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說不定被愛德格討厭了。
莉迪亞自怨自艾地坐在梳妝台面前咬著嘴唇。
她一邊忍住眼淚,一邊打算拿解開的頭發出氣。可她既使手上動作不停,也還在翻來覆去地思考著。
愛德格會發火也是理所當然的。都已經定了婚,還把其他男人當作戀人,對他來說當然是不能容忍的背叛。
嗯,背叛倒是沒有。她喜歡的只有愛德格一個。
只是心情有些混亂。
不知為什麼,莉迪亞感到自己好像又傷害了愛德格。
乾脆去找那個盔甲男好了那種話,到現在為止他還從來沒有說過。他一直只想好好地留住莉迪亞。
連自己的心意都無法堅定,就單方面地要求他不可以移情別戀,多少是有些自私的。
這樣根本無法制止決鬥的發生,怎樣做才好呢。
「沒關係的喲。他很快就會來救我出去了。"
莉迪亞突然聽到這個聲音,吃驚地停住了正在梳頭的手。
梳妝台的鏡子裡映出了自己的影像。那句話似乎是從鏡子中傳來的。心中浮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不知為何,她直覺地認為那是夢中的公主在說話。
是等待著那個年輕人的,她的話語。
真可笑。我怎麼會這麼反常?
莉迪亞放下刷子,把手貼到胸口上。
「愛德格。」
她試著低聲呼喚那個名字。
感到心情好像安定了一點,可是馬上又變得混亂不堪。
越來越不能確信自己會一直想著他。
鏡子裡映出了自己快要哭出來的臉。這時又聽到了公主的話語。
「對那個男人來說,結婚對象是誰都無所謂。他只不過喜歡強迫少女對他唯命是從而已。"
莉迪亞著急起來,連忙用手擊打鏡子。
「那不是愛德格。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一直都在保護我的……」
就是,其實完全不值得為了這種事情決鬥。
如果只是睡衣的問題,說不定還能勸解愛德格。可是那個盔甲男一口咬定莉迪亞是他前世的戀人,愛德格會拉不下臉來是理所當然的。
愛德格從不吝惜自己對莉迪亞的愛。而且不僅是嘴上說說而已,近來莉迪亞也切身體會到了。
他為了把伯爵府變成莉迪亞未來的家,不遺餘力地努力著。
可在這種時候要是出現了未婚妻從前的戀人,就算只是無稽之談,為了阻止不當的流言,避免平民出身的莉迪亞被惡語中傷,也必須用決鬥這個形式才能夠徹底地否定。
莉迪亞想到這裡才終於意識到,既然決定成為貴族的新娘,就應該祈求未婚夫的勝利,而不是一味要求他停止決鬥。
至於擔心他的安危,還有尋找和解的方法,是那個以後才該考慮的事。
本來已經冷靜下來的心情,突然又被公主的夢囈聲攪亂。
「只要那個領主消失的話……"
「夠了,都是因為你,我才沒辦法阻止決鬥!」
(決鬥?青騎士伯爵要出戰了嗎?)
正在那時,莉迪亞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
這次可不是幻覺。那是個嘶啞而高亢的嗓音。
緊接著,從地板的節孔裡爬出了一個戴著三角帽子的小妖精來。
(哼,竟敢挑戰我們的青騎士伯爵,哪個傢伙那麼不怕死啊。)
他站在地板上,一邊搖動著亂蓬蓬的鬍鬚,一邊挺起了胸。
他是和艾歇爾巴頓家的祖先頗有淵緣的礦山妖精。也是屢次出現在莉迪亞身邊的妖精老相識。
莉迪亞放心地吁出一口氣。
總算不再是獨自一人,這位談話對象的出現令她十分感激。
「礦山哥布林,你知道從前的青騎士伯爵決鬥的故事嗎?」
(有聽我的祖先講過哦。伯爵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輸。長槍對長槍,輕而易舉地一擊就讓對方墜馬。簡直就像早餐前的晨練一樣。)
「長槍?決鬥是用長槍的?」
(當然。從馬上用長槍互擊。如果沒有從正面挑戰的無畏膽量,是不可能取勝的哦。)
在故事書裡是有讀過。不過現在只有在中世紀風格的馬術比賽裡才可以見到。
雖然心裡還畫著問號,但是知識不很淵博的莉迪亞,也只能相信常年擠在地下礦山裡度日,對世界的認知還只停留在中世紀的礦山哥布林。
