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前路荊棘
一年四季,我最憎恨初夏。似熱,又非大熱。宮殿裏面,本來就因厚重顯得沉悶。到了此時,壓抑的感覺就更厲害。戰事紛擾,已經月餘。我借著鑒容去兵部的空隙,去南宮沐浴。
通過黃金的龍頭,淡碧色的溫泉水不斷地注入池中。水汽蒸騰,似乎人生的輪回也就在水的韻律裏面。泡的時間久了,我的眼睛裏面,漸漸產生了虛幻的場面。朦朧間,仿佛看到矢如飛雨,屍堆如山,烈火燃燒,將士血刃。
我回了神,剛才的構想,真是可怕。對韋娘說:“北朝圍攻壽陽已經四十天了。”
韋娘一般不會對軍事發表看法,但這次她說:“不錯。這幾日龐顥將軍與北朝軍隊在壽陽野外激戰,恐怕是很慘烈的。即使北朝退兵,後面必定是大軍壓上。”
我出了浴池,韋娘親自拿出絲帛,為我擦乾。我一挺起身,晶瑩的水珠順著滑膩的肌膚流下腳裸。炫耀著青春的美麗。我拋開多日的煩惱,對著韋娘得意的一笑。韋娘皺了雙眉,輕聲咕噥說:“真是年青,都不知道節制。”
我低下頭,裝作沒有聽懂。她卻繼續說:“陛下,預備怎麼辦呢?”
我詫異的看她一眼。她歎息,說:“陛下有沒有考慮過,你們這樣下去,陛下很可能會有孕的。陛下,想不想要新的孩子?”
我沈默著,穿上白色的絲裙。韋娘看著池水,毫無表情,慢慢的說:“如果不要,現在開始,就應該服用太醫令秘制的麝香丸。陛下不說,他也不會知道。如果要,那麼是最好的。只是,後面有一系列的情況發生,陛下請做好心理準備。這種話,我本不該提醒你。但最近,邊疆烽火,陛下政務繁忙。我不得不說,在皇家,就是如此,你不是選擇無情,就是面對無奈。”
我的心一驚。不是不知道,只是不願意去想。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的不成熟,小女孩的無措回復到我的身上。我咬著嘴唇,說:“我不能……不能服用藥丸……,這樣,我會為純粹的情欲,感到卑鄙……”我說不下去。茫然的望著韋娘,她的瞳孔放大了,嘴角抽搐出一個笑容:“好。那麼就讓上天決定吧。”
我還想說話,齊潔已經閃進了帷幕,她的腳步很快,地上又滑。“陛下,陛下……”她叫著,居然跌了跤。我和韋娘同時驚呼出聲,可齊潔馬上跳了起來,臉上還帶著笑:“陛下,北朝退兵了!龐顥將軍打勝了。”
這可是個好消息。雖然大規模的戰爭還沒有開始,但龐顥的出師大捷絕對可以鼓舞全國軍民的士氣。我一高興,問齊潔:“太尉大人在哪里?”
“大人已經回了東宮,等候著陛下。”
我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南宮,心裏踏實多了。
看到鑒容,就又踏實幾分。他笑著說:“趕著回來的嗎?又出一身汗。”我察覺他雖然在笑,但神色有些不安。
“龐顥軍勝了,殺死了北軍一萬多人。北軍的統帥,言熹,也為亂兵所殺。”
鑒容平靜的報告著,他抬頭,看了看落日:“言熹,是言太后的弟弟。也就是,北帝的舅舅。”
我拉住他的胳膊,說:“言熹的戰死,倒是出乎意料。但是,不管他怎樣。北帝的都不會善罷甘休。龐顥打仗漂亮,保住了壽陽。至少,我們贏了一個回合。”
鑒容把我擁抱在懷裏:“是啊。我們還是可以慶祝一下。”他撥開我還潮濕的頭髮,湊近我說:“壽陽被圍四十日,沒有一天,你是專心的。作為補償,今天,你要聽我的話。”
我臉熱了,啐了他一口:“你這個人……”
他笑顏逐開:“我還沒有說完,我只是想請你和我去看一樣東西。”不由分說,他拉著我就往昭陽殿去。
因為戰事,我提倡節省。偌大的昭陽殿,不過就點著幾盞銀燈。夏夜清芬,流螢忽明忽滅,鑒容面色皎然,似乎他的來臨,才催開了千百枝夜來香。格外的安靜,於時局很不協調。但卻令我們沉醉。
“這就是昭陽殿,留下我們的痛與愛的地方。我知道,你現在不大願意來這裏。可是……”他一指角落裏。我看到,那兩棵百年的蘇鐵樹,竟然同時開花了!
