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佳人現身~
位在裡謝爾北方的樹林,此時無法以青蔥翠綠來形容,不少盤根錯節的參天老樹在火石侵襲下成為焦炭,有的甚至連樹根都被掀起,露出一個大洞,縱使曾下過大雨,綠葉上仍附著著大量的火山灰,灰濛濛一片,令人看了難過至極。
縱是如此,未來已在不知不覺中降臨,化成焦炭的樹軀下鑽出嫩芽,原先離開的群鳥也回來,生機逐漸萌芽。
亞修吸入一口不算清新的空氣,盡情的伸展四肢、活動筋骨,像是逃脫鐵籠的鳥兒一樣,神情愉快,嘴裡還哼著小調。
「你很奇怪耶,幹嘛一個人在那裡發神經?」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亞修嚇了一大跳,回頭,雪靈像幽靈似的現身,坐在樹幹上,兩隻腳寫意的晃啊晃,一派悠然自得,膝上還有不知從哪弄來的一盒糕點,開心的嚼著。
不過,她進食的模樣實在引人發噱。兩手自手腕到掌心都裹上厚厚的繃帶,包得像個圓球似的,幸好食中兩指還能自由活動,否則恐怕連吃東西都辦不到。
「這是第二次了,妳要嚇我幾次才甘心啊?」
「嚇你?」雪靈剛用兩根手指把一塊點心弄進嘴裡,快速的嚼了幾下一口吞掉,拉高音量,「搞清楚,我可是比你早來,而且是光明正大的走出來,不像你,跟隻老鼠一樣偷偷摸摸的溜出來,不怕侮辱了無雙教代理教主的名號嗎?」
亞修自知理虧,被罵老鼠只好認了,隨即眉頭一皺,疑惑問道:「不對啊,妳為什麼會在這裡?這幾天妳不是在城裡高興得跑來跑去?」
裡謝爾有三英雄,分別是亞修、伊琴絲和雪靈,當中自然以亞修本人最耀眼,也最不習慣;至於伊琴絲,最大的欣慰是百姓能原諒她亂之公主胡作非為的過去,對於其他讚譽並沒有太在意。
不過,雪靈卻是特例,她非常享受成為英雄所帶來的榮耀,尤其是不管走到何處就跟到哪處的崇拜、感激目光都讓她無比受用,整天飄飄然的,無比開懷。
這也難怪,畢竟雪靈打起無雙教招牌的原因,也是為了這種被眾人捧在手心的感覺。
亞修在這事上其實沒說什麼,一來這是雪靈應得的,她和伊琴絲以兩人之力掩護全城老百姓逃入王宮的英勇行徑值得大大讚揚;二來她的存在,也為大劫過後,氣氛陷入低迷的裡謝爾帶來一絲活力。
「這、這個……」雪靈幾天來總是上揚的嘴角垂了下來,和兩道彎眉構成一幅名為苦瓜臉的圖案。
「妳是吃錯藥啦,擺這種臉?有什麼心事說來聽聽吧!」
亞修有點言不由衷,他是這世上少數幾個認定雪靈不曉得什麼叫心事的人之一。
他錯了。
「最近,覺得心裡悶悶的,一點都不開心。」
「不是吧?」亞修瞪大眼、張大嘴,懷疑自己聽錯了。
「真的啦!」
「為什麼呢?大家不是都對妳既崇拜又尊敬?這不是妳要的?」
「是沒錯啦,可是我現在想找個人聊聊,反而找不到了,你跟伊琴絲又很忙,以前陪我打打鬧鬧的宮女現在看到我又是低頭又是客客氣氣的,都不跟我玩。」
「正經點,現在大家都很忙,怎麼可能陪妳胡鬧?」
「唉!」雪靈罕見的嘆氣,天真的臉上流露出落寞神情,低語:「亞修,你真的不瞭解我的意思嗎?又或者認為我心中什麼都不想呢?」
亞修大感錯愕,眼前的雪靈和以前有點不一樣,感覺成熟多了。
「或許我和爺爺及師父在一起住久了,很多事從來沒有認真去想過,但可能是遇到的人、事、物變多了,總覺得心裡的感覺變得很豐富,開始注意到其他的事。像明明很多人都對我很尊敬,但我的視線卻老是落在那些站在倒塌的房子前,愁眉不展的人臉上,根本笑不出來,反而覺得難過,我是想當英雄,但這種感覺又怪怪的。」
亞修沈默片刻,開口:「妳聽過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俗語嗎?」
「聽過,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和平時代不會有名將,從古至今,能在歷史留下記載的名將,哪個不是在戰場上靠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來達成不朽功業?他的風光之下得死多少人?正如今天沒有裡謝爾遭逢大難,又怎會塑造出妳、我和伊琴絲的英雄名氣呢?一個英雄背後,往往代表著一個災難,名號越響,災難也越大。」
「天啊,那我……我……」
「別慌,我只是提醒妳一些事而已,而不是責備妳,因為災難並非我們所造成,我們也的確幫助了裡謝爾,這份榮耀實至名歸,妳不要只看到那些愁眉苦臉的人,也該把視線轉移到還能對妳露出笑容的人身上,想想他們如今能站在這裡,是誰的功勞?唉,說歸說,其實我也是有點無法承受,以前我對吟遊詩人口中的英雄、勇者也十分崇拜,但親身經歷後才發覺除了表面風光外,許多的痛苦景象也在眼前,只能說,我大概天生不適合英雄這稱呼吧!平平凡凡,如微風浮雲逍遙自在的探索這天地間的奧妙,才是我的人生之道啊!」
「聽起來很讓人羨慕耶!」
「當然,不過話說回來,這也只是理想,人生終究是由悲苦、喜樂交織而成,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那人般,將人間之苦搾成一杯在夏日消暑解熱的苦茶,一飲而盡,那真是痛快啊!」
「有這樣的人嗎?」
「有,就是我母親,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我是她的孩子,所以我一定也能辦到,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段推論法。」
雪靈笑了,開懷說道:「這鬼推論法真是莫名其妙。」
「不開玩笑了,有件事差點忘記跟妳提,空青兄妹已答應要和我一起前往歐瑪,醫治我母親的雙眼,妳要不要一起去?」
雪靈苦著一張臉,無奈說道:「我當然想一起去,但不行啊,我必須回家去,否則我幹嘛把教主之位讓給你當呢?」
亞修略一思索,記起雪靈這番話是在地下之城裡說的,當時講起來沒頭沒腦,還使他會錯意!
