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越陷越深~
馬車的車輪在路面上高速急轉,發出了刺耳的戛戛聲,雖車廂極為高級,亦在隔音上下過一番功夫,但仍無法完全擋住聲音傳入,加上車身的搖晃,讓裡頭乘坐的人難過不堪。
車廂內佈置成臥舖,但縱使是躺著,亞修仍然無法擋住暈眩之苦,不過他的心情卻是開懷無比,因為他搭乘的馬車,正全速趕回裡謝爾。
昨天,他和雪靈帶著空青回到紮營點,然後立刻被請上一輛馬車,由一位士兵駕車,日夜兼程趕往裡謝爾。
一路上,以十二匹精挑細選、訓練有素的駿馬所拉動的馬車,以快若飛鳥的高速前進,不但如此,速度更是保持在極限,這並非馬的體質特別,而是瑞爾特早有準備,每隔一段距離便留下士兵和馬匹待命,當拉車的馬兒疲累時,剛好可以換下舊馬,自能讓馬車永遠以極速奔馳,將十天之遙的距離硬是縮短到三天,甚至更快。
亞修感到車速緩緩降低,打開小窗往外看,馬車正偏離道路往一旁的樹林駛去,片刻後就出現了七、八人,解下疲累的馬兒,換上新馬。
這些人都是巴洛雅的士兵,但卻沒有穿著軍服,打扮和尋常商旅無異,為的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不到片刻,換馬的行動已經結束,甚至,就連駕車的也換了一個,只見他上車後一抽馬鞭,群馬立刻邁開四蹄,拖著車廂高速奔馳,前後耽誤的時間不過片刻。
亞修關上窗,搖搖暈眩的腦袋,他的右邊,是熟睡的空青,不過睡夢中的他顯然也不好受,臉色蒼白,不時發出呻吟。這也難怪,因為一天下來,除了解手和換馬外,馬車根本未曾停過,吃、睡都在車內,這一路顛簸誰都吃不消,就連一向多話的雪靈也沈默不少。
不過苦雖苦,三人都沒有要求停車休息的念頭。
亞修閉上眼,雖然早已睡飽,但還是強迫自己入睡,唯有如此,才會舒服一點。
時間又過了兩天,亞修一行人終於進入巴洛雅的領地,就連駕車的士兵都穿上軍裝,一路上通行無阻,而另一個變化就是大道平坦筆直,讓顛簸的情形大為改善,至於原因呢?亞修看著一隊隊,動輒百輛馬車規模的商旅就立刻明白為什麼。
突然間,馬車的顛簸和噪音幾乎完全消失,亞修心中一動,打開車簾往兩旁看去,所見的景象讓他差點流下淚來。
喧鬧的人聲、筆直卻又不見綠意的大道,還有濃得化不開的團團白霧,此地正是巴洛雅的王都──裡謝爾!
「終於回來了。」
自魔界再到連恩山脈,最後回到這裡,這之間的波折之多,讓亞修此刻好似身在夢中,有些懷疑之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嗎?
亞修嗅了一口帶有濃濃水氣的空氣,內心無比滿足,但他突然覺得有些異樣,就是裡謝爾的水氣怎麼比以前要來得濃厚?
亞修的疑惑沒有持續多久就把目光投向王宮的上方,白霧像柔軟的薄紗將高聳入天的雙塔輕輕遮掩,舞動微擺間,為這冷硬的建築多添了幾分朦朧與神秘,但問題在於,王宮內本該有四塔守護。
「哈哈……」
亞修一陣乾笑,直到此刻,他仍不敢相信雙塔是斷在自己的手裡,不過比起雙塔的賠償,最叫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要如何面對伊琴絲。
「哇,總算到了。」醒來的雪靈把頭伸出車外,深吸了一口氣,滿足的說道:「果然是溫泉特有的味道,終於不用再這樣晃來晃去了,下車後,我要趕快去泡溫泉,聽說溫泉可治百病,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空青邊整理行囊邊說道:「溫泉不僅可治皮膚等疾病,更有美容養顏的效果,對長途跋涉的旅人來說,溫泉更是去疲止乏、活絡血脈的好東西,說治百病太過誇張,但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妳只要泡一陣子,加上一晚好眠,包妳明天精神飽滿、元氣充足,這幾天的疲勞全都不翼而飛。」
雪靈聽得雙眼放光,喜道:「好棒,這樣的話,那乾脆就把無雙教的總部設在這裡好了。」
