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
伍封怒道:「支離益!要戰便找在下,專拿小卒出氣,怎合你劍中聖人的身份?」飛身迎上去,只聽戟響劍鳴,兩條身影在空中飛快閃動,剎那間劍戟碰響,清脆繁雜之極,也不知眨眼間交手多少招。
鮑興畢竟是經驗豐富,此刻不敢耽擱,大聲下令,帶著死士猛衝。可越軍畢竟是天下精兵,行動奇快,鮑興等人被支離益稍稍一阻,立時被越軍重重圍在營前。鮑興見眼前全是越人閃動,大怒道:「找死不成!」大斧專往人多處劈落,正纏鬥之際,便聽前方吶喊之聲,楚月兒帶著鐵衛迎了上來,這班鐵衛厲害之處更勝過死士數十倍,更兼有楚月兒揮矛在前開路,立刻殺入重圍,與鮑興匯在一起,打開一條通道。
鐵衛見接著人,又轉身殺回,本來殺入時是楚月兒在前,魚兒和石芸在最後,此刻反向殺出去,便變成魚兒和石芸在前了。楚月兒和鮑興卻反殺至死士隊尾斷後,長矛鐵斧掃開逼退追兵,眾人殺開血路,往己方營中衝回去。
此時便聽越軍中一人道:「快追上去!順勢盪開敵方營寨!」楚月兒聽得出是勾踐的聲音,瞥眼瞧去,只見勾踐穿著金甲、頭戴黃金盔,正立在兵車上指揮眾軍。
楚月兒道:「小興兒帶死士衝回營,我去殺勾踐!」飛身而起,長矛向勾踐刺過去。勾踐見她來勢甚猛,笑道:「月公主又想重施故伎?」他說話之時,身旁有一人向楚月兒迎上來,飛身而起,手中長劍挽了個劍花,順著楚月兒的長矛批削下來。
這人劍未至,先有一縷陰森森的寒意沁過來,楚月兒叱道:「顏不疑!」長矛震動,如大弓般一彎一彈,向顏不疑抽過去。顏不疑的屠龍劍術雖能躍在空中揮劍,畢竟比不上楚月兒的御風之術般靈動有力,見長矛彈來,只好揮劍格擋,「噹」的一聲,人劍被彈飛開去。
楚月兒回身再找勾踐時,卻見他的周圍已經圍著大批士卒,長矛一齊由下而上向她攢刺過來。楚月兒尋思再向勾踐下手必難得手,轉身向鮑興追去。幸虧她攻向勾踐,令越人紛紛去保護勾踐,追得就不甚急了,此刻鮑興、魚兒、鐵衛和死士已經完全衝出了圍困,到了己方營前。
楚月兒飛落營前,此時聽鮑琴大聲下令,箭矢如雨,阻住了追兵。楚月兒讓眾人入寨,自己橫矛站在最後,仰面向空中看去,只見伍封與支離益鬥得甚緊,兩條身影在晨曦中盤旋展動,一時也看不清誰佔上風。
伍封和支離益已經交手了二百餘招,本來他的鐵戟長大沉重,而支離益的蛇劍極輕,二人身在空中伍封自然吃虧,但伍封的身法合於天地之力,支離益卻只是在借力之境,身法又比伍封不上,是以在空中勢均力敵。
伍封與支離益交手多次,支離益的蛇劍詭異難測,力道又纏繞牽引,好在伍封的旋力已經大成,這是天下用力之至法,足以化解旋力,再加上他和楚月兒在大海扶筏而行長達月餘,在海中練成了應付諸般異力的法子,是以支離益劍上的古怪力道已經不足為懼,更兼他的吐納和武技已至無界之境,雖然支離益的劍術比當日在北地追殺他時又精進不少,但此刻伍封仍能隨手化解。
伍封最精擅的武技以空手格擊為首,次則是劍術,他的戟術雖然也能隨其空手格擊和劍術精進而有所長進,畢竟不是他自幼練習的武技,何況這種戟術本是用於戰陣上衝決蕩陣之用,與高手相較卻有些不便,是以與支離益交手二百餘招,一直處於下風,好幾次差點被支離益的蛇劍刺中。然而有利也有弊,支離益吸人精氣無數,勁力之大駭人聽聞,連伍封也艱於應付,但他手揮鐵戟,幾乎比得上他的雙手劍術,以雙手對付支離益的單手,從力道上便勝過支離益單手握劍許多,支離益劍術雖精,卻被他的力道所迫,也覺得頗難應付。
二人輾轉相鬥,又過了一百多招,支離益的凌空之術畢竟不如伍封的行天之術般與天力相合,終於氣力不加,落地而戰,伍封凌空下刺,在空中以身法輔助,化解支離益的劍術,但支離益的劍術實在精妙,經驗又極為豐富,無論伍封以何奇招妙式相擊,他總能有對應之術,是以鬥了許久,始終只是個平手,相比而言,伍封還稍落下風。
此時天已經大亮,雙方營中都看著這場劇鬥,齊平公等人見伍封在空中縱橫往來,神威凜凜,大為心折,本來他們還耽心伍封不敵支離益,此刻都放下心來。楚月兒在一旁暗暗焦急,天下間除了伍封和支離益二人,便以她的武技最高,她對雙方的本事十分瞭解,見伍封已經盡展全部本事,只堪堪與支離益打發平手,而支離益還有一套新練的「誅心之劍」未曾使出來。這套劍術當日由顏不疑施展出來時厲害無比,如果支離益用此劍術,威力只怕要比此刻大了許多,伍封說不定要立刻落敗。
楚月兒想到此處,立刻飛身上前,大聲道:「夫君、屠龍子,難道你們不守十日之約了麼?」她身形一動,敵營中也竄出兩人來,一個連躍帶跳閃將過來,正是顏不疑,另一人不會凌空飛躍的本事,只是飛跑出來,但腳下卻十分沉穩,卻是鹿郢。二人擋在楚月兒面前,鹿郢也道:「老先生、師父,請住手!」
伍封和支離益本來酣鬥,此刻都想起十日之約來,正好支離益一劍劃出,伍封用鐵戟格一格,借力上飛十餘丈,遠遠飄落在楚月兒身邊,大笑道:「好,在下差點忘了舊約。屠龍子,今日便收手不戰,決戰之時再分高下,如何?」支離益緩緩收回劍,道:「昨日龍伯不戰而走,今日之戰,龍伯的武技令在下大感意外!在下數十年未有今日之戰感到痛快,再過九日,我們再戰。」伍封點頭道:「好!」
支離益嘆了口氣,道:「九日之後的決戰,所決不僅是勝負,更是你我二人之生死,龍伯還是回去練習劍術最好,切不可再派人騷擾越營!閣下是一軍主將,戰事便要分心,在下卻是個閒散之人,前方血流成河也不關在下的事,是以如此之舉騷擾的其實是龍伯自己。」伍封道:「慚愧,昨日是小興兒違在下軍令,擅自出戰,決非在下指使!」支離益點頭道:「在下也想這非是龍伯所為。大王答應這十日內不動兵戈,一切等在下與龍伯決戰之後再說,龍伯大可以放心練劍。」說完轉身便走,顏不疑恨恨地瞪了伍封一眼,跟了上去。
鹿郢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對伍封道:「師父,你……你還是儘早回扶桑去吧!」伍封心內一熱,尋思鹿郢是自己的徒兒,又整日跟著支離益,再加上看了今日這一戰,自然深知自己和支離益的本事,猜想自己必定打不過支離益,才會勸自己離開。伍封點頭道:「小鹿兒,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不過這一戰關係到齊國的生死存亡,我萬萬走不得!」鹿郢滿面焦急之色,望著楚月兒道:「小夫人……」,楚月兒嘆氣搖頭,道:「小鹿兒,你知道你師父的性子,就算我勸他,他也不會走的。」
鹿郢長嘆一氣,忽地垂下淚來,掩面而回。
伍封將鐵戟扛在肩上,看著鹿郢的背影,心想:「小鹿兒夾在中間,好生難做人!」搖頭與楚月兒回營。
伍封往營內走回去時,越往回走,臉色越是難看,鐵青著臉直入中軍大帳。齊平公等人本想上前與他說話,見他沉著臉怒沖沖入帳,暗暗心驚,都不敢問他。伍封回到大帳,讓楚月兒帶上恆善去清點傷亡,將鐵戟交給庖丁刀,在帳中來回走了良久,氣沖沖道:「小刀,將小興兒拿下,綁在帳外!小陽,擊鼓聚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吃了一驚,不敢違命,立時去擊鼓拿人。
齊平公與諸將本就在外看著伍封與支離益的一戰,見伍封氣沖沖入帳,又見庖丁刀將鮑興拿下捆綁,便覺十分不妙,帳外鼓聲只響一通,齊平公、鄭聲公、姬克、田盤、魚兒、石芸、鮑琴、鮑笛、趙悅、蒙獵、招來、宗樓、田成都趕入帳,伍封先請齊平公、鄭聲公和姬克坐在旁邊,他是主將,齊平公三人身份再高,也不能亂了軍中規矩,坐在旁邊誰也不敢說話。
伍封坐在中間面色鐵青,並不說話。眾人見他大氅盈紅如血,氅內黑色衣甲如同華服,黑閃閃有紅光漾動,頭盔上那一根金色犀角朝天指著,雖然只是坐著,卻神威凜凜的極有殺氣。眾人被他氣勢所迫,誰都不敢吱聲。
一個小卒進來稟報,道:「楚營派了吳句卑帶了十人趕來,說是葉公依約派來服侍龍伯的。」伍封哼了一聲,道:「他哪裡是服侍我?是派人監視還差不多,請吳先生進來。」
吳句卑進來向伍封施禮,伍封道:「吳先生請稍待,等在下處置軍中之事後再說話。」吳句卑入營時便見雙方大戰的痕跡,此刻見氣氛不對,便站在眾將後面。
這時楚月兒和田成走進來,按將帥之節向伍封施禮。伍封問道:「此戰傷亡如何?」恆善道:「我方三千死士陣亡了五百七十二人,傷三百十一人,被擒的有六十二人。不過據死士殺敵之計,殺敵之數約有一千三百多人,傷敵不計其數。」楚月兒補充道:「小興兒一人便斬殺越將十二名、小卒二十多人,這一戰雖險,卻大挫敵方銳氣。」本來只須恆善說雙方傷亡之數便夠,楚月兒卻故意加了後面這句,是怕伍封責罰鮑興。
伍封點了點頭,恆善站到宗樓之後,楚月兒站在他身邊,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伍封知道她想為鮑興求情,搖了搖頭,喝道:「將鮑興帶進來!」圉公陽和庖丁刀將五花大綁的鮑興押進來,讓他跪在帳中。
伍封猛一擊案,喝道:「鮑興,你可知罪?」鮑興垂頭道:「小人未得將令,擅自出兵,致使死士傷亡慘重,請龍伯按軍法治罪!」伍封哼了一聲,道:「你隨我征戰多年,當知行軍打仗,軍令如山,想不到竟會犯此大錯!大司馬,依軍中之法,不遵將令、擅自出戰者當如何處置?」田盤忙道:「依軍律當斬,不過鮑興奮勇之心,不可……」,伍封道:「既是如此,小刀小陽,將鮑興推出去,斬首示眾!月兒不許求情!」雖然早日楚月兒也曾出營,但她是獨自一人,也沒有擅自興兵,是以不算違令,鮑興今日卻是擅自帶了士卒去營與敵軍交戰,性質大為不同。
此言一出,帳中眾人都變了臉色,他們與伍封頗熟,以前都見過鮑興,知道他是伍封的親信下人。人人都知道鮑興冒險出戰是耽心伍封與支離益之戰,是以奮勇殺入敵營,想找支離益拚命,雖是違了軍令,也是護主心切,至多打上幾棍便罷了,想不到如今伍封不念私情,竟然要將他斬首,執法之嚴,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楚月兒大急,本想為鮑興求情,卻被伍封預先堵了口,小嘴張了張,卻不敢說話。鮑興向伍封叩了個頭,道:「小人論罪當誅,甘願領罪受死!」圉公陽和庖丁刀與鮑興交情極好,此刻都怔住,向伍封和楚月兒看去,卻見伍封向他們一瞪眼,嚇得連忙將鮑興扯起來,將他押出帳外,一邊走一邊垂下淚來。
