卒衝撞了,雙方面上殊不好看。」他說這話是為了打消智瑤等人的疑心,告訴他們旋波不懂武技,與楚月兒不同,大可放心。
智瑤等人看了看旋波,尋思伍封之言大有道理。眼下士卒離開妻子遠征,數十日未見過女人,旋波生得又十分美麗可愛,萬一有個不知好歹的士卒上前調笑,必惹伍封之怒,豈非平白生出禍端來?高赫看了看趙無恤,趙無恤點頭道:「高赫,你去給波兒姑娘帶路,如果她驚著了,我斬你的頭。」高赫起身,旋波笑吟吟向眾人告罪,隨高赫出帳。
韓虎笑道:「眼下齊晉為敵,龍伯三人一車而來,難道不怕我們晉人尋機加害?」伍封道:「在下與各位還算有些交情,特來拜訪故人,毫無惡意,各位怎會加害呢?再說晉人豈是卑鄙小人?」他最後這句讓帳中諸人大感高興,智瑤大笑道:「龍伯說的是。」
趙無恤呵呵笑道:「就算有人想加害龍伯,恐怕也無法得手。龍伯眼下是劍聖,連劍中聖人支離益也非龍伯對手,誰敢興加害之念?單是月公主便無人能敵。」智瑤本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自負劍術,換了早些年,肯定對趙無恤此言大為不悅。但他數年前便敗在伍封劍下,前些天又見了伍封與支離益的一戰,自知遠遠不及伍封,非其一合之將,點頭道:「智某以前也未料到龍伯之劍技還在支離益之上,是以好生耽心,怕龍伯傷在支離益劍下。那日見了龍伯與支離益這天下間兩大高手一戰,便知自己這輩子白練了劍,枉稱晉國第一。」他怕伍封傷在支離益劍下之語自然是假,伍封卻道:「在下與支離益一戰,累故人耽心,各位的關愛之心,在下好生感激。」他這話實是對趙無恤所說,謝他暗派新稚穆子通傳消息,勸他避戰的好意。
智瑤等人連聲客氣,趙無恤會意,微笑道:「我們也是多慮了。」韓虎嘆道:「當時越人上下都說龍伯必敗,早知道如此,那日我們便該與勾踐立個賭約,下重注在龍伯身上,豈非大大地賺勾踐一筆?」眾人忍不住大笑,魏駒道:「勾踐滅了吳國,北上以來,又得了許多小國之貢,我們原該借此賺他些來,就算賺幾個越女也好。」眾人又笑,伍封笑道:「既是如此,等在下退了越軍,各位又能保全性命,在下便向越人索要幾個越女,送給各位。」
智瑤皺眉道:「龍伯真有把握擊退越軍?勾踐、范蠡、文種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越軍又比齊人勢大,龍伯雖然連勝數次,要擊退越人怕不甚易。何況我們晉、宋、衛加起來有一千八百乘,決計不會坐觀。」伍封道:「眼下楚王親來助齊,楚軍千乘足以抵擋晉軍,雖然鄭不及宋,但燕軍曉勇,可敵衛軍,是以你們這一千八百乘不足為慮。」
趙無恤點頭道:「不論是晉宋衛、還是楚鄭燕,都無傷大局,關鍵還在齊越兩軍。齊勝,則楚鄭燕也勝,齊敗,則楚鄭燕也敗。楚軍既然不動,我們便以靜守觀變為佳。」智瑤嘆道:「勾踐多番派人來,請我們進軍相擊,都被我們推拖了,總這麼下去也不好。」伍封道:「如今一天比一天寒冷,再過數日便要立冬,智伯大可以冬日將至,軍中要準備冬衣、薪木為藉口,推拖些日子。不過以在下之見,晉人最好是退兵,否則戰事一起,各位想走恐怕也不能如意。如果在戰陣中有些傷損,在下便過意不去了。」
智瑤笑道:「不戰而退,焉有是理?」伍封道:「在下並非來遊說各位退兵,是以晉軍退與不退,全憑各位。今日宴飲敘的是私誼,日後我們便要戰陣相見,那是公事。在下不能因私廢公,是以戰場上撞見,決不會手下留情。有見於此,在下挑了快馬十匹,今日帶來送給各位,以備各位逃生之用。」
智瑤等人面面相覷,聽伍封的口氣,似乎齊人早有必勝之策,斷定越人必敗。趙無恤見伍封信心十足,忍不住問道:「齊軍只及越人半數,難道龍伯有了必勝之策?」伍封道:「越人新滅吳國,後方不寧,千里遠來,士卒疲憊,又不諳地形,如今連敗數陣,傷亡逾萬,士氣低落之至,各位都是高明之士,勝敗之數當一目瞭然。至於具體的退越之策,這是軍機大事,恕在下不能相告。」
伍封見智瑤等人忽地添了許多心事,遂向各人敬酒,這時旋波與高赫也回來,伍封起身道:「在下軍務繁忙,這便告辭。」眾人送三人出帳,伍封將十匹快馬送給他們,然後與楚月兒、旋波登車出營。
趙無恤追上來相送,伍封道:「無恤兄,你如果不想讓趙氏士卒多有傷損,可想個理由,將大軍後撤數里。」趙無恤道:「在下自有安排,龍伯費心了。」伍封順嘴問道:「令郎可好?」其實他早想問這句話,又怕惹人生疑,才會故意地這麼漫不經心提起。趙無恤道:「浣兒如燕兒般清秀,長高了不少,十分健壯,生性好動,頗有膂力,日後定是個將才。在下讓高赫教他劍術、張孟談教他文才,新稚穆子傳他兵法,日後或會成器。」
楚月兒笑道:「浣兒年記尚幼,便要學這麼多東西?」趙無恤道:「他是我趙氏嗣子,日後要接掌趙氏,非得智勇足備不可。」伍封尋思趙浣是自己兒子,多少應該有些力氣,便如田白那樣,笑道:「燕兒活波好動,無恤兄力氣不弱,浣兒自是與你們相似。是了,昨晚我在帳中寫了個功訣,最合小兒練之,無恤兄拿回去傳給浣兒,命他自小勤練,日後對劍術技擊都有莫大的好處。」趙無恤大喜道:「龍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所傳功訣必是神妙之法。不如就讓浣兒給龍伯當個弟子如何?」伍封由懷中取出一篇寫著巫氏功訣的竹簡給他,點頭道:「也行,只怕我無暇到晉國去教他。」趙無恤笑道:「龍伯是天子之師,天下間不知道多少人想拜龍伯為師。浣兒就算不能親得龍伯口授,單是龍伯之徒這名頭,日後足以名震晉國。」
伍封雖然仍稱趙無恤為「無恤兄」,表面上回覆了昔日的友情,但在內心深處,始終記著趙無恤刺殺任公子、累趙飛羽自殺的事,是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像當日在宋衛共禦敵軍時的信任之感。二人說了些話,伍封拱手告辭,驅車回營。
楚月兒笑道:「夫君今日往晉營一趟,一番言語,將智瑤他們都嚇得心驚,必損晉人士氣。智瑤他們就算原來有些戰意,如今多半不敢輕易動手了。」伍封笑道:「我今日便有這用意。晉人千乘非同小可,四家勇士又多,真的動起手來,我怕楚人吃虧。咦,自從由扶桑回來,便發覺月兒對兵法漸漸通曉,大有軍中宿將風範,委實難得。」楚月兒道:「是麼?我倒不覺得,或是因王姬之故吧。」伍封道:「是王姬教你兵法?」楚月兒道:「月兒可懶得去學,王姬研讀《孫子兵法》時,因無甚戰陣經驗,常常叫我去說一說我們以往的戰事,然後配合兵法細研,月兒在一旁聽著,或是不知不覺間學了些兵法道理。」伍封笑道:「王姬會讀兵書,月兒經驗豐富,加起來自然大有所獲。嗯,日後我抽空教你讀《孫子兵法》,對你必然大有好處。」楚月兒連忙搖頭,道:「月兒總隨夫君征戰,有你在旁,我學兵法何用?」伍封心道:「月兒心思單純,不喜歡詭詐,兵行詭道,大違其本性。這就是月兒獨特的可愛之處,他人不及。」遂打消了教楚月兒兵法的念頭。
楚月兒問旋波道:「波兒見過了魏公他們的姬妾?」旋波笑道:「都見過了,她們在軍中無所事事,好生煩悶,見了我去都十分高興。大多都是故人,不過魏公的姬妾並非原來所見,今日方才認識。」伍封笑道:「魏公頗好色,身邊的女子想是更換頻繁。」旋波道:「魏公好色,韓公愛財,絳都無人不知,而智伯、趙公都是精明能幹之士,韓魏兩家不如智趙二氏,想是與此有關。」伍封搖頭道:「這卻不然。韓魏雖然稍稍不及智趙,但韓虎、魏駒卻都是老奸劇滑的智士,他們不扮出這貪財好色的樣子,早就引智趙之忌,招來禍患了。各國大夫貴卿,就算真的貪財好色,也會裝出凜然正直的樣兒,但韓虎、魏駒卻處處宣揚,唯恐他人不知道自己貪財好色,正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才幹。這一點無恤兄便不如他們了,他為人精明強幹,一見便知,是以智瑤最為忌他。日後四卿如果有何爭執,肯定在智趙之間發生。」楚月兒和旋波都點頭道:「原來如此。」
回營之後不久,士卒來道:「越國來了個使臣,求見龍伯。」伍封讓士卒引他進帳,看時,原來是鹿郢。伍封喜道:「原來是小鹿。」鹿郢施禮道:「大王請師父明晚入越營赴宴。」伍封點頭道:「好,明日我便去。」鹿郢見他答應得十分爽快,不禁愕然。