本來所謂的貴族,就愛拘泥於從中世紀延續下來的門第和制度。所以為了名譽的決鬥才會至今還被默許並執行。既然是正式的勝負之爭,仍然按照舊日的作法也不是不可能的。莉迪亞這樣想到。
可是如果那個盔甲男生活的年代也盛行馬上比賽。那麼愛德格這個十九世紀的貴族,縱使馬術和武器使用技術再嫻熟再有自信,也不可能比得上日常性的訓練水平。
「那麼說來,好像對愛德格很不利……」
「那種男人,當然會被殺"
又來了。莉迪亞不禁眉頭緊鎖。
「怎麼了,莉迪亞。肚子疼嗎?」
又一個聲音加了進來。只見格魯比蜷曲著身體從狹窄的窗口鑽進了房間。
「啊—,真是的,本大爺今天好倒霉。」
「格魯比,怎麼樣了?有什麼新發現了是不是?」
「是啊,你是指那個穿著盔甲的傢伙吧。本大爺看見他隨隨便便地躺在野地裡,就瞄準機會衝上去咬了他一口。結果把我硌得要命。」
「那是當然的吧,他可是穿著鐵做的鎧甲喲。」
就算是格魯比的尖牙也不可能咬得動吧。
好像要說不是那樣的,格魯比雙手叉腰俯視著莉迪亞。
礦山哥布林為了避開格魯比,唰地鑽到了床下。
「那個嘛,鐵這種東西太硬我也知道啊。所以我這樣猛撲過去,先乾淨利落地剝掉了他手上的護甲。然後就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沒想到那破爛不堪的手套還挺管用。」
「手套擋住了你的獠牙?」
「那個傢伙穿著非常結實的皮革。好像被強大的魔力護住了手足一樣。」
那麼說來,盔甲男好像確實說過自己穿著鹿皮製作的魔法服。
試想一下,不會被數百年歲月影響的只有盔甲。可是護甲連手掌都無法覆蓋,接觸地面的腳底就更不用提了。普通的皮靴,不可能承受得了風化的力量吧。
「他應該是人類喲。他是怎麼得到那樣的魔法手套和皮靴的呢?」
(這個我有聽說過。)
礦山哥布林離開躲藏的地方插口道。
(有一種妖精會製作那樣的的皮革衣服和鞋。跟擅長礦物工藝的我們一樣,它們作為毛皮工匠的手藝也是沒人能比的。)
「難道你說的是小矮妖(Leprechaun)?」
莉迪亞話音剛落,又插進來一個聲音,這次是從頂棚傳來的。
(沒錯,就是那個傢伙偷走了小矮妖的長筒皮靴還有背心還有手套!)
一個戴著紅帽子的小妖精突然從頂棚板壁的間隙露出頭來。
它輕輕地跳下來,落到莉迪亞腳下抬頭仰視著她。小妖精穿著皮革做的圍裙,的的確確是手藝人的樣子。
(你是妖精博士?請助咱一臂之力吧,咱是被你的夥伴引導來的。)
「尼可?」
「是啊,是我發現他的。莉迪亞,我搞清楚了那個盔甲男的真面目!」
尼可從窗口跳進來,站在莉迪亞面前得意地挺起了胸。
「他的真面目,怎麼回事?」
(喔哇,是格魯比。有一頭格魯比在這裡!)
小矮妖好像剛剛才注意到這點,它立刻飛身躍起。拚命把頭往節孔裡塞,想要逃走,不過卻只能徒勞無益地掙扎著。尼可看著他笑了起來。
「哈,這麼膽小啊。要是害怕格魯比的話,就躲在我後面吧。」
(哦,你連格魯比都不怕嗎?不愧是妖精博士的夥伴啊。)
感到有些意外的格魯比,不由分說一把捏住尼可提了起來。
「喂,貓。不要以為在莉迪亞面前,我就不敢品嚐你的滋味啊。」
「格魯比,住手。聽聽小矮妖說什麼。」
「唉,明白了。本大爺才不稀罕吃你們。」
格魯比放開尼可,在礦山哥布林躲藏著的床上面坐了下來。
尼可跑到莉迪亞身邊,若無其事地整理好被抓亂的領帶和長毛。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又挺起了胸。
「喂,對莉迪亞說說情況吧,小矮妖。」
妖精繞開格魯比走到莉迪亞身邊,搖頭晃腦地說。
(那個棘手的男人,從一位魔女手裡騙走了能夠迷惑女人的魔法藥劑。)
「魔法藥劑?」
(只要把女性的手帕或者貼身襯衣浸泡在藥水裡,那位女性就會當那個男人是她前世的戀人,對他產生好感。)
難道說……。
莉迪亞把手貼到胸上感受著狂跳不已的心臟,急忙催促妖精繼續說下去。
「所以呢?後來他怎樣了?」
(好像剛開始只是對貴婦們施加魔法取樂。但是後來有一次,他迷上了一個漂亮的公主。是個領主的未婚妻。)
「那位公主的手帕……」
(他是打算去偷,結果被捉住了。)
那麼說,公主並沒有變心嗎?