齊平公素知鮑興對伍封忠心耿耿,雖見伍封怒不可遏,此刻也顧不得,忙道:「封兒,這小興兒在越營來回殺出,身上連傷也沒有,可見他勇猛無比,殺之可惜!不如免其死罪,打幾軍棍如何?」鄭聲公道:「齊侯說得是,鄭國便無如此勇將,龍伯請予輕罰,饒其一命。」姬克也道:「龍伯,所謂三軍易得,一將難求,請看兩位國君面上,放過他這次,許他戴罪立功。」
他們三位的身份高貴,既然出了聲,伍封怎能不給面子?沉吟道:「既然如此,便饒他死罪,重打百棍!」招來道:「龍伯,小人只是外人,多一句口:眼下用人之際,將鮑興打壞了,我們便少了一員猛將可用。」田盤也道:「龍伯,師兄此言有理,這百棍打下來,只怕數月也不能痊癒,想用他上陣立功也不得。」
伍封皺眉道:「難不成就放過他?此人違我軍令,若不重懲,日後誰還會遵從號令行事?」田盤道:「請龍伯聽在下一言。」伍封道:「大司馬請說。」
田盤道:「鮑興擅自出戰,違龍伯將令,以軍法處置是應當的。不過這一戰殺敵之數多過己方傷亡,而且又是由敵方營寨、士卒圍困中殺進殺出,不僅重創了敵軍,還驚擾敵營,挫了敵軍銳氣,可算是打了場勝仗。再者說了,龍伯能讓閭氏父子戴罪立功,又將罪囚釋放,令他們為軍中死士,給予立功之機會,為何不給鮑興一個贖罪機會呢?」田成、宗樓點頭道:「大司馬言之有理。」
伍封問道:「依大司馬之見,該當如何處置?」田盤道:「鮑興身為城司馬,犯錯自當貶謫,可撤其職,再責打二十棍,許他仍領死士,戴罪立功。如此褫職責打,處罰已經是極重的了,龍伯以為如何?」
這城司馬之職在他人看來不可不大,換了他人,自然是寧願多挨幾棍也不願失這官職,但此職鮑興向來不當回事,因他早知要隨伍封到扶桑去,這齊職要來何用?其實鮑興還是天子所賜封的大校尹,只不過眾人不知道罷了。伍封見只打二十棍,正合心意,點頭道:「好,便打二十棍,再請國君免其城司馬之職。」齊平公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須知此時各國乃宗族大夫世代相襲,庶人要得個官職十分艱難,更不用說城司馬這種掌一城軍馬的顯官了。鄭聲公和姬克等人不知道內情,還以為田盤是藉機會減伍封的權責,故意假作求情,實要削伍封屬下的官職,卻不知道田盤的用意。田盤並非與鮑興有何交情,而是見今日一戰,鮑興勇冠一軍,如此猛將實在難得,眼下大戰在即,多此一人便多一人用,打得傷了便用不上,才會提出此議,卻正合了伍封的心思。
便聽帳外「噼噼啪啪」的責打之聲響起,鮑興雖然一聲不吭,伍封心中卻十分傷痛,他由小到大,鮑興和鮑寧二人便侍候他,雖然身份不同,感情卻如同一家人,再加上鮑興為人風趣,極得家中人喜愛,今日卻要責打他,心下自然是痛惜無比。
眾人聞棍聲入耳,見伍封臉上抽動,眼泛淚光,都知道他十分心痛,心中無不凜然,尋思這人治軍極嚴,就算心腹愛將犯了軍令也要重責,自己當要格外小心,萬一觸犯軍令那可是天下的禍事!
二十棍頃刻打完,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鮑興架扶進來,眾人見鮑興臉上蒼白,兩腿全是血跡,卻咬牙蹣跚而入,跪在帳中。暗暗佩服這人壯健如牛,換了旁人還怎走得動、跪得下去?
伍封嘆道:「鮑興,今日雖只責打二十棍,但你這城司馬之職便褫撤了,仍許你領死士,戴罪立功!再有違令之舉,誰也救你不得!月兒,帶他下去,讓他好好養傷,日後還要上陣為國效力。」
鮑興叩了個頭,勉力起身,楚月兒早就淚流滿面,連忙奔上去,將鮑興帶出帳外。伍封讓她帶鮑興下去,自然是讓她這歧黃妙手為鮑興醫治,楚月兒怎不明白?讓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鮑興背回其帳,連忙為他施藥治傷不提。
處置完鮑興後,伍封道:「鮑興違令,死士卻是奉鮑興之令行事,今日以少勝多,挫敵銳氣,理應嘉獎。恆善!」恆善出班施禮,伍封道:「今日之戰,誰人殺敵最多?」恆善道:「殺敵之多以鮑興為首,次則是龍伯的大小姐和鐵衛。」伍封道:「還有何人奮勇?」恆善道:「另有二人格外勇猛,一人殺敵十一人,還有一人殺敵八人,居眾死士之首。」
伍封愕然道:「死士之中還有如此勇猛之士?」恆善道:「其實就是閭邱明和閭申父子。閭邱明殺敵八人,閭申還勝過其父!」田盤等人大感驚奇,閭氏父子是田盤特意編到死士隊中的,尋思幾仗打下來,這父子多半就亡於陣中,這閭家也就因此而沒,想不到閭氏父子竟然會如此善戰,出乎意料之外。
齊平公嘆道:「想不到封兒為他們求情,許閭氏父子戴罪立功,這二人竟真的能奮勇殺敵,為我齊人立威!」伍封道:「眾勇士和鐵衛各加功一級,閭邱明升小將,閭申升佐領,各加功兩級!」齊軍中有伍長十長之類的職司,那是士卒的小頭目,其實不算官職。小將屬軍中將領中最小的官兒,可管百人,佐領比小將高一級,可管三百人,都算得上軍中的將領了,中軍立帳之際,只要主師有令,小將佐領也能入帳受令,五長十長之類卻是不入帳的頭目,一是將、一是卒,是以身份相差甚遠,決非僅僅是帶兵多少之別。
恆善將閭氏父子帶進來謝恩,伍封對二人大為誇獎,許他們二人立在眾將之尾,又道:「在下與支離益有十日之約,眼下還有九日。勾踐為了這一戰,九日間多半不會來搦戰,但各位還是要嚴守各營,不可放鬆。」眾人齊稱領命,伍封這才退帳。
伍封將齊平公、鄭聲公和姬克三人送出帳外,又讓人先安置吳句卑等人暫歇,只將鮑琴、鮑笛、恆善、閭邱明、閭申五人留在帳中,道:「你們五位其實身手都不弱,鮑家和閭家也各有家傳兵法,小善久隨大司馬和令姊,多半也知些用兵之道,本領或有高低,但都可算得上是將才。除老閭之外,你們四人經驗不足,不過若能遵令行事,仍然無妨。然而臨陣之際,你們卻缺乏膽氣,以致不能盡展所長。今日閭氏父子和眾死士奮勇,各位當知道他們是因為毫無退路,只能勇往直前,才能全身立功。是以戰陣之上,奮勇向前者未必會亡,退縮無膽者就算不被處以軍法,也會束手束腳,反死在敵人手中。」五人不住點頭。
伍封又道:「如今與越國一戰,不僅是你們,就算是國君也毫無退路。勾踐滅吳之後,吳國原來的宗族大家盡數被謫為庶人,齊國若亡了,無論是鮑氏還是閭氏,將無一家可保其宗族,是以你們也毫無退路,唯有奮勇殺敵,才有生機。齊國經此一戰,傷損巨大,軍中極需將才。在下日後要離齊遠去,齊軍之事便靠你們各位了。閭家雖然沒落,但二位能立功,國君自會重立閭氏,小善這恆氏雖不是大族,只要你立了功,得賜高官,恆氏一族便因你而興,別人說起恆家,便不會只說是田氏的姻親了。鮑家更不用說,息大哥的英名列國皆知,小琴小笛可不能丟了鮑家的臉。」
這五人除了鮑琴鮑笛外,其餘三人與伍封都是曾有怨隙,眼下伍封推心置腹向他們說了這番話,視其為日後齊國的棟樑,眾人都大受感動,閭邱明流淚道:「小人以前真是混帳透頂,未知龍伯如此高風亮節。小人父子之命是龍伯所救,龍伯如此高義,小人父子當效死以報知遇之恩。」
伍封見他們深有感觸,知道這番話對他們大有影響,或者日後戰事便可見效,讓他們下去後,急匆匆趕到鮑興的臥帳。
還在帳外,便聽小紅在內哭著道:「你這小興兒委實大膽,怎可以擅自出戰?幸虧龍伯繞你一命,換了旁人,早就斬了!」伍封大生內疚之意,不禁停下了腳步。又聽鮑興呵呵笑道:「都是我不好,你無須耽心,小刀親自執棍下手,自然是表面上嚇人,實則只破損一點皮肉,絲毫未傷筋骨。有小夫人的妙藥,過幾日便好。」圉公陽道:「是啊,小刀能用大鉞將小人鼻尖上的肉漬批去,運力是極有妙訣的,若換了我,只怕你會傷重些。」伍封心道:「原來小刀和小陽還弄這哄騙人的事。」鮑興笑道:「嘿,今日一戰其實十分痛快,越人雖然厲害,也不見十分的難打。」
楚月兒嘆氣道:「小興兒,日後千萬不可再違令了,若是在家裡,我還可以為你求情,可在這軍中便不大好出聲,何況夫君預先說了,不許我求情,其實夫君也委實心痛。」鮑興道:「這個小人自然知道,棍子雖然打在小人腿上,卻痛在龍伯心中。龍伯是小人服侍、看著長大的,怎會不瞭解他的性子?不瞞小夫人說,就算沒有今日之事,小人也會想個法子違一下軍令,讓龍伯重懲一下,或是將小人殺了。」帳中眾人都驚道:「為什麼?」
鮑興道:「小人在鎮萊關時與冉先生詳細談過,冉先生表面上沒什麼,其實心底裡對龍伯與越人之戰十分擔憂。他說,就算龍伯能掌齊國大軍,但這些士卒大多是田氏的親信為將佐,久來只聽田氏的號令,就算龍伯為帥,他們也未必能由心底裡遵從號令。須知這戰陣之上凶險無比,士卒若有異心,表面遵令,私底下卻不盡力,龍伯再費心費力,這仗也沒法子打。」楚月兒道:「冉先生這話十分有理,支離益用蛇兵襲營時,田盤的左右兩營士卒便有些不聽使喚。」
鮑興道:「當時小人便有些憂心忡忡,問冉先生有何辦法。冉先生也沒可奈何,小人這些天一直尋思,前幾日與恆善說話,聽他說過晉文公當年還是公子時,流浪在外,在曹國被曹君所辱,而大夫僖負羈對他有贈飯之恩。其後晉文公為君,伐曹報仇,攻入曹都,擒下曹君,感念僖負羈之舊恩,不許人驚擾其家。不料晉軍中勇將顛頡恃寵生驕,妒晉文公待僖負羈之厚,夥同他人將僖家燒了,僖負羈被燒死在家。晉文公大怒,命將顛頡殺了,以正軍紀。晉國上下見顛頡隨晉文公流浪十九年,立功不可謂不大,居然也被晉文公所殺,從此上下驚駭,全軍肅然之畏,此後才能打敗楚國大軍。小人便想,若是小人違令,龍伯將小人殺了,眾軍豈會不懼?龍伯此戰便好打得多了。」眾人驚道:「什麼?」
伍封在帳外微微一震,想不對鮑興竟然寧願一死,以助他順利領軍作戰,如此之忠心,的確是世間難得。
旋波在一旁嘆道:「小興兒怎麼想出這麼個笨法子?」鮑興道:「我本就蠢笨,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此次龍伯與支離益約戰,小人想起當日我們被支離益追得狼狽不堪,逃到旱海大漠,總是有些耽心。是以晚間帶死士去劫營,向支離益叫罵,尋思這人或受不住罵出來,我們一擁而上,殺他未必能夠,若能拚死傷他一手一腳,龍伯與他決戰便大佔便宜。這是一舉兩得之事,小人便冒險去做了。可惜越人防守太嚴,那支離益臉皮又厚,死罵都不出來。」
