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當他們抵達雅典醫院時,天已經快黑了,那是一棟維多利亞式建築,位在積雪的山腰上,可以俯瞰俄亥俄大學(譯注:位於哥倫布市的是俄亥俄州立大學,位於雅典市的則是俄亥俄大學,二者不同。)經過寬敞的大道,走上一條狹窄彎曲的小路時,丹尼開始發抖了,兩位警官陪著他,登上石階朝一座白色柱子配上古老紅磚的建藥物走去。
他們帶領他到達三樓,當電梯門開啟時,警官說道:「你真幸運。」
丹尼開始有些退卻,但警官仍推他進入一扇厚重鐵門,門上寫著:「入院掛號與集中治療」
這兒不像醫院也不像牢房,長廊的一側是一間接著一間像旅館的小房間,地板上鋪有地毯,天花板下有吊燈,而且還有窗簾和真皮座椅,兩面牆上均有門,護士站看起來像服務櫃檯。
「天哪!」警官說道,「簡直就像渡假中心!」
一位高個兒年長的女士站在辦公室門外,仁慈的大臉有黑色的耳環裝飾,似乎剛染過發。當他們進入辦公室時,她露出微笑說:「可以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嗎?」
「女士,我們已獲准送他來這兒了。」
「是啊!」她說道,「在檔上我們必須登記是誰帶病患來的。」
警官不太情願地告訴她名字,丹尼站在一旁很不自然地將手指張開,因為手銬太緊,銬得有點兒麻木了。
郭大衛見狀,便對警官說:「快把手銬取下來!」
警官依言將手銬打開,丹尼揉揉手腕,眼睛望著皮膚上的深刻痕跡。「我發生了什麼事嗎?」他的表情頗哀怨。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郭大衛醫生問道。
「丹尼。」
解開手銬的警官大笑道:「我的天哪!又來了!」
郭大衛起身把門關上,他對人格的再度分裂現象並不意外。喬哈丁曾告訴他,融合的結果並不扎實。而且,根據他自己以往治療多重人格病患的經驗,他知道像審判之類的緊張情境,可能會造成分裂的現象。目前首要之務是得到丹尼的信任。
「很高興見到你,丹尼,」他說道,「你幾歲啦?」
「十四歲。」
「在哪兒出生的?」
他聳聳肩,「我不知道,蘭開斯特吧?或許。」
郭醫師想了幾分鐘,當他看見比利疲倦的面容時,將筆放下。「往後再問你問題,今晚先好好休息,這位是凱莎琳太太,心理健康技師,她帶你去你的房間,你可以打開皮箱,放好衣服。」
郭醫師離去,凱莎琳帶他走過大廳到左邊最前面的房間,門是開啟的。
「我的房間?不可能!」
「別逗了,年輕人,」凱莎琳走進房間將窗戶打開,「這兒的視野很好,可以俯瞰雅典市和俄亥俄大學,現在天黑看不見,明天早上就能看見了,到這兒可別見外!」
她離去之後,丹尼坐在房間外的椅子上,他害怕離開那張椅子,直到另一位技師將走廊上的燈關掉為止。他走進房間坐在床上,身體不斷發抖,眼裏直流淚;他知道,只要有人對他好,他就必須報答那個人。
他躺在床上,不知還會發生什麼事,他試著保持清醒,但因為太疲倦了,終於昏昏入睡。
*****
(2)
1978年12月5日早晨,丹尼醒來發現陽光從窗子照射進來,他站在視窗,眺望河流和另外一邊的大學建築。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成熟漂亮短髮的大眼睛女人。
「我是迪諾瑪,早班主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為你介紹這兒的環境和餐廳。」
他跟著她參觀電視房、彈子房和褔利社,通過雙重門之後,有一間小咖啡廳,廳內中間有一方長桌,沿著牆面有四張方桌,遠處有個服務櫃檯。
「去拿餐盤和餐具,這兒吃的是自助餐。」
他取了餐盤,然後又把手伸進一隻圓型容器取其他餐具,結果發現摸出的是一把餐刀,於是他立刻將刀拋開,餐刀打到牆壁之後掉在地板上發出聲響,每個人都抬起頭看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回事?」迪諾瑪問。
「我……我怕刀子,我不喜歡。」
她將刀拾起,為他拿了一隻叉子放在他的餐盤上,「去吧!」她說道,「拿一些吃的東西。」
早餐後,當他走過護士站時,迪諾瑪向他打招呼。「對了,如果想出去走走,只要在牆上的本子裏登記,我們就知道你出去了。」
他瞪著她,聲音有些沙啞。「你是說我可以離開病房?」