鮑興在一旁道:「越人不比晉人,龍伯數敗其師,就怕勾踐不懷好意,席上加害。」伍封笑道:「勾踐若想害我,便不會派鹿郢來。」鮑興對鹿郢頗為氣惱,哼了聲,道:「說不定勾踐就是猜龍伯不會拒絕鹿郢,才會派他來。」伍封道:「小鹿身為王孫,勾踐如想害我,小鹿不可能不知道。小鹿自然會告訴我,勾踐也會這麼想,是以真有加害之意,便不會以小鹿為使。」鹿郢見伍封如此信任他,大受感動,其實如果鹿郢知道勾踐想害伍封,連自己也不知道會否洩露給伍封知道,伍封卻對他深信不疑,對他仍同在他府上之時一般。其實伍封心想:「就算小鹿不告訴我,但勾踐是個多疑之人,他斷不准小鹿會否洩露其謀,是以必不會派小鹿為使。既然小鹿為使,勾踐便無惡意。」鹿郢道:「小興兒放心,師父待我如同親子,我怎會加害?」
鹿郢走後,齊平公和田盤聞訊趕來,也勸伍封不要往越營去,以免有失。伍封道:「就算勾踐有意加害,我也不怕。我正想赴越營探探虛實,這麼名正言順赴宴最好不過。」齊平公道:「既是如此,明日便讓月兒陪你去,寡人便放心。」伍封搖頭道:「月兒去不得,雖然我料勾踐不會席上害我,但怕他是用調虎離山之計,使顏不疑入營行刺。」忽然心思一動:「勾踐請我赴宴,為何要在晚間?莫非他明晚趁我不在,有所圖謀?」
次日晚間,伍封獨自一人步行往越營去,到營門處時,勾踐帶著范蠡和文種相迎,見他獨自一人過來,勾踐笑道:「龍伯竟然連隨從也不帶,果然是膽色過人。」伍封也笑道:「大王又非想害我,在下何必帶人來混吃混喝?」勾踐哈哈大笑道:「龍伯請進。」伍封見他腰間的長劍甚是古樸,有些眼熟,不免多看了幾眼,勾踐笑道:「此乃夫差之佩劍,名曰『屬鏤』。」伍封心中一凜,當日夫差就是用這口劍賜死自己的父親伍子胥,後來又用此劍自殺,在常人眼中,此劍大為不詳。勾踐居然配此不詳之劍,顯是並不在意劍之吉凶。
伍封瞥見石朗正在文種身後,正眯著眼,一付誰也瞧不起的樣子。文種道:「此人是夫余夷人,不懂越語,齊語也不大懂,不知禮儀,龍伯勿怪。」伍封故作毫不在意,道:「嗯,這人在戰陣上見過,好生勇猛,被我刺傷了,原來還活著,」隨眾人入營,往大帳而去,到大帳中時,越國將佐大多已經在帳內,鹿郢帶著越將一齊起身向伍封施禮,伍封一一還禮,還特意與陳音打了招呼,鬧了好一陣,這才到勾踐安排在其身邊的座內坐下,兩個越女站在他身後,服侍他洗手之後,站在他身後。石朗也跟著文種入帳,坐在文種身後席上,看來他甚得文種器重,而且越營上下也都知道這人。伍封見顏不疑不在帳中,但在鹿郢之座的上首空了一席,想是顏不疑之座,心下生疑。
勾踐命人擺上酒宴,道:「鄙營之將佐大多在此,唯有不疑因有公幹,暫未能來。」伍封笑道:「王子不是想趁在下不在營中時,跑去行刺吧?」勾踐臉色變了變,道:「龍伯說笑了,怎會如此?」伍封漫不經心道:「這就好,在下就怕王子真去跑去鄙營,吃虧而回,在下這面上便有些過意不去。」
勾踐怔了怔,喚上歌舞來,便聽帳外絲竹響起,十二名越女舞蹈而入,口頌越曲。這些越女都是十六七歲,均生得相當秀美,纖腰長腿,歌舞俱佳。舞了一回,伍封大聲叫好,道:「越女之妙,果然與它國不同。」勾踐笑道:「原來龍伯喜歡越女,寡人便將她們送給龍伯好了。」伍封連忙搖頭道:「這個可不敢。」勾踐笑道:「難道龍伯怕月公主會見怪?」伍封道:「月兒倒不會見怪,但放在國君老丈人在營中,他見了定會不悅,恐這些越女分了我對妙公主的愛寵。」勾踐點頭道:「這也說得是。龍伯府中美女如雲,這些女孩兒也未必會放在眼裡。」
這時,伍封身後的越女又在他酒爵中斟滿了酒,伍封端起酒爵,笑道:「這卻未必,美色足以養目,令人心怡。」勾棧道:「北女豪爽、南女文秀,越女、楚女、吳女的確是與它處不同的。」伍封道:「昨日在下到晉營拜訪故人,魏公對越女倒是十分感興趣的。」勾踐怔了怔,道:「原來如此。來人,將這些女子帶往晉營,各送三人給智伯、趙公、魏公、韓公。」當下有人將這些女子帶了出去。
這種互送女子之事乃是列國常事,伍封也不以為意,心道:「勾踐倒是大方。」笑道:「大王說北女豪爽、南女文秀,其時南女也有豪爽的,譬如在下身後這條桑,便是豪爽女子,揮劍殺人連眉頭也不會皺。」條桑在背後格格笑道:「桑兒特意塗黑了面、劃粗了眉,想不到仍被龍伯認了出來。」伍封笑道:「你本是美貌女子,怎麼非要弄得醜樣些?難道你想在酒中下毒,又怕我有所提防,才不以真面目見人?」
勾踐忙道:「龍伯可誤會了,寡人毫無此意。是了,桑兒怎麼混到帳中來當侍女?」伍封道:「只因在下認識條桑,條桑又想害在下,是以條桑才會易容而至。」勾踐看了看條桑,怒道:「條桑!」條桑笑道:「龍伯猜得不錯,不過龍伯知道得已經遲了,龍伯所飲的酒中已經下了毒。」
帳中人盡皆吃驚,都看著勾踐。須知勾踐在帳中設宴相請伍封,本是件光明正大的事,伍封公然獨身前來,自是相信越人,如今竟有人在伍封酒中下毒,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些。這消息若傳出去,必惹天下人恥笑,都當越人無信無義。勾踐拍案喝道:「條桑你好大膽,竟然擅自加害寡人之客,快將解藥拿出來,若是龍伯有失,寡人必將你烹死在兩軍陣前!」條桑微笑道:「大王之命,條桑怎敢不聽?只可惜這毒名叫『無生水』,是計然先生研製的諸毒物之中最厲害的一種,中毒者先會渾身骨軟,數日之後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識、耳不能聽,成為廢人,偏又不會死。桑兒沒有解藥,也不知道有沒有解藥。」
伍封呵呵笑道:「條桑定是怕我某日殺了王子不疑,為免後患,是以不惜犯大王之威,寧死也要將在下先毒成廢人,為王子不疑除一後患。嗯,這肯定不是大王的主意,只怕王子也不知道。」勾踐長嘆道:「這可如何是好?來人,將條桑拿下來!」伍封連忙道:「條桑此舉是為了王子不疑之故,她一番情意,大王不可不知,也不用追究了。區區毒物怎傷得了我?我們權當沒事就成了。」
伍封此語也並不是騙人,只從與支離益一戰,大有所悟,他的吐納術和諸般武技已致巔峰,是以諸般毒物對他已經是毫無作用。那日被顏不疑設計,以「溫柔香」對付他時,他還略感昏暈,如今就算再有「溫柔香」濃過那日百倍,他也是毫無所感。先前他飲酒之時,覺得酒味有異,辨出毒物來,然而自身卻毫無異感,便知道自己已經是真正的百毒不侵了。
條桑驚道:「我倒不信這『無生水』也傷不了你。」伍封笑道:「在下此身能避百毒,當日你和王子用『溫柔香』來對付我,我只是想藉機探明你們的用意,才會裝著被你們迷倒。其實在下從未被你們毒倒過,否則怎能輕易走脫了?」條桑怔了怔,嘆道:「原來如此!」伍封道:「說起來也全靠你和王子不疑,在下才能聽到你們的許多機密事,呵呵,有些事只怕大王也沒我知道得多。」條桑知道他所指的是顏不疑加害王子無翳的事,臉上變色。
勾踐臉色鐵青,狠狠瞪了條桑一眼,笑對伍封道:「原來龍伯頗擅作偽!」伍封笑道:「在下這些年遇凶險無數,有時候不假扮一下,還真是不成。譬如昔日條桑她們在靈岩之上以毒箭射西施夫人,欲使我與夫差為仇,引起吳國內亂。在下為夫人避箭,背上中了一箭,也曾假裝中毒,故意讓吳句卑看見,這人見在下中毒欲死,才會急匆匆跑去報告葉公。葉公軍中無備,被在下偷偷混入軍中,脅他與吳國立約退兵。」
勾踐恍然道:「原來如此!當時寡人與葉公相約,誰知寡人大軍未發,葉公卻先退了去,原來這中間還有這些緣故。」伍封道:「在下提起此事,是想令大王記得條桑的功勞,她在吳國為間,好歹也曾為大王效力,大王看著在下的薄面,便不必理會她今日下毒之事了。」
帳中人心下感嘆,條桑數番傷害伍封,伍封仍然為她求情,可見這人的確是胸襟開闊、光明磊磊,正是大英雄之氣度風範,令人心折。
勾踐嘆道:「想不到龍伯會為她求情!」伍封笑道:「在下與大王這些日子都在軍中,舉目看去,全是些粗魯漢子,營中有幾個佳人走動,大娛耳目。是以大王留條桑一命,讓她在軍中走動也是件好事。」勾踐哈哈大笑,道:「怪不得龍伯常用女子為卒,原來其中還有這些道理!看來寡人日後要許可軍中將領帶家眷上陣了。」伍封道:「大王說笑了。軍中帶家眷之舉除了在下偶爾為之外,只怕便只有晉國四卿了,昨日在下到他們營中,見他們都帶了家眷。若非因此談起佳人,在下又怎會知道魏公喜歡越女?」