小紅斥罵道:「你這想法雖不錯,這法子委實蠢笨無比,怎不與我先說說,或者能想出個好主意呢?」鮑興道:「這可不能讓你知道,否則連你也摻和進去,龍伯便不好辦了。」
伍封聽到此處,長嘆一聲,掀帳進去,小紅等人連忙向他施禮,伍封擺手讓他們起來,道:「小興兒,今日可對不住,其實你的心意我怎會不明,奈何軍法如山,不得不為。其實我早知道國君會為你求情,才會不許月兒開口,免得別人當我假公濟私。」鮑興笑道:「先前小人未曾細想,此刻也知道了。當初龍伯練步到夷維城,首次見到公主、國君之時,小人便跟在旁邊,此後時時見到,還多番替國君往夫人處送信,國君為小人求情是可想而知的事。」
伍封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唉,難得你一番忠心,今日之後,軍中自然會整肅如一,這都是你的功勞。只是你這法子委實不好,日後不可再用。月兒,他這傷勢如何?」楚月兒道:「小刀下手極有分寸,只是損些皮肉,未傷筋骨,以小興兒的體格,再加上用藥即時,五六日便可收口下床,八九日便能行動自如了。」伍封看著鮑興股上滲血的帛帶,心中一酸,眼中淚光閃動,嘆道:「你們隨我多年,四處遊走不定,每每要上沙場征戰,未曾過幾天安靜日子。等這一次擊退越人,我們便回扶桑去,遠離中土紛爭,逍遙自在。」
楚月兒嘆道:「這些年來,月兒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夫君與支離益決戰。以前與支離益交手,夫君打不過還可以逃,這一次事關重大,想逃也不得。想不到這一戰這麼早便到來了!」鮑興道:「今日龍伯與支離益一場大戰,數百招打成平手,可見龍伯的本事已經比得上支離益,就算不勝,也輸不了。」
楚月兒搖頭嘆道:「小興兒不知道的,今日支離益未盡全力,才會與夫君打成平手。」小紅等人臉上變色,驚道:「什麼?」鮑興喃喃道:「這老傢伙使出這麼厲害的劍術,還不是全力施為?」楚月兒道:「那支離益新創了一套什麼『誅心之劍』,厲害無比,今日一招都未曾使出來哩!」
伍封見眾人十分擔憂,笑道:「勿須怕他,支離益未盡全力,我也留了手,九日之後必然能見分曉,這一戰非同小可,我是只能勝,決不能敗。我若敗了,個人生死事小,楚國轉而攻齊,齊國必亡無疑。」
楚月兒一直與他在一起,從固丘見過顏不疑使那套「誅心之劍」後,只見過伍封時時入海練劍,也沒見他有何新創的對付「誅心之劍」的劍術,心知他是在安慰大家,免得眾人沒了鬥志,嘆了口氣,柔聲道:「該來的始終會來,夫君若是死在支離益劍下,我便殺入敵營去,拚死殺了勾踐,勾踐若死,齊國便未必會亡,也算完了夫君的心願。月兒若是僥倖不死,再去找支離益報仇,大不了是隨夫君於地下而已。」
伍封心旌震動,伸過手去攬著楚月兒的細腰,緩緩道:「你們放心,這一戰我必要獲勝!」
一連數日,伍封也不練劍,只是與楚月兒帶著鐵衛和吳句卑等楚人如同遊玩般巡視各營,每日都在伍堡請齊平公設宴,宴請鄭聲公、姬克、田盤、游參、姬非、招來、吳句卑等諸人請酒為樂,顯得十分輕閒,偶爾請鄭聲公的樂師演幾曲新聲,諸人品評一番,又使軍中小卒摔打跌撲為樂。
眾人見他絲毫不耽心與支離益的決戰,尋思這人必定是有了取勝的把握,才會如此渾不在意,也都放心。只有楚月兒心內著急,可事已至此,也只有各聽天命了。倒是魚兒和那班鐵衛毫不耽心,在他們心中,伍封是大神,肯定是所戰必勝,又會輸給誰?
田恆果然往齊國各地招集四散的齊卒,陸陸續續發到陣前,這些日大隊小隊齊卒赴往營中,加起來有八九千人,伍封對各地齊師不熟,讓田盤根據各隊擅長的戰法、能力將士卒補入各營,使齊師勢力更增。
這日伍封還在高臥,士卒說晉營的趙無恤派了一人來,伍封命將那人請進來,見是新稚穆子,大喜道:「穆子,你怎會來?」他與這新稚穆子並不十分熟絡,但這人是趙飛羽的弟子,伍封愛屋及烏,對他十分喜歡。
新稚穆子眼下已是個二十餘歲的壯漢,道:「趙公派小人來探望龍伯。」伍封道:「張孟談是否留守晉國?」他想,自己與趙氏家臣最熟的當是張孟談,其次才是新稚穆子、高赫等人,趙無恤要派人來探望,張孟談自然是首選,可他卻派了新稚穆子來,想是因為自己領兵在外,將張孟談這智士留在晉國。
新稚穆子果然點頭道:「張先生的確留守晉國。」伍封道:「高先生想是在趙公身邊?」新稚穆子點頭道:「是。」伍封嘆了口氣,道:「趙氏諸臣,智士當以張先生為首,勇士以高先生為最,將才卻以穆子為第一,趙公帶穆子前來,日後戰陣之上,只怕我們要兵戎相見,好生可惜。未知智瑤等人帶了誰來?」
新稚穆子聽他始終稱趙無恤為「趙公」,而不像趙氏滅代前稱其為「無恤兄」,知道雖然已經過了數年,伍封心裡對趙無恤仍有些怨氣,道:「豫讓、絺疵、段規、西門勇等人都來了。趙公命小人前來,是有要事相告。其實趙氏隨晉師而來,是礙不過智瑤、韓虎、魏駒的催促,決不是想真的與龍伯為敵。趙公說了,當日主母臨死之前,龍伯與他曾經立誓、互不相害,言猶在耳,趙公可負他人,卻不會負主母之意,是以這些日在營中臥病不出,萬一晉師要動,我們趙氏也會設法拖延,拖不過時,便找個藉口附在陣尾。如此左右為難的心情,龍伯不可不知。」
伍封嘆了口氣,道:「在下明白的,不會怪他。」心道:「智瑤與我也曾立誓,互不相害,卻引晉師前來。」
新稚穆子沉吟良久,忍不住道:「趙公還有一言,穆子怕挫了龍伯銳氣,本不敢說,此刻也顧不得了,昨日支離益與智瑤一試劍術,以智瑤的劍術,居然一招落敗,可見支離益的厲害之處。龍伯雖然勇猛,但犯不上與支離益拚死一搏。龍伯眼下是天下親賜的龍伯國之君,早已經不算齊臣。趙公聽說龍伯在海外辟有佳地,叫小人勸龍伯不理齊越之事,逕自回海上去算了。以龍伯萬金之軀,何必與支離益作匹夫之斗?」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膊,道:「無恤兄一番好意,在下心領了。煩穆子回去向無恤兄說起,等在下與支離益決戰之後,再去拜訪。」新稚穆子聞他又稱趙無恤為「無恤兄」,心內十分高興,愕然看著他良久,嘆了口氣,告辭走了。
伍封每日去看鮑興,只見這傢伙果然皮糙肉厚,四五天創口便癒合,六七日已能行動自如,只要不是激烈行動,不致與傷口破損。
眼看第二日便要與支離益決戰,伍封依然是悠閒自得,宴飲之中,吳句卑忍不住問道:「雖然龍伯劍術高明,但那支離益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與此高手相搏,龍伯怎麼渾若無事,這幾日也不見練劍?」眾人心中早有疑問,尋思就算你有必勝把握,但事關重大,支離益是天下間第一高手,自己多練一分本事便多一分生機,這人平日還早起練劍,反而這幾日卻不練了,好生古怪。
伍封看看眾人神色,笑道:「我猜各位都有些猜疑,其實這是葉公的厲害之處。試想,在下與支離益之戰對雙方影響重大,不僅是在下和支離益,各位和勾踐、范蠡、文種也肯定有些憂心忡忡。葉公之所以約在十日後,其實是考較雙方的耐力和心性。他是軍中老將,要說經驗之豐富,兩軍營中無人能及。這戰陣之上比試的不僅僅是武技、勇氣、智謀,主要的還是耐力的韌性,為將者要想百戰不殆,首先須沉得住氣。」他向吳句卑看了一眼,笑問:「葉公派先生到鄙營中時,是否這麼說?」
吳句卑點頭道:「的確如此,葉公想看誰人才是真正的將才,是以派了兩隊人,一隊到齊營,一隊卻往越營。」伍封道:「葉公自然還另有用意,順便讓先生看看營中的佈置、士卒的勇氣,從而盤算雙方的勝算得失,決定助齊還是助越。」吳句卑張口結舌,愕然道:「這個……龍伯怎麼知道?」
伍封道:「以吳先生之見,我軍狀況如何?」吳句卑沉吟道:「雖然人數少了些,卻上下齊心,士卒都有奮勇之意,如此士卒,足以對抗越軍。小人未見過越營佈置,但以治軍之嚴、佈防之謹,只怕再無人勝得過龍伯了。」
伍封點了點頭,道:「其實在下並非小覷支離益,這人果然是厲害無比,要說這世上還有一人能殺得了在下,此人唯支離益而已。不過支離益也不敢有輕忽之心,在下還未生出來時,他便有天下第一的稱號,肯定不願意讓在下這後生小輩打敗。這些日子只怕是練劍不輟,高手比試,信心體力極為要緊。雖然雙方都在等待,但心情是放鬆還是緊張,對戰局影響可不小。在下是放鬆高臥、不想任何武技的事,他卻不同,那日我使了一招『一波五折』讓他看,這人就算不練劍,只怕也會在心裡盤算劍術招式、彼此絕技,尋思進攻破解之法,患得患失,如此緊張心情,最易使人心力憔悴,在下曾經因苦思劍技,三十三天渾渾噩噩以為只是一時之事,便知道其中利弊。因此明日之戰,在下能放手一搏,盡展所長,他卻可能計慮重重,反而影響發揮。其實與支離益這樣的高手決戰,八九日的苦練能有何用?劍招萬變只是眨眼之間,到時候全看隨心所欲的本事,一招一式起不了多少作用。」
楚月兒聞言看著他,點頭道:「夫君所言,的確是武道至理。」眾人也盡皆歎服。
晚間正要睡時,楚月兒過來道:「有人射了一箭入營,這箭沒有箭頭,上面紮了條竹簡用帛裹住,士卒不敢拆看。」伍封道:「多半是給我的。」由楚月兒手中接過箭,拆開厚帛,取下竹簡看時,只見上面只寫著一個「走」字,也不知道是誰射來。
楚月兒道:「未知這是誰人射來。」伍封笑道:「簡上可沒寫,不過我看這字跡,與范相國親手繪的天下形勢圖的字跡一樣,自然是范相國給我的。他是見支離益厲害,猜我不能敵之,叫我不戰而逃,保全性命。」楚月兒嘆了口氣,問道:「夫君真有把握打敗支離益麼?此刻要走還來得及,他那『誅心之劍』當真是厲害無比!」伍封嘆道:「月兒還是以為我敵不過支離益。」楚月兒小聲道:「若是再過數年,夫君便不用怕他,可眼下……,唉!」
第二日便是伍封與支離益決戰之日,伍封酣睡一晚,過了卯時方才醒來,楚月兒卻是一夜未能睡著,早已經披掛湛齊,為伍封準備好了,等伍封盥洗後,替伍封穿好衣服和戰神之甲,又替他戴好護臂、護腿,最後替他紮好鄭聲公夫人所送的革帶,將「天照」寶劍掛在他腰間,腿幅內插上短匕,袖內藏好鐵鏈子,除了那鐵臂連弩未放入袖中外,都準備得甚是整齊。最後蹲下來替伍封穿上有銅墊的革履,楚月兒為他束履之際,眼淚卻流了下來,滴在伍封的履上。本來這些事有圉公陽等人服侍,但楚月兒不放心,親自替伍封穿衣束帶。
