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斷腸情淚~
當日離開時縫之地,露比封住了亞修的記憶,那毫無理由。而現在,她要解開亞修的封印,理由同樣沒有。
任性,是戀愛女子的權力。
露比正要解除記憶封印時,亞修已爬上龍背,深情款款凝視露比,疑惑開口:「為什麼要流淚呢?」
「為什麼?你把我忘記了,難道我不該哭嗎?」
亞修伸出手拭去露比的淚珠,放入嘴中品嚐,點頭說道:「這就是妳傷心、難過的苦澀味道,我記起來了,我發誓以後永遠不會再讓妳流淚,絕對不會。」
露比有些發楞,這是那個當初見到她的眼淚,就慌亂得不知所措的人嗎?怎麼有點不一樣?
亞修執起露比嬌嫩的玉手,在手背上投下一吻,深情說道:「妳不需要哭,我或許把妳的過去給忘了,但這根本不重要,因為從見到妳的第一眼,我就曉得,妳將是我今生中最愛的人,未來妳所感受到的幸福、快樂,只會比以前更多、更深,更濃百倍、千倍、萬倍,妳到底有什麼好哭的呢?」
新的悸動、新的體驗、新的喜悅一股腦充斥在露比的心中,她的眼淚又不爭氣的落下──不一樣,真的不一樣,現在的亞修和露比印象中的那一個亞修完全不一樣,而且她並不討厭。
露比又有了決定,不把亞修的記憶封印解開啦,她要重新享受一次被追求的樂趣!
善變,亦是戀愛女子常做的事。
亞修對誓言這麼快受到挑戰毫不在意,自信開口:「什麼事讓妳高興落淚?」
露比噗嗤嬌笑,佯怒道:「你真有自信,說,你何時變得這麼油嘴滑舌?該不會是離開時縫之地後,天天練習吧!」
出人意表,亞修點頭說道:「當然。」
這下露比反倒不知所措,亞修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眼下,哪有時間拈花惹草?明知不可能,明知必有後手,醋意卻是無法控制的湧上。
周遭空氣的酸味老是濃得化不開,為判斷女人是否正在戀愛的重要指標之一。
「有一個女孩不分晝夜,只要我一閉上眼,就出現在我的夢中,更嚇人的是她像隻母老虎一直對我張牙舞爪,迫不得已,只好每天對她說些甜言蜜語,希望哄得她開心後嘴下饒人,放我一條生路。這樣不間斷練習下來,油嘴滑舌的功力自然高人一等。」
亞修越說,露比秀眉蹙得越緊、疑雲更濃,清楚表示出她內心非常的不高興。
連夢裡的事也要管,是戀愛女子的霸道表現,但她們總稱之為關心。
「忘記跟妳說,我夢裡女孩的名字叫露比。」
露比表情先是一怔,繼而一喜、一羞,最後化成怒容,粉拳搥著亞修的胸膛,抗議道:「妳居然說我是母老虎,你好可惡!」
一把將小拳頭握在手中,亞修擺出笑臉賠罪,「抱歉抱歉,我不該說妳是母老虎,畢竟妳吃了我,多難聽啊!所以,還是讓我當老虎吧!」
「啊!」
語帶雙關,正是露比最無法承受的言詞之一,當下連耳根都羞得紅透,垂下頭,再也不敢抬起。
然而,露比卻不得不承認,她很喜歡這種被逼得手足無措的慌亂感。
突然愛上一種古怪的嗜好,正是戀愛女子最毫無道理的地方。
亞修其實也很驚訝,剛剛的話若在以往,光想就讓他受不了,更遑論對一個少女說出口,但現在,他不但敢說,而且還相當順口自然。
「露比,我終於相信我有一段遺忘的過去,但我真的記不起來,妳願意和我重新來過嗎?」
抬起酡紅的臉頰,露比以細如蚊吶的聲音說了個「好」字。
「不好?」亞修裝出失望神情,頹然說道:「我明白了,我會永遠把妳放在心中,成為永恆的回憶,妳要好好保重,再見了。」
露比慌張抬起頭,連忙說道:「我說好,沒說不好啊,你怎麼……」
發現亞修正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露比一聲驚呼,雙手急忙掩住臉,「你、你騙我?你怎麼這麼討厭!」
判斷力嚴重失常,處於戀愛中的男女都會有同樣的症狀,但露比卻是最嚴重的那一型。
亞修躍下龍背,伸出雙手,深情說道:「來。」
露比從指縫中偷瞧了亞修一眼,毫無遲疑的一躍而下,雙手圈住他的脖子,露出甜蜜笑容。
亞修橫抱露比的手一用力,把她摟得更緊,感受那柔軟、發燙的身軀,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後,眼中出現前所未有的堅決神情。
「我不會再放手了,永遠不會!」
兩人走遠,被留在原地的時空龍喉間發出喪氣低吼,露比就算了,牠作夢也沒料到亞修從頭到尾對牠視而不見,更對一切的不合理處毫不介意,讓牠原先準備的一番冗長台詞派不上用場,搖搖頭,龐大的身軀化成金色光芒消失。
時空龍明白了一個千古至理──情人眼中只有另一個情人。
潔白的床鋪上橫臥著露比嬌柔的香軀,碧綠色的長裙、豔麗的金色飾品、染上紅暈的柔嫩雪膚,各式色彩構成了世上最美麗、最扣人心弦的圖畫。
亞修凝視著露比的美姿,心中曉得自己陷入窘境。
情感上,他對露比有著強烈的熟悉感和多到讓人面紅耳赤的慾望,這部分完全不是他所能控制,而是發於「本能」。
同時他的理智卻不斷告訴自己,不論以前發生過什麼,現在的露比,是個與他初次見面的少女啊,他怎能想那麼多呢?萬一惹得她不高興,該如何是好?