勾踐斥條桑退下去,點頭道:「原來龍伯到晉營去,談的也是美女佳人。」伍封笑道:「在下本想勸晉人退兵,但四卿意甚堅決,非要助越軍不可,在下也無可奈何。」勾踐眼中掠過一縷疑色,道:「原來如此。」尋思:「如果晉人未答應你什麼條件,你怎麼今日張口代晉人向我索要美女?」
勾踐心中另有所想,隨口道:「月公主是天下絕色,寡人原以為月公主也會隨來。」伍封道:「本來想帶月兒來拜見大王,可惜月兒也另有公幹,未能跟來。」勾踐嘆道:「可惜可惜。寡人與龍伯數番見面,卻都是敵非友,令人好生惋惜,其實寡人倒想與龍伯交個朋友。」伍封道:「大王若是退兵回越,我們便可以化敵為友了。」勾踐搖頭道:「寡人興師北上,雖有小挫,未損大局,怎可無功而還?如果龍伯能離開齊營,寡人甘願授江淮之地給龍伯立龍伯之國,為我越國之門戶。雖屬於越,但仍是自立一國。」伍封不悅道:「在下豈是如此無信無義之人,此事休提。」勾踐點頭道:「寡人知道龍伯多半不會答應,此言小覷了龍伯,龍伯勿怪。如此說來,我們之間始終要決戰一場,以定勝負?」伍封點頭道:「是。」
二人說得都十分決絕,越臣聽著都臉上變色。范蠡正想說幾句話以緩和氣氛,這時顏不疑掀帳進來,向勾踐施禮。伍封見他面色青白,左邊面上一大塊黑記,肌肉扭曲,想是支離益蛇劍中的奇毒所致,本來這人生得十分俊秀,但因此黑記之故,顯得非常難看和詭異。
勾踐看了顏不疑一眼,顏不疑微微搖頭,勾踐嘆了口氣,命他入座。伍封眼尖,見顏不疑坐下倒酒入爵之際,手微微一顫,濺出數滴於案上。伍封笑道:「王子與月兒動過手來?」顏不疑大吃一驚,道:「這個……龍伯怎麼知道?」伍封笑道:「王子臂上有傷,以王子的劍術,天下間能傷著只有在下和月兒。月兒心軟,劍法留有餘手,在下深知其劍術,嗯,王子想是傷在肩下兩寸三分處,創深也是兩寸三分。」顏不疑嘆了口氣,並未說話,不過看他臉色,眾人便知道伍封說得沒錯。
伍封皺眉道:「王子若是用『誅心之劍』,或可在月兒劍下過三五百招,就算不敵也能全身而退,決計不會受傷。」顏不疑嘆道:「自從見到劍中聖人支離益敗在龍伯劍下,在下便不敢用這『誅心之劍』了,萬一被月公主所破,在下怎能逃回?」伍封心道:「你見我能破支離益的『誅心之劍』,便以為我將此法教了月兒,才不敢用。」道:「在下營中防備森嚴,能夠保命逃回的,恐怕也只有王子才能做到,身手果然了不起,遠勝昔日。想是因王子吸了支離益小半氣血,功力大進之故。」顏不疑面色微變,沉默不語。
伍封笑道:「說也奇怪,王子好端端的,怎麼跑到鄙營中去了?」勾踐含含糊糊道:「不疑行事荒唐,既被月公主傷了,理當受此教訓,龍伯勿怪。」伍封道:「兩軍交戰,無所不用其極,大王遣王子不疑行刺或是另有所圖,這都是理所當然之事。」他隨口說這一句,勾踐卻想到其它,驚道:「龍伯莫非有入越營行刺寡人之念?」伍封道:「在下暫無此念,不過日後難說。」
氣氛正有些尷尬,帳外又進來一人,向勾踐施禮道:「大王,江淮吳地有消息傳來,吳民騷亂,到處燒糧掠城,十分難制。」勾踐大吃一驚,道:「這……這真是豈有此理!寡人必遣大軍將亂者剿殺。」伍封見那人甚是面熟,細看了幾眼,笑道:「原來是石圃大夫。石大夫在衛國為亂,事敗而逃,原來到了越國。咦,石大夫與晉國趙氏交好,為何不投趙而赴越?」石圃臉上變色,尷尬搖頭。
勾踐掃了石圃一眼,問伍封道:「原來龍伯認識石圃,閣下怎知道他與晉國趙氏交好?」伍封看他臉色,心道:「原來你不瞭解石圃的底細。」說道:「石圃是衛國公族,少年在晉為質,與趙無恤情若兄弟,此事很多人知道。」勾棧道:「晉國趙公可是個厲害人啊!」伍封聞他話裡有話,心道:「勾踐實是多疑,必是對石圃不投晉而投越生疑。」
石圃也由勾踐的話中聽出猜忌,不知道勾踐疑心的是他不去投趙無恤這強者,還是懷疑他與趙無恤有所勾結,投越另有所謀,石圃面帶驚慌之色,顏不疑道:「衛與晉齊之間關係複雜,石兄因衛國之事,不敢投晉而投越,也是理所當然。」勾踐點頭道:「嗯,石先生請坐!」
這時鹿郢上來向伍封敬酒,伍封飲完此爵,心想:「我與勾踐說話,連范相國和文種也不敢插言,想是因勾踐疑心奇重之故。小鹿敢向我敬酒,顏不疑敢隨便插言,看來勾踐也不能免俗,還是信任自己的親族多些。」心思一動,忽地有了主意,他向勾踐舉爵相敬,道:「大王忍辱負重,以弱小勝強大,滅吳而上,威震東方,在下對大王好生相敬。在下敬大王一爵!」敬完勾踐,又向范蠡、顏不疑、陳音敬酒,再向帳中其餘越人同敬一爵酒,唯獨未敬文種和鹿郢,鹿郢是徒弟,伍封自不可能向晚輩敬酒。
勾踐眼中有閃過疑色,尋思:「龍伯與文種雖然不算是好朋友,但多少也有些交往,當日他新婚,文種還曾去相賀。以龍伯的為人,就算是敵人也不會如此不與理踩,莫非他是故意為之?聽聞龍伯在鎮萊關下與文種獨飲說話,言笑甚歡,其後文種三萬大軍便兵敗而退,難道他們私底下有約,龍伯怕我見疑,故意不與他說話?這豈非是欲蓋彌彰?」
伍封心內暗笑,尋思勾踐雄才大略,堅忍勇決,文武兼資,的確是人中梟雄,唯一的弱處便是疑心太重。這或是與他的經歷有關,他由王為奴,由奴而王,寵辱皆巨,想是因此而對他人的提防多於信任,要對付越人,針對勾踐此項弱處自然是十分見效。
伍封敬完了酒,道:「大王,鄙軍有數十人被貴軍所擒,前日斗陣,貴軍也有二百餘人被俘,在下想將俘兵交換,大王以為如何?」勾踐點頭道:「這自然是好,唔,眼下戰事緊張,此事宜緩些天行之,過些時日再說。」伍封見他不允,大感愕然,轉念一想,心道:「勾踐必是怕我在俘卒中做手腳,看來這他對我們十分忌憚。」
嘆了口氣,起身告辭。勾踐帶人將他送出帳,到營門時分手,伍封獨自回營,回帳之後,楚月兒上來道:「夫君,先前顏不疑偷入營中,被我趕走了。」伍封問道:「他來行刺麼?」楚月兒道:「倒不大像。你離營之時,叫小陽、小刀分別到鄭燕二營去,後來小刀跑來,說有人偷入燕營,身法奇快,片刻便不見了。我猜必是顏不疑,還未及趕過去,便見他往我們中軍營來,被我擋住。這人身手比以前高明了倍餘,鬥了一二百招,好不容易才傷了他,將他趕跑。」
伍封道:「適才我見過他,被你傷了肩膊,好生氣沮。嗯,我讓小刀小陽到鄭燕二營,原是見勾踐請我夜間赴宴,怕越人趁我不在,另有詭計,想不到還真撞著。顏不疑往燕營去趕什麼?」楚月兒搖頭道:「這個顏不疑可沒有說。」伍封失聲笑道:「他自然不會說。」尋思:「聽說燕國司馬姬非與董門甚好,以前市南宜僚和徐乘還時時經由燕國往代國運財貨,全靠姬非從中保護。莫非顏不疑去燕營找姬非?」當下讓魚兒到燕營去,將姬克請來。
楚月兒來道:「高柴放了只信鴿來。」伍封取下鴿腿上了黃帛看了看,笑道:「我遣高柴帶了不少金帛到江淮的舊吳之地,煽動吳人,嫁禍文種,如今已經生效,呆得久了事情易洩露,正要讓他回來。」楚月兒道:「原來夫君在主城時與高柴說話,是安排這事。」伍封當下寫了一帛書,命高柴回萊夷去,讓楚月兒拿出去放信鴿。
過不多久,姬克趕了來,伍封讓人拿上酒來,請他在帳中坐下,問道:「在下有些事不明,想請教世子。」姬克連忙道:「不敢不敢,龍伯請指教。」伍封問道:「姬非對世子如何?」姬克愕然道:「姬非是家叔,與我自然是叔侄關係,感情尚好。」伍封道:「聽說令叔以前與董門交好,未知情況如何?」姬克怔了怔,道:「有這事?在下卻不知道。」伍封嘆了口氣,道:「這事自然是真的,原來世子不知道。本來在下也不疑他,那日我問起他與代人交往一事,他矢口否認,當時在下還以為弄錯了,後來越想越不對。其實他若是心中無鬼,大可以承認,這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必定要支吾相瞞?」
姬克沉吟片刻,道:「龍伯這麼一說,在下倒想起來。家叔這人其他尚好,但較愛財色,常常商營,其商車來往北地甚密,父君對此有些不悅。」伍封道:「如果只是商營,令尊又怎會不悅,其中只怕有些內情。」姬克嘆了口氣,道:「長輩之事,在下也不敢去理。不過在下曾聽母親說過,當年先君在世,最喜歡幼子,父君與家叔兄弟二人,家叔之寵勝過父君。先君亡故,曾有遺言要立家叔為君,後來群臣以為廢長立幼是取禍之道,視為亂命不聽,立了父君,家叔因此還鬧了許久的意見。不過父君對他甚是信任,許他掌大邑兵權,其後掌一國之兵,在下被立為世子後,才由家叔手上取回大部分兵權。」
伍封道:「世子可知道今日顏不疑曾去過燕營?」姬克大吃一驚道:「什麼?」伍封道:「顏不疑想必不是去行刺,否則世子就有些危險了。但無緣無故,顏不疑去燕營幹什麼?在下想來想去,對姬非便有些疑心。」姬克道:「龍伯是疑心家叔想加害在下,然後盡掌兵權,俟奪君位?」伍封道:「在下這些年周遊列國,見過不少這種為了權勢親族相殘的事,是以生疑。」