莉迪亞只不過被盔甲男施了魔法,才會做那樣的夢,其實與那個公主什麼關係也沒有嗎?
(不過那個男人十分奸詐狡猾,他利用同情他的女傭人逃走了。他本來可以跑到鄰國的,但是後來領主協助魔女,把那個男人囚禁在了妖精界。因為魔女也很憎恨那個男人。)
「那個人說,他是在魔女死後才逃出來的……」
(因為魔女死後,魔力就變弱了。男人雖然逃出了被囚禁的森林,可是身體已經不能適合人界的生活。所以才把咱的寶物,那麼好的長筒皮靴還有背心還有手套,一股腦地偷去了。)
小矮妖突然閉上了嘴。
他一直邊說邊起勁地指手畫腳,可是一想起寶物被盜的事,就嗆得咳嗽起來。
(咱為了追回被偷的東西,才到倫敦來了。但是一直找不到那個小偷,正在傷腦筋呢。你真的看見那個男人了嗎?那個傢伙還會出現嗎?給咱抓住他。搶回咱的長筒皮靴還有背心還有手套!)
莉迪亞抱住一片混亂的頭。
竟然被人用魔法欺騙了。
她死也不願相信小矮妖的話。
可是,莉迪亞是妖精博士。就算不願承認,心裡也十分清楚。
妖精是不會說謊的。
所以說謊的一定是那個盔甲男沒錯。
「喂,你這個混蛋。東西被人偷了是你自己疏忽大意。憑什麼要莉迪亞幫你啊。」
格魯比突然開了口。
小妖精被那一聲大喝嚇了一跳,吧嗒吧嗒地跑到房間角落裡緊貼著牆。
「好啦,格魯比。多虧他我才明白了真相呀。……不過,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他取回……。要是長筒皮靴對那個人很重要,他不可能願意脫下來吧。」
(青騎士伯爵不是要打敗那個壞男人嗎?)
礦山哥布林說道。
「對呀,不是正好嗎,莉迪亞。伯爵反正也打算與那個傢伙決鬥的。」
尼可也隨聲附和道。
可既然是被騙了,莉迪亞就更加不想把愛德格捲進危險中。
要是那個人連小矮妖的皮革衣服都有,一般的武器應該更難傷害他吧。
「雖然是這樣,不過必須想辦法讓他脫掉盔甲和長筒皮靴,否則絕對不可以跟他決鬥。」
莉迪亞快速地轉著念頭。
「小矮妖,那個人說過,只要他在決鬥中打倒他憎恨的領主,就能重新在人界生活,這是真的嗎?」
莉迪亞蹲下身來,對把頭緊貼在牆上的妖精說道。
(能在人界生活?倒是有那樣的魔法。而且誰都不能肯定到底有沒有轉世這回事。不過那個傢伙得到了死去魔女的魔法書。又偷走咱的寶貝,特意冒著危險返回人界,應該還有其他目的吧。)
果然那個盔甲男並不相信轉世這一說。可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持要決鬥。
雖然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可是,決鬥肯定對他的魔法有益。
也許他今後會不停地決鬥下去。那樣的話,像莉迪亞一樣被魔法欺騙的女性也會增加吧。
絕不能放著不管。
自己居然被魔法盅惑,還傷害了愛德格。一想到這個她就心裡發苦。
光坐在這裡生自己氣是於事無補的,莉迪亞腦海中模糊的念頭瞬間變成了堅定的決心。
「我來挑戰他!」
*
幻化成駿馬的格魯比,背上載著莉迪亞奔跑在原野上。無論他怎麼加快速度,也不會把莉迪亞甩下來。
本來水棲馬不可能容許人類騎在背上,可是格魯比對莉迪亞卻是個例外。
他們直奔盔甲男與愛德格即將進行決鬥的郊外荒野。
尼可已經從伯爵府探聽到了時間和地點。
對莉迪亞親自參加決鬥這樣的主張,尼可當然是唱反調的,不過由於食物的誘惑他還是選擇了配合。
「莉迪亞,你最好還是重新考慮一下決鬥的事吧?」
連格魯比也是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
「求你了,格魯比。沒有你幫忙,只靠我一個人根本沒法決鬥啊。」
