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定風波 第七百六十三章 當殺人
曹顒從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麼慢過,日昇日落,天氣晴好,與平素沒有什麼不同。
李廷臣每日都有使人送消息回來,亢氏兄弟使人掠了宜陽知縣張育徽。宜陽縣外小王莊是亢氏兄弟所在之處,有包庇亢氏兄弟、抵抗官兵暴民,已經被平息。
看到這個,曹顒的心裡沉甸甸的。這不是必然的結果,他能出面干預,但是他卻選擇旁觀。
熬到七月初八,巡撫衙門終於來人。
張聖佐發撫標三百,會同鎮標前往,前往永寧神垢寨剿捕民賊。
神垢寨,是李自成早年的老巢,易守難攻之地。因為退往寨子前,佔了兩個縣城,所以亢氏兄弟這邊槍炮兵器俱全。當然,這其中少不得白蓮教徒早年的準備。
河南府總兵尹玉起,是這剿捕的統領。
曹顒與他是初次相見,尹玉起的態度卻恭敬得很,不肖說已經得了十六阿哥的提點。
對於殺戮之事,曹顒沒有興趣觀戰,但是曹頌與那幾位外班侍衛已經嚷了幾日。除了曹頌與一個叫二成之外,其他三個都是新侍衛,還沒有見過血。
曹顒不願做惡人,自是樂意做順水人情,將這幾個踢到尹玉起身邊歷練。
只是在他們走前,他留下了曹頌,交代了幾句。
曹頌不喜文,只喜武。就算如今西北不太平,這能用上的將士也是有限。朝廷的武職,鎮守地方,多是行的眼前此舉。
「攘外必先安內」,這不是慈禧的專利。自打滿清入關,面對數以十倍、百倍地漢人時,朝廷的利刃就是安撫同在。
「曉得自己個兒做什麼?自己個兒當怎麼做?」曹頌不明白兄長的意思,是看著他有些消沉,只當他是真的水土不服,帶了幾分關切道:「大哥,要不要再換個大夫瞧瞧?這裡的大夫都像是蒙人的,別再耽擱大哥的病。」
原來,他看了曹顒這幾日的藥渣,其中沒什麼名貴地藥材,才這樣說地。
曹顒只是藉著「病了」的借口,好地睡了兩日,並沒有瞞著曹頌。曹頌死心眼,只當哥哥是不願讓自己擔心,才強撐著。
曹顒看著這個弟弟,有些無語,心中歎息一聲。或許是自己護他太緊,才使得他能保留這份存善之心。不過若為一家之主,若是在仕途上有些進益,他必須要獨立選擇自己想走的路。
曹頌見曹顒沉默,不曉得自己哪裡說錯了,有些忐忑。曹顒站起身來,拍拍曹頌身上簇新的鎧甲,原想說幾句鼓勵的話,但是說出來,又是變了味道:「無論何時要曉得平安最重要。不求你聞達天下,只是你一輩子安康,哥哥就歡喜。」
曹頌如同初次出征的勇士睛裡面閃亮閃亮的,重重地點點頭,道:「嗯,弟弟曉得,弟弟只想救小四出來,不會跟別人強功,定不讓哥哥擔心。」
直到此時,他還以為曹顒這幾日「患病」,是因擔心曹項的緣故。曹項在匪寨府衙門那邊已經跟著人打了兩日,還不曉得如何。
看著弟弟的背影遠去,曹顒苦笑。曹頌這般性子,要是沒有曹寅、曹顒父子的庇護,早就讓人生吞活剝。
此一去,看曹頌如何選擇。若是他不求功名,就護他做個富家翁又如何?一家老小,也不能都活得那麼累。
直待曹頌的身影看不見,曹顒方轉過身子回屋,剛好看到蔣堅從廂房出來。
「大人,除了小王莊,李廷臣又燒了上王莊與陳家村。」蔣堅聲音沉重,將手中的紙折送到曹顒面前:「死亡百姓數目,尚不知曉。」
「小王莊是亢氏兄弟族人所在,這上王莊與陳家村呢?」曹顒掃了兩眼,將上面沒有提到李廷臣屠殺的理由,問道。
「上王莊有宜陽首富,陳家莊有人私造器械。」蔣堅回道。
曹顒聽了,對這個李廷臣真是無語。這都什麼時候了,他不想著早日平息民亂,減免自己的罪行,還要藉著「剿匪」的名義,先撈錢財。
這個人,死有餘辜。
*
永寧縣,郊區山中。
從寨子出來,已經三日,曹項與嬌嬌兩個還沒有走出山。嬌嬌雖比不得世家小姐,也是打小嬌身慣養大的,最要命的還是雙半大小腳。