姬克道:「不會吧?如果家叔想這麼做,又真與顏不疑勾結,為何不讓顏不疑刺殺在下呢?」伍封道:「世子似乎還有幾個兄弟吧?」姬克道:「在下還有兄弟三人。」伍封道:「這就是了。世子如果被害,還有兄弟可以當世子,姬非加害世子也是無用。」姬克不解道:「如果在下仍然在生,家叔豈非更難嗣位?」伍封笑道:「這就難說了。如果姬非與越軍裡應外合,使我們齊、鄭、燕、楚四國聯軍大敗,勾踐得勢,滅了齊國,兵臨薊都。姬非便會仗越人之兵威,說燕伯派人援齊而致大敗,決策失當,而世子領兵這外,戰敗受辱,從而迫燕國群臣支持,逼燕伯和世子將君位交給他。」
姬克道:「這也大有可能。不過在下總有些不信,家叔待我甚好,在軍中無論大小事宜都處處聽我的,似乎並無逼害之念。」伍封道:「或是他想置身事外,做給人看,到時候燕軍敗了非他之責罷。只要他將我們的軍機透露給越人,戰時再弄點小動作,以此暗助越人便夠了。這或者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無論如何,此事得萬分小心才是。」
姬非道:「那該如何是好?」伍封沉吟片刻,微微笑道:「我有個法子試一試他,如果姬非並未私通越人,也不會委屈了他,如果他真的私通越人,便可立見真章,反能助我。」伍封又將田盤和鮑琴請來,說起懷疑姬非之事,二人都暗暗吃驚,田盤道:「這人若真地與越人勾結,這就大為不妙了。他是燕君之弟,我們又不能隨便處置他。」伍封笑道:「我有個辦法,正要與你們商議。明日始在下以伐薪備冬為由,命各營派小隊士卒外出砍柴,十抽其一,由各隊中陸續派千餘人出去,趕往淄水之南。其中若干隊將派往燕營附近,世子也讓姬非遣人砍柴,此人擅長用兵,若是有心為奸細,必會留心我軍一舉一動,在下密派士卒到淄水之南的事,定瞞不過他。」
田盤不解其意,問道:「龍伯之意只是想試一試姬非?」伍封搖頭道:「不然,我不僅要試探姬非,還要借姬非之口將消息傳給越人。勾踐為人多疑,雖不知道我的用意,但也會小心提防,得他調動兵革,我便有辦法了。」眾人商議了好一會,伍封道:「此事隱密之極,需準備數日,可不能洩露出去。嗯,請世子盡飲了十爵回營。」
姬非愕然道:「如此情形緊急,怎好飲酒?」伍封笑道:「姬非如果有心為亂,世子周圍必有其耳目。我將世子請來說話,他必有疑心。是以世子扶醉而回,只說是在下夜間無聊,請世子來飲酒解悶,世子飲醉回去,姬非便會放心,以為無甚緊要之事,否則世子怎會放心飲酒至醉?」姬克呵呵笑道:「龍伯言之有理。」姬克果然放心飲酒,他的酒量遠不及伍封,飲了六七爵早已經半醉,卻裝出十分醉的樣子,自回營中去了。
姬克走後,田盤和鮑琴卻留了下來,田盤道:「家父由臨淄傳來消息,眼下齊國元氣大傷,各地的士卒收集漸漸慢了,補充兵數一日難過一日,只怕再沒有多少士卒可由臨淄發來。」鮑琴道:「好在臨淄城中糧草輜重多年所集,暫且夠用,不過楚、鄭、燕三國之軍都用齊糧,最多也只能支持半年了。」
伍封皺眉道:「戰事勿須半年,糧草尚夠,只是我們士卒畢竟比越人少,而且不敵越人之勇,我們就算能將越人擊退,但要奪回琅琊,這四五萬士卒怎夠用?」尋思良久,道:「此事不可讓越人知道,我們須得定下計謀,掩人耳目。」向二人吩咐一陣,二人點頭離去。
楚月兒惶然來道:「夫君派到魯國打探師叔下落的士卒回來了,師叔果然帶兵來援,被越人埋伏打敗,失散於戰中,至今未回曲阜,不知下落。」伍封暗暗吃驚,雖耽心柳下惠的安危,口中卻道:「月兒勿驚,就算勾踐擒了大哥,必然也會好生相待,決不會加害,眼下放在二哥的三千中山鐵騎在營中,勾踐還要靠他們援手,不會得罪二哥。」楚月兒想了想,寬心道:「這也說得是,就算師叔在越營,勾踐也會待若上賓,以拉攏二哥。」伍封心道:「月兒心地善良,將人想得太好了。支離益若活著,勾踐或會如此,眼下支離益死了,二哥又深恨顏不疑,勾踐決計不會讓大哥在營中隨意走動,免他們兄弟聯手,離開越營。只怕是將大哥藏在一個隱密處,再故意放出些風聲,讓二哥投鼠忌器,不敢不助越人。」道:「唉,月兒的稱呼當真亂套了,大哥和二哥是嫡親兄弟,你卻一個稱師叔,一個稱二哥,換了別人必聽得一頭霧水。」楚月兒想想也是,忍不住格格笑起來。伍封沉吟片刻,道:「既然大哥多半已落入越人之手,我得去一趟越營打探消息,有機會便救大哥出來,再說動二哥里應外合,助我破越。」
楚月兒道:「越營防備之嚴似乎還勝過桓魋葉公的大營,雖然我們能憑行天之術混入越營,但要任意行走打探消息,必難瞞過越人。」伍封微笑道:「無妨,你忘了石朗在越營麼?」楚月兒道:「夫君想去將他換回來?」伍封點頭道:「正是。等我混入越營,當一次夫余寶,卻讓石朗回來,當幾天龍伯,哈哈!」他又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來,四人商議了好一陣,伍封道:「此事可這麼著,除了我們四人外,切不可再讓人知道,就算見了國君也暫不要說出去。」
忙了整夜,次日伍封睡到午後才起身,飯後在帳中議事,將齊平公、楚惠王、鄭聲公、姬克、姬非、游參都請來,道:「如今一日寒過一日,過幾日便要立冬,眼見戰事一時難歇,齊、楚、鄭、燕四營將士不免辛苦,我們需多伐薪柴乾草,以防風雪。我軍如此,越軍亦然,這幾日在下會每日往四周看看,打探一下越軍由何處取柴,或者可尋機退敵,數日之內,暫不議事,各位全力放在營中將士的禦寒之事上,此事十分要緊,不可不認真行之。恆善,你速趕回臨淄,請田相多搜美酒糧草禾草運來,以供眾軍之用。」
眾人都知道北地風烈寒甚,這些天還未入冬,眾人已覺有些難耐,帳中無火不行,再等數日入了冬,大雪紛飛,只怕更難應付了,是以伍封讓他們全力準備過冬之事,正合眾人心事。其實各營也早在準備此事,每日各派許多支小隊人馬伐薪割草。
眾人走後,伍封回到寢帳,卸下戰甲寶劍,披散了頭髮,楚月兒將連弩和短匕等物打個小包,系在伍封背上,又替伍封穿了幾件禦寒的厚衣在內,外面罩了身早已經準備好的越服,又用藥丸在伍封臉上擦了好一聲,準備停當看時,見伍封如同換了個人,變成個高大肥胖的黃面駝子,彷彿已是「夫余寶」的模樣了。只因事情十分機密,是以楚月兒親力而為,連旋波也不敢叫來。伍封將翡翠葫蘆注滿了酒掛在腰間,用外衣罩好。
等天黑後,伍封讓圉公陽、庖丁刀親守營門,以接應石朗,自己以行天之術悄悄飛到越人左營頂上。他飛得極高,是以越人即便抬頭看天,也不能在夜空中瞧見他。這越營十分嚴密,伍封在空中盤旋良久,始終覓不到能避開營中士卒耳目而降落之處,等過了三更,營中士卒稍稍懈怠,伍封好不容易覓了個機會,悄悄落下。才走出幾步,一隊巡哨越卒不知道由何處轉出來,見了他都打招呼:「夫余先生!」
伍封不知道石朗的寢帳在何處,心中一動,手垂腰間,用指抵開葫蘆口塞,悄悄將酒倒了些在身上,然後搖搖晃晃向這些士卒走去。
一個士卒問道:「這麼晚了,夫余先生在幹什麼?」為首的小將道:「呵呵,你怎麼說也沒用的,夫余先生不懂齊語和越語,只會夷語,除了夫余先生四個字外,別的都聽不懂。」伍封心道:「石朗在法子好,他不懂中原風俗,裝著什麼也聽不懂,扮夫余寶是最好不過。」蹣跚向他們走過去。
眾士卒聞到他滿身酒氣,那小將笑道:「夫余先生想是飲醉了,連自己的寢帳也找不到。」伍封口中嘰哩呱啦說了一陣扶桑話,手枕耳邊,扮了個睡覺的姿式。那小將道:「原來真是不知道回去,文大夫這幾天心情不好,夫余先生想是陪文大夫飲得多了些。」他叫了個小卒,讓他帶伍封回帳,笑道:「回去、睡覺、回去、睡覺!」指了指那小卒,也做了睡覺的姿式。
伍封「噢噢」連聲,不住點頭,裝著會意的樣子,隨那小卒而走。眾士卒在後哄笑,一人道:「這夫余先生倒也有趣。」伍封隨那小卒到了一處小小的寢帳邊,指著裡面道:「夫余先生,這便是你的寢帳。」伍封點頭在他肩上拍了拍,讓這小卒走了,這才掀帳進去,心道:「月兒這法子好,這些小卒都認不出我這假夫余寶來。」
入了帳,只見帳中一個小銅爐中生著火,火旁不遠處鋪著厚乾草,草上鋪著兩層厚葛席,上面堆著厚厚的犬皮被縟,卻不見石朗。伍封坐在火邊,取下翡翠葫蘆喝了幾口,尋思:「這麼晚了,石朗去了何處?」沒多時,便聽帳外腳步聲響,一人飛快走過來,伍封連忙藏身在帳門旁。