伍封將楚月兒抱起來,在她白玉般的臉上輕吻一下,笑道:「月兒放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這時鮑笛走了進來,見狀愣了愣,訕訕笑道:「小侄是否該退出去?」伍封哈哈大笑,將楚月兒放下來,問道:「小笛有事麼?」鮑笛道:「國君和君夫人親自到庖室,為二叔準備了麥粥,拿到大帳來,請二叔和嬸嬸一起用飯。」
伍封愕然道:「國君親自下庖室?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事!」連忙與楚月兒到大帳,大帳中儘是麥粥香氣,齊平公和田貂兒正等著他們。齊平公笑道:「封兒快來嘗嘗寡人做的麥粥!」
伍封和楚月兒施禮坐下,鮑笛也坐在一旁案上,案上菜餚甚多,都是些開胃小菜。宮女正替眾人盛粥之時,眾人忽聞香氣由帳外襲來,庖丁刀和圉公陽帶些寺人捧了若幹個小銅鼎進來,庖丁刀道:「小人用香薰雞肉做了些小菜,請國君、君夫人、龍伯、小夫人送粥。」在每人面前案上放了一鼎。
眾人聞異香撲鼻,食指大動,各吃了些,只覺其肉細嫩無比,香味是天生的,又略帶辣,登時胃口大開,這麥粥又天然清香,配合起香薰雞肉,滋味說不出的好。伍封不住口讚道:「國君和君夫人這麥粥甚好,小刀的香薰雞肉也好!」
齊平公笑道:「其實這麥粥都是貂兒的功勞,寡人一生只下過兩次庖室,一次是妙兒三歲之時,有一晚餓極了哭,寡人一時間叫不上庖人,遂親自為妙兒做粥,幾乎在庖室放了一把大火,好生凶險!這一次有貂兒在旁,寡人便沒那麼笨手笨腳了,哈哈!」田貂兒笑道:「國君將龍伯這女婿看得比積兒還重,貂兒怎能不跟著效勞?」
伍封心中甚為感動,尋思齊平公一生下庖室二次,一次為妙公主,一次為自己,可見對自己的愛惜,嘆道:「微臣得國君和君夫人如此愛護,萬……」,說了一個字便強自忍住,心想大戰在即,不可說出這不吉利的話,嚇著了人。雖然他這「萬死不辭」沒說出來,楚月兒等人還是聽出了他的話中之意,臉色微變。
伍封連忙顧左右而言它,問庖丁刀道:「是了,這香薰雞肉鮮美之極,絕非尋常雞肉,是怎麼弄到的?」庖丁刀道:「這是田雞肉,昨晚小人和小陽帶幾個人在田間捉的,想著今日龍伯要與支離益決戰,早飯非得吃好了,才做了這道香薰雞肉。」
伍封看著這田雞肉,就想起顏不疑那隻「田雞」來,不禁笑道:「這個意頭甚好,等我打敗了支離益,再去對付那隻『田雞』!」齊平公和田貂兒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話中之意,楚月兒微笑解釋道:「許多年前,公主給顏不疑起了個外號,叫作『田雞』,顏不疑是支離益手下第一高手,今日我們吃了田雞肉,夫君才說這意頭甚好。」齊平公大笑道:「妙兒怎麼給顏不疑起了這麼個名?哈哈,這真是好意頭。」
伍封心道:「這一戰月兒、國君對我寄望甚重,我決不能敗在支離益手下,否則怎對得住他們的厚意?」問鮑笛道:「小笛,葉公來了嗎?」鮑笛道:「來了,他一大早便帶了百人,在我們兩營之側立了幾個營帳,架上了觀台,早已經坐台遠望。」伍封氣惱道:「這葉公有些可惡,當我和支離益的決戰是演給人看笑不成?哼,就讓他多等等,曬他個頭昏腦脹!」
慢吞吞用完了飯,伍封等人才站起身,鄭聲公和姬克急匆匆進來,鄭聲公道:「今日是龍伯大戰劍中聖人的日子,寡人替龍伯制好了數面大旗,上寫著『劍聖』二字,只要龍伯打敗了支離益,我們就打著這旗接龍伯回營,哼,就算支離益逃過了龍伯的神劍,寡人這幾面旗也要將這老傢伙氣個半死!」姬克笑道:「鄭伯此計甚妙!外臣卻沒想到。」
伍封大笑走出帳外,只見田盤與諸將都在外等著。伍封向營外望去,卻見支離益早已經在齊越兩營之間的空地上站著,如同一根鐵矛紮在地上,絲毫不動。
伍封向諸人拱了拱手,又對楚月兒道:「月兒,你守住營門不許人出去,此戰不跟勝敗如何,連你在內都不許擅自出手。」說完瞪了她一眼,楚月兒知他是怕自己如那日般擅自出營被支離益所擒,吐了吐舌頭,點頭答應。
伍封施施然向場外走去,只見對面營中十餘處華蓋,蓋下有許多故人向這邊坐著,正是勾踐、范蠡、文種、柳下跖、趙無恤、智瑤、韓虎、魏駒等人,顏不疑和鹿郢卻一左一右站在營門兩邊。
伍封向勾踐等人揮了揮手,走到支離益面前,笑道:「閣下久候了,在下來得晚了些!」支離益道:「我們本來未約時辰,龍伯何時來也不晚。反正在下站在此處是等,閣下在營中也是等,並無不同。」
伍封看了看天,只見陽光在東方,燦爛耀眼,笑道:「大有不同的,在下在營中多等等,就讓葉公那老頭兒多曬一曬,這傢伙將我們的決戰看得像在帳中觀小卒摔跤為戲一般,在下頗有些不高興。」支離益忍不住笑道:「龍伯此言倒有趣,是該讓葉公多等等。」他伸手按住腰間劍柄,便要拔劍。
伍封笑著搖頭道:「且慢。」支離益皺眉道:「怎麼龍伯忽然變得婆媽起來?」伍封向他眨了眨眼,笑道:「眼下觀鬥的人不少,都已經我們一見面便打死打活,我們偏讓他們多等一等,豈不是好?」
支離益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年輕人著實頑皮,眼下這決戰生死的時刻,還有心思胡鬧。
雙方人見他們二人說話,並不急於動手,大感愕然,他們離戰場甚遠,誰也聽不見伍封和支離益說了什麼話。
伍封向支離益笑道:「在下對閣下向來敬重,本來想決戰之前拿酒上來,我們對飲三爵再動手。但在下又想,我們若飲了酒,閣下敗後,恐怕會有人以為這酒中被在下施了手腳,那麼這一戰的勝敗只怕大有爭議,我們便白打了一場。這麼想著,只好改變主意,在下回去後再獨飲算了。」
支離益奇道:「難道閣下真的以為這一戰會取勝?」伍封笑道:「那是自然,閣下不是以為你真的是天下無敵吧?」支離益哼了一聲,道:「你可知九日之前那場比試,在下並未全力施展劍術?」伍封道:「這個在下知道,不過在下那時也留了手,何況那日在下使的是戟而非劍,就因為在下的劍術大有名堂,免被你預先看破了,哈哈,這是在下的詭計,先說給閣下知道,免得閣下死不瞑目。」
支離益聽他語氣越來越放肆,怒道:「少年人年輕氣盛,早晚必會後悔!」伍封斜眼看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在下故意以言語相激,想令閣下心浮氣燥,閣下果然上當,哈哈!閣下可要小心,高手比試,切不可激動!」
支離益心中一凜,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不禁後退一步,拔出劍來,心道:「這小子好生可惡!」伍封見三言兩語,果然將支離益的情緒激起,時怒時恨,趁支離益後退一步,氣勢稍減之際,大笑衝了上前,他一沖之間,順勢拔出「天照」寶劍來,和同以身衝撞之力,雙手握劍,「唰」的一聲,只見一道劍光如同閃電般劃過,向支離益當頭劈落。
此時陽光燦爛,然而伍封這一劍上的光芒更為耀目,如同黑雲中的閃電、暗夜裡的流星一般,只是一閃之間,威力驚人。兩營旁觀眾人驚呼失聲,不禁都縮了縮頸,彷彿這一劍是劈向自己一般。
支離益也大吃一驚,想不到伍封這一劍之威如此駭人,當下揮劍上格,兩劍相交,卻是無聲無息。伍封只覺一縷詭異的纏繞之力盤到劍身之上,暗忖支離益這陰柔劍力以臻化境,自己這麼奮力一劍,居然被他輕鬆化解,力道反而纏繞上來。
伍封由伍氏劍訣中悟出的旋力卻是天下間至精奧的運力之法,對付支離益的陰柔劍力自是輕鬆,當下一聲長笑,長劍微旋,由蛇劍的纏繞間震脫。伍封轉身橫跨一步,腰扭一扭,長劍圈起一道白光,橫斬向支離益的腰間。
他這一步橫跨扭腰用的是在海中練出的身法,配合他長大健碩的身形,顯得十分瀟灑,力道又大得驚人。支離益讚道:「好劍術!」蛇劍一彎一彈,點在「天照」寶劍上,將伍封的長劍震開了數寸,從身前數寸處掠過去。
支離益道:「閣下的劍術委實高明!」伍封笑道:「尊駕的劍術又何嘗不是?」二人口上說話,劍勢卻不停,就這麼一人一句之間,雙劍相擊了六十餘次。
二人使的都是快劍之術,伍封昔日未練「無心之訣」,以為收發隨心是使劍妙法,自從與接輿一試劍術,被接輿的劍術逼得手忙腳亂,全憑直感運劍,才略知無心之妙。從那時開始習練快劍,隨手揮灑,敵方劍動,自己的劍便有應手之招,收發不由心,劍如同手一般,自然行劍。支離益的快劍未必與他相似,但出招之快勝過接輿和董梧數倍,對付支離益這樣的高手,出劍時絲毫也不能遲疑。
伍封信手揮劍,有時是見招拆招,有時卻是自然而然地隨上一劍而出下一劍,並無什麼劍法的拘束,使來使去,在別人眼中是千招萬招,實則在他來說卻是並無招式,這便是無界之妙境。
在支離益的眼中,只見伍封的劍術時而繁雜得匪夷所思,時而簡單得令人難以致信,可劍法堂堂正正,大有君臨天下的氣概,自己見多識廣,天下間任何劍術、任何人揮出一劍都能看出底蘊,唯有伍封的劍術卻讓他看不出劍術間的關聯,見前一招猜不出其下一招,而伍封每一劍之中都有一種凌厲攝人的氣勢,更是令人總有心悸之感。他與伍封交手數次,對伍封來自於「開山劍法」的劍術十分熟悉,早就推算了多種解破反擊之法,可今日一見伍封所使的劍術,卻完全不是他熟知的劍術路子,相反每一招都十分陌生、新奇,偶爾有一兩招與「開山劍法」相似,但力道方位又全然不同。他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伍封使出的是什麼劍術。
他略一分神,便聽「嗤」一聲,伍封的長劍由他左臂前擦過去,立時將臂上衣服劃開了一條小口子。幸好他反應敏捷,伍封這一劍是刺向他的左胸,被他扭身避開。支離益畢竟是一生行劍的劍中聖人,輸了一招立時心靜下來,一口劍反而使得更為流暢霸道,威力不減反增。
他在劍道上極有天賦,練劍有勤,更兼他用兩頭蛇吸取過數百人的氣血精神,每揮一劍便如有數百人助力一般,力道雖然詭異,卻是威力奇大,伍封如果不是雙手使劍,單靠一手之力決計敵不過支離益的神力。
