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在何方~
亞修終於知道什麼叫做幸福,水蒸氣輕拂過他的臉頰,感覺有點癢,脖子以下全都浸在溫度適中的熱水裡,身體的疲勞早已消失,體內的精力正快速增加。
他感到有兩雙手正揉捏、推拿著肩膀和頸根,雖然手勁大了一些,但對發僵的肌肉來說,還是受用無比。
亞修也明白為什麼有人這麼喜歡裡謝爾,的確,在廣大、熱騰騰的溫泉浴池中不但可以放鬆身體,洗去疲憊,就連心靈也都得到休憩,如果還有人殷勤侍候,那實在是至高無上的享受。
亞修閉著眼,舒服得連根指頭都不想動,現在想起來,之前三天簡直是一場惡夢。
不過他隨即發現,之前三天代表什麼意思。
腦袋在百般不情願之下慢慢的運轉,他想起伊琴絲、安琪莉娜、黛絲笛兒,乃至失控的地之道標、陌生的異地、蝶舞、貓族和被人偷襲!
亞修心中劇震,一切全都想起來了!
那麼,現在肩上的兩雙手是誰的?他又在哪裡泡澡?
原本已經變得十分柔軟的脖子瞬間僵硬,亞修非常勉強才把它轉往左邊,用力之大,就連骨節都嘎嘎作響,然後慢慢張開眼。
終於,他看見了正揉著左肩的那雙手的主人,正是有些內向的珊。她發現亞修醒來,臉上立刻紅成一片,說不出的可愛。
亞修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呆呆的向右轉,果然,侍候他右肩的,正是活潑的阿七。
亞修泛起絕望的念頭,頭往下一看!
殘忍的現實擺在眼前,讓人不得不接受,此刻的他正全身光溜溜的坐在一個倒滿熱水的大木桶內。
亞修只想知道一個問題,他的衣服是誰脫的?
不過他沒有問,只是做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放聲大叫!
「啊!」
然而,雖說這是大叫,但也可以改成尖叫,甚至慘叫也不為過。
大叫是指他的音量極大,一發聲,阿七和珊立刻被嚇了一大跳,像是貓一樣的雙雙往後跳。
而聲音大到某一限度時,就會變得高亢尖細,此時不分男女,聲音聽起來都差不多,所以可用尖叫稱之。
而叫聲中,包含了無奈、憤怒、絕望、恥辱和不甘,把蒼涼的心境與悲愴的遭遇都寫在裡頭,謂之慘叫實在不為過。
大叫是從一般的、直接的觀點看待;尖叫是從聲音語調的變化而來,是從研究的角度切入;慘叫是深入其遭遇做出全盤瞭解後才得出的結論,算是比較貼切。
三種叫聲的形容都有其理由,但都沒有辦法完整表達全貌,只有三種全加在一起才能表達亞修真正的心境,但一般人怎會管那麼多?聽到第一句就迫不及待下結論。
因此,想見到真正的事實,並非那麼容易,主觀和客觀的情勢都會有所影響。
亞修的腦袋開始轉著上面這些莫名其妙的怪念頭,分析起大叫、尖叫和慘叫的不同,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實讓他無法接受,所以他選擇了逃避、逃避再逃避!
但現實是逃避不了的,它就擺在眼前,就看你何時面對。
亞修這時溘然發現,這個現實也太多了一些吧!
浴桶上瀰漫的熱氣開始消散,他發現自己正身處於一間類似集會場所的木屋正中央,不過高度有些矮。
而要命的是除了阿七和珊外,前面高高低低,或站或蹲或半躺的共有五、六十個女人,雖然有少數兩、三個白髮蒼蒼的老奶奶,但絕大多數都是像阿七這樣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她們有一個共通的特色,就是亮著一雙眼對他好奇打量。
亞修突地想起一些書中有關食人族的描述,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相似。
他想逃,眼睛前後左右掃視一遍,就是看不見自己的衣服,光著身子要怎麼跑?他只有一隻手能動,遮住下面就遮不住上面,遮得了前面就遮不了後面,更何況有這麼多隻眼睛在看!