亞修突然伸手往她的後腦勺打了一下,痛得她大罵:「你幹嘛打我?」
亞修沒說話,事實上他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只能說他突然間就是有這股衝動。
亞修發現自己很羨慕雪靈,她可說是三人中……不,也許是所認識的每一個人中最沒有壓力、最不需為任何事牽腸掛肚,且能時時刻刻開懷大笑的人。
亞修想到這些,突然笑了出來,說道:「對不起。」
雪靈深吸一口氣,瞪大眼,握緊的拳頭有些發抖,怒道:「這就是你的道歉嗎?嘻皮笑臉的,一點誠意都沒有。」
「哎呀,別這麼說嘛,教主妳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我一般見識呢?」
「說這什麼話,教規第一條……」
雪靈氣得哇哇叫,劈里啪啦的把無雙教的教規唸了出來,不過現在說的卻和她以往說的根本不一樣,可以想見,未來她說的和現在說的也一定不同。
亞修滿意的看著雪靈發怒的模樣,感到緊繃的情緒舒緩了一點,這算是她另一項讓人想不到的作用。
馬車直接駛入王宮,然後慢慢的停下來,這時車外傳來一聲彷彿陷落黑暗深淵中,但突然灑下一道曙光,從絕望中見到半絲希望的叫喊:「空青先生回來了嗎?」
亞修的心猛然被揪緊,他聽出了那和哭音幾無二致的聲音是出自伊琴絲之口,如此看來,她已曉得自己父親的真正病況。
車簾被掀開,闊別許久的伊琴絲出現在眼前,她的神情憔悴、眼神慌亂,一把就牢牢握住空青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救命的浮木般,以讓任何人聽到都要落淚的悲傷語調說道:「快跟我來,父王的狀況非常不好。」
然後,瞥了亞修和雪靈一眼就拉著空青快步入宮。
亞修的心在接觸到伊琴絲的視線的瞬間抽動了一下,這女孩的眼神原已被父親病危的哀楚所填滿,但見到他時,那痛苦又加重了幾分。
亞修內心變得無比沈重,腳步蹣跚的下了車,呆呆的隨著宮女走到原先休息的小樓。
踏入房內,亞修翻身上床,痛快的舒展四肢,他突然想到,萬一集黛絲笛兒、芍藥和空青三人之力,依舊不能救回國王時,事情會如何演變呢?伊琴絲必定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更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不會把心神擺放在他身上,這段單方面的感情大有機會無疾而終。
然而,亞修真願意見到這事發生嗎?
亞修苦笑搖頭,他當然不希望,這純粹是旅途勞累導致胡思亂想所致,閉上眼,他決定休息一下,等精神振作一些再去找黛絲笛兒問清國王的病況如何。
眼睛才闔上沒多久,亞修立刻熟睡不醒,畢竟這床鋪比起馬車實在要舒服至少十倍以上。
「叮鈴」、「叮鈴」,亞修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費盡千辛萬苦才張開沈重的眼皮。
「這是什麼聲音……」亞修一臉茫然,側耳傾聽,他只覺得身體重如鉛塊、疲憊不堪,就連動腦都不願意。
此時聲音再起,亞修靈光一現,恍然說道:「對了,這是宮女叫人的搖鈴,有什麼事呢?」
亞修掙扎起身,步出臥室,將門打開,只見到四名宮女手上端著散發誘人香氣的菜餚佇立在樓前,亞修抬頭一看,赫然已是黃昏。
等宮女將菜餚放好離去後,亞修毫不客氣的大快朵頤,畢竟這三天來為了節省時間,每頓飯都在馬車上解決,吃的盡是些乾糧、肉脯和糕餅等食物,雖然口味還算不錯,但怎樣也比不上熱騰騰的飯菜。
把一鍋雞湯全都喝下肚後,亞修放下碗,滿足的往桌上一趴,只覺得身體舒服不少。不久,搖鈴聲再起,並傳來宮女詢問是否要收拾的聲音。
亞修打開門讓她們進來,當收拾完畢要離去時,他問道:「對了,我朋友……也就是黛絲笛兒,妳們認識嗎?」
為首的宮女欠身行禮,回道:「認識,我曾服侍過她。」
「那麼,她目前是在雙月宮還是幫國王治……不,還是在別的地方呢?」