二人輾轉相鬥,雙方旁觀的人早已經看不清二人的劍法了,只見到兩道身影閃來閃去,劍光偶爾映著陽光照入眼睛,令人不得不閉目。楚月兒細看良久,又驚又喜,自己終日陪著夫君,卻想不到夫君的劍術之高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尋思夫君練到無界之境,未曾遇過支離益這樣的高手,偶爾動手也只是一兩招便獲勝,始終未見過他盡展劍術之精奧處,怪不得他對與支離益決戰之事信心十足。
這時二人交手已經四百多招,支離益漸覺不耐,展開他的屠龍劍術,在空中飛縱。伍封也躍身空中,以行天之術行劍。他的行天之術本就是因本顏不疑使出的屠龍劍術所逼,勤練出來,其後隨吐納之術精進,這行天之術也由起初的一縱一跳,變成與楚月兒互相借力飛躍,最後能獨立飛行,後由海中悟道真正的與天地合而為一的奧妙法訣,變成現在可與天地風雨融為一體的行天之術。以此術對付支離益的屠龍劍術,自然是輕而易舉。
二人只對了數十招,支離益便覺無論是身法力道都比伍封大有不如,尋思自己這屠龍劍術對伍封毫無所用,再使下去,反會吃虧,連忙落下地來,伍封由空而下,長劍下刺。
支離益經驗老到,早料到伍封會追刺而下,蛇劍飛揚,「嗤」的一聲,一道劍氣破空而出,正向伍封激射。伍封正往下飛,忽見劍氣激盪,連忙在空中側翻斜飛,便覺肩上一震,已經被劍氣刺到,幸虧這戰神之甲堅韌無比,將劍氣大多數化解了去。雖是如此,伍封仍覺全身震動,一時間身法滯住。
支離益與人鬥劍的經驗極為豐富,一見伍封被劍氣刺中,也無暇理會他傷得十分沉重,見伍封身法稍滯,又一道劍氣立時激發出來,這一次劍氣與上次不同,上一次如同細針,這一次卻如同拳大的一朵火花般。
伍封暗暗佩服,雖然自己也會劍氣,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劍氣激得如這麼大一團火花。當下毫不猶豫,劍上的劍氣也激發,兩道劍氣相撞,「呼」的一聲,火星四濺。
二人劍氣縱橫,你來我往,雖然仍使的是劍術,但各人的寶劍彷彿猛地伸長了一丈般,激撞得錚錚直響。
旁觀眾人無不色變,這劍氣是極難見到的,就算劍尖上一兩成的劍芒,天下間也沒幾個人能使出來,何況是這種激射丈外的劍氣,眾人看在眼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伍封暗忖:「若是比劍氣,你未必能比得上我!」當下全力施展,劍氣越來越凌厲,範圍也越來越廣,漸漸衍出到三四丈外。不料支離益並不弱過他,劍氣也能射到三四丈外。伍封的每一道劍氣時如鐵矛般直刺,時如長刀般橫掃,支離益的劍氣卻如同一條大棒般劈打、一條鐵殳般猛戳,互不相讓。
這劍氣之斗凶險更勝過只用劍尖劍刃的格刺,須知這劍氣速度極快、劍尖一指便轟然而出,頗難看得出方位來。二人相隔了三四丈,一個在地,一個在天,惡鬥了六七百招,仍然不分勝負。
彷彿他們的惡鬥太過驚心動魄,以致天地為之色變,此時天上漸漸堆移雲彩,稍稍昏暗下來。
再鬥了二百餘招後,支離益便覺得有些氣力不加了。這便見到吐納之術的妙處,伍封的吐納之術已至大成,毛孔一吐一納之間,彷彿天上地下的力量都隨之聚集、攢發,似乎並不費自己本身的氣力,而支離益卻沒有這種奇奧的吐納術護身,每一道劍氣都要用自己的氣力發出來,雖然然吸過數百人的精神氣血,以劍氣相鬥近千招時,便覺得有些不妙。
此時二人已經拆了一千三四百招,始終未能分出勝敗來。
支離益尋思:「這小子怎麼如此有長力?難道他天生的力氣還勝過我吸取的數百人的精血?」忽地鼻中哼了一聲:「嗡!」劍尖一抖,斜斜地向伍封指過去。
伍封本來長劍一旋,一道劍氣正要發出,耳聽支離益這「嗡」的一聲,似乎一隻大手在心上捏了一下,手臂不禁一滯,這道劍氣卻發出不去,聚在劍尖上「啪」一聲炸開,自然是傷不了人。
支離益趁他劍氣發不出時,閃身上前,口中又發出「嗤」的一聲,蛇劍上揚,向伍封腿上疾點。伍封又覺周圍的空氣似乎猛地向自己壓來,一時無法展身,由空中直落下來,也幸好他這一落,便避過了支離益的蛇劍。
便聽支離益或口或鼻,不住地發出怪聲:「嗤——嗡——噼——囈——嗤——嘰——」,每發一聲,蛇劍便使出一招。他凌厲霸道的劍招伍封還不覺難應付,但是這些怪聲卻如同魔咒,每一聲彷彿都在心上紮了一針,心頭為之一緊,這些怪聲又彷彿是條細繩,而自己的這顆心卻如當日在成周城頭放出的布鳶,被這條細繩牽動得左右搖擺,無窮思緒便因此湧上心頭。
伍封揮劍格擋,遲遲、葉柔、趙飛羽、田燕兒的身影不斷在他眼前閃過,令他心情大為鬱結,恨不得放聲一哭。
支離益口中的怪聲時快時慢、時急時緩,每一聲如同魔咒般直沁入伍封心裡,伍封心下閃過許多舊日的情形,時而喜悅、時而哀愁、時而鬱悶、時而煩燥,總之是百感交集,一片茫然。幸好他練過「無心之訣」,見招拆招不由於心,是以心頭思緒萬千、心潮起伏迭蕩,手上的劍卻勉強能擋得住,只是一連退出了十餘步,自己卻渾然不知。
支離益見伍封眼神茫然,手上長劍卻仍能奇招百出抵禦,大感愕然。他為了練這套「誅心劍術」,不知試殺了多人少,從來無人能像伍封這般神惑之後仍能使出精妙劍術。
這時兩營中旁觀的眾人雖然聽不到支離益古怪的聲音,但也感受到一股詭異的力道沁體。許多人面色變幻,喜怒無常,顏不疑和鹿郢二人,由於離得近些,隱隱聽得到支離益的聲音,不知不覺跌坐在地。
楚月兒也聽得到支離益的聲音,雖然吐納大成,也抵受不住,不禁倒退了三步,好在她心思天真清純,立時醒悟,暗忖支離益使出了「誅心劍法」,大為不妙。她心思急轉,知道上前助伍封是不可能的,只要再上十餘步,便會被支離益的魔音所控,回望營中,見人人神色變幻不定,心道:「營中人聽不到聲音,居然也有所感,這支離益好生厲害!」連忙退守營門,不許任何人出營。
兩軍營中士卒雖聽不到聲音,仍然稍稍混亂,再過一會兒,有的士卒便抵受不住,又的猛然伏地大哭,有的仰天大笑,有的哀聲嘆氣,有的怒吼連連。
勾踐坐在營中也覺得甚煩,他見顏不疑和鹿郢跌倒不知站起,親自起身出營相扶,誰知一出營門,便隱隱聽到支離益的聲音,立時呆住,想起自己當日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在吳國為奴,受盡屈辱,又想起十餘年艱苦經營,一面阿諛巴結夫差、一面偷練甲兵,又想起滅吳之痛快、伐齊之威儀,忽想起得勝之師在鎮萊關大敗,情勢大變,以致列國聚兵龍口,蛇兵被毀、偷襲之師敗於西山,猛地一陣氣惱、煩燥上來,忍不住恨恨地回望了文種等人一眼。
顏不疑和鹿郢此刻也回過了神,雖然他們早知道支離益的這套「誅心之劍」威力無窮,但此刻仍然大為駭異。均想,怪不得支離益出營時讓他們守在營門,不許任何人出來,以防誤傷。鹿郢見勾踐呆立在營門,連忙上前,將他扶入營中,見他仍然思慮不屬,暗暗耽心,索性扶他入帳去,命人侍侯。
支離益這種異術的確如同邪法魔咒一般,詭異而駭人,此刻天公也彷彿為之而懼,烏雲密佈,天色變得昏暗起來。兩營中人未聞支離益之聲也覺得難耐,更不用說伍封面對支離益之辛苦了。
伍封此刻所受勝過餘人萬倍,支離益發出了百餘聲後,他心神漸失,茫然無措,幾乎忘了此刻正與支離益決戰。猛然間支離益哼了一聲,蛇劍向他頸上橫掃點打。伍封順手將劍豎起格擋,隔在蛇劍之上,但他心神恍忽之間,忘了支離益這蛇劍綿軟而堅韌、形如活物,「天照」寶劍碰在劍身上,蛇頭一彎,直向伍封頸上叮來。伍封的吐納術大成之後,感應最為敏捷,一聽見耳邊風響,雖然未曾念及是何緣由,卻不自主地側頭相避。
幸虧側了一下頭,蛇劍便未能叮在他的頸上,而是擊在他的頭盔上。伍封這戰神之甲與頭盔連成一體,上面是金犀頭骨,內胎黃金為裡,被蛇頭擊中後,發出「噹」的一聲輕響。這響聲雖然極弱,卻是發自伍封耳邊,伍封聽見這清脆的聲音,便如一個巨雷在耳邊滾過,立時間渾身一震,回過神來。
此時支離益又發怪聲,伍封不理其聲音若何,雙手握劍,大喝一聲:「天!」長劍猛地下劈,支離益這一招「誅心之劍」才使出一半,卻被伍封這一聲大喝驚得氣息一滯,旋即被伍封的劍風逼來,連忙格擋而退。
伍封毫不遲疑,一連四聲大喝:「地——有——正——氣!」他大喝四聲,也劈了四劍,每一劍如同開山巨斧。以聲逼聲,支離益的怪聲只求詭異,自然不如伍封雷鳴般的大喝響亮。雖然支離益擋開了伍封的連續五劍下劈,卻被他大喝的這一句「天地有正氣」將怪聲硬生生逼了下去。
支離益便覺心頭劇震,猛地張嘴噴出一口血來。他這「誅心之劍」傷的是人的心神,可此刻沒傷到伍封,反被伍封的大喝逼回,傷了自己之心。
周圍眾人都聽到伍封這一句「天地有正氣」,聲音入耳,立刻神清氣爽,此刻天上烏雲散開,陽光又重新透入,每個人都覺得猛然間空氣格外清爽怡人,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眾人向場上看去,恰好見支離益口中噴血,猛地一個怪異的情形出現:只見伍封躍上半空,他這一躍只是眨眼間的功夫,分明極快,眾人看著卻彷彿伍封是極緩慢地冉冉升上去一般,這種看著慢實則快的情形,使觀者人人覺得心頭一震,產生出一種神奇絕倫的感覺。
支離益此刻心旌震動,茫然抬頭看上去,恰好見伍封巨大的身影正好與赤日疊在一起,飛快地向他移來,彷彿他本來就是由赤日上飛來一般。此刻伍封雙手舉劍。又喝一聲:「天地有正氣!」長劍如同開天劈地一般,「轟」地一聲凌空劈下來,劍鳴之聲響徹四周,遠在齊越兩營中的人耳邊也覺到「嗡」的一聲,只覺得劍光耀眼,誰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劍光還是日光。
支離益此刻心神俱失,伍封這一劍蓄力無限,十分緩慢,在支離益眼中卻如同疾飛急斬一樣,直到劍風及體,半身觸痛。支離益才醒起揮劍格擋,蛇劍纏在伍封的「天照」寶劍上,可伍封這一劍有無窮力氣,支離益單手揮劍無法抵禦,「噹」的一聲,支離益虎口震裂流血,連蛇劍堅韌的劍身上綻開了數道裂痕,脫手飛出到數丈之外。
便聽「嚓」的一聲,長劍由支離益右肩劈下,直及右胸之上,幾乎將支離益連同右臂的小半邊身子劈落。支離益大叫一聲,跌坐丈外,立時間血染全身。
伍封橫劍站著,看著渾身鮮血的支離益,心中暗嘆,誰能想到這號稱天下第一的劍中聖手,今日竟會被自己打敗呢?