礦山哥布林說過,決鬥必須在馬上進行。可是莉迪亞根本不會騎馬。只是忽然想到了還有格魯比在,自己才鼓起了勇氣。
「這個對本大爺是小菜一碟,只管交給我好了,我可不會簡簡單單打發了那個傢伙就算了。」
格魯比打了個響鼻,多少鼓起了幹勁。
「比起那個,你拿這種作擺設的長槍沒問題嗎?」
那是另一件決鬥所必需的東西。對此深信不疑的莉迪亞,只找得到這種裝飾用的長槍。
這還是礦山哥布林與大地哥布林(hobgoblin)們齊心協力從愛德格家裡偷搬出來的。
大多數貴族的府邸都擺設有這種帶著艷麗裝飾,卻中看不中用的武器。因為莉迪亞本來就不可能真的使用這件武器,所以即使是擺設也沒關係。
只不過這件鬼東西沉重得要命。要雙手並用才勉強提得起來。如果她乘坐的不是格魯比,而是一般的馬,她很可能會吃不消吧。
莉迪亞穩穩地坐在格魯比的背上,無論怎麼顛簸,也感覺像是坐在堅實的橡木椅子上一樣。
「正因為是件擺設,對方才會掉以輕心吧。」
她壓根沒打算揮舞這樣的東西。
「格魯比,真抱歉。背上馱著我,還要你去衝撞對方的馬,真難為你了。」
「你非得坐在我背上不可嗎?」
「如果我不裝出決鬥的樣子,他是不會接受這個挑戰的。」
就是說,這只是一場虛有其表的決鬥。
「只要他一墜馬,礦山哥布林就可以取下盔甲。我想礦山妖精應該可以處理鐵做的東西。然後小矮妖也應該能趁機取回本屬於他的長筒皮靴。」
「那麼要把他變成灰嗎?」
「只要取回他偷走的東西,讓他返回妖精界就可以了喲。他應該也沒有其它選擇了吧。」
真正的決鬥本是一件神聖的事情,是一對一的勝負之爭。
可是那個盔甲男一再欺騙女性,又加上是個小偷。所以莉迪亞才決定履行身為妖精博士的義務。取回小矮妖的寶物,把那個男人送回到他原本的地方。
和這種男人決鬥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決不可以讓愛德格為了那種人冒生命危險。
都怪莉迪亞疏忽大意,睡衣才會被偷,又加上她被魔法蠱惑,居然對愛德格以外的男性產生好感,對此懊悔萬分的她不由得拚命起來。
「公主殿下,怎麼是您來了?」
盔甲男坐在野地裡,好像已經等了好幾個小時的樣子。如果不出意外,愛德格應該過一會才來。
盔甲男轉過身看著出現在眼前的莉迪亞,語調裡滿是困惑。
「你不是想決鬥嗎?」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想從那個惡人手中拯救您。」
「真的嗎?小矮妖可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喲。」
他立刻警戒地直起身來,盔甲發出碰撞的聲響。
「小矮妖?你和那種妖精談過話了嗎?」
那的確是讓人難以置信。因為小矮妖是尤其討厭與人類接觸的妖精,甚至很少有群居的種族。
「我可是妖精博士喲。」
「哦……,是那樣嗎?不過,你連格魯比都不怕,想來確實很希奇呢,看來,公主的轉世原來是位魔女。」
盔甲男的手臂上,仍然纏繞著莉迪亞縫了緞帶的亞麻布碎片。
「但是公主殿下,無論轉世的您是什麼人,在我的心目中,公主仍然是公主。」
魔法還在束縛莉迪亞嗎?一聽到他叫公主殿下,她就會感到心驚肉跳,頭腦一片混亂。
莉迪亞做著深呼吸。不可以被魔法盅惑,只要好好地集中精力就沒有問題。
「我是莉迪亞?克魯頓。不是你的公主,更不是魔女。我無法容忍你做下的事。所以我也應該有宣告決鬥的權利!」
聽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他好像在頭盔裡笑了起來。
「誠然,連馬和長槍都準備好了。是相當有威勢的立場呢。不過,現在也有人用那種方式決鬥嗎?」
啊,……難道不是?