銀色月光,金黃色的花朵如同攢玉,鐵樹開花,本是稀奇。難得雌雄兩株,齊頭並進。我忍不住歡喜,讚歎說:“太好了。上次開花,是我五歲的時候呢。而且,只是開了一半。”
鑒容凝視我,說道:“對啊。那時候,我抱著你看的呢。你還說什麼,以後我們結婚的時候,兩棵一定會一起開花。”
我微笑著說:“我那麼說了嗎?我還真是不知羞。”鑒容搖頭,把我的兩手合到一塊兒,伸到他的唇上,吻著。
他說:“你年紀太小了。可我對那些事記得很清楚。舅舅對我說,之所以當初要種植兩棵鐵樹,就是寓意成雙成對,希望昭陽殿裏的孩子都可以不要孤獨一生。我……等待了許多年,看到了再次開花。也算是可貴。”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就解下腰間一根絲帶。走過去,在兩棵樹上打了一個菱形的同心結。翠玉花萼,紫色的花潔,分外醒目。他的眸子,是流動的水銀上面黑色的太陽。我看了他一眼,暗自下了決心。
“容,這裏開了幾朵花?”我拉著他問。
他不明所以,數了數:“一共二十二朵。和我的阿福年紀一樣。”
“是嗎?”我點點頭,貼著他的耳朵說:“容,花開那麼多朵。阿福的願望只有一個,我想給你生一個孩子。鐵樹也能開花,我們一定會有的。讓孩子,去和竹珈作伴。”
他說不出話,只是低頭,熱烈的吻我。
那一夜,我們真的很快樂。黎明的時候,我翻身,看到鑒容的一側臉上,掛著透明的淚珠。
第二天,蔣源請求覲見。謀刺案件,終於定下了結果。我在上書房見了他。看他眼窩深陷,我說:“你這回,也是辛苦。”
他下跪:“陛下,這是臣本分。只是,臣交出的答案恐怕不會讓至尊滿意。因此,臣不勝惶恐。”
“嗯?難道又是一樁無頭案?”我苦笑。
“活著的白澄,承認謀刺聖上,原因是革新以來,他任地方官的父親日夜不安。唯恐東窗事發,身首異處。兩月之前,其父終因恐慌過度,猝死。雖然朝廷新任官,沒有來得及追究。但他家在東陽郡所占土地,已經被強令歸還。白澄雖然年輕,但事父至孝,心存憤恨,久而久之,起了大逆不道之心。據他所說,他並不願意連累家人,因此先與妻小隔絕。可是……”蔣源額頭出汗。
“說下去。”
“白澄說,死去的鄭捷,與他素無瓜葛。在禁軍做事,大家彼此面熟。但如何鄭捷會出現,他絕對不知曉。”蔣源說完,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的臉色,想必也不會好看。謀刺事件,因革新而起。聽起來雖然此人有點喪心病狂,但也並非不可自圓其說,但死者的秘密,要使我繼續不安下去,我卻極為反感。
“死的人,難道沒有家人,朋友?把他的三族,都盤問遍了?”
“是。但這個鄭捷,竟然是孤兒出身,平時和他人鮮有交往。不過,臣查到一點,他在事發之前,半個月,曾經離開過京城十天。”
我問:“去了哪里?”
“臣,還不知道。”蔣源相當尷尬。
“怎麼用這樣的人做禁軍侍衛?”我按捺不住火氣:“他告假,誰准的假?把禁軍裏面,他的頂頭上司,第一個下獄。至於那個白澄,還要問仔細。朕准你們用大刑。”
蔣源的手指顫抖了一下,他立刻叩頭:“陛下,臣……已經動用了大刑。還是這樣的結果。至於白澄的上司,也已經下獄。”
“什麼?”我瞪大眼睛:“蔣源,你的膽子不小,這樣的事,雖說前一段朕關心前方的戰事,你怎麼不知會朕?”
蔣源不回話。只是又猛叩了幾記頭:“陛下,臣有罪。臣查案心切,擅作主張。陛下只管發落。”
我冷靜下來,思索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蔣源,你查案,請示過誰?動用酷刑,尚在你的職權以內。但你抓禁軍的侍衛長,難道太尉蒙在鼓裏?”
他的臉上,露出了左右為難的神色。
我歎了口氣:“如今,你們,都是通天的人物啦。好吧,既然如此,按照謀反誅三族的慣例。明日,你把名單送到東宮。一個名字,也不許少。不要呈請朕了,直接給太尉就可以了。”
“陛下,臣……這一次確實有過失。臣,請求辭去尚書職務。臣本不是做官的材料。”他連連碰頭。我向門口的太監們招手。他們立刻上去扶住了他。
“朕,沒有怪你。現在非常時刻,天下不安。你按照朕的意思辦。朕與太尉……”我沒有說完。我和鑒容,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我又怎麼可以怪他?他蔣源,不一定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大概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想來,我小時候熱切的希望有個弟弟把皇位帶走,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踱步回想種種跡象。記起鑒容曾經說過,只要有人想要傷害他最重要的,他就要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最重要的,是我嗎?是以他指令刑部嚴刑考問,是以他把自己的親信手下送進大牢?我是叫他不要插手,那是為了他好。也許只是蔣源沒有頭緒,去請問鑒容而已。那麼,他與我朝夕與共,發誓了永結同心,為什麼瞞著我?到底誰是棋子?是誰的棋子?