支離益緩緩由地上坐起來,咬牙道:「殺了我!」此時他披落的長發和渾身衣服上都是鮮血,伍封看在眼中,心下惻然,尋思是否上前殺了這人,以除後患。
伍封正遲疑間,一條人影飛閃上前,撿起那柄蛇劍,眨眼間到了支離益身邊,正是顏不疑。伍封嘆了口氣,道:「顏不疑,你將他帶回去養……」,話未說完,忽見顏不疑手中的蛇劍一閃,竟然一劍刺在了支離益的頸上,支離益大叫一聲:「你……」,只說了一個字,聲音便如被人斬斷了一般。
伍封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以為顏不以上來是救支離益,卻想不到顏不疑竟會刺殺他,一時間愣住。便見顏不疑猛然間面紅如血,整個身子便如一個牛皮囊被人吹了氣一般,慢慢漲起來。
這時楚月兒閃身上前,道:「夫君,顏不疑在吸屠龍子的氣血!」伍封立時醒悟,喝道:「顏不疑!」正要跨步上前,忽聽支離益怪叫一聲。
只見支離益猛地由地上躍起來,他的右臂被伍封幾乎連肩斬落,自然是再不能用,但他左手卻空著,也不知他哪來的力氣,左手猛地抓住那柄蛇劍回奪,發出一聲狂吼,便聽「啪喇」一聲,這柄蛇劍在支離益和顏不疑二人合力相奪之下,碎裂成了十餘截。這蛇劍是支離益用東海金英合以人稱「蛇中之王」的金睛兩頭蛇煉成,堅韌無比,本來是不易碎裂的,可先前被伍封傾全力一劍震出了裂痕,此刻又被支離益和顏不疑兩大高手奮力一奪,終於不勝其力,裂成十餘段。
伍封上前數步,卻被楚月兒猛地扯回,原來那蛇劍一碎,內裡猛地濺出許多黑血來,腥臭無比,若非楚月兒這一扯,只怕要濺數滴在身上。楚月兒一嗅異味,便道:「這血內有蛇毒!」原來這蛇劍本來就是用活蛇加金英煉成,劍體內含蛇體,支離益又曾多番用它吸人精血,是以劍身內的殘血混合蛇體,便成了劇毒之血。
顏不疑大叫一聲,急忙用手掩面,原來這黑血四濺,有五六滴濺在了顏不疑的臉上。這人面上劇痛,見蛇劍已毀,伍封和楚月兒又逼上來,急忙閃身躍起,彈跳如飛,往越營而去。
柳下跖本來坐著觀戰,忽見生變,大吼一聲,拔劍擋住,想截住顏不疑,不料被顏不疑手起一劍,刺在肩頭。柳下跖本來還無殺他之意,反被他一劍刺傷,怒道:「你個畜牲!」挺劍欲戰,顏不疑卻一彈一跳,沒入越營之中。柳下跖揮劍要追,卻被越軍一圈圈圍住,怒道:「幹什麼?」范蠡忙叫士卒退開,道:「中山君勿惱,這事以後再說。」他與文種對視了一眼,都搖頭嘆氣,對顏不疑之舉大為氣惱。
楚月兒遠遠見顏不疑這速度遠勝剛才撲上來之時,一劍便刺傷了柳下跖,以柳下跖的本事也未能避開,彷彿這顏不疑突然間功力大進一般,心下駭然:「原來就一瞬之間,他已經吸下了屠龍子不少精血!」
支離益身上也濺了不少毒血,只見他雙膝挺直,在地上跳了數次,情形十分怪異。此時鹿郢飛跑上來,原來先前他見勾踐被支離益的魔音所惑,將他扶入帳去,命人侍候,再趕來時,場上勝負已分,正好見顏不疑用蛇劍吸取支離益的精血,大駭之下飛趕過來。
支離益見到鹿郢,吁了口氣,直挺挺倒了下去,鹿郢搶上前抱住,淚如雨下。伍封和楚月兒蹲在支離益身邊,瞧他傷勢甚重,楚月兒輕搭其脈,伍封問道:「月兒,可還有救?」楚月兒嘆了口氣,搖頭道:「劍傷倒好辦,可他體內毒血甚劇,已經入心。其實這蛇毒也有法子可解,想是先前毒血濺入了他的創口,就算師父在此,也無法救活他了。」
支離益看著伍封,口中道:「龍伯,小鹿……」,伍封心想自己見過東郭子華之事,鹿郢必定告訴了支離益,遂點了點頭,小聲道:「你放心,看在小華面上,我早將他視為我兒子一樣。」支離益臉露寬慰之色,忽地顯出微笑,道:「你才是……劍中……聖……」,頭一歪便斷了氣,那個「人」字終是未能說出來。
鹿郢抱著支離益的屍體,放聲大哭,伍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小鹿,好好將老先生葬了吧!」他將「老先生」三個字說得特明響亮些,鹿郢立時會意,知道師父是提醒自己,自己哭便罷了,千萬不能悲慼之下露出破綻,洩露了自己真實的身份。鹿郢向伍封和楚月兒叩了個頭,抱著支離益的身子,蹣跚走回越軍大營去。這時柳下跖也奔了上來,一邊流淚,一邊與鹿郢入了大營。
伍封猛地大有感觸,想不到支離益一生縱橫天下,被人稱為天下第一,今日卻死在此地!而顏不疑居然如此喪心病狂,竟然會在支離益重傷之際吸取支離益的精氣,當真是欺師滅祖,人神共憤!轉念又想,支離益欺騙顏不疑在先,不僅將自己的兒子說成顏不疑的兒子,欲借此偷騙越國王位,還教顏不疑練那「蛻龍術」,使他不能人道。這二者之間究竟是誰欠了誰,一時間也弄不清楚,想起那日在大崑崙山洞前支離益與顏不疑的說話,心道:「支離益對顏不疑並不好,或者顏不疑早已有殺他之心!」
呆立良久,待楚月兒的小手牽住他時,伍封才回過神來,長嘆一聲,挽著楚月兒緩緩回營。二人回走之時,楚月兒問道:「夫君,你最後這招『天地有正氣』是何時練出來的?怎麼我未見過?」伍封道:「那日在夷州見老商和盤丁比武時,我便想到用以聲破聲的法子應付這『誅心之劍』。其後想練習閉塞耳音,時時在海中練劍,終是不成,不過總算將『無境無界』的武技練得精熟。剛才擊敗支離益的一招是隨手而發,『天地有正氣』這一句話也是臨時想出來的。」
楚月兒愕然道:「原來是臨時想出來,我還以為你想到用這招對付支離益。既是如此,夫君事先為何對這一戰有格外有信心呢?」伍封笑道:「其實我毫無把握,不過我那信心不假,只因我一直在想邪不勝正的道理,就算魔高萬丈,最終必亡於道。」楚月兒吁了口長氣,道:「見了夫君與支離益這驚心動魄的這一戰,月兒才知道的確是天地之間,邪終究不能勝正!」
回到大營,營中早已經一片歡騰,鄭聲公讓鄭卒揮舞著「劍聖」大旗齊呼:「劍聖!劍聖!」伍封微微一笑,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來,道:「你們陪吳句卑速往葉公處去,問他何時引楚軍來助齊。」二人去後,鄭聲公大笑上來,道:「哈哈,寡人早就知道,龍伯才是真正的劍聖!」伍封道:「過譽過譽,支離益這一生,也就毀在『劍中聖人』這四個字上。」
姬克這些天與鄭聲公混得十分熟絡,開玩笑道:「支離益這劍中聖人剛死,這名頭便給了龍伯,似乎不甚吉利吧?」鄭聲公笑道:「寡人早就算計過了,支離益是『劍中聖人』,龍伯卻是『劍聖』,意思是一樣的,但少了兩字,這便不會觸支離益的霉頭了。」齊平公笑道:「鄭伯言之有理。封兒這一戰足以讓越人喪膽,這回葉公可無辭推脫了。」
此時眾士卒看著伍封的眼神中,都透著說不出的敬畏之意,伍封心知這一戰可算自己在武技上的顛峰一戰,已經在士卒心中奠立了無上的威信,在旁觀列國之人的眼中,必然也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威望。
下午圉公陽和庖丁刀趕回來,道:「葉公已經讓楚軍打出了伐越的大旗,眼下大軍東移,往越人逼近。」
眾人聞訊都是歡欣鼓舞,晚間齊平公設宴為伍封慶功。伍封與支離益這一戰雖然只是個人間的決鬥,其實是能否引楚軍相助的關鍵,伍封一戰獲勝,使楚軍甘心伐越,此功不可謂不大。
宴飲甚歡,席間齊平公問道:「封兒這『天地有正氣』五個字,大有意蘊,寡人已經命人火速打造十面大旗,上面都繡『天地有正氣』五個字,日後便插在臨淄城頭,以鎮邪佞之輩。」田盤臉色微微一變,向齊平公看去,卻見齊平公似是隨口而說,並無他意。
游參頗懂些劍術,忍不住問道:「先前龍伯敗支離益那一劍,似乎與龍伯之前所使大不相同,只一招便勝了,未知是何劍法、有多少招?」伍封道:「劍法無名,也並無它招。」田盤愕然道:「原來只有一招,不過此招的威力驚天動地,可敵千軍萬馬,理應是劍術之極致了。」伍封道:「其實一招也沒有,是在下隨手使出來,在劍術之中,此稱為『無』,無生有,無也是有,此謂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以又可說有千招萬招,是為至巧,也為至拙。」
眾人聞他話中似乎有萬千道理,卻面面相覷,無人能懂,唯有楚月兒不住點頭,知道夫君所說的正是劍術以及其它武技至高無上的境界。
姬克道:「從今往後,天下間只怕再無人敢與龍伯比劍了。」伍封笑道:「這人還是有的。」鄭聲公愕然道:「是誰還有這麼大膽子?」伍封看了身旁的楚月兒一眼,笑道:「這人肯定是月兒了,否則日後誰陪在下練劍?」楚月兒搖頭道:「夫君深不可測,月兒看寒了膽,也不敢動手。」
眾人哈哈大笑,姬非忽地長嘆一聲,向齊平公敬了一爵酒,道:「國君有龍伯這女婿,讓外臣好生羨慕。有婿如此,夫復何求?」他本來不大說話,此刻只說一句,便讓齊平公樂不可支。鄭聲公點頭道:「如今天下間當丈人的,只怕人人都有羨慕之意。」齊平公臉上大有得色,笑道:「鄭伯和司馬說得極是。」狂飲數爵。
伍封心道:「這個姬非平日少言寡語,其實很會說話,一句話便讓國君高興之極。」忽想起這人當日曾與代國商貨,又為「海上龍王」徐乘押貨到代國,許衡將長笑坊三姬送給他為妾,他便收容許衡、張平,還用他們與胡人交易,想是個貪財好色之人,順嘴問道:「早聞司馬與董門之人大有交情,想是與支離益早就認識吧?」
姬非吃了一驚,道:「哪有此事?龍伯想是聽人誤傳。」伍封怔了怔,笑道:「或是在下聽錯了。」心想:「莫非樂靈、許衡臨死還騙我?」旋又想:「當日伯南曾說任公子與你有交情,以致徐乘所掠之物能遠運到代國,其後許衡也說過這事,想必不假。」又想起雪地中許衡、張平與樂靈偷襲之事,心中一動,藉口更衣,將田盤、鮑興、鮑琴叫來,小聲吩咐了一陣,三人匆匆走了。
伍封回到席上,又向楚月兒說了幾句話,楚月兒告辭出帳。席上眾人都飲了不少酒,帳中觥籌交錯,熱鬧之極,誰也沒有在意。
營中諸將紛紛向伍封敬酒,伍封一一對飲,到三更之時,眾人大多已經飲得大醉醺醺的,各自回帳沉睡。
半夜之時,眾人都酣睡之間,猛地裡營外殺聲四起。齊平公匆匆由伍堡出來,一時間只有招來等人上來保護,伍封、楚月兒、鮑琴、鮑笛、田盤等人都不知道去了何處。齊平公問道:「何事?」招來道:「越軍趁我們得勝慶賀、鬆懈之際劫營!」