「妳不講,我還差點忘記問,當時妳幹嘛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讓我差點嚇死。」
「莫名其妙?我要回家,所以把無雙教交給你,哪裡有錯?」
「妳沒有說回家,誰曉得妳的意思啊?」
「差一句話而已,不要這麼計較嘛,現在補上不就得了?」
「差一句就差很多……算了,妳要回家就回家,表情何必這麼嚴肅?哪天妳想,還是可以到歐瑪來找我。」
「你還是不瞭解事情的嚴重性,雖然腦海中關於爺爺和師父的印象變得很模糊,但這個約定卻怎麼也忘不掉。」
「什麼約定?」
「用到齊天的力量時,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回家重新修行,因為這代表我的實力不足以在落羽大陸上闖蕩。這一回去,天曉得幾年後師父和爺爺才會允許我再度出門玩。」
亞修大感錯愕,他沒想過雪靈會和他分開如此之久,剎那間,強烈的空虛感湧上心頭。
「我承認齊天的威力確實很強,不,該說是超乎想像,但還是不明白妳為什麼以這種事做約定。妳既然隨身帶著七劍,本來就會用上,不是嗎?」
「其實我原本只帶六劍出門,齊天是臨走時爺爺交給我的保命符,是他一生精力的結晶,不論遇到何種敵人,憑著它的威力都能擊敗。總之,約定就是約定,我無論如何都得回家。」
亞修心情直往下落,同時想起一事,問道:「我們在應付石巨人時,它倒下後不是有另一波攻擊嗎?當時擊潰它的,是不是齊天?」
「是啊!」
「但妳當時的表情,好像是想隱瞞,為什麼呢?」
「因為我想假裝忘記用到齊天,這樣就不必回家了。」
「……那妳現在不能再假裝一次嗎?」亞修不得不承認,他正在挽留雪靈,雖則他一直認為以雪靈的個性,待在家裡會比較好。
「我也想,如果是少少用一些可能還沒問題,但現在齊天的力量卻是整個耗盡,我哪敢瞞爺爺?說不定他已經感應到了哩!」
亞修是有聽過類似傳聞,刀匠以全副精氣神打造出來的兵器,彼此間會有奇妙的聯繫感,當劍折刀斷時,刀匠本人甚至會吐血受傷,匠聖與齊天如有感應,也並非不可能。
「話說回來,齊天的力量為何會強大到如此不尋常?」
「不知道。」
「……妳是匠聖的孫女耶,可以這麼乾脆說不知道嗎?」
「沒辦法,因為我對拿著鐵鎚敲來敲去這種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不過,你倒是可以去問我爺爺,看他會不會告訴你。」
「拜見匠聖大人?我可以嗎?」亞修大感興奮,同時想到是否可藉這機會請他重新接合「寒星」,友人之物遭到毀損,讓他十分過意不去,偏偏尋常鐵匠又沒有能力使之復原。
「當然可以,你是我無雙教代理教主,他是我爺爺,你跟他當然也有關係,所以他不會把你趕出去的啦!」
「……妳這麼快就把我的三段推論法拿出來用啦?」
「嘻嘻,你是經我慧眼選出來的代理教主,怎可能贏過我這原汁原味的元祖教主呢?那麼,等哪天你要出發時,我跟你一起走吧,因為我家也在南方,剛好順路。」
雪靈「嘿」的一聲從橫枝一躍而下,沒想到受傷的手無法靈活動作,一個不穩,直往地下趴,幸而亞修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往上拉,免得她出醜。
「真是,受傷還這麼衝動。」
雪靈眼中出現一絲迷惘,不自覺抱著亞修的腰,夢囈般的自語:「為什麼我最近看到你,老是有種傷心懷念的感覺呢?以前明明沒有啊!」
亞修沒發覺異狀,拍拍雪靈的頭,說道:「這很正常,相處久了要分開總會不捨,可是想想,我們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啊!就算妳真被關在家裡好幾年,我也可以去探望妳。」
「也對,那我先回城,午飯時間快到了。」雪靈揮舞著令人捧腹的圓手離開。
雪靈走後,亞修背靠著樹,整個人如同洩了氣的皮球軟下來,他的反應並不如話中那樣輕鬆。
亞修與雪靈初次的相遇根本是意外中的意外,而且還夾雜著難堪的屈辱與慘敗,但隨著再次見面,他不僅慢慢被引向天人合一的境界,更開始喜歡這個毫無心機的女孩,但沒料到分離的時刻這麼快就到了。