「這兒是開放式醫院,可以在這棟房子裏到處逛;如果郭醫師覺得你可以的話,只要簽個名字就可以到花園走走。」
他不太相信地看著她,「花園?但花園沒有圍牆呀!」
她笑了,「沒錯!這兒是醫院,不是監獄。」
當天下午,郭醫師來到比利的房間,「感覺如何?」
「很好,但我想其他人該不會和我一樣也能來去自如吧?在哈丁醫院,一直都有人監視。」
「那是在受審前,」郭醫師說,「有件事你必須記得,你曾接受過審判,獲判無罪,如今在我眼裏你已不是罪犯。不論以前你曾經做過什麼事,或是在你身體裏的人所做的事,全都成了過去,這是一個新的人生,你在這兒所做的一切,你的進步狀況、你如何接受各種事物──你如何與比利相處、自我融合──這些全是為了要讓你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你必須要有這樣的願望,在這兒是不會有人輕視你的。」
當天稍晚,《哥倫布市快報》上登出比利轉到雅典醫院的報導,另外也將審判過程做了簡要報導,其中包括米查的妻子桃樂絲,以及孩子們聲稱關於米查虐待比利的證言,同時也刊載了米查與他的律師寄給報社的誓言:
我是米查,1963年10月與比利的母親結婚,我接納了比利和他兄長與後來的妹妹。
比利指控我曾鞭打、虐待強姦他,尤其是在他八、九歲時;這些指控全屬無稽之談,甚至那些心理學家及精神科醫生將關於比利的檢查報告呈給佛傑法官前,事先並未與我討論。
在我心中,毫無疑問的,比利不斷在騙人,愚弄那些為他檢查的醫師、學者。在我與他母親結婚的十年中,他是個習慣性的騙子,我認為他騙人已習以為常。
比利對我的指控,經多家報章雜誌的報導,已對我造成許多困擾──心理壓力與痛苦;我投書之目的,乃是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並澄清我的名譽。
比利到達一個星期後的某天早晨,郭醫師再度來訪。「今天起,治療工作要開始了。先到我的辦公室來。」丹尼跟在他身後,心裏十分害怕。郭醫師指著一張舒適的座椅,然後自己也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我要你瞭解,從你的檔案中我已經知道許多關於你的事。文件還真厚。現在,我們要做一些類似吳可妮博士曾做過的事。我與她談過,我知道她先讓你放輕鬆,然後可以和亞瑟、雷根以及其他人談話,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
「怎麼做?我無法叫他們出來呀!」
「你只要靠在椅背上舒適地坐著聽我說話,我確信亞瑟會知道吳博士和我一樣是朋友,你被送來這兒接受治療是她建議的,因為她對我有信心,我也希望你對我有信心。」
丹尼在椅子上蠕動,然後靠在椅背上坐好,整個人放輕鬆,兩隻眼睛左顧右盼,幾秒鐘後又向上看,突然警覺起來。
「是的,郭醫師,」他雙手互握,「我很感激吳博士推薦的是你,你會得到我完全的合作。」
由於郭醫師早已期待英國口音的出現,因此一點兒也不緊張,他有太多次與多重人格者相處的機會;突然出現另外一種人格,並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
「呃……對……是的,是否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必須記下來。」
「我是亞瑟,是你要和我說話的。」
「是的,亞瑟,我當然知道你是誰,尤其是你一口標準的英國口音,但我確信,你知道我絕不做任何假設……」
「郭醫師,我沒有口音,你才有呀!」
郭醫師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啊!是的,很抱歉,希望你不介意回答一些問題。」
「儘管問吧!這是我來這兒的目的,只要可能的話,我是有問必答。」
「我想和你討論一些關於不同人格的重要事實……」
「是人,郭醫師,不是人格,正如亞倫向喬哈丁說的一樣,當你們稱呼我們為人格時,給我們的感覺是,你們並不承認我們的存在,這對治療是不利的。」
郭醫師仔細觀察亞瑟,決定不理會那種高傲的姿態,「對不起,我想知道關於人的事情。」
「我會盡可能提供你資料的。」
郭醫師陸續提出問題,亞瑟也依續談到了喬哈丁醫師曾記載的九個不同的人格的年紀、外表、特性、能力以及出現的原因。
「為什麼會有小孩子出現?就是克麗斯汀,她的角色是什麼?」