此刻的亞修已冷靜下來,正為方才在城外極盡逗弄能事的舉動而不安,沈溺在當時氣氛中的他不覺有何不妥,現在才大感不妙,好像體內的人格分成了兩半,一半要他守禮,一半卻要他失禮!
亞修陷入了忍──忍不住,動手──又怕嚇著露比的兩難處境,終於,他決定盡量把事情問明白,弄清楚自己為何會這樣的矛盾。
「露比,妳還記得當時我們相處的事嗎?」
「當然。」
「那……那我們有多……多……」亞修的勇氣還沒有大到能把問題說完。
「嘻,想問我們有多親密嗎?」
亞修臉孔脹紅,微微點頭。
露比一聲嬌笑,挑逗開口:「問這個做什麼呢?你想輕薄人家嗎?」
亞修猛吸一口氣,然後憋住,思索要如何回應,他想說不對,但這謊也扯得太大了些,想說對,膽量根本不夠。
露比相當滿意這樣的發展,時縫之地裡,她在各方面都不是亞修的對手,成為被大野狼欺負的小白兔,雖則她並不討厭,還常常自動送上嘴。
但現在角色顛倒,亞修失去大野狼時的記憶,收起狼爪「暫時」成為乖巧的小白兔,言語上怎可能敵過以少婦姿態出現的露比呢?如此轉變,讓露比相當開心,更相當珍惜,畢竟,兔子變回野狼,是遲早的事。
露比托著香腮,興致盎然的瞧著亞修變來變去,猶豫不決的表情,說出結論,「男人哪,果然是相當容易理解的一種生物。」
「不、不是的,我只是……」
「哼,別顧左右而言他,你還沒回答人家的問題,說,為何想那樣問人家?」
「我……我……假設、是假設喔,假設我說不是,那妳會怎麼反應?」
「我會覺得你這個男人的個性真是惡劣,故意問一些羞死人的問題,我會判斷你離開時縫之地到現在有了難以想像的改變,從而考慮與你交往是否適當。」
「天啊,千萬不要這麼想,那、那如果我說是呢?」
「那就更糟糕了,你自己不也說了,你等於是初次見到我,而且還信誓旦旦的說要重新開始,怎還能對人家有輕薄的想法呢?合理懷疑,既然對我如此,那對別的女孩子豈不也一樣?哼,大色狼一隻。」
「不會吧?那我以後再回答。」亞修發現自己很可能弄到兩面不是人,盡力掙扎。
露比得意的唇角上揚,給予致命一擊,「身為男人,怎麼一點擔當都沒有呢?這樣要我如何相信離開時縫之地,與你回到現世是明確的決定呢?也許,我該請時空龍帶我回時縫之地,繼續在那裡生活會好些。」
「不,千萬不要離開我,我會受不了。」
「那就回答我的問題。」
「我……」
亞修汗出如雨,渾身濕透,以往相當靈活的腦筋此刻卻動也動不了,只能說是報應,誰叫他昔日也是以此對待露比呢?
不過亞修隨即發現其他的問題,自己是不是有病啊?為什麼被露比逼成這樣,反而有股莫名快感呢?