「其實呢。這才是我習慣的做法。」
他吹了一聲口哨,不知從哪裡應聲奔出一匹馬。乍看是匹普通的栗色馬,可是卻並不像人世的馬。在妖精界生活的妖精們也會圈養很多家畜。恐怕就是那樣的馬吧。
「可是公主殿下,您的坐騎是格魯比,不能算是公平的決鬥呢。」
盔甲男一邊伸手撫摸妖精馬的鼻尖,一邊看著格魯比。
「我的坐騎也是妖精馬。速度和力量都是人界的馬望塵莫及的。」
「壞了,本大爺的腳力也未必及得上呢。」
格魯比悄悄地嘟噥道。
「那麼說的話,對手是女人也是不公平的條件之一,要不要都算進去?」
「你是來真的嗎?」
「你是為了決鬥才返回人世的吧?對手是不是邪惡領主的轉世,其實你都不介意吧?你有什麼理由拒絕我的提議呢?」
雖然和事先說好的不一樣,莉迪亞想著。
盔甲男似乎懊惱地沉默下來。
他若有所思地觸了觸繫在手臂上的莉迪亞的緞帶。
「說出來也許您不會相信,不過我是真心喜歡公主的,決沒有以遊戲的心態接近她。」
「但我只是個不相干的人啊。」
盔甲男充耳不聞地說下去。
「……雖然公主已經不在了。可我卻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我才忍不住使用魔法,讓您深信自己是公主的轉世,以為這樣就能得到她的替身。」
「很自私呢。」
「確實。我也明白這樣做是不可饒恕的。因此下面的話也許更加不合情理。可是您,不管是髮色還是那不服輸的倔強性格,都和我的公主那麼相似。怎麼樣,請您現在就成為我的公主吧?」
「怎,怎麼回事?」
發現談判進展到出乎意料的方向,莉迪亞不禁慌了神。
不管說什麼,他的聲音聽在莉迪亞耳裡都十分舒坦,反感和疑問不由得逐漸淡去。
她明知道那是魔法在起作用,卻無計可施。
就在這個時候,他慢慢地舉起手取下了盔甲。又脫去了皮製的衣物,及肩長髮飄散在風中。
那正是莉迪亞在夢中見到的,質樸的年輕人的臉,他悲傷地微笑著。
再次看到盔甲男的本來面目呈現在眼前,莉迪亞的心又亂作一團。
「請您以公主的身份,……寬恕我。如果您同意的話,讓我吻一下額頭吧。」
「什麼,吻到那裡的話,你會化為灰塵的哦。」
「以前的我只希望與領主一決勝負,奪回我的公主。可這個願望現在已經無法實現,居然連公主您都想與我作戰……。那個我願為之獻出生命的公主,已經不在了,但我只想表明我的心意不是假的。因此,只要您能作為公主,寬恕我犯下的罪孽,我對人世就再無遺恨了。」
莉迪亞迷迷糊糊地從格魯比的背上跳下來。
「這是你的真心話?」
「公主殿下要我發誓嗎?」
「莉迪亞,別去。」
格魯比小聲說道。
「但是,他都已經認罪了,也得給他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啊。」
「別輕信他。誰知道他在圖謀什麼呢。」
「只要一碰到我,他就會化為灰塵。他不會對我做什麼的。」
他除下盔甲,腦袋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外面。這樣難道還不能相信他嗎?莉迪亞想到。
必須尊重他補償罪孽的權利。
莉迪亞會這樣想,不會是因為被魔法迷惑而缺乏判斷力吧?
盔甲男跪下來,等待著她走過來。莉迪亞不由得鬥志全消。
「格魯比,待在那裡別動。」
她慎重地邁開腳步,離開了格魯比,與那個男人單獨相對。
(喂!莉迪亞!)