一人掀帳進來,正是石朗,伍封小聲道:「石朗。」石朗吃了一驚,急轉過身見到伍封,大喜道:「大神!」伍封道:「是我。」石朗叩頭道:「小人剛才悄悄到軍中備藏處偷了件鮮虞衣服,想明日潛到中山營中去瞧瞧,想不到大神來了。」
伍封將他扶起,二人坐在火旁說話,他們都是身手高明之士,如果有人走近遠遠便知,是以也無須太多防備,只是壓低嗓門小聲說話。
伍封問道:「你偷鮮虞衣服幹什麼?」石朗道:「小人在營中多日,隨文大夫四下走動,不僅是左營,連中軍、右營的四下佈置都十分清楚,唯有那中山軍營防備森嚴嚴,自從那日大神打敗了那個甚麼劍中聖人之後,中山君與王子不疑交惡,便下令不許越人入中山大營,連范相國和文大夫去都要中山君許可才行。小人想明日混入中山營中,瞧瞧他們的佈置。」
伍封讚道:「本來我只是想將你安排在文種身邊,以備今日之用,原來你還做不少功夫!」石朗被他一讚,甚是高興,笑道:「小人只是悶得無聊,才找些事做做。」伍封道:「你弄清了越營佈置,我便少費了許多功夫,中山營你便不用管了,你將營中佈置說給我聽聽。」石朗道:「是。」
他用松枝在地上畫著越營的位列,細細告訴伍封越軍三座營寨的詳細佈置,兵甲、輜重、營帳數目、每晚巡哨的人數甚至各將領的寢帳也十分清楚,伍封又驚又喜,道:「想不到你還有這本事,委實難得!」如果是圉公陽、庖丁刀當這細作,說不定比石朗弄得更清楚,但石朗是扶桑人,扶桑尚無兵法,也沒有中原各國的軍營佈置可學,石朗不懂任何兵法,卻能夠將懂得軍中之重、軍中之要,知道輕重主次,可說是極其難得的。伍封心道:「原來石朗生具將才,若能學些兵法,未必不如小寧兒。」看著石朗在地上所畫的越營佈置,嘆道:「勾踐好生謹慎,除了將六千君子之卒安置在王帳附近外,最可慮的便是這三千神弩兵。這三千弩兵位置極妙,處各營之中,四道通達,無論我們由何方來襲,必能片刻趕到營柵處放箭抵禦。就算我能破越人大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這三千弩兵的箭矢之下,傷亡必重。」
伍封問清了越營的佈置後,道:「今晚你便回去,我留在越營,是了,你能夠不動聲色混出營麼?」石朗笑道:「混進來不易,混出去卻不難,文種許我在營中任意行走,我由後門一去不回也成,守門士卒會以為我由前門進營了。」伍封見他身穿裘服,猜是文種所賜,問道:「文種對你好麼?」石朗道:「很好。」
原來,石朗在鎮萊關救下文種,護著他隨大軍逃走,然後服下楚月兒預先準備的藥丸,昏睡十日,人皆以為他傷重昏迷。文種派了兩個小卒服侍石朗,他是個仔細人,派人扮成齊卒到萊夷打聽,據說問了十餘個夫餘人,都說夫余貝的確有個兄弟叫夫余寶,從小不在族中,是個天生神力的黃面駝子。文種這才確信石朗的身份,尋思夫余貝死在伍封手裡,夫余族歸附伍封,另立族長,夫余寶找伍封報仇是理所當然之事,這才深信不疑。
石朗因不懂中原之俗,齊語又說得不好,乾脆裝著什麼都聽不懂,平日支支吾吾偶爾說幾句扶桑話,文種見他不懂越語,不怕他洩露了機密,對他反而放心,見他力大勇猛,便讓他當親隨,四下走動不加限制,本來勾踐、顏不疑對石朗還有些疑心,那日兩軍斗陣,石朗又由鮑興手上救了文種,連勾踐、顏不疑也都放心。文種稱他為「夫余先生」而不指姓道名,軍中士卒也都這麼叫。石朗每日用過早飯便到文種帳中相陪,文種去到何處他便跟著,無須任何人吩咐,也沒人阻止他,已成習慣。也正因為石朗裝作不懂中原言語,文種等人說話之時便毫無避忌,是以能知軍中之密。
伍封問道:「這幾越軍如何?」石朗道:「越軍數敗於大神手上,尤其是支離益之敗令越軍全軍震驚,士氣低落,眼下軍中傳說楚軍逼近楚越邊境,全軍皆驚,前幾日又傳來吳民造反的消息,據說吳民聲稱受越人無端欺壓,要文大夫回去為他們主持公道,勾踐甚怒。」伍封心道:「我使高柴到江淮之間煽動吳民,嫁禍文種,想不到效用如此之彰。咦,高柴所帶的人不多,又非吳越之人,怎麼突然間變得如此厲害?莫非這人天生是個用間的高手?」石朗道:「今日文大夫求見勾踐,但勾踐卻託辭不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文大夫甚是氣沮。」伍封道:「看來勾踐對文種的疑心不小。」
說了許久,伍封這才讓石朗回去,道:「小刀和小陽在營門等你,回去之後,你去找月兒,她自會將你假扮成我的樣子,你每日在營中露露面就成了,如此一來,便無人知道我不在營中。」石朗忙道:「小人是何等樣人,怎敢假冒大神?」伍封笑道:「這是我讓你扮了,你只管照做便成了。」
石朗將身上的裘服脫下來,伍封將自身的衣服換給他,想了想,將石朗偷來的鮮虞服穿在內裡,再罩上裘服,石朗換上伍封的衣服,叩頭出帳,自己設法混出越營,回齊營去不提。
伍封在帳中休息了一夜,將越營中的營帳佈置在心中記得亂熟。次日一早,兩個小卒入帳,服侍他盥洗用飯,絲毫未覺有異,伍封暗讚楚月兒這易容藥物之妙,飯後提著石朗的那條大殳往文種的帳中去,到了文種的帳外,只見士卒在外面守著,伍封也不理會,按石朗平日的方法,直接掀帳進去。
帳中除了文種之外,還有陳音,二人正說話,見伍封進來,都道:「夫余先生。」伍封點了點頭,站在一旁,閉目不語。文種和陳音也不理他,自行說話。
文種道:「話雖是這麼說,但王子不疑怎麼說也是大王之子,我們說話還是得有些分寸才是。」陳音道:「小將是實話實說,王子不疑生性殘忍,寡情薄義,他連其師祖都能殺,若讓他當太子,日後嗣為越王,吳越之民可就要大吃苦頭了。」文種道:「你當眾這麼說,大王和王子不疑必然不悅,王子不疑性狹,只怕會懷恨在心。」陳音道:「小將生為越臣,當忠於越事,其餘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文種嘆了口氣,道:「幸虧你這麼一鬧,大王便將立太子的事緩了下來。可惜大王昨日未許我入帳議事,否則陳將軍便不會被王子不疑趕出帳了。」陳音長嘆一聲,道:「大王眼下被王子不疑所惑,連文大夫這種老臣的話也不怎麼聽了,范相國說話每每被王子不疑打斷,委實無奈。」文種小聲道:「大王生性多疑,自從龍伯領兵相拒,我軍連敗數陣,大王忿怒心急,不免疑神疑鬼,王子和王孫是他的嫡親骨肉,自然覺得信得過些。」
伍封在一旁聽著,漸知大概,心道:「原來越國君臣之間開始起猜忌之心了。」忽聽腳步聲由遠處傳來,漸漸走近,這人腳步甚輕,似是一等一的高手逼近,伍封暗吃一驚:「必是顏不疑來了,這人甚是了得,不知道能否認出我來?」他的吐納之術已至極境,是以顏不疑遠遠過來便有所覺,但文種和陳音就沒這些本事,不知道顏不疑已至,仍在說話。按理說,顏不疑走過來,帳外的士卒理當會施禮稱呼,但帳外卻靜悄情的,想是士卒被顏不疑止住不許說話。
伍封心道:「文種和陳兄說話,顏不疑有意偷聽,是否該提醒文種二人?」但他此刻是「夫余寶」,當聽不懂二人的說話,不知道他們議論顏不疑,所以就算不能顯得太過緊張,當下囈囈啊啊說了幾句扶桑話,手指帳外,文種和陳音愕然瞧著他,陳音道:「夫余先生說什麼?」文種道:「似乎是帳外有人來了。」
這時便聽顏不疑冷笑一聲,掀帳進來,道:「原來文大夫和陳將軍在說話,我道是誰有這麼大膽子,敢胡言亂語,背後議人是非?」文種哼了一聲,道:「想不到王子竟然學小人之舉,在帳外偷聽。」他機警過人,既然帳外士卒見了顏不疑連一聲「王子」也不稱呼,必然是被顏不疑有意制止,顏不疑這麼做的目的無非是偷聽而已。
顏不疑也沒否認,掃了伍封一眼,道:「這個夫余寶好生了得,居然知道我在帳外!」伍封與顏不疑交手多次,知道這人厲害,耽心被他認出來,閉目不語。
陳音道:「王子身份尊貴,怎麼會幹這種事?」顏不疑道:「在下本來是找文大夫,有事相商,但聽二位在帳內大發議論,不忍打斷你們話頭,是以略等一等。」文種問道:「王子此來,有何事相商?」顏不疑搖了搖頭,道:「聽了二位之言,在下知道有些事是無法商議的,是以不說也罷,在下告辭!」轉身甩帳而去。
文種面色甚是不虞,陳音哼了一聲,道:「文大夫瞧瞧,像這樣的人,哪有半分嗣王的氣度?」文種嘆道:「陳將軍為人忠厚,嫉惡如仇,只是這件事切不可再說了,免得惹王子不疑之怒。」陳音搖了搖頭,垂頭不語。