煙霧繚繞,周遠薰還在熟睡。我來到這裏半個時辰了,他還沒有醒來。我倒是希望這樣。讓我有空好好整理紛亂的思路。過了晌午,開始下小雨。初夏的江南,總有這麼一個梅雨季節。為了讓他睡安穩,宮女們在室內燃著天竺來的芭蘭香。香氣飄散,沾染濕氣,就會變成若隱若現的白色煙霧。
三天以前,我下了一道聖旨。周遠薰保駕有功,擢升為黃門侍郎,賜予京都宅邸。他,沒有任何反應。過去,我喜歡周遠薰的陪伴,因為他的安定氣息。可如今,他的沈默是不是異乎尋常的呢?他,是不是知道些東西?當然,我不會去當面問他。事發至今,他要想說,早就說了。
這芭蘭香,本是供奉大雄寶殿內。怎麼香氣如此誘人?我皺著眉頭,揉揉太陽穴。愕然發現,周遠薰那深不見底的墨瞳注視著我。我給他掖好被子,問他:“你好些沒有?”
他的臉上露出恬淡的微笑,配上他大傷未愈的蒼白臉色。大概沒有人不會憐愛。
“陛下,有心事?”他小心翼翼的問。
我沒有搭腔。彼此沈默了很久。我才打頭和他說些閒事。他有問必答。不過,僅限於此。我們心照不宣,都不曾提起給他的封賜。
“對北國,第一仗打贏了吧?”他冷不防的提起。
我點頭。這才看似不經意的說:“上次你受傷的事件,倒是越查,越像一個謎團。”
他忽然似笑非笑,看著我,長睫毛後面的眼睛,也沾上了香霧,不甚分明。他冰涼的手指探出被子,蜻蜓點水的碰了一下我的手:“陛下,你怎麼放了趙先生走呢?他知道的,也許比我們都要多呢。”
“他是不辭而別的。”我回答。
周遠薰溫柔的笑,好像我才是個小孩子:“對,可陛下事先猜到他會離開,是不是?那,就可以說是陛下放走了。”
我心裏更加不舒服。每個人,都和我打著啞謎……周遠薰秀美精巧的臉上浮現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的手指在衣襟處來回扭了不少褶痕。突然,劃了進去。從心口,掏出一張東西,無言的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是半張羊皮紙。上面只有些莫名其妙的符號。可能書寫的年代久了。墨色已經變淡。周遠薰說:“趙靜之丟失的,就是這個吧!”
他又說:“我是無意得到這個的。後來受傷,我也一時無從理會。趙靜之走後,我腦子清楚些。就開始冥思苦想,但還是不太瞭解。”
我盯著那羊皮紙看。不知道說什麼好。
周遠薰笑了:“給陛下吧。最好,是問趙先生本人,不過,沒有機會了。也許,對他很重要的東西,對我們,是毫無價值的。”
黃昏時分,我回到東宮。直接進入我的寢宮。我最近一個月都沒有住在寢宮,躺到自己以前睡慣的床上面。竟然和孩子回家一樣,熟悉的感覺,立刻包圍了我。我鬆弛下來。儘量放下心頭的包袱,調整呼吸。那張羊皮紙,我看不出所以然。在今天,這樣思路紊亂的日子,確實不適合深究。我翻身起來,打開帳子背後的一個櫃子,把它放在一個小盒子裏面。本欲關門落鎖。但過去的癮頭又不知怎麼,縈繞在心。我打開了最上面的一個香樟木盒。
裏面是一件白衣。
覽穿過的白衣。我這幾個月沒有拿出來看過。此刻,還是想借助那間白衣來平穩我的情緒。白衣的年代裏,我還是相當的單純的。我都不懂得珍惜。今天有了新的愛人,我還是不懂得,如何珍惜,才算對大家好?
本想看一眼就放回去。但是,真的好疲倦,我抱著那舊衣,靠在床頭發愣。前塵往事,錯綜複雜。我的眼睛,湧出了無助的淚水。我不禁把那白衣蓋到臉上,淚水打濕了它。我不再是孩子了,不可以像以前一樣,總是依靠別人。即使是一件衣服。我止住淚,把白衣放回了原處。
“你在這裏……。為什麼?有話,為什麼你不可以來問我。”一個高大的人影,立在帳子的後方。透過帳子,那個黑影拉長了,不像真實的。那聲音,低沉的好像舞臺幕後的音色。
天色已暗,我知道他是誰。但仍然感到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