一陣風吹來,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尼可的聲音。
(居然讓別人吻你的額頭,要是被伯爵知道了可要變成大事件呢。)
「我只是給他個機會而已。別多話。」
(哎呀,要來不及啦。得趕快向等在旁邊的雷溫報告才行。)
咦?
尼可在哪裡?莉迪亞剛轉過頭去,就聽見越來越響的馬蹄聲。幾個騎馬的人正在奔向這裡。
三匹馬並列行進著。控馬走在最前面的人,那閃亮的金髮即使在遠處也十分搶眼。
「愛德格?」
決鬥的時間應該還沒到才對。
難道是尼可多嘴傳的信。
她正在思索的時候,盔甲男站起身來。
「莉迪亞,快回去!離那個傢伙遠點!」
幾乎在愛德格的聲音傳到耳內的同時,男人手上已經多了一條長槍。
莉迪亞眼看著他向自己撲來。可是身體卻不能活動。
格魯比連忙衝過來。
可是長槍比格魯比還早一步迫近莉迪亞眼前。
她還來不及合眼。忽然長槍像在莉迪亞頭上裂開一樣,放射出強烈的光輝,然後便消失了。
「莉迪亞,你沒事嗎?」
莉迪亞放下心來,正打算走動時,卻撞到了一道無形的牆。
她驚慌地打算嘗試其它方向,圍著原地繞了個圈,竟發現四周都被封住了。
「怎麼會這樣……?」
她完全感覺不到拂過原野的風。只聽得見盔甲男的言詞。
「那個死掉的魔女,收集了很多魔法用具。其中也有像我一樣的外行都能使用的東西喲。」
愛德格跑到跟前,向莉迪亞伸出手,可還是被看不見的牆隔開,沒法碰到她。
「還是不要胡亂伸手去摸吧。小心會傷到她的喲。」
男人一邊說,一邊撿起盔甲拿在手裡。
「喂,怎麼連我也被關起來了!」
是因為格魯比也承受了魔槍的光芒嗎?他好像也被無形的牆包圍了。維持馬的身體根本沒法轉身,他只好變成人形,在狹窄的區域裡滴溜溜地轉來轉去。
只不過他與莉迪亞不同,是擁有強大魔力的妖精。他從裡面頻繁地搖動著那道看不見的牆。
「在那匹水棲馬打破魔法牆之前做個了斷如何。開始決鬥吧。」
盔甲男人輕描淡寫地說。
「獲勝的一方就得到她。怎麼樣?」
「尊重女性意志才是騎士道精神吧。不管你是勝是敗,莉迪亞都不會選擇你。」
「是嗎?」
他說話的同時又摸了摸繫在手臂上的亞麻布碎片。
「我使用的這個魔法所欠缺的條件,在決鬥獲勝的時候就會得到。到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把心交給我,並且同我一起前往妖精界。」
莉迪亞嘟噥著。
原來那才是盔甲男的真正目的。
他只是對那位公主迷戀至極,並不是拘泥於決鬥,更沒有打算道歉或補償自己的罪孽,只想要找到作為她替身的女孩。用魔法束縛住她的身心,代替那位公主囚禁起來。
既然自己不能返回人界生活,就想找個公主的替代品陪在身邊。
所以他為了完成魔法,不只偷走莉迪亞的睡衣,還必須與愛德格決鬥。
對他來說,與莉迪亞決鬥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她反正也會作為公主接受他。
可是即使自己終於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為時已晚。
莉迪亞被當作了人質。愛德格已經無法中止決鬥了。
莉迪亞懊悔萬分。顫抖著仰起頭看著愛德格。
愛德格像要透過那道無形的牆撫摸她一樣,伸出了手。莉迪亞的緞帶繫在他的手腕上。那是他在歌劇院隨意解開的橄欖綠緞帶,與莉迪亞肌膚相親的東西。
傳說在很久以前,為命婦出征的騎士,都會隨身帶著她的手帕。
因此,那條緞帶就是為莉迪亞而戰的記認。
「聽好,莉迪亞,就算你移情別戀,我也絕不會乖乖地退出。……知道嗎?」
「愛德格,我……」
他已經不生氣了嗎?