齊平公讓招來扶他登上巢車,招來命鮮虞鐵騎守在巢車之下,齊平公向營前看去,只人火把閃動,連成一條條長龍,越軍四下里往營寨殺過來,攻勢極猛,大驚失色,道:「勾踐好生可惡,趁我們酒醉高臥來劫營!封兒和大司馬、左司馬想必還在醉臥,快派人去叫醒,這……這可不大妙!」
招來道:「外臣已經派人去催了。」齊平公細看了一陣,見越軍兵分三隊,一隊弩手在後以箭矢相射,一隊步卒在前以長干為牆前推,還有一隊車兵夾在弩手和步卒之間,這才是他們的主攻人手。
眼見敵人步卒已經衝到營前,兩旁分開,兵車由中間疾衝出來,百餘兵車已經直闖入營門。齊平公見敵方大批兵車入了營門,大驚道:「壞了,敵人衝進了營寨!快……」,話未說完,忽聽營外又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仔細看時,只見左右兩側各出現一隊人馬,打的是齊軍的旗號,戰車轔轔,兩路夾擊,向越軍殺去。
齊平公又驚又喜,道:「咦,原來我們早有埋伏!」招來目力極佳,火光中看旗號上的字,兩邊旗上寫著大大的「鮑」字,招來笑道:「是鮑琴和鮑笛的人!」
這兩路埋伏的兵車不知由何處出來,直擊敵軍兩側,越軍正往營寨猛衝,前方已經衝入齊營,越軍正振奮之際,忽然有埋伏人馬殺向兩側,就這麼一沖,越軍的步卒、弩手和兵車的三重之陣形立時大亂,這兩側人馬又是車兵,專攻越軍的弩手和步卒,平地上以車兵對付步卒和弩手,自然是以一敵十。越軍的兵車大多衝入了齊營,一時回身不得。
這時越營中見勢不妙,知道齊軍早有埋伏,連忙鳴金,各兵車前衝容易,回身便難。猛聽齊營中戰鼓如雷,一隊人馬沿著營前面木柵橫殺至營門,將越軍的兵車衝殺成兩段。齊平公看那旗號時,寫著「田」字,招來道:「這一隊是大司馬的士卒!」
齊營下里擁出許多箭手,向營內被隔斷的越人兵車放箭,箭矢一過,便見伍封的戰神大旗閃了出來,這一隊人是伍封、楚月兒、鮑興、鐵衛和死士,最為勇猛,專往敵方兵車稠集處沖蕩,數次來回,敵方車隊四分五裂,各自為戰,被齊兵四下里由帳後擁出來,片刻間便將這百餘兵車盡數埋沒。
此時營外的越軍步卒、弩手也亂成一團,再被己方還未及入營正回撤的兵車馳過,更是散亂不堪。齊軍兩側的埋伏兵車左衝右決,交錯穿刺,來回四五次後,鮑興的死士又由營內往外殺,越軍此刻已經是潰不成軍。
就這麼衝殺半個時辰之後,眼見越營中旌旗展動,似乎有援軍來接應。此刻齊營中也鳴金收兵,大隊人馬魚貫而入,等越營中接應的士卒出營時,齊軍已經盡數撤回了。早有弓箭手以長干為牆,立在木柵之後,嚴陣以待。
齊平公在巢車上看得血脈賁張,不住口地叫好,見越軍狼狽回去,不禁哈哈大笑,與招來下了巢車,往大帳處走去。
伍封一身戎裝迎了上來,齊平公大笑道:「原來封兒早有埋伏,卻瞞過了寡人,讓寡人徒自耽心。」伍封笑道:「軍機大事,營內人太多,不宜使太多人知道,並非有意隱瞞國君。微臣想讓小琴小笛歷練一下,增其膽氣,擅自將小笛這郎中令調走,國君勿怪。」齊平公笑道:「這個寡人理會得,封兒是三軍主帥,該怎麼用兵,寡人不一定非要知道不可。小琴小笛經此一戰,日後便不怕戰陣了。」
眾軍收拾兵甲,清點傷亡俘獲,忙了一夜,天亮時伍封與齊平公、楚月兒一起用飯後,在大帳聚將,眾將匆匆入帳。
此戰齊軍傷亡不到五百人,但敵屍卻在三千人以上,生擒七十餘人,敵方傷者不計其數,獲越人兵車一百多乘、兵甲若干,可說是大獲全勝。
齊平公笑道:「這次勾踐可吃了個大虧!」鄭聲公不悅道:「怎麼有戰事不用我們鄭人幫手?莫非龍伯以為鄭卒不足為用?」姬克也道:「是啊,我們燕卒也頗能戰,龍伯卻不用我們,瞧不起人。」已方能少些傷損是最好不過,鄭聲公和姬克這麼說當然只是客套話。
伍封笑道:「非是在下瞧不起人,只因敵方偷營不可能用數萬大軍擠過來,齊軍足夠使用。在下怎麼會瞧不起鄭燕之卒呢?鄭燕兩軍遠來辛苦,宜多休息數日。何況齊軍是此地主人,怎可動轍讓遠客傷亡?不到萬不得已,在下也不忍心鄭燕士卒喪生異鄉。」
鄭聲公讚道:「嘿,龍伯能說這話,很夠朋友!」姬克問道:「龍伯怎知勾踐會來劫營?」齊平公心中也有此疑問,道:「是啊,封兒怎麼知道的?」
伍封道:「敵方大勝或大敗之際都是劫營良機,大勝之師容易鬆懈驕傲,大敗之師則士氣低落缺少鬥志,此時劫營,十有七八都能湊效。昨日微臣與支離益一戰,僥倖獲勝,營內自然會宴飲相慶。勾踐之輩擅能用兵,多半會想著我們宴飲鬆懈,正是劫營之機。微臣便預先埋伏了人馬,等候越軍劫營。敵人不來劫營,我們只是白埋伏一夜,無甚損失,真來劫營,便叫敵人吃個大虧而去。好在勾踐十分聽話,果然派士卒劫營,我們沒有白白辛苦。哼,勾踐太過小覷了微臣,居然以為微臣毫無防備,他吃點虧也是應該的!」
田盤讚道:「龍伯用兵的本事,果然有孫武之風。」伍封道:「這是個很好的預兆。勾踐有些沉不住氣了!」田盤點頭道:「是。」
齊平公等人不大懂兵法,不知道伍封和田盤話中的含義,田盤解釋道:「我們與越軍兩軍相恃近二十日,龍伯每日觀察敵營,越軍從佈防、士氣以及各軍調配方面都是無懈可擊,我們尋不到絲毫可趁之機。相反我們這大營也是如此,勾踐也不能得用兵之隙。是以兩軍相恃不下,若是各排陣勢決戰,只要一方守寨不出,便無法為戰。」
齊平公皺眉道:「莫非就要這麼相恃下去?」伍封笑道:「若是覓不到戰機,還可用主動和被動兩法用兵。被動用兵,便要等待敵方士卒調度或是糧草接濟方面出現問題,再趁機攻殺;主動之法,就是要設下巧計,誘敵露出破綻。兩軍相恃不下,田相在後方招集士卒甚為有效,每日都有士卒入營,聲勢漸大,今日楚人又打出了伐越之旗,勾踐畢竟是以南師北向,耽心士卒不服水土,再加上以是秋末,再過十餘天便要入冬,勾踐怕久拖不利,才會冒險劫營,以他的謹慎,一般不會如此用兵,今日便知道他的確有些沉不住氣。」
眾人這才明白,一齊點頭,鄭聲公道:「這用兵之法寡人並不擅長,聞龍伯和大司馬一言,當真是獲益良多。」
伍封心下正盤算用兵之策,圉公陽上來稟報導:「龍伯,今日所擒越人之中,又見故人。」伍封問道:「是誰?」圉公陽笑道:「是那陳音。」伍封道:「快將他請來。」轉頭對齊平公道:「國君,陳音是微臣故友,一陣間微臣想將他放了。」齊平公毫不在意,道:「任憑封兒處置。」
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陳音帶上來,陳音苦笑道:「龍伯,想不到今日又是如此相見。」伍封連忙下去,將他身上的繩索解開,道:「我們各為其主,於公是敵,於私卻是朋友。先前國君已經答應放陳兄回去。」陳音愕然道:「在下兩次被龍伯所擒,龍伯都放了,是否會引旁人謗議,說龍伯是個公私不分的人?」
伍封笑道:「在下也不是白放,前幾日小興兒擅自動兵闖入越營,有六十二人被你們擒住。今日在下將所擒之人盡數放了,隨陳兄回去,以換回這六十二死士回來,應當算是公平。」陳音點了點頭,道:「是否讓在下回去,然後兩軍行陣前換人之舉?」伍封搖頭道:「何必那麼麻煩!在下將人交付陳兄一併回去,陳兄回去後,請勾踐將我的人放回便是。」
眾人嘩然,尋思這換人之舉哪能如此?自己先放了人走,萬一勾踐不將己方士卒放回,豈非白放了這些人?再者說了,己方被擒的只是些小卒,而放回去的還包括越將在內,比較起來,己方有些吃虧。
陳音也大感愕然,道:「在下可沒把握說服大王放人。」他一說這話,帳中諸人立時知道這人十分老實,換了別人自會言之鑿鑿、一定有把握換人回來,唯恐伍封不放回他去,可這人卻預先說明自己未必能說服勾踐,也不想想說了這話,齊人還放不放他。
伍封笑道:「陳兄決不會欺我,相信會盡力說服勾踐,至於勾踐放不放人,那是他的事。在下候之三日,三日後不見我們的士卒回來,便知道勾踐無放人之意,在下只好再做打算。」當下讓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陳音帶下去,連同所擒的士卒一並非放回去。
陳音等人下去後,齊平公道:「如此也好,讓越人知道我們是仁義之師。」田盤道:「這也給其他越人作個樣子,他們被擒之後仍被放回,便知道我們不是非殺越人不可,到時候戰陣之上,也容易投降,不會有拚死之心。」
姬非道:「貴軍被擒的只是些罪囚死士,是否一定要換回來不可?」伍封笑道:「他們以前是罪囚,現在卻是士卒,做主將的怎能棄之不顧?如此才能使上下將士用心殺敵。其實在下還有其他用意,先用此事試探一下勾踐,多一分瞭解,日後便好用計。」
正說話時,楚營派了使者來,還是那吳句卑。伍封笑道:「吳先生,這些日子因為要與支離益決戰,頗有怠慢之處,請勿見怪。」這吳句卑在營中十日,伍封的確是沒怎麼與他說過話。吳句卑道:「小人理會得。楚營已經移至大崑崙山下,葉公派在下來,請龍伯前去商議軍機。」
伍封起身道:「葉公見招,在下怎敢不去?」向齊平公等人告辭之後,帶了楚月兒、圉公陽、庖丁刀和鐵衛,隨吳句卑趕往楚營。還未出營,旋波拿著一隻信鴿來,道:「龍伯有信。」伍封拆下了鴿腿上的黃帛,看後微笑,沉吟片刻,手寫一書,讓圉公陽發出去。
然後隨吳句卑趕往楚營,路上見吳句卑憂心忡忡,伍封問道:「怎麼?楚營出了事情?」吳句卑嘆了口氣,道:「葉公自從昨日觀了龍伯與支離益一戰,回去便吐血倒臥,一夜未起,遂命小人請龍伯前去。」
伍封吃了一驚,道:「葉公雖有小恙,也只是感受些風寒而已,怎麼忽然間病勢加劇了?」吳句卑垂淚道:「這一次葉公可不是詐病用計,看來十分沉重,小人覺得有些不妙。」伍封道:「月兒擅醫,正好去瞧瞧。」
不一會兒便趕到楚營,眾人直入葉公的臥帳,進帳看時,果見葉公面色慘白,眉眼青黑,彷彿一夜之間瘦下一小半去,一看便知道病勢十分沉重。楚月兒連忙為他搭脈,半晌方道:「葉公受了支離益『誅心之劍』的魔音所傷,牽動舊患。」
伍封恍然大悟,尋思自己與支離益一戰時,除了自己之外,能聽到支離益魔音者還有楚月兒、顏不疑和鹿郢,而葉公身處高台,離得又近,自然也聽到其音。
吳句卑道:「怪不得,昨日隨葉公在台上台下的十名小卒回來都染病不起,今早還死了三個。」
伍封倒吸一口涼氣,暗叫僥倖,想不到支離益的「誅心之劍」厲害至此,竟能傷及二三百步外的人,自己昨日若非突然驚覺,以聲破聲,恐怕早就命喪黃泉了。