難道真只能遮著臉嗎?亞修心中暗嘆,這麼做,雖丟人,但起碼不會丟臉。
亞修身子無力的滑入浴桶中,熱水淹過鼻樑,呼出的氣息化做水泡上湧,臉上神情轉為輕鬆。
緊繃的弦終於承受不住壓力而斷裂,他已經無所謂了。
門開,一個矮小的老太太拄著一根柺杖領著蝶舞和紅葉走了進來。
老太太一進門,亞修便直覺此人大不簡單,雖柺杖在手,卻沒有步履蹣跚的感覺,半垂的眼皮之下是精芒燦爛的銳利雙目,表情雖慈祥,但又有一股堅定不移的味道。
亞修在一瞬間判斷出老太太會是個可怕的敵人,但還不是自己的對手,當然,這是指他能發揮全力的情形下。
放棄抗拒心情轉而放鬆的亞修,開始展露出屬於自己應有的氣勢。
亞修的實力之高,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曉得。他雖敗給雪靈,但實在是吃了太多虧,首先圍觀的人群讓他無法以強力魔法應戰,更限制了移動範圍,而封魔更是迫使他只能以不擅長的拳腳對付雪靈。
然後,一個是熟悉匠聖武器的可怕女劍手,一個是首次握劍的魔法師,這要如何比?
否則,以亞修處在天人相應,魔力源源不絕的境界裡,加上有以小勝大、以弱破強的「神足」等自創魔法,人界實在難以有人可與其匹敵。
只是這一敗卻敗得剛剛好,讓他的實力再上一層樓。
老太太臉上出現驚容,因為她開始感受到亞修不斷攀升的無形氣勢,雖凌厲卻不帶半點惡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本已擬好的解釋、賠罪等諸多說詞全都哽在喉中。
室中一陣沈默,亞修率先開口,說道:「可以先將我的衣物還來嗎?」
他的話沈穩有力,沒有絲毫畏縮與退卻,更看不到半點羞澀,和之前凡事舉拿不定的他判若兩人。
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而這一面只會在遇到超乎想像的壓力時才展現出來。
老太太點點頭,吩咐下去,同時說道:「我是貓族的族長──白珍,先前有得罪你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如有責怪,就由我一力承擔。」
亞修苦笑說道:「坦白說,被這樣強行帶來,我確實很不舒服,但我並沒有怪妳們,因為我確實也需要好好休息。」
「太好了。」阿七一聲歡呼,撲了上來。
亞修一掌伸出,不客氣的抓住她的臉,再把她推回去,又好氣又好笑的說道:「不怪並不代表我會幫妳們生孩子,妳們有妳們的為難,我又何嘗沒有?」
白珍連忙說道:「你不用擔心任何事,更不用負上任何責任,我們……」
「我不是這個意思。」亞修打斷白珍的話,提高音量朗聲說道:「我並非此地的人,我也不明白妳們如何看待男女間的事,但我卻無法認同這種一夜風流,那跟要不要負責無關。」
頓了頓,他又柔聲說道:「在我的心裡已經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哪怕是她不曉得,我也不能做出有愧於心的事,那會讓我在她的面前感到慚愧,所以,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他的話說到最後,臉上的嚴肅早已如春雪融化,語調中更帶有深深的愛戀,讓人知道這番話毫無虛假。
蝶舞目不轉睛的看著亞修,出現疑惑的神色,她覺得這樣的表情很不錯,卻不知它是怎麼出現的。
白珍一陣沈吟,說道:「我明白了,我們絕對不會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
話才說到一半,珊和阿七、紅葉,甚至其他的貓族人都發出「不」、「不可以」、「族長不要」的驚呼。
白珍伸手制止這些聲音,義正辭嚴說道:「通通給我安靜!貓族豈會強人所難?但如果是他自己願意,那就沒話說了,不是嗎?」隨即又轉頭對著亞修慈祥說道:「你就放心在這裡當個客人吧!我會要所有人節制,但也希望你明白,如果你想要,我們不會有人拒絕,而且這對我們是一個天大的恩情……唔。」
阿七和珊苦著一張臉拉扯白珍的手臂,她恍然大悟,伸出手摸了摸兩人的頭,慈祥說道:「放心吧,人是妳們帶來的,妳們有優先的權力。」