「我聽了尼可的話,總算安心了。可笑你居然是被魔法弄成這樣,其實並不是變心對嗎?」
「真對不起……」
「都怪我不夠成熟冷靜。如果當時有好好地聽你的話,應該能想到應對的方法。可是我卻一心只怕你被別的男人搶走,才會把事情搞糟。」
他懇切地說道。
「但是,已經不需要擔心了。我絕不會讓你變心的。」
「……你不可以輸哦。」
莉迪亞說道。
此時此刻,她只是單純地希望愛德格獲勝。
期望危險過去。期望得到幫助,期望自己被保護。但是比起這所有的一切,莉迪亞卻更加期望著勝利。
她是愛德格的未婚妻,自己的一切都只屬於他。只要這一點得到證明,即使心靈被魔法扭曲,也一定能維持對愛德格的感情。
她心情矛盾地思考著。
「我答應你,我不會輸的。」
他好像終於放下了心,臉色和緩下來,露出了與決鬥前夕很不相稱的溫柔微笑。
「有你這句話,莉迪亞,就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愛德格說完便轉過身來面對著盔甲男。
「那麼,威廉爵士,這位是我方的見證人,史蒂文大人。」
那位在歌劇院見過面的青年下了馬。
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了看莉迪亞和格魯比,一副很吃驚的樣子。
是因為他說過想見識一下真正的魔法,愛德格才選他作見證人的嗎?
史蒂文轉過頭平靜地向盔甲男打了個招呼。
「您那邊的見證人呢?您好像是一個人來的?」
「我不需要帶人來,這裡就有。就請她作個見證吧。這位是我的戀人。」
盔甲男抬起手指向莉迪亞。愛德格皺起了眉,卻仍然沉默著。
雷溫從馬鞍上取下一柄劍交給愛德格。
那是伯爵家的傳家之寶,梅洛歐寶劍。
「我的武器是劍,這也是你的提議吧。同意嗎?」
寶劍既然有斬殺妖精的力量。說不定能切開小矮妖的皮革製品。可是鋼鐵的盔甲怎麼辦呢。對於平常的鐵來說,那柄劍多少也只不過是鍛打過的鐵。
愛德格握住帶鞘的劍。
「在開始前,我有一個要求。」
「是什麼?」
「因為是決鬥,如果不遵守應盡的禮數,我會感到很為難的。」
「那當然。」
「那麼,請你重新對我,正式地提出挑戰。」
盔甲男欣然點頭,取下了手上的護甲。
一對一的勝負之爭,要履行禮節的時候,不可能有人出手阻撓。
因此即使愛德格慢慢地靠近他,盔甲男也完全沒有防備。當然也沒有注意到愛德格抽出寶劍。
可愛德格卻專注地凝視著男人的一舉一動。
一方脫下手套丟在地上,一旦被另一方撿起,決鬥便成立了。那樣的規矩莉迪亞也在書裡讀過。
於是按照禮節,小矮妖的手套被脫下來扔掉了。
為了撿起掉到草地上的手套,愛德格彎下了身。
就在那一霎那,他跨出一大步,迅速抓住了盔甲男沒戴手套的手。
盔甲男猝不及防地想要抖落愛德格的手,可惜為時已晚。
一陣風吹過。
一點一滴地,從盔甲的間隙裡,流出了細小的沙塵。
肉體的重量,就這樣過於簡單地消亡了。
裡面空無一物的盔甲,在莉迪亞眼前崩塌下來。
正在倚靠著的無形牆壁忽然消失,她立刻向前摔倒。
「莉迪亞!」
她回過頭來,正好看到愛德格跑到跟前。他坐下來把莉迪亞抱在懷裡。
沒事了,莉迪亞輕聲說道。
只要愛德格平安就好。
就連莉迪亞自己,也擺脫了被偷走的緞帶所施的魔法的影響,她毫不猶豫地緊緊回抱住他。
越過愛德格的肩頭,她看到一幅手帕與灰塵一起在風中飛舞。
那幅裝飾著纖細花邊的手帕,也無法承受一口氣湧來的時光,轉眼便在風裡消蝕殆盡。
那個男人一直貼身帶著它嗎?難道是,那位公主的……。
他說過公主的事不是玩笑。如果那不是謊言,那麼說不定手帕並不是偷來的。
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生氣嗎?」
愛德格對緊貼著他的莉迪亞低語著。
「為什麼要生氣?」
「我使用了很卑劣的手段呢……」
是指欺騙盔甲男的事嗎?