楚月兒替葉公紮了數針,又寫藥方,讓吳句卑派人煎藥,讓他將這些藥也給其餘受傷的小卒服用。伍封見她面色凝重,小聲問道:「怎麼?」楚月兒看了看葉公,小聲道:「葉公以前受過不少次傷,這些天又感染風寒,被支離益魔音一摧,心旌震動,激發了舊患,他年歲高大了,十分不妙。月兒只是盡力而為,盡些人事而已。」
伍封面色微變,道:「這麼說是沒救的了?」吳句卑猛地放聲大哭,伍封忙道:「吳先生千萬不可如此,若讓士卒知道,只怕全軍震動,後果堪虞。」吳句卑心中一凜,放低悲聲。
這時葉公漸漸醒來,問道:「是龍伯來了麼?」伍封連忙上前,道:「正是晚輩。」葉公嘆了口氣,道:「老夫以為還可以打完這場仗回去,想不到天不予壽,看來是不能生還楚國了。」伍封安慰道:「這也未必,葉公靜養些時日……」,葉公搖頭道:「龍伯不必瞞我,老夫自己的身子,怎會不知?只是這千乘楚軍老夫有些放心不下。其實二十多日之前,老夫在行軍途中感染風寒,便有不詳之感,遂命人急趕回郢都,請大王親來引軍。算計腳程,大王也該在行程之中了,或還有些日子才到。」
伍封點頭道:「貴國大王親來,必能振奮士氣。」葉公又將楚月兒和吳句卑叫上來,道:「老夫只怕等不到大王趕來,老夫死後,秘不發喪,想請月公主在軍中坐鎮,有吳句卑相助,想必可以支持些日子,等大王趕來。」
當下葉公恕恕叨叨安排軍中之事,吳句卑仔細聽著。伍封見他預先都有安排,這老人果然不簡單,不愧是楚國名將。葉公安排完畢,向伍封道:「龍伯,眼下齊有國難,田恆要依仗龍伯,自然是事事由得你。此人智謀深遠,最擅政事,戰後須要小心此人。」伍封點頭道:「葉公一番好意,晚輩受教了。」葉公又道:「大王來後,請代老夫一言:楚地雖大,但不可輕易封縣於人,以免群臣勢大難制,有損王權。」說完吁了口氣,漸漸睡去。
天亮之時,葉公亡於軍中。
吳句卑果然叮囑親隨,悄悄將葉公裝斂在帳內,秘不發喪,只說葉公年高體弱,風寒未癒,請月公主襄贊軍機,自己臥帳養病。
伍封因軍中事煩,在帳中祭了葉公一回,吩咐楚月兒小心提防敵軍,又將圉公陽、庖丁刀、魚兒和鐵衛都留在楚月兒身邊,自己一人回齊營去。
回到齊營已經是中午時分,正好趕到伍堡與齊平公、田貂兒、田盤一起用飯,齊平公見他一人回來,大感奇怪。伍封道:「葉公亡故了,月兒是楚國公主,暫留在楚營坐鎮,等楚王到來。」
齊平公嘆了口氣,道:「葉公雖然有些專擅行事,但他一生為國,算是個大大的忠臣。」伍封點頭道:「國君言之有理。不過這個『忠』字有時候是很難斷定的。」田貂兒奇道:「一心為國便是『忠』,怎麼會難以斷定?」伍封問田盤道:「大司馬心中,何以為忠?」田盤道:「誠如君夫人所說,一心為國自然是忠。」
伍封道:「問題是有時候好像忠君不一定是為國,有時候為國卻不一定忠君。譬如說商紂王,殘害百姓,比干、梅伯以為紂王之舉損於國事,是以冒死苦諫、力阻其倒行逆施,以致被殺,這自然是忠了吧?而飛廉、費仲事事順紂王之意,紂王說要殺人,他便不理是非去殺,這自然是奸了吧?」齊平公三人都點頭稱是。
伍封道:「諸國卿大夫在家裡摔幾件玉器、殺幾個隸臣隸妾,這是常見之事,大司馬以為此事如何?」田盤不解其意,道:「玉器臣妾皆為其私產,此乃家事,並無不妥啊。如此之舉,列國卿大夫何家不曾有之?」
伍封道:「然而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商紂王殺其臣屬、害其百姓,這都是其自家之事,就像卿大夫摔玉器、殺臣妾一樣,為何前者為暴虐,後者卻是正常呢?」
田盤一時語塞,齊平公道:「聽封兒這麼一說,寡人倒糊塗了。」田貂兒皺起眉頭,道:「龍伯是否想說,事事順著君意,此為忠君,而逆君之意,不管其理由如何,都不算忠臣。」
伍封嘆道:「非也非也。按道理推下來雖是這樣,可如此一來,那逆商紂王之意、冒死進諫、阻紂王倒行逆施的比干、梅伯豈非成了奸人,而事事順著紂王、助他害人的飛廉、費仲豈非成了忠臣?然而比乾梅伯之忠、飛廉費仲之奸是肯定的,是以這中間有些問題。」
齊平公三人皆感愕然,頗有些摸頭不知腦,伍封這番言語,的確令人越聽越是糊塗。
伍封道:「我一路由楚營中回來,因葉公而想了許多事。譬如某國之君喜泳,見大澤而想躍入,而臣子知道澤中凶險,恐其君溺死,死命將其君拉走,這臣子是忠是奸?」田盤道:「這自然是忠。如果其君因該臣阻其樂而殺之,便是昏君。」
伍封點頭道:「大司馬所言極是。但其君是否真會溺死,誰又能知?這豈非給當臣子的有了許多藉口?譬如為臣子的以防止其君噎死為理由,阻止其君進麥飯,只許他用糜粥;或是恐其君由車上跌下摔死,而阻止其乘車,只許他步行。如此一來,便會生出許多事來。其君是否真會噎死、是否真將跌死,大有疑問,其臣是忠是奸誰能辨之?」
齊平公三人漸漸明白伍封話中之意,他舉例所說的臣子,豈非正說的是田恆?
伍封又道:「比乾梅伯之忠,是忠於職事,忠於百姓,自然是忠。然而在為君者眼中又有不同,采地邑民,是為君者之私有,大夫卿族,是為君者之臣僕,是以在為君者眼中,忠於自己方為忠。同是一個忠,一者是忠於百姓,愛護家國,一者是君王,盡臣僕之道。二者利害相同,便是天下忠臣,利害有異,在君王眼中,忠與不忠就大有斟酎之處。所謂『忠君愛國』,前兩字是說要忠於君王,後兩字是說要忠於天下,二者要能兼顧,非要君明臣賢不可。」
田盤嘆道:「這麼說來,這當臣子的真是十分為難了。」伍封道:「為臣者難,其實為君者也難。人皆說『忠君愛國』,先說忠君。如先前之例,其君入澤、麥食、乘車之利弊如何,要看其君的體格、能力和習性,所謂一葉障目,為臣者當多多參商,一人計短、三人計長,如此才能避免出忠心而作奸為。」
田盤心道:「你這豈非是說,要我田氏交出權柄,遇事共決?」
伍封看出他的心思,道:「如果要群臣共決,如今也不易做到。朝堂之上,有相國、大夫諸官,權有大小,責有輕重,不可能人人身份如一,然而臣子雖然有首有輔,但諸臣各執異議時,並非權重者就說得對、權輕者就說得錯,更不能以權相欺,戕殺執異議者。每人都有公正之心,這樣才能群策群力,臣子都能如此,便是忠君,大抵可稱得上是忠臣。」
雖然他說得委婉,但齊平公三人都聽出伍封話中之意,是請田氏與其餘齊臣圖結一心,共為國事,絕不能以家族為重,侵害他家。
田盤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
伍封又道:「再說『愛國』。凡為君者,國中之事皆是自己的事,凡為卿大夫者,家中之事都是自傢俬事,是以為君者必愛其國,正如卿大夫必愛其家一樣。譬如那商紂王可稱是禍國秧民,但天下是他的,他能不愛麼?可見只有愛國之心不夠,是否愛國,要看其所為是否真的利於國。當年晉楚爭霸,敵意極深。楚成王圍宋,晉文公破曹而下,楚成王不欲與晉決戰,命子玉解宋圍,然而子玉不願意不戰而還,是以並不肯聽,反而進兵欲與晉戰。其實這是晉楚國事,於子玉個人並無多大利益,他只是不想晉楚相爭中楚人失了銳氣,可算是子玉的愛國之心使然。然而晉文公退避三舍,城濮一戰破楚,楚國喪師辱國,楚成王令子玉自殺。這個子玉就是雖有愛國之心,卻禍於國的例子。」
齊平公道:「封兒說得是,無論為君為臣,都當以此為鑑。」伍封道:「微臣最恨的是那些打著愛國的幌子自把自為的傢伙,有的人以為只要出自愛國之心,任何行為都有可讚之處,口稱『愛國無罪』,實則禍國秧民,如此無知之輩,決不可重用,有罪者便要誅之無赦!或有人為子玉惋惜,以為他俱材勇、為國爭先,雖敗亦榮,其實大謬不然!子玉一者不忠於君,二者不利於國,如不誅殺,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效仿子玉胡亂生事。假如我們退越之後,有人恨晉越之伐國,擅自誅殺晉人越人以報仇,豈非又惹戰禍?日後見有此輩,便要重懲。」
齊平公和田盤都點頭,田貂兒嘆道:「聞龍伯之言,貂兒茅塞頓開。龍伯今日之言,是為我們齊國日後打算來著。」伍封道:「微臣戰後要離開齊國,但心裡卻必然牽掛國君和齊事,是以今日多說了幾句。齊國經此重創,日後還是要與列國和盟,不可輕啟戰端。先前大司馬說列國卿大夫皆有殺臣妾之事,在下卻不以為然。在下家中摔玉器之事自有,殺臣妾之事卻是從未有過。這並非在下故意做給人看、假作仁慈,而是念及人命。以前是見天下地多民少,珍惜人力之貴,頗有私心;後來是因為歷事多了,愛妾故友先後有所亡故,明白了天下之貴,無有過乎人命者。在下多年來戰陣殺戮,殺人無數,心下總覺不好,但有時又不得不為。唉!」
他恕恕叨叨說了許多話,勾起齊平公等人的許多心事來,一時間四人都未曾言語,各有所思。
這時鮑笛進來,道:「國君、君夫人、龍伯、大司馬,越軍有所調動。」伍封問道:「怎麼動法?」鮑笛道:「眼下晉營西移,與大崑崙山下的楚營相對;衛營對燕營、宋營對鄭營,越營未動,仍與我們大營相恃。」伍封笑道:「勾踐是想與我們對陣決戰了。或者這幾天間,他會大興戰陣,欲一戰而決勝負。」
田盤皺眉道:「楚軍可應付晉軍,大抵可成平手;燕軍可應付衛軍,稍有勝機;鄭軍應付宋軍卻有所不足。這三陣或不會輸,但齊軍對越軍有些難,越軍人數比我們多出一倍有餘,其君子之卒和神弩之卒十分難當,直接沖蕩,我們大有難處。」
伍封見他將雙方勢力分析得十分合理,點頭道:「的確如此,不過我們未必會輸,人數不足,可用陣法相輔。」田盤道:「中軍固然每日練陣,但在下的左右兩營卻只練過尋常的陣法,一時間龍伯想教他們奇陣,只怕有些難。」
伍封笑道:「大司馬的左右兩營在下每日都看過,兩軍似乎頗熟方圓之陣。」田盤點頭道:「方圓之陣是軍中常見之陣,列國士卒有誰不會?左右兩營頗熟這方圓之陣,只可惜此陣主守,攻勢不彰。」伍封道:「無妨,勾踐若真想決戰,在下便來個陣中套陣。」田盤愕然道:「陣中套陣是個什麼陣法?」伍封道:「便是兩陣合一陣,陣中有陣,陣外也有陣。嘿,在下研習陣法多年,除了用王師破秦之時外,倒未怎麼用過。越人最擅野戰,在下以陣法對付,我們大有勝算。勾踐想決戰,我們便先搦戰。」
伍封當下聚將帳中,一一安排,讓楚、鄭、燕三營嚴密防守不出,勝負之舉,都看齊越兩軍。又從楚、鄭、燕三營借來了許多無字的旌旗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