為啥說是半大小腳,是因為她小時候裹腳的,這幾年大了,放開些,平素走路無礙,但是這走遠路就不行了。
山路本來就難走,曹項這邊也狼狽,加上迷路,三日裡也沒走出多遠。不過到底是男人,還好些;嬌嬌咬牙挺到今日,就再也走不了。
這兩日日夜相伴,曹項與嬌嬌兩個,一個喚「表哥」,一個喚「表妹」,規矩守禮。就算晚上休息,也都是坦坦蕩蕩,沒有絲毫逾禮之處。
或許正是因這個緣故,曹項沒有發現嬌嬌的異樣。直到她堅持不了,曹項才發現她的鞋子已經都是暗紅色,被血浸透了。
「這是?」曹項蹲下身子,看著那已經看不出本色繡花鞋,皺眉問道。
嬌嬌的臉色刷白,額頭上冷汗直流,仍是擠出幾分笑,道:「表哥,我累了,容俺歇歇可好?」說話間,她將腳往褲腿裡縮。
曹項看著那面目全非的鞋子,還有白襪上已經乾涸的血漬,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嬌嬌妹子,你的腳……」曹項抬起頭來,看到嬌嬌眼睛裡水光閃現。
嬌嬌仍笑著,卻使人看了難受。
曹項長吁了口氣,伸出手去,握住嬌嬌的鞋子。
只輕輕一碰,嬌嬌已經痛出聲來,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妹子,表哥逾禮了。」曹項見狀,嘴裡說了一聲,想要褪下嬌嬌的鞋子。
「疼……」嬌嬌的身子一僵,終於忍不住,流出眼淚。
曹項的臉色,也變得刷白。鞋子裡,襪子全部被血漬浸透不說,腳底下已經潰爛化膿,鞋子裡看著滲人。
嬌嬌緊緊地閉著眼睛,攥著拳頭,忍耐著痛苦。
曹項不曉得為何,只覺得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怒氣道:「為何不早點說,你祖母將你托給了我,你怎麼就不能叫人省心?」
嬌嬌就算懂事,也不過是十五、六的少女,這幾日跟著曹項出來,始終沉默寡言,此刻面對曹項的指責,也沒有為自己辯解半句,只是默默垂淚,臉上儘是絕望。
身為亢氏女兒,從她父親與叔叔到山寨起,她的命運就脫離了閨閣小姐的道路。世道艱難,沒有父兄庇護,一個女子,如何安身立命?
想到此處,曹項心中添了憐憫之意,有些後悔方才吼她。
看著嬌嬌腳上的「紅襪子」,曹項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坐到嬌嬌身邊。
直到嬌嬌擦了眼淚,才聽他說道:「洛陽城中,我已有一妻一子。雖然外人看她名分是妾,我只當她是我的結髮之妻。」
嬌嬌不曉得曹項為何說起這些,沒有插嘴,默默聽著,就聽曹項又道:「我家在京城,是旗人,我是家裡庶子,父親五年前病故,有嫡母在堂。去年嫡母為我定親,對方是國公府的小家,原是要送到河南府成親,因守孝耽擱了,等我任滿回京再過門。」
「你的身份,有些不尋常。你袓母雖是慈心可憫,但是你一個女子,孤身立世,談何容易?我會將你的身份,如實稟告給親長。希望能想個法子,免了後患。若是你不覺得委屈,我願意照顧你;若是你不願進宅門,願意過自在的日子,我會當你為親妹子。」曹項說道。
男女七歲不同席,就算曹項這幾日守著規矩,但是孤男寡女,對於嬌嬌的名節始終有礙,所以曹項才說道。其實,地方官收轄地民女為妾,已經觸犯律法,更不要說是同「反賊」有關係的女子。
一個不忍,使得曹項失了平日的清明。就算曉得或許會影響自己的前程,他也狠不下心腸;看來要求伯父與堂兄那邊處理,既能照看眼前這個倔強的少女,還能免除隱患。只是綠菊那邊,曹項心中一痛,有些癡了。
嬌嬌聽了這,不由怔住,漲紅了臉,半晌方道:「表哥,表哥……」說到這裡,不由哽咽出聲,哭道:「俺好怕……」
是啊,她能不怕麼?不過是個小姑娘,這數日來經歷這般變故。
「別怕了,往後我照看你。」曹項壓抑住心中感傷,笑著摸了摸嬌嬌的頭道。