「其實,決鬥還沒有成立。」
史蒂文說道。
「手套沒有被揀起來。……而且提出挑戰了卻又突然缺席,那麼卑劣的是對方,錯不在愛德格。」
「哈,你們從一開始就打算下這個套吧?」
格魯比有點鬧情緒地說。
「伯爵,你真是個不擇手段的傢伙。對這種糾纏莉迪亞的混蛋,堂堂正正地一決勝負不就完了?」
愛德格只作聽不見,站起身來。又拉著莉迪亞的手扶她起來,轉過身來對他的朋友說。
「史蒂文,非常感謝你的幫助。」
史蒂文向盔甲男的殘骸望去。
小矮妖正打算從盔甲下拖出它的長筒皮靴還有手套還有背心。尼可和礦山哥布林也在幫忙。
這一切在他的眼裡,看上去到底是怎樣的情況呢?
「那個啊,愛德格,是相當愉快的演出呢。雖然我有說過想親眼見識一下妖精的魔法,不過因為這是你的私事,我本來還以為提這種請求太過冒昧。」
看不過小妖精們挪開鎧甲的吃力勁,雷溫幫它們舉起了盔甲。
他從裡面揀出了什麼東西,走到莉迪亞面前。
「莉迪亞小姐,您被偷的內衣。」
「啊,謝謝,雷溫!」
不要把內衣兩個字說得那麼大聲!
莉迪亞急忙夾手奪過睡衣,紅著臉把它藏在背後。
***
包括決鬥前對手突然消失在內的整個事件,都只有當事者心照不宣,再沒對其他人提起過。
於是三天過去了,一直太平無事,莉迪亞又開始對要不要重做新睡衣的問題傷腦筋。
她抱著不縫緞帶誓不罷休的決心,獨自坐在家裡與亞麻布充滿敵意地對峙著,這時不知哪裡響起了一個聲音。
(妖精博士)
莉迪亞轉頭望去。帶紅帽子的妖精從窗外露出臉來。
(多虧了你的幫助。托你的福咱的寶物才拿回來了。)
「啊。你是特意來說謝謝的?」
(是的是的。還有這個,是小矮妖的謝禮喲。請收下吧。)
他說著從窗外擲了什麼東西進來。那件東西輕飄飄地覆在莉迪亞身上。
「咦,這個是做什麼用的……」
她雙手抓住它試著提起來,原來是件雪白的睡衣。上面滿是緞帶裝飾和無數的褶邊,還有精細的刺繡點綴,是正宗的法國風格。
(是伯爵大人訂購的。和這個一模一樣哦,是吧是吧?)
「什麼,愛德格?」
雜誌上的一頁,輕飄飄地飛舞著落在了莉迪亞的腳邊。
那個應該已經扔掉了呀。難道又被愛德格發現了嗎?
(那麼,咱就走了。祝你幸福。)
「喂,請稍等一下,小矮妖……!」
但是紅帽子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保姆的敲門聲。
「小姐,艾歇爾巴頓伯爵來訪。」
「啊?」
愛德格也不等人引導,步履如飛地走進克魯頓家的客廳。
這個傢伙一向如此。莉迪亞驚慌地把睡衣塞進了自己和椅背之間。
「莉迪亞,你把什麼藏起來了?」
「啊,沒有什麼值得看的啦。」
他走上前來,瞥見了莉迪亞背後露出的一角刺繡,果然不出所料。
他看起來很開心地笑起來。
「小矮妖還真是心靈手巧的妖精。原來不只會做長筒皮靴和手套嘛?不但會用皮革以外的材料做衣服,沒想到連精細的刺繡也這麼擅長。居然已經完工了,真快。」
「愛德格,你……你又在想什麼?」
「當然是我們的初夜。」
「哈…………」
「不是很好嗎?這是來自妖精的謝禮,還能有什麼東西比它更適合打扮你。而且,你那麼努力地想要為了我變得可愛,怎麼能不讓人感到興奮呢?」
莉迪亞已經羞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怎麼樣?還不拿出來給我看看?」
莉迪亞滿臉通紅地搖了搖頭。
「也好,這樣更加值得期待呢。」
他好像覺得莉迪亞的反應很有趣,得意地笑起來。
我是怎麼喜歡上這個人的?
盔甲男的魔法應該已經解除了呀。莉迪亞禁不住陷入了疑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