「陪伴孤獨的孩子。」
「她的性情如何?」
「害羞,但只要雷根有兇暴行為她就出現,雷根崇拜她,所以她有辦法讓他避免使用暴力。」
「為何她只有三歲?」
亞瑟很有自信的笑著,「讓其中一個人知道不多或完全不知道曾發生過什麼事是很重要的,她不知情會是很好的保護;如果比利必須隱藏什麼的話,她就會出現,她畫畫、玩跳房子遊戲或撫摸阿達娜的洋娃娃,她很可愛,我對她特別鍾愛。你知道嗎?她是英國人。」
「這我倒不知道。」
「是的,她是克裏斯朵夫的妹妹。」
郭醫師打量他一會兒,「亞瑟,你是否也認識其他人?」
「是的。」
「一直就認識他們嗎?」
「不。」
「你是如何知道他們的存在?」
「用減法呀!當我知道我失去一些時間時,就開始仔細觀察其他人,我發現他們彼此不相同;然後開始思索,並借著問一些問題,發現其中的真相;慢慢地.經過了幾年,我開始建立與其他人接觸的方法。」
「這麼說來,我很高興能與你見面,如果我要幫助比利的話,也就是幫助你們所有的人,我需要你的協助。」
「你可以在任何時候找我。」
「在你離開前,我有個重要問題要問你。」
「是的。」
「史凱瑞向我談到一些報紙上曾提及的事,他說從這件事的發展看來,你們的談話與受害者的描述有些部分不吻合。比方說關於犯罪行為的說法以及菲爾這個名字──他認為,或許除了已知的九種人格之外,還有其他人格存在,這方面的事你是否清楚?」
他並未回答,只是兩眼發呆,嘴唇開始顫動,漸漸出現畏縮的神情,幾秒鐘後,兩隻眼睛開始閃動,看看四周.「我的天哪!別再發生了!」
「喂!」郭醫師說道,「我是郭醫師,為了記錄,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比利。」
「我知道了!比利,我是你的醫生,你被送來這兒由我來照顧。」
比利手放頭上,眼神仍有些茫然。「我步出法庭,走進警車……」他迅速看看手腕和衣服。
「比利,你還記得什麼事嗎?」
「員警把我的手銬得很緊,然後把一杯很燙的咖啡遞給我,又把車門關上。車子啟動時,咖啡濺到西裝外套上,那是我記得最後的一件事──我的西裝外套呢?」
「比利,在你的衣櫃裏.我們可以送去乾洗,那些污漬會洗掉的。」
「我覺得很奇怪。」他說。
「可不可以說來聽聽?」
「腦子裏似乎少了一些東西。」
「記憶?」
「不是,審判前我好象和其他人融合在一起,你知道嗎?但現在似乎又分裂出去了。」他敲敲自己的頭。
「沒錯,比利,或許再過幾天或幾星期,我們可以試著將那些散去的部分再組合回來。」
「我現在在什麼地方?」
「這兒是俄亥俄州雅典市的雅典心理健康中心。」
他安靜了下來,「我知道!這兒是麥理查法官曾說過的醫院,我記得他說要送我來這裏。」
察覺到自己正與融合中的比利面對面,郭醫師採取溫柔的語氣與他談話,小心問他一些比較中性的問題。郭大衛對人格變換時面部表情有如此大幅度的改變感到驚訝。亞瑟緊咬的下巴、緊閉的嘴唇、深沉的目光讓他看起來頗自負,而比利則是一副大眼睛遲滯的表情,看來很虛弱而且容易受傷害的樣子;他不像丹尼那種畏懼中帶有些許體貼的神情,比利看起來比較近似狼狽:雖然急切回答問題,試著要討好醫生,但很明顯的,他並不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
「很抱歉,有時候當你問我問題,我認為知道答案,但事實上卻又找不到。亞瑟或雷根應該知道答案,他們都比我聰明,而且記憶力也比我好,但我不知道他們去哪里了。」
「這不打緊,比利,你的記憶力會恢復的,而且會比你預期的還更高。」
「喬哈丁醫師也這麼說過,他說當我融合時就可以恢復記憶力。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但是經過審判之後,又有人分裂出去了,這是為什麼?」
「比利,答案我還不清楚。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發生這種現象的呢?」
比利搖搖頭,「我只知道亞瑟和雷根現在不和我在一起,他們不在時,我的記性就比較差,我一生中失落了很多東西,因為他們讓我沉睡了很久,是亞瑟告訴我的。」
「亞瑟是否和你談得很多呢?」
比利點點頭,「在哈丁醫院,自從喬哈丁介紹我給他之後,都是亞瑟告訴我該做什麼事。」
「我想你應該聽從亞瑟的指示,多重人格者通常在眾多人格中有個人認識其他所有的人,並且會試著幫助他們,我們稱他為「內部自我救助者」,又叫做ISH。」