亞修心中苦笑,白珍這一手確實高明,弦外之音不言而喻,輕易就把問題給丟了回來,接下來的日子就看他把不把持得住。
這時,他的衣服已經被送到,還洗得乾乾淨淨,鑲有「淚滴石」的項鍊、月牙笛和夏蝶的碎片以及種種雜物全都放在上面,同時還端來許多不曉得是什麼材料所做,但卻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食物,更有一盒瀰漫著濃烈藥草味的綠色黏稠狀物,這該是藥膏之類的東西。
亞修心中一喜,在眾目睽睽之下浸泡在浴桶中和人談話雖是難得的體驗,但這種體驗一次就嫌太多。
想要穿上衣物,然而上半身剛探出水面時,他就發現貓族的眼睛直盯著他瞧,噗通一聲又滑回水裡,尷尬說道:「族長,可以請您還有其他人都暫時轉過身嗎?拜託拜託。」
「既然是客人的意見,我們應該尊重。」白珍提高嗓門,大聲說道:「聽著,所有人全部向後轉。」
只有蝶舞無動於衷,她不是貓族人,誰也不能命令她。
亞修當然也不能,只好苦苦等待,兩人大眼瞪小眼,後來,蝶舞大概覺得無聊,向後轉身。
這時亞修立刻以豹子般迅捷的速度跳離浴桶,並以頭下腳上的姿態往下掉,在還沒到地面時,右手一抄抓起褲子,同時抖了開來。
而令人驚訝的是亞修居然直接以頭撞上地面,發出「咚」的一聲,在要倒地的瞬間,雙腳往胸口一縮,把抖開的褲子套入腳後猛然伸直,雖然整個人就這樣跌在地上,但也穿好了褲子。
就在同時,四周傳來疏疏落落的嘆息聲,原來是貓族有人違約,在一聽到水聲就轉頭偷看,誰知亞修穿褲子的技術如此高明,超乎了該有的速度,讓她們通通沒瞧見,不禁有些失望。
不過嘆息很快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竊竊私語,原來其他人早在幫亞修脫衣、沐浴時就完成了品評鑑賞等動作,所以此刻正忙著幫晚到沒見著的人解說,充分展現出貓族團結的精神。
亞修聰明的不去聽她們在談什麼,穿好上衣和鞋襪後也跟著席地而坐。
白珍這時說道:「難得今天有兩名貴客上門,本來該是隆重招待,但因為有外敵來犯的消息,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已派出警戒,只剩下這些人,還請不要見怪。」
這該是貓族的用餐時間和地點,只見八、九個人圍在一起,席地而坐,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而和亞修坐在一起的,除了白珍、紅葉、阿七和珊外,就是幾個感覺起來地位較高的老人。
蝶舞沒有坐下,開口說道:「我累了,明天再聽夏蝶的後半段故事。」
亞修感到好奇,蝶舞是為了什麼不高興?
但她並沒有不高興,而是要休息,她們會把心裡的話和想做的事說出來,毫不理會外界的觀感,這就是蝶族。
「好、好,妳慢走。」白珍不以為忤,目送蝶舞出門,對著亞修說道:「你的手傷,我已經幫你看過,也配好了一些藥膏,就讓我們幫你治療吧!」
「太謝謝您了。」
話還沒說完,阿七一臉得意的抱著藥膏挪到亞修身旁,對著他甜甜一笑並回給珊一個勝利的眼神後,說道:「可能有點痛,要忍耐喔!」
然後她極盡溫柔的捲起衣袖,用手沾了一些藥膏,先抹在臂上後,再用掌心不斷搓揉催發藥力。
藥膏抹上手臂時亞修還沒有什麼感覺,但搓揉過後,卻只覺得一股熱流從毛細孔鑽了進去,並且升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才沒多久,他就汗如雨下。
亞修不驚反喜,這是藥力發揮作用的證據,看來這手臂有救了,同時更為藥效之靈驗大感驚訝。
「別的東西我不敢說,但這種跌打損傷的症狀我們最擅長,就是斷骨都有把握在十天之內讓它恢復原狀,不過你的手傷卻比較麻煩,原本已經癒合的一部分再次受傷,新傷混上舊傷,因此需要多一點的時間才能治好,否則會有嚴重的後遺症。」
亞修連忙稱謝,他在醫術上也小有涉獵,曉得白珍的話確實不假,接下來的問題就在於他如何安然度過這段養傷的日子,因為貓族的人絕對不會放過他。
「非常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您……咳,當然,那件事除外。」