伍封心感奇怪,這顏不疑雖然為人陰狠,卻也是自重身份,怎麼眼下變成這樣子?難道是因為吸了支離益的部分精氣以致性情大變?支離益氣派甚大,顏不疑就算吸了其精氣,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子。正疑或時,聽文種道:「其實王子不疑本來也不是這樣的人,自從他殺了支離益,激得柳下跖大怒,眾軍對他甚為不齒,再加上他面容被毒液所毀,形如鬼魅,才會性子大變。以前人見了他叫一聲『王子』,甚是尊重,眼下人見了他,卻暗有鄙夷之意,他怎會不知?是以所行所思不免偏激,若是以才幹而論,王子不疑倒是個出色的人才。大王使他掌全軍糧草輜重,他打理得井井有條。」
陳音道:「小將覺得這太子之選,除了王孫鹿郢,他人均不足道。本來王子無翳還算不錯,人雖然懦弱了些,也無甚才幹,卻不會惹事,可惜被王子不疑所害,被廢黜了。」文種道:「王子無翳真是被王子不疑所害?」陳音點頭道:「是啊,小將以為王子無翳派人行刺之事大有可疑,其中大有弊處。一是王子無翳就算奇蠢無比,也不會趁支離益在王子不疑身邊時行刺;二是王子不疑傷得古怪,以他的身手,除了龍伯等寥寥數人外,尋常的劍手怎傷得了他?」
文種點頭道:「我也有此疑處,可惜無證無據。陳將軍,這事可不能在大王面前說出來,以免……」,陳音嘆道:「昨日小將已經在大王面前說了,大王面色大變,王子不疑才會將小將逐出大帳。」文種吃了一驚,道:「此事大為不妙。嗯,陳將軍,你即刻率三百士卒往徐州去,就說奉我之令,伐木造投石車,切不可再留營中。」他走到案前,取了面令牌交給陳音。
陳音伸手接過令牌,愕然道:「怎麼?難道王子不疑會殺我不成?」文種道:「王子無翳之事,以大王之智怎會不生疑心?但大王雖疑,卻要依仗王子不疑、支離益和王孫鹿郢三人,是以含含糊糊隱忍不說,只將王子無翳廢黜了事,名義上雖廢黜了,卻讓他在宮中走動,日後回去,大王說不定有其它安排。陳將軍將這事捅出來,這便迫得大王要在此事上作一決斷,眼下軍情緊急,大王正要王子不疑和王孫鹿郢相助,只好被迫放棄王子無翳,王子無翳終是大王之子,是以大王決不會忍心殺他,唯有說是你陳將軍胡言亂語。然而大王和王子不疑怕陳將軍將此事在軍中說出來,大挫士氣,是以陳將軍若在軍中,十分凶險。」
陳音怔了怔,嘆道:「小將沒想過這麼多。」文種道:「本來我早想派你去造投石車,但此車費時,上次造的幾乘全被龍伯毀了,原以為齊軍旦夕可破,如今看來,只怕破齊不易,為長久之計,這投石車仍需打造。」陳音點了點頭,道:「唉,小將若走了,大王必會怪罪文大夫。」文種道:「陳將軍無須耽心,文某雖然不才,好歹與大王是患難之交,何況文某頂撞大王也不是一二次了,大王偶爾生怒,卻始終不會對文某有所猜忌。陳將軍不是越人,在國中根基不穩,與文某不同。」陳音面色沉重,點了點頭,告辭出帳。文種看著陳音的背影,長嘆了一聲,眼露擔憂之色。
文種將陳音送到門口,卻不再坐下,只是來回走動,聽起腳步輕重不一,伍封便知道他十分煩燥。文種來回走動,終是不放心,掛劍出帳,伍封連忙跟了出去。才出帳中,便見顏不疑率一小隊士卒飛跑而過,文種臉色大變,道:「王子!王子!」顏不疑並不回頭,伍封看其方位,正是石朗告訴他陳音寢帳的方位。
文種忙道:「不好,夫余先生,快去救陳將軍,快去快去!」伍封愕然,心道:「難道顏不疑敢公然殺了陳音?」文種以為他不懂其語,大聲道:「陳音、陳音,救他來!」同時向陳音的寢帳急奔過去。
伍封這才會意,急閃過去,由文種身旁掠過,趕往陳音的寢帳,才到帳門口,卻見顏不疑施施然由帳內出來,一手提劍,另一手提著的赫然是陳音的人頭。伍封又驚又怒,他周遊列國,見慣了爭鬥之事,但爭鬥雙方大都是底下勾心鬥角,表面上卻還哼哼哈哈過得去,很少如同越國這麼明槍明刀、從表面上就涇渭分明的。伍封心中大痛:「陳兄投奔越國是因我之故,想不到竟死在越人手上!」忿怒之下,大吼一聲,舉起大殳向顏不疑當頭砸下去。
顏不疑本來不怕這「夫余寶」,因此見他趕上來也並不在意,誰知道被他一吼,嚇了一大跳,眼見伍封一殳砸下,驚道:「幹什麼?」揮劍向伍封刺來。伍封急閃之時,心如電轉:「此刻我是夫余寶!」故意放慢身形,讓顏不疑的長劍由他脅下擦過去。伍封深恨這顏不疑,手上大殳不停,見顏不疑偏身閃躲時,殳尖在顏不疑臂上擦過,在顏不疑臂上劃了道口子。
顏不疑又驚又怒,想不到竟會被面前這黃面駝子傷了,怒道:「好個犯上作亂的東西,我要殺了你!」揮劍猛刺,猛地一口劍由側旁伸過來,便聽噹的一聲,雙劍相擊,火星綻開。伍封看這人時,正是范蠡。范蠡劍術雖高,卻遠非顏不疑之敵,被顏不疑劍上勁力震退了數步。
顏不疑又揮劍向伍封刺下,這時文種閃到伍封身前擋住,大喝一聲:「住手!」顏不疑見文種滿臉正氣,不自禁地心中一凜,停下了劍。
范蠡連忙扔劍上前,雙手抱住顏不疑的右臂,道:「王子息怒,可不能亂殺自己人!」顏不疑怒道:「是這駝子先傷了我!」范蠡道:「夫余先生是個粗人,他不懂中原規矩,王子怎能與他一般見識。這種勇將十分難得,眼下軍中還得用人。」顏不疑心道:「文種一力維護這駝子,今日若要殺他,只怕先要殺文種才是。」斜著眼看著伍封,哼道:「這駝子武技不弱啊,有他在旁,怪不得文大夫如此大膽!」
文種怒道:「文某向來如此!」范蠡知道顏不疑的性子,道:「夫余先生的武技怎比得上王子?他是突然出手,王子毫沒防備,才會傷了,真要動起手來,夫余先生怎敵得過王子?先前王子倉猝一劍,幾乎就殺了他,由此可見武技之高下。」顏不疑心下漸平,將劍插入鞘中,道:「哼,在下怎會與這渾人一般見識!今日看在相國和文大夫面上,放過此人。日後再有此事,在下決不容情!」轉身要走。
文種怒喝道:「王子擅殺大將,是何道理?」顏不疑道:「陳音欲要作亂,帶兵逃走,在下殺了他以正軍紀!」文種道:「誰說他想作亂?陳將軍是文某部將,文某是派他帶三百人趕往徐州,打造投石車!」顏不疑道:「是麼?這個在下怎知道?」文種大怒,道:「陳音是我軍大將,王子卻不問實情、擅自殺了他,豈非太過分了些?」范蠡嘆了口氣,道:「王子此舉的確太過孟浪了。陳將軍有大功於國,就算有過,王子也該稟明大王,由大王處置。軍有軍令,國有國法,怎能私下用刑?」文種道:「正是!」
顏不疑道:「哼,這人……」,便聽勾踐遠遠喝道:「這個畜牲,又幹了什麼來?」眾人看去,只見勾踐由鹿郢扶著,氣哈哈飛趕過來。
眾人一起向勾踐施道,口稱「大王」。勾踐一眼瞥見顏不疑手中扔提著陳音的人頭,怒道:「不疑,我讓你招陳音入帳說話,你……你怎殺了他?」顏不疑道:「父王,陳音在軍中造謠,擾亂軍心在先,如今要帶士卒出營,兒臣跑來阻止,他卻出言不遜,不殺不足以整肅軍紀!」文種道:「大王,臣見兩軍久持不下,故派陳音率人往徐州,伐巨木以打造投石車,用來破齊,誰知陳音還未動發,王子便趕來殺了他。」
勾踐見文種眼內噴火,悄悄向周圍掃了一圈,見周圍將士臉上都透著憤憤不平之色,陳音的那些親兵更是滿臉悲忿,勾踐立時捶胸大哭,道:「天啦!我勾踐怎生了這麼個混帳的東西出來!陳將軍,陳將軍!」他掙脫鹿郢,蹣跚向顏不疑奔去,奔去數步,一跤跌倒,卻不急於起來,連爬帶跌,由顏不疑手中搶過陳音的首級,抱在懷中大哭不止。
勾踐哭了良久,道:「陳將軍有大功於國,今日竟然被這畜牲殺了,寡人日後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他?陳將軍,寡人要殺了不疑這畜牲為你報仇!」他緩緩起身,由腰間將長劍拔出來,指著顏不疑道:「不疑,你……你過來!」顏不疑惶然道:「父王?!」勾踐喝道:「寡人叫你過來!」顏不疑垂頭道:「是!」緩緩走過去。
勾棧道:「你縱有天大理由,也不能擅殺軍中大將,若是人人像你,還打什麼仗?」他嘮嘮叨叨將顏不疑一頓臭罵,眾將士見勾踐滿臉老淚縱橫,均大受感動。伍封暗瞥著勾踐,心道:「想不到勾踐還會這一套本事,怪不得當年能夠瞞過夫差和伯嚭,留下一條命復國!你真要殺顏不疑時,早就一劍刺下去了,這麼耽擱下去,擺明了是等人為顏不疑求情。哼!」
勾踐這番做作,雖能瞞過士卒,卻連伍封也瞞不過,怎瞞得過范蠡文種等政事老手?這時鹿郢上前抱著勾踐握劍的手臂,跪下道:「王爺爺手下留情!」范蠡上前道:「大王,王子固然是有過,然而他是大王嫡子,不好加以兵刃,大王不如饒他一命,另作處置。」勾踐哭道:「寡人若饒過他,軍中將士怎能心服?」文種長嘆一聲,道:「相國說得是。」