「亞瑟?他是ISH?」
「我想大概是吧!他很適合這個角色;聰明,知道其他人的存在,有道德心。」
「亞瑟很有道德觀念,規矩都是由他訂定的。」
「什麼規矩?」
「如何行事,做什麼事,什麼不可以做之類的。」
「那麼,我想亞瑟對你的治療會有很大的幫助,如果他和我們合作的話。」
「我相信他會的,」比利說道,「因為亞瑟經常說,讓我們聚在一起非常重要,和平相處,這樣我才可以成為有用的公民,對社會有所貢獻,但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談話之中,郭醫師覺得比利對他的信心正在加強中。
郭醫師帶他回病房,介紹他的房間,並且再次將他介紹給值班主任以及其他工作人員。
「諾瑪,這位是比利,」郭醫師說,「他是新來的,我們需要有個人帶他熟悉環境。」
「當然,郭醫師。」
但是,當迪諾瑪引比利走回房間時,她卻盯著他說:「你已經知道這兒的情況了,所以沒必要再走一趟。」
當比利知道當天晚上母親和妹妹會來看他時,他變得很緊張。審判時,他曾看見自己的妹妹凱西,當初那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如今居然長成亭亭玉立的廿一歲女人了。在他堅持下,母親並未到庭旁聽。雖然凱西曾向他保證,母親曾多次去哈丁醫院探望他,而且在利巴嫩監獄時也是如此,但他一點兒也記不得了。
上次見到母親時他十六歲,當時體內的其他人格還未讓他沉睡。母親在他心中的影像已是好久以前的畫面了;美麗的臉龐上灑滿了鮮血,一大束頭髮從頭皮上掉下來……那是他記憶的面孔,當時的他十四歲。
當母親和妹妹到達時,他真的不敢相信母親已是如此蒼老,臉上佈滿皺紋,頭髮一圈圈的,看來好象假髮,但是她藍色的眼睛和翹起的嘴唇依舊很可愛。
她和凱西回憶起當年的時光,兩個人似乎在比賽誰的記憶好,那段日子正是他小時候最迷糊的時光。現在,他們終於知道那是因為其他人格所造成的。
「我一直知道有兩個人,」母親說道,「我一直說一個是我的比利,另一個人我不認識,我試著告訴他們比利需要幫助,但沒人願意聽我;我告訴醫生和律師,就是沒人相信我說的。」
凱西看著母親說:「但是,如果你告訴他們有關米查的事,就可能有人會相信。」
「當時我並不知道,」母親說,「凱西,神可以見證,如果我當時知道他對比利做了什麼,我一定會把他的心給倒出來。我從未將那把刀拿開過,比利。」
比利皺起眉頭,「什麼刀子?」
「這事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母親說道,同時將腿上的裙子整平,「當時你大約十四歲,我發現在你的枕頭下有一把小刀,我曾問你是怎麼回事,你知道你怎麼回答嗎?我想應該是另外一個你回答的,「女士,你的丈夫今天早晨難逃一死!」這些話是你親口說的,神可以作證。」
「雪兒現在怎麼樣了?」比利改變了話題問道。
他母親望著地板。
「怎麼了?」比利又問。
「她很好,」他母親說。
「總感覺不太對勁。」
「她懷孕了,」凱西說,「她離開她丈夫,正要回俄亥俄州和母親同住,直到孩子生下來。」
比利用手揮揮,像要揮去煙霧一般,「我知道不對勁,我感受到了。」
他母親點點頭,「你一直有辦法讓人說出來,就像千里眼一樣。人們是怎麼說的?」
「第六感。」凱西回道。
「你也一樣。」他母親說,你們兩個人什麼事情都知道;即使不說話,也知道別人的心裏在想什麼,這一直讓我不寒而慄。」
她們停留了一個多小時。離開時,比利躺在床上,凝望窗外雅典市燈光閃耀的夜景。
*****
(3)
接下來幾天,比利在醫院草地上慢跑、讀書、看電視、接受治療課程,哥倫布市的報紙刊登有關他的故事,《People雜誌》刊出關於他一生的故事,照片也出現在《哥倫布月刊》上。經過這些報刊雜誌的披露,有很多人打電話到醫院,要求向他買畫。在郭醫師的核准下,他獲得一些作畫材料,在房中搭起畫架,畫了十幾幅人物和風景畫。
比利告訴郭醫師有不少人曾與史凱瑞、茱迪接頭,談論有關他生平故事的版權,另外也有人希望他能參加六十分鐘和其他電視節目。
「你希望有人寫你的故事嗎?比利?」郭醫師問。
「有錢最好!痊癒之後,我必須回到社會,到時候就需要錢過生活。畢竟誰會給我工作呢?」
「除了錢之外,你對外在世界對你的遭遇有什麼看法?」
比利皺起眉頭,「我認為可以協助人們瞭解虐待兒童的結果是什麼