白珍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她見過太多男人了,其中也有不少如同亞修一樣開始不願意,但在稍加誘惑後,通常撐個半天就丟盔棄甲,至多不過一天,毫無例外。
男人就是男人。
「沒關係、沒關係,不過話說回來,你是哪兒來的?東澤水域?北極雪原?還是西旱礫漠?北極雪原應該不可能,那太遠了。」
「呃……」亞修一愣,說道:「我不是從那些地方來的。」
白珍的笑容僵住,其他的貓族也是如此,原本談笑的聲音剎那間完全沈默,阿七剛好伸手沾了一些藥膏,也就此停住,眼神有著惶恐與不安。亞修茫然轉頭四顧,不曉得發生何事。
「你……你……」白珍語氣顫抖的說道:「你該不會是從中央絕境來的吧?」
「什麼?」亞修一愣,根本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但看眾人的驚慌顯然是因為這個地名而產生,連忙搖手說道:「不對,我不是從那個地方來的,我甚至沒聽過這名字。」
「我想也是,否則我們這樣對待你,早就被你全部殺光了。」
隨著白珍放鬆,眾人又恢復先前的歡鬧氣氛,亞修則是眉頭大皺,這裡的人怎麼動不動就殺來殺去的?
「其實我早就想問,但一直找不到機會,那就是我並非此地的人,因為一些原因才來到這裡,現在要想辦法回去。族長,請問您知道落羽大陸在哪裡嗎?」
「落羽大陸?」白珍茫然搖頭說道:「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果然。」
亞修低聲自語,這點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除非是臨海城市或是交通發達,情報也大量流傳的地方,否則偏遠內地的人哪會想去瞭解自己居住地以外叫什麼名字?
「那麼,港口在哪裡呢?」
「港口?這是什麼東西。」
「就是讓船隻停泊、出海的地方啊!」
「船我是知道,但海又是什麼東西?」
亞修有些吃驚,在落羽大陸,沒見過海的人比比皆是,但沒聽過的就很少了,不過少並不代表沒有。
亞修把一碟黑漆漆,而且一粒粒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的食物挪到身前指著它說道:「假設這就是嶺南之地,也就是我們現在待的地方。」然後指著地板說道:「那麼這一片就是大海了。」
接下來他的手沿著地板一直往前,指著另一碟菜說道:「而這裡,就是落羽大陸,我就是從這裡來的,明白嗎?」
說話的同時,亞修拿起這一粒粒的黑點觀看,發現那竟然是油炸過的螞蟻!
亞修不驚反喜,抓了一把丟入口中,果然如他所預料,吃起來像是飽含油脂的大芝麻,口感酥脆,相當好吃。
這種天然的野味他在不少書上看過,早想試它一試,卻偏偏遇不到,沒想到今天在這裡有這個這機會。
「哈哈哈……」
回應亞修的,是不絕於耳的笑聲,每一個聽到他話的,全部都在笑!沒聽到的,也不落人後,同樣哈哈大笑,再次展現出貓族團結的一面。
白珍指著亞修身前那碟菜說道:「沒錯,這裡確實是嶺南之地,但是……」手移到地板,用力一拍說道:「這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無底的黑暗深淵,當然更沒有你說的落羽大陸。」
亞修感到灰心,他沒料到貓族居然信仰這一套,心中開始盤算要上哪去找較有見識的人請教。
只是,再有見識的人都無法幫他。
此時紅葉在白珍耳朵旁悄悄說話,說完後,白珍露出和藹的神色說道:「可憐的孩子,我想你大概是喪失記憶或有所混亂才會忘記那麼多事,並誤以為自己是從其他地方來的。放心吧,你可以一直在這裡待到恢復記憶為止,我們會好好的照顧你。」
對白珍的關心,亞修表面微笑以對,內心卻是苦不堪言,對有成見的人說再多都沒有用。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大口大口的把食物塞入嘴巴,養精蓄銳並治好左臂,這樣他才有本錢找尋回家的路。
可惜,他已經沒有時間,因為敵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