亞修說到一半便改口,因為他不曉得國王病危之事該不該讓這些宮女知道,照理來說,這種大事理當保密,但一般來講,這事很難瞞住所有人。
「這……她尚未回宮啊!」
「什麼?怎麼可能呢?!」亞修吃了一驚,急忙問道:「那麼,瑞爾特殿下和芍藥呢?他們在宮中嗎?」
「殿下和芍藥小姐此刻亦不在宮中,至於他們目前身在何處,奴婢也不曉得,大人的問題,是否要奴婢代為轉告公主殿下呢?」
「不、不必了,妳們下去吧!」
「是。」
宮女行禮後轉身離開,反倒是亞修皺眉苦思,他完全沒料到芍藥三人居然還未回裡謝爾,按照時間,他們應該在四、五天前就回到這裡。
亞修情緒出奇的冷靜,腦袋飛快的運轉,是路途發生意外嗎?不可能,因為有黛絲笛兒在,而伊琴絲的表情也不像出事,這麼看來,該是中途有事耽擱,亞修心中一動,原因大有可能是出在芍藥身上。
黛絲笛兒沒多少人認得,她亦不可能在趕路途中找麻煩,瑞爾特身為巴洛雅二王子,誰敢對他不敬?然而芍藥雖醫術不凡,但一介平民而已,如有人假借治病的名義留難,並非不可能。
但這同樣牽扯到一個問題,芍藥有瑞爾特同行啊!也就是說,要耽擱他們的人在身份上亦不簡單,至少可不懼巴洛雅的報復,而且還得蠻橫無理,否則不會做出如此舉動。
亞修想到一個國家,就是和巴洛雅北部接壤的大國──潘多拉。該國領土是巴洛雅的兩倍大,但可惜的是國王縱情酒色、不理政事,雖還不至到民不聊生、天怒人怨的慘況,但也是舉國貧困,和巴洛雅的富足相比可說是天差地別,眼紅是路人皆知之事,如有機會,恐怕會藉口侵略巴洛雅。
不過潘多拉尚不敢將野心化做實際的行動,一來是巴洛雅的國力亦非同小可,它若妄動,絕討不到便宜,二來是潘多拉如真敢發兵,莫說鄰近各國,恐怕落羽大陸有九成的國家都會聲援巴洛雅,到時亡國的將是它自己。
也因為如此,在一些市井傳聞中,都有潘多拉藉故刁難巴洛雅的傳言,這樣看來,這次瑞爾特的行程被耽擱,大有可能是潘多拉所為,因為要回裡謝爾,有一段路得經由它的領土。
亞修虎目流露出令人心寒的冷芒,緩緩向外踱步,他雖是猜測,但有九成的把握。不過,他能做些什麼呢?
踏出雙月宮外,亞修的視線落在被斬掉一截的高塔和光舞之池上,能產生絢爛異象的石板有大半被壓毀,化成碎片,另一半的石板上也產生裂痕,失去作用,但卻見不到那半截斷塔,想必已被清除掉。
亞修視若無睹,專心思考,驀地,他搖頭一笑,因為已經明白到此事完全沒有他能施力的地方,這已屬國與國之間的紛爭,只要稍一不慎,將會爆發屍骨遍野、血流成河的戰爭!
亞修此刻真的希望,他的猜測是錯誤的,瑞爾特一行人是因其他的事而耽擱。
要回小樓休息時,身後腳步聲傳來,亞修聽出足音輕重不一,分明是來人心中六神無主、方寸全失。
一個轉身,沒有宮女隨行的伊琴絲那載滿憂思愁緒,引人心憐的臉龐出現在眼前,王宮雖是天下權力、財富集中之處,且盡為她所御,但此刻她落寞的身影卻好似一無所有。
隔著一步,亞修凝視著伊琴絲的眼眸,他從中看到了深切如海的渴望,渴望有人將她緊緊抱住,讓她靠在厚實的胸膛上大哭一場,以宣洩所有的痛苦。
亞修很樂意以朋友的身份成為她此刻的支柱,但他卻緊握雙拳,硬是忍住,一步之距,有若天地之分,他絕不能讓伊琴絲投入更多的感情。
伊琴絲明顯感到亞修身上散發出的距離感,眼神越發黯淡,代表她內心的痛楚更加劇烈。
亞修心中暗嘆,岔開話題開口:「王子殿下一行人是否被潘多拉國留難呢?」
伊琴絲的嬌軀動了一下,露出驚訝的神色,惑然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宮裡除了幾個大臣與我,應該沒有人曉得此事。」
雖猜中,亞修沒有絲毫喜悅,心情反而更加沈重,因為此事的後果非同小可,淡淡說道:「不過是用猜的,如果方便,詳情可以告訴我嗎?」
事實上亞修縱使知道再多,也無力可施,徒增煩亂而已,但他的主要目的是讓伊琴絲多講、多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伊琴絲沒有發現亞修的意圖,毫不遲疑的將此一機密娓娓道出:「潘多拉不曉得是從何處曉得王兄的行蹤,居然在半路派出士兵攔截,而且只攔截芍藥小姐的座車,稱妃子染病,強請芍藥回宮治病,王兄無奈之下只得隨行前往。」