情之戰場,不比招式、不比戰術,臉皮厚者才能成為最後贏家,不過輸家通常也很快樂。
露比心情暢美,靜靜欣賞亞修手足無措的窘樣,沒多久,黛眉微蹙,現出一絲慍意──有人打擾了這美好的一刻。
敲門聲起,亞修的表情立刻變了一個樣子,目光深沈而凝重,緩緩開門。
門開,伊琴絲額頭纏著繃帶,無比疑惑的臉容出現在前,正想開口時,視線落在露比身上。
霎時間,她面如死灰,驚恐的眼中除了不信還是不信。
她腳步一顫,整個人彷彿就要倒下,隨行的宮女連忙扶住。
伊琴絲站穩,從口中虛弱的吐出幾個字,「妳們都退下。」
「可是……」
「退下!」
宮女不敢不從,施禮退下,但也不敢走遠,在外頭焦急等待。
伊琴絲深吸一口氣,神色恢復冷靜,踏入房中,順手帶上門,以最平常的語調開口:「聽說,你從城外帶回一個女孩,我……」
伊琴絲握緊拳頭,呼吸顯得急促,耗盡所有力氣才能繼續說下去,「我有些不相信,所以來看看,沒想到是真的。她……是你的朋友嗎?」
伊琴絲總算保住身為公主的風範,沒有失態。
兩女一男的小小房間靜得可怕,空氣中似有凶猛暗流捲動,不知情踏入者,將被風暴徹底撕裂。
亞修如變了另一個人,先前的慌亂全都消失,挺直腰脊,如山如嶽屹立不動,彷彿天下間沒有任何事能擊倒他。
兩女投往亞修的目光,同時出現一抹迷醉。
亞修的個性極為柔和,甚至可說稍嫌軟弱,但他也有剛強的一面,一旦被激發出來,執著得可怕,充滿男性的不屈魅力,但這樣的神情極少出現,也極之引人。
亞修的目光緩緩移向伊琴絲,明明是充滿吸引力的堅毅眼神,伊琴絲卻覺得通體發冷,如墜冰窖,無端升起一股極為不妙的預感,彷彿踏進此處早在亞修的預料之中,而他將做出判決。
亞修確實料到會出現這種場景,他離開王宮時是偷偷溜出去,但當手上抱著露比時,他決定只要儷人在懷,無論做任何事都要光明正大,以免辱沒了她。
當裡謝爾全城百姓感激涕零的英雄在眾目睽睽下橫抱著一位少女入城,其引起的騷動可想而知,但對這些人來說,此事除被當作閒暇飯後的聊天題材外,不致有何影響,英雄身邊本該有美人相伴。
但王宮內就不一樣了,宮裡幾乎人人都曉得伊琴絲對亞修的情愫,而他竟然光明正大的抱著一個女子回來,所引起的波濤之劇可想而知,自然有人立刻通報伊琴絲。
伊琴絲在第一時間收到消息,立刻趕往這棟位在雙月宮最角落的小樓。
亞修並未將露比帶回自己休息的地方,畢竟那裡還有昏睡的安琪莉娜及黛絲笛兒,他可不想引起無謂的誤會。
我得走……得走……伊琴絲在心中吶喊,拼命想逃,想避開亞修接下來將要說出口的話,奈何腳卻如生根般立定不動。
亞修直視伊琴絲雙目,無所遲疑、無所轉圜,一字一字,清晰無比的開口:「公主殿下,這位女孩名叫露比,她不只是我的朋友,更是我這一生中唯一的真愛,將陪我到永遠的伴侶。」
亞修每說一個字,伊琴絲的心就像被一把利刃戳刺一下,一下接著一下毫不間斷,她盼望能就此暈過去,醒來後只當作一場惡夢,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絕情語都是假的。
但伊琴絲就是辦不到,站在那裡,一字不漏的聽完這番話。
她以為自己會大哭、大鬧,來宣洩被拒絕的痛苦,但她卻有些納悶,心裡為什麼一點都不難過、都不痛呢?就連眼淚都沒流,好似亞修口中的公主是一個陌生人,自己只是看戲的旁觀者。
如真要說什麼異樣,就是她發現四周不知不覺起了霧,亞修的臉孔被遮住,輪廓模糊成一片,或許這是好事,因為露比的容貌她同樣看不真切。
「原來如此,只是為何以往從未聽你提起過呢?」伊琴絲忽略四周環境的異象,開口的語調平穩到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亞修目光灼灼的凝視著伊琴絲的臉龐,堅定開口:「因為今天我才與她第一次見面,要如何提起?」
「才第一次見面?」
亞修像是陷入夢境,深情款款說道:「這就夠了,這一面讓我的靈魂為之顫抖,我感到自己為了這一刻,曾在無數個日子裡尋尋覓覓,當見到她時,我終於曉得真正的幸福、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滿足是怎麼一回事,我愛她。」
伊琴絲默然無語,她在想像,如眼前男子肯這樣對待自己,會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
短暫的沉默後,伊琴絲淺淺一笑,至少她是這麼認為,說道:「那真的是恭喜你了,能找到一生的幸福,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高興的?相信你們還有許多話要聊,我不打擾了。」
伊琴絲轉身,在一片迷霧中找到門,步出樓外。
一直在遠處擔心觀望的宮女見狀立刻趕來,隨即倒抽一口涼氣,顫聲問:「公主殿下,您、您還好吧?」
「好,我很好啊,為何這樣問?不過,宮裡何時起霧了?我什麼都看不清。」
「公主殿下,這裡沒有起霧啊!您、您的臉上全部都是淚水,連衣服都濕了,難道您沒有發覺嗎?」
「咦?我流淚了?怎麼可能?」
伊琴絲愕然伸手往臉頰一抹,果然都是冰涼的液體,就連胸前都在不知不覺中濕成一片。她不相信這是淚水,還送到嘴裡嚐味道,當鹹味擴散整個口腔時,她終於相信。
「哭了,我哭了,我什麼時候哭的?我明明一點都不難過、都不痛苦啊,為什麼還會哭?為什麼……」
伊琴絲疑惑的臉龐向天空仰起,祈求答案。蒼天無語,晶瑩的淚珠依舊成串的奪眶而出,濺濕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