亞修不得不承認,雪靈在不知不覺中已逐漸填補小風在他心中的失落感。
亞修覺得心煩,更湧起強烈的思念,掏出月牙笛在手,腦海中浮現出露比清麗的玉容,一股衝動,他奏出了「傳意曲」。
曲音在林內縈迴繚繞、百轉千迴,動人心弦,將亞修滿腔無可訴說的濃濃感情傾洩而出,寄語音符,望能將真情傳遞給在不知何處的她。
這是一首含喜、含悲、含樂、含苦的曲子,歌吟著相思之情。
相思之情,千里傳意,一曲奏畢,四周靜寂,彷彿連不知情為何物的花草木石也為之落淚。
亞修一臉惆悵,轉身離開時身軀劇震,赫然停步、轉身,一雙眼難以置信的望著林中異象。
一點金色的光芒在空氣中晃動,緊接著擴大成一個漩渦般轉動的光穴,亞修的心臟如被一雙手揪住,幾乎停止跳動。
一股令人熟悉、令人眷戀的感覺正從金色光芒的另一邊快速接近,讓亞修口乾舌燥,不知所措。
驀地,一顆充滿智慧與威嚴的黃金龍頭自光芒中探出,眨眼間,較太陽耀眼的金色巨龍穿過另一個空間,出現在亞修面前,比之鳳凰更目眩、更令人神迷。
可是,亞修的眼中根本沒有黃金龍的存在,他的心、他的眼,都被一個嬌小的少女身影填滿。
少女橫坐在金色巨龍背上,綠色長裙下探出一雙小巧赤足,還別著金色踝鍊,俏臉亦嗔亦喜,有懊惱、有羞意,更有無法掩飾的開懷,臉上神情複雜百變,讓人弄不清她此刻所想。
她,正是露比。
亞修無法置信的瞧著露比,朝思暮想,只在腦海中浮現的影子居然在他最落寞、最失意的一刻出現,他懷疑自己是否做著白日夢。
但縱使如此,亦讓亞修無比滿足,只願這夢永遠不要醒。
黃金龍挪動身子,讓露比更加靠近亞修,悠揚悅耳的話語自櫻脣吐出,「大壞蛋,為什麼一直看著人家呢?」
雖是罵人的字眼,但此刻卻濃似蜜糖,好似情人間的拌嘴。
亞修心中湧起一股熟悉感,脫口道:「為何少掉一句大笨蛋呢?啊,為什麼我會……」
露比出現一抹淘氣的神情,揶揄道:「不錯嘛,還記得自己的本性呢!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知道,當然知道,妳是露比,一直一直出現在我腦海中的人,給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勇氣,讓我能夠死裡逃生,讓……」
聽到這裡,露比笑了,在亞修的眼中,一朵深谷幽蘭毫不吝嗇在眼前綻放了,孤芳自賞的美邀人分享,亞修只能呆呆看著,完全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怪,當初離開時縫之地,封住亞修記憶的不正是露比嗎?她怎不為封印失效而惱怒,反而喜孜孜的模樣?
對有情男女而言,感覺是他們行事的標準,在露比的眼中,亞修能突破記憶的封印喚出她的名,豈不證明他對自己的情意?光這點,高興都來不及,哪還管那麼多?
「那麼,記得我們的過去嗎?在時縫之地中所經歷的一切。」
「時縫之地?」亞修一臉疑惑,說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露比的神情變得氣惱而失望,但她終究明白亞修能想起名字已經是不可思議的成就,當下也釋懷許多,同時將擬定好的說詞搬了出來。
「果然如時空龍所說,你的記憶在離開時縫之地時因時空變化,受到衝擊而喪失,難怪這麼久都沒用月牙笛告訴我你的位置,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現在,除了我的名字外,你對我說過的話、許下的承諾也都忘了,我……」
露比無法說完預定的台詞,兩行淚水在不知不覺中流下,她並非作戲,而是真的悲從中來。
露比醒悟到,現在的亞修根本不是時縫之地裡的他,除了名字相同外,完全是不同人,那個口中滿是甜言蜜語,會逗她笑,讓她羞得抬不起頭的人到哪去了?她不要一個只會呆呆看著自己的男人,而是會親她、吻她、碰觸她的大壞蛋!
露比下了決定,他要恢復亞修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