勾踐哭道:「縱算各位為這畜牲求情,寡人怎忍心陳將軍含恨而沒?陳將軍,不疑是寡人之子,說起來是寡人對你不住,不如寡人以命相謝。」揮劍向頸上刎去,劍到嗓邊停住。其實他右臂被鹿郢抱住,鹿郢的力氣比他大得多,本來是難以撼動,鹿郢卻輕輕放手,等劍到勾踐嗓邊時才扯住,使周圍人看起來,好像勾踐真的是要自刎,被鹿郢死命抱住一樣。
周圍眾將士跪倒在地,大聲道:「大王!」伍封也隨眾跪倒,鹿郢與勾踐的力氣他深知其詳,尋思:「小鹿兒隨勾踐日久,這做偽的本事學得甚好!嗯,當年他在我府中時,裝成個不善言語的木訥人,連柔兒都瞞過,本就善長此道。」
文種卻沒看出其中的奧妙,以為勾踐真的要自殺,連忙跪倒道:「大王萬金之軀,怎能輕易赴死,大王珍重!」范蠡上前由勾踐手上輕輕取下長劍,道:「大王是一國之重、全軍之柱石,如有絲毫傷損,軍中必亂,到時候龍伯大軍來襲,只怕我們近十萬大軍都是喪於龍伯之手。微臣有個主意,陳將軍死於軍中,其實也是亡於國事,理當重賞其妻子,然後在軍中為他設帳相祭。王子犯了大過,理合懲罰,便讓王子權當陳將軍後輩,為之戴孝,執侄輩之禮守帳七日,以慰陳將軍在天之靈。眼下軍中正需用人,王子是我們軍中第一勇將,也不能輕棄,便許他戴罪立功。大王以為如何?」文種道:「相國此議甚好。」
勾踐長嘆一聲,道:「便這麼著。陳將軍為國殉難,妻子賜千金,寡人知道陳將軍府後有山,甚巍峨,自今日始便名之陳音山,以告我越人世世代代記住陳將軍制金戈、造神弩、使我越軍強於天下之功!」眾將士都伏拜道:「大王英明!」
伍封心道:「勾踐好生了得,竟將這混亂局面一舉扭轉來!尤其這將山命名為陳音山之事,設想甚奇!換了我便想不出這法子。」
勾踐見眾將士心意已平,這才命人收斂陳音的屍體、設靈帳致祭不提。伍封隨文種為此忙了一日,晚間才回寢帳,隨便用了些飯,氣憤憤躺下,腦中總想著昔日在易關與陳音初識的情形,心道:「陳音好端端被顏不疑所殺,此仇不可不報。」
這麼想著,再也睡不著,悄悄起身,在帳門口聽了聽外面的聲響,潛出了帳,向中軍大營摸過去。他身手高明,一路上十分小心,避開巡哨士卒的耳目,入了中軍大營,正想往顏不疑寢帳去時,恰見顏不疑隨一個小卒匆匆往勾踐的大帳走去。伍封心思一動,遠遠跟上去,見顏不疑入了勾踐的大帳,伍封避過帳前的士卒,轉到了大帳之後,往上躍起,伏身帳頂,用手指在帳頂上輕輕捏出一個小洞,往下看去。本來他身軀甚重,但如今技臻化境,伏在帳上如同細羽一般,是以帳內人毫無所覺。
帳內只有勾踐、顏不疑、鹿郢三人,正在說話。
勾踐責罵顏不疑道:「不疑今日之事好生孟浪,差點惹得營中兵變,行事太過荒唐。」顏不疑嘆了口氣,道:「父王,兒臣是不得已而為之。陳音說話不知避忌,這些天在營中胡說八道挫損士氣不說,還暗中與龍伯勾結,為文種與龍伯之間傳遞消息,有通敵之意。若不及早殺了,早晚會將數萬越人害死在此地。」鹿郢皺眉道:「父親怎知道陳音有通敵之意?」
顏不疑道:「陳音與龍伯是舊相識,這是眾所周知的事。當年陳音投越,還是龍伯所薦。其實天下人大多知道越國遲早要伐吳,龍伯以吳國齊國為重,為何會將這制兵器的高手薦往敵國?或者是故意為之,使陳音為日後內應。此後我們與龍伯交戰多次,每每受挫又是何故?這不是父王不敵龍伯之智,而是因內有奸細之故。」
勾踐聞言點頭道:「此言也頗有道理。」顏不疑道:「當初在鎮萊關時,陳音被擒,龍伯將他放了,過幾日龍伯便與文種私下約談,或者就是陳音在中間串通……」,鹿郢道:「師父與文大夫在關前當眾飲酒說話,算不上私下約談吧?」顏不疑搖頭道:「小鹿與龍伯、文種接觸這麼多,當知二人都是天下智士,這正是他們有意所為。當著兩軍士卒飲酒說話,誰能聽見他們說什麼?其後文種敗陣而逃,難道他三萬士卒真的打不過龍伯那千餘人,說出來誰信?如果是尋常人為將,敗了還好說,文種是有名的智將,居然也敗得這麼慘,我是怎麼也不會相信其中沒有隱情的。」
鹿郢道:「既然如此,師父在戰陣之上為何對文大夫毫不留情,揮戟便殺,好在那只是個替身,若真是文大夫,只怕已經亡於師父之手。由此可見,師父與文大夫之間並無勾結。」顏不疑嘆道:「這正是二人的狡猾處。龍伯這人的性子你我深知,他生性愛才,頗重舊情,與文種雖無深交,卻也不是見面就要殺的仇人。如果龍伯碰到文種,想必會生擒勸降,怎會一戟殺了?這必是文種預先告之,龍伯才會斷然殺了那替身,掩人耳目,想不到欲蓋彌彰,露出破綻。」
伍封在帳頂聽見,心道:「我殺那替身的確是要掩人耳目,不過是為了石朗之故,想不到你倒想到它處去。」便聽勾棧道:「前日龍伯向眾人敬酒,唯獨不理會文種,恐怕也是欲蓋彌彰。」
顏不疑道:「文種在鎮萊關下,三番數次派人往江淮舊吳之地,以為父王不知道。如今吳民作亂,偏要文種去說服,便可知道文種之意,乃是江淮。我們在龍口數番失敗,敗得好生古怪。譬如父王派范蠡文種偷襲臨淄,龍伯怎麼知道?他說是大鷹洩露了越軍行蹤,這藉口牽強之極。陳音上次又被擒下,龍伯口稱要換俘卒,卻預先將他放了,這哪裡是換俘的規矩?只怕我們的軍情陳音早就告訴了龍伯吧!這幾日文種與陳音常常私下密談,昨日被我撞上去,聽見他們在背後出言不遜,儘是些不臣之言。是以兒臣以為要當機立斷,先殺陳音,剪文種一臂,然後再想法子對付文種,免得他謀反,否則我們的大軍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伍封心道:「顏不疑算是個聰明人,居然推算得頭頭是道,其中一半是我的離間之計,另一半純屬是我無意為之,卻被他串在一起,弄得文種處處惹人生疑。」
聽見顏不疑這麼一番說辭,勾踐不住點頭,鹿郢默然不語,雖然他仍相信文種不是通敵之人,但顏不疑說得甚有道理,一時無法辯駁。
勾踐沉吟道:「文種私通龍伯之事,似乎有之,但要說他欲謀反加害寡人,寡人總有些不大相信。」顏不疑道:「兒臣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加害父王,但他帶部卒南下江淮、擁兵自重,逼父王賜他吳伯吳子之爵卻是大有可能。父王滅吳之後,未封賞舊臣,不要說文種,只怕范蠡也甚為不悅哩!」勾踐緩緩道:「不管文種心意如何,這人胸懷奇策,就算不為惡,也讓寡人心忌。」
顏不疑道:「既是如此,兒臣便去將文種殺了,以絕後患。」勾踐搖頭道:「這事寡人再思之數日,何況要殺文種,何用你動手?」鹿郢忙道:「眼下文大夫執掌左軍,若被殺戮,軍心必然大壞。」顏不疑道:「有父王親在軍中,死一二將何奇?軍心雖然稍損,總好過禍起蕭牆之內。唯一可慮者便是范蠡。此人總是與文種一唱一和,也未必靠得住。」勾踐搖頭道:「范相國不會的,寡人深知其性,決非通敵謀亂之輩。」
顏不疑道:「這幾日燕營姬非傳來消息,說龍伯派人外出伐薪備冬,密遣了千餘士卒往淄水之南,未知是何用意。若非為接應文種,便是另有他謀。」伍封心道:「果然如此,這姬非真是奸細。」
勾踐沉吟道:「龍伯詭計多端,須要小心。小鹿,你猜你師父此舉是何用意?」小鹿道:「師父用兵神鬼難測,這千餘人或是欲偷襲江淮,斷我們歸路,或是欲繞襲後營,前後夾擊。」勾踐點頭道:「都有可能,不過這千餘人太少,龍伯如無接應,難以成事。如果他要偷襲江淮,便要聯絡魯人。魯人新敗,未必敢派兵。不過,如果龍伯使其夾擊我們後營,驚擾頗甚,大損士氣,不可不防。幸好我們及早得知消息,否則龍伯大軍在前,後方又有相攻之兵,倉猝之間不知虛實,說不定會派其破了營寨。嗯,寡人派一千弩卒移營在後,龍伯就算派三千人偷襲也足以應付。」
顏不疑道:「父王如此調度,正是防患於未然。其實以父王之智,就算沒有范蠡文種也能破齊。范蠡這幾日是否常勸父王退兵?」勾踐嘆道:「是啊,他說戰事不利,滅齊甚難,不如退兵江淮,以避寒冬。」顏不疑道:「聽說大軍離開吳都北上之日,范蠡曾向父王請辭,欲歸隱江湖之間,是否真有此事?」勾踐點頭道:「正是,不過寡人還要倚仗他,沒有答允。」顏不疑嘆道:「看來範蠡對父王也有猜忌之心了,否則他與父王患難與共,越國好不容易有今日之勢,正好享盡富貴權勢,他卻要退隱,天下焉有如此蠢人?范蠡自然不是蠢,相反是極為聰明的人,想必是對父王有了異心。」勾踐搖頭道:「不疑說錯了,相國忠心耿耿,非他人可比。」