「他們的安全沒有問題吧?」
「放心吧,就算向天借膽,潘多拉也不敢動王兄等人一根汗毛,他們除了領地龐大外,軍力不堪一擊,如果有必要,我國可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將他們王都攻下,但損兵折將終究是免不了。我們曉得潘多拉對我國的富裕相當有野心,不時有些刁難,但在可容忍的情形下,我們都會退一步,全力謀求和平。」
「那這次你們打算如何做呢?」
「等待,當他們自認佔到一些便宜後,便會放手,因為他們曉得,一旦碰觸到底線,那就得面對慘烈的報復。」
亞修心中一動,問道:「這事以前曾發生過嗎?」
伊琴絲的眸中閃過一絲異芒,以彷彿來自天外的語調說道:「以前潘多拉的作法相當野蠻,邊界的駐軍便曾假扮盜匪越過邊界到我領土搶奪、掠殺當地百姓,經我國抗議三次依舊不聽後,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那千名駐軍突然憑空消失,除了血跡之外,連屍體都沒有留下,他們如何消失、消失到哪,至今依舊是一個謎,但從那天開始,我領地上的百姓就從沒被掠殺過,你認為呢?」
伊琴絲說到這裡時,彷彿換了一個人,先前的柔弱俱都消失,變得堅強而又冷靜,語氣更是肅殺無情。亞修再次提醒自己,眼前的女孩身份是手握至高權力,一言就可左右數萬人生死的王室公主。
眼看亞修無言,伊琴絲嘆道:「一步,永遠必須退一步、永遠只能退一步,這是先祖留下的治國之道中的一條,而此刻我們已經退了,絕不能再退,因此除了急派特使向潘多拉嚴正抗議外,王兄亦趕赴北部邊境,調動軍隊集結,如所料無誤,再過三日……不,兩日內潘多拉便會放人,否則……潘多拉之名將會永遠消失在地圖上。」
亞修聽得心往下沈,伊琴絲此刻口中的王兄正是大王子──艾奇勒,他的智計和才能絕不下於瑞爾特,如今更親赴前線,可見情勢之緊繃,現在就看潘多拉的選擇。
伊琴絲輕輕開口:「亞修,我是否很壞呢?」
「為何這樣說?」
「因為一直到王兄要趕往北方時,他才告訴我父王的真正病況居然是如此危急,而在那之前,我不但不以為意,甚至還自私的要求他們依我的吩咐行動,我……我……」
伊琴絲說到一半便語帶哽咽,亞修略一思索便明白她為何如此痛苦,因為在進入魔界的那一夜,黛絲笛兒說出了伊琴絲因私情而對趕赴連恩山脈的士兵做出種種指示,如今和她父親的病危在床一對照,是多麼令人難以承受的痛?
亞修明白伊琴絲真的沒有錯得那麼嚴重,因為她當時並不曉得真相,他想安慰,卻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伊琴絲都聽不進去。
握緊拳頭,亞修忍住向前把伊琴絲一把抱在懷裡的念頭,冷靜說道:「回去歇息,好嗎?把陛下交給空青照顧,我親眼目睹過他的醫術,相信陛下會沒事的。」
語畢,亞修頭也不回便往小樓走去,身後,伊琴絲的淚水早已滿過眼眶,撲簌落下,沾濕了地面,因為她並沒得到想像中的安慰。
不過伊琴絲仍表現出倔強的一面,以手摀住嘴,不讓哭泣聲傳出。
亞修雖沒轉身,但卻曉得伊琴絲早就淚如雨下,腳步再怎樣也無法前進,最後一聲長嘆,轉身後牙關一咬衝到伊琴絲身前,把她緊緊的抱在自己懷裡,輕撫著她的頭,柔聲安慰:「哭吧,想哭就哭吧!但答應我,明天不准再用些妳不需承擔的錯誤來折磨妳自己,好嗎?」
伊琴絲的頭在亞修的懷抱中點了點,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亞修,就像落海之人抓住求生的浮木,毫無顧忌的放聲大哭,此刻的她,不是什麼公主,只是個傷心難過的普通女孩而已。
當衣衫被淚水濡濕的時候,亞修清楚曉得,他更加更加的陷入伊琴絲所編織而成的情網中,但他就是無法棄她於不顧、無法坐視不理她的淚水、無法見她孤身一人承受著所有的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