嬌嬌帶著幾分羞澀,抽泣了兩聲,輕輕地點了點頭,不敢再看曹項。
曹項的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覺得綠菊的笑容就在眼前晃啊晃,耳邊是兒子的響亮的嬰啼。
他側身起來,撂下身後包袱,打開來,裡面有套乾淨的衣襪,還有一雙男鞋。
為了掩人耳目,段老太沒有給他們準備行李,只將一包銀子塞到曹項手中。這套衣襪鞋子,是段老太與亡孫亢少耕準備的。對外只說了燒給孫兒,實際上藏在寨子外的樹洞中。
曹項打開衣服,使勁撕開。
嬌聽到動靜,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表哥,好好的衣裳,咋撕了?」
曹項沒有應答,將衣服撕成巴掌寬的長條,連撕了幾條才住手。而後,他臉上也添了不自在,低聲道:「妹子,許是會疼,且忍忍。」
嬌嬌還沒等反應過來,曹項已經把住嬌嬌的一隻腳腕,卻褪她的襪子。
這女子的腳最是私密,就算是兄妹之名,也沒有看腳的。嬌嬌這才明白曹項方纔的用意,只覺得心中又酸又澀,如同塞了一團棉花……
不遠處,樹上。
見了此情此情,曹甲不禁冷哼一聲,道:「迂腐!」
魏黑卻是不同意他的觀點,低聲道:「男人當如是,重仁義,有擔當。」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雖都是為曹項而來,但是曹甲對曹項卻無好感。
兩人原本想尋個機會將曹項帶出寨子,沒想到沒等他們找到時機,段老太就有了安排。
潛伏在寨子數日,他們已經曉得嬌嬌的身份。
這個身份的女子,是不能同曹家沾邊的,更不能領到曹顒面前,那樣只會給曹顒帶來麻煩。因這個緣故,他們兩個始終沒有露面,想要看看曹項如何行事。
坐懷不亂是好事,這為了顧及女子名節,就許以婚姻,卻使得曹甲有些惱了。
魏黑這邊,是看著這個少女如何咬牙走了三日山路,心中生出幾分敬意。
「這個女子不能留!」曹甲低聲道。
魏黑聽了,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公子從來沒有殺過無辜之人,還是等公子決斷吧。」
曹甲看了魏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放下把在刀柄上的手……
*
永寧縣外,神垢寨。
看著被扶下來的傷兵,李廷臣的臉色很難看。他帶來的是鎮標請調過來的兵丁,還有知府衙門的捕快衙役等,有七、八百。
前兩日沒到山寨前,都是勢如破竹,昨日到抵山寨後,就開始僵持。
進攻幾次,都退回來,還折損兩百兵丁。這綠營的兵,老弱病殘,如何能成事。
李廷臣後悔了,這是塊硬骨頭,怪不得巡撫衙門與綠營衙門那邊不來搶功。
他這邊著急,寨子裡亢氏兄弟也不好過。
他們現下之所以還能防守,全憑地利與寨子裡器械罷了。
外頭官兵折損兩百,他這寨子裡也有近百傷亡。
現下官兵還不多,不到一千,要是再來幾千,將他這個寨子一圍,那哪裡還有活路。看來,要想著突圍了,只有進了山裡,才能有活路。
亢氏這邊做了決定,就休兵不出,等著日落,好尋找機會。
沒想到,才黃昏時分,就聽到馬蹄聲響,遠處傳來濃煙。
已經有傳令兵先到,尋了這邊官兵的主官,將總兵尹玉起帶兵剿賊之事稟了。
李廷臣聽了大喜,雖然拿不著大功勞了,但是也比這這邊僵持強。看著這死傷兩百餘人,他心中也沒底。
萬一賊人出寨,刀槍無眼,他還要長命百歲。
過了半刻鐘,尹玉起甩著鎮標、撫標的千餘人馬,到抵寨外兵營。
看著營地裡哀嚎的兵丁,曹頌與他的幾位侍衛同僚都緊繃了臉,望向寨子的目光都帶了幾分狠厲。
在他們眼中,地上躺著的是他們的袍澤兄弟;山寨中的,是當誅殺的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