顏不疑道:「不管怎麼說,范蠡在戰前欲辭,如今又勸父王退兵,心中已無戰意。兵陣之上,勇氣為先,范蠡身為右軍之將,卻有退縮之意,這仗便沒法子打了!」勾踐默然,顏不疑又道:「兒臣倒有個主意,眼下兩軍對峙,處處危機,父王先將范蠡遣往江淮收民,再殺文種,將左右二軍交給小鹿和兒臣執掌,如此一來才能上下同心,我們祖孫三代人擊退龍伯,成滅齊之大業。」勾踐點頭道:「這倒是個辦法。」鹿郢嘆了口氣,緩緩點頭。
伍封心道:「這顏不疑一心要對付范相國和文大夫,原來是想得到兵權。唉,如此情況下軍中換將,豈非取敗之道?嗯,他看重的是權勢,有了一軍之權,尾大不掉,連勾踐也要忌他三分。小鹿自然也是這麼想,他並非勾踐之孫、顏不疑之子,心中自然是另有打算,能借此機會掌握一軍,對他來說再好不過。」
這時,一個小卒進帳道:「大王,相國求見!」勾踐皺眉道:「這麼晚了,相國來幹什麼?」顏不疑臉色微變,道:「父王,范蠡極聰明,他有忌父王之心,見今日之事,只怕是來探聽虛實。」勾踐不悅道:「不疑胡說什麼?」讓小卒請范蠡入帳,他走到帳門處親自相迎。
范蠡進帳後,向三人施禮,勾踐請他坐下,回座問道:「相國夤夜趕來,未知有何要事?」范蠡道:「臣擔心軍中之事,輾轉難眠,是以來見大王。」勾棧道:「相國又是來勸寡人退兵?」范蠡點頭道:「正是。微臣知道越軍雖然連番受挫,但大王滅齊之心不減。按理說,為人臣者當體察君意,大王想戰臣等便要小心為戰。然而形勢變幻,長此下去,我軍更是不利,只好逆大王之意。所謂忠言逆耳,只盼大王能夠再聽微臣一句勸,早早退兵了罷。」
勾踐皺起眉頭,道:「相國是否因我們數敗於龍伯,便以為越軍真不如齊人?」范蠡道:「越人自然要勝過齊人,但我們士卒雖強,將勇卻不敵,更兼龍伯詭計多端,難以應付。我們雖有晉、宋、衛、中山相助,但齊國也有楚、燕、鄭三國相助。晉人雖眾,卻是四家合兵,互不統屬,雖然智伯為將,但趙、韓、魏三家各懷鬼胎,而楚兵卻是楚王親臨,士氣正盛,楚晉相較,晉人必敗無疑。衛國內政多變,戰事頻繁,精銳多喪於君位之爭的戰事中,如今遣來的衛卒,都是些新卒或是老弱,不敵燕人。宋人與鄭人尚可一較,但兩國數十年交戰,互有勝敗,宋人也無必勝把握。兩方相較,我方敗因甚多。如今天氣轉寒,南軍不耐北地風雪,急切難勝,聽說田恆收四方之兵,源源不斷遣往齊營之中,齊營每日有士卒加入,又挾數場大勝之威勢,銳氣正盛,若多等些時日,我軍想退也未必成功。」
勾棧道:「我軍連敗數陣,此時退兵,必惹列國恥笑,日後還何以與諸國爭勝?相國所說的這些道理寡人也知道,然而寡人還有計謀,正施行之中,不日便可見效,齊人雖勇,早晚會吃個大虧,我們乘勝而退,便不失臉面。」范蠡道:「大王有何奇謀、能勝齊人?」顏不疑插口道:「此事在下正施行之中,不日便可見效,或可乘此舉破齊。」
伍封心下凜然,尋思:「原來勾踐和顏不疑還有詭計,他們二人說起來十分自負,想必此計甚難防備,莫非與姬非有關?」
范蠡嘆道:「大王若是未有數敗,想必便退兵了。」勾棧道:「正是。」伍封猛然領悟,怪不得以勾踐之智,如今眼見軍情不利,仍然不願意退兵,便是因為他數敗於自己之手,激起了好勝之心!早知如此,自己設法小敗一二陣,勾踐說不定此刻早已經答應范蠡退兵了,
范蠡問道:「未知大王有何妙策,可以或勝?」勾棧道:「此計說來也不算甚奇,然而當十分有效,寡人使……」,還未及說出其策,顏不疑忙道:「父王!」向勾踐使了個眼色,勾踐怔了怔,未往下說。
伍封正要聽勾踐自述其計,卻被顏不疑打斷,心下大惱。范蠡心下好生不悅,顏不疑倒罷了,勾踐居然也閉口不言,似乎有見疑之心,登時生出沮喪之意,緩緩道:「如果大王非戰不可,需有必勝把握才行。如今前方兩軍相峙,後方又有變故,更兼鐘建引楚兵逼楚越之境,不可不防。」
勾棧道:「寡人正思慮此事,欲賜相國為越侯,賜文大夫為吳伯,分守吳越之境。」范蠡渾身一震,驚道:「什麼?」伍封心道:「越國只是子爵,雖然稱王已久,畢竟不是真的天子,怎敢賜臣下侯伯之爵?需知晉齊大國也只是侯爵,勾踐真要這麼做,豈非讓臣下與晉齊之君相若?如此不僅會惹來它國譏笑,更會使列國忿怒,禍患無窮。楚國稱王已久,卻也不敢賜侯伯之爵予人,越國怎敢如此?勾踐忽作此語,是對范相國和文大夫有猜忌之心,出言相試。」
勾踐這性子范蠡最為清楚不過,勾踐猛然這麼一說,以范蠡之智,當然聽得出其語中試探之意,既然勾踐出言試探,心中自是有了猜忌,否則何必出言相試?聞言心驚,范蠡立時臉上變色。
勾踐這一句話說出來,立時好生後悔,連忙道:「寡人的確是有此意,相國不可誤會。」他越這麼說,越是證明了其心中有刺,范蠡澀聲道:「原來如此,微臣何德何能,敢擠身侯伯之列?大王愛護獎勵之意,微臣明白,賜爵之舉萬萬使不得。」
顏不疑在一旁道:「相國夜來勸父王退兵,眼下兵暫不可退,未知相國還有何議?」勾踐聽他語中竟有逐客之意,不禁皺起了眉頭。其實勾踐對范蠡素來尊重,即便是范蠡將他床上扯起來說話整晚,他倦意再濃也不會如此,這顏不疑卻出言相逐,無禮之甚,弄得勾踐大為惱怒,尋思此子太過不知分寸。
范蠡自不會與顏不疑一般見識,道:「微臣不敢打擾大王休息,即刻便走,不過走之前,還有最後一句話要說。」勾踐忙道:「不疑出言不遜,相國不用理會。未知相國還有何事?」范蠡道:「如今後方不穩,需派人往吳越舊地鎮攝,此事牽涉甚劇,任其職者非極賦威權不可。臣以為大王當速立太子,以太子守國,自然四民臣服。何況越國這許多年來,一直未立太子。列國之中因立嗣之事往往禍起蕭牆之內,骨肉相殘比比皆是,有鑑於此,越國也當立下太子,有了嗣王,既可安百姓之心,也免得有覲覦權勢者紛紛奔走於權貴之門,弄壞了清明政事。」
勾踐點頭道:「相國所言甚是,寡人這數月來一直心神恍惚,便是因嗣子之事有些難決。唉,寡人若是早立嗣子,無翳就不會……」,他話沒有說下去,但旁人聽著,猜得出他意思是說早立了嗣子,定下名份,王子無翳之事或者就不會發生了。
顏不疑臉上變色,低下了頭去。伍封心道:「原來勾踐心裡也知道王子無翳之事有些古怪,只是不願意說出來而已。之前他若追究此事,支離益和顏不疑必定會殺王子無翳而滅口,連顏不疑也要獲罪,豈非二子皆失?」
范蠡道:「大王英明。大王思慮數月未有結果,想是因嗣子責重,未得其人罷?」勾踐默然點頭。伍封心道:「顏不疑刻薄無情,越人豈有不知之理?何況他是刺客出身,又假扮夫差之子行顛覆吳國之事,雖然有功,卻非正人義士之道,如此之人為君,臣民必然不悅。勾踐除了王子無翳之外便僅有此子,卻始終不能決斷,自然是也覺得顏不疑非太子之選了。他不立顏不疑,便只能立王子無翳,然而顏不疑又怎會心服?就算顏不疑不弒殺之,王子無翳早晚也會追究顏不疑加害之事,這二子之間便少不有手足相殘。勾踐若想立王子無翳,除非先殺了顏不疑,但他又怎麼捨得?也怪不他為難了。」
范蠡道:「此事並不難決。昔日我們闔閭能立王孫夫差為太子,大王怎不能立王孫鹿郢為太子?雖然不立子而立孫之事列國少見,但也並非不能為之。王孫鹿郢文武兼資,仁厚愛人,正是太子之最佳人選!」顏不疑猛地抬頭,眼光如電一般向范蠡射出,露出深深的恨意。勾踐眼中一亮,喜道:「相國言之有理,寡人卻沒想過不立子而立孫之事。唔,如此一來,不疑也會全力輔佐小鹿,無翳也可保身安。」
鹿郢忙道:「王爺爺,小鹿怎敢視父親為臣?」勾棧道:「這有何妨?終不成你父親會搶你的王位吧?如果你不願意父親為臣,可加尊號,譬如當年闔閭之弟夫概,闔閭便以假王尊之,人稱夫概王,小鹿大可以效仿。此事就這麼辦,相國即刻招集眾臣入帳,同時宣示全軍,就說寡人立鹿郢為太子,立即行立嗣之禮,軍中行事當速,待大軍回國,小鹿再往宗穆之廟告祀列祖列宗。」
伍封大感愕然,不料這立嗣的大事,勾踐片刻間便決斷,馬上便要行立嗣之禮。忽見范蠡和勾踐相視微笑,猛然醒悟,心道:「其實勾踐早就想立小鹿為太子,他與顏不疑聚少離多,自然是愛惜此子,怕顏不疑心生怨恨,傷了父子之情,是以隱忍不發,只好等臣下提議。但不管是誰提議此事,必然得罪顏不疑,顏不疑是個心胸狹礙之輩,日後他身為越王之父,威權極重,肯定會加害其人,是以范相國雖知勾踐心意,卻不敢貿然說出來。今日范相國提議立小鹿為太子,正合勾踐心意,索性當機立斷,連夜行立嗣之禮,以免夜長夢多,再搞出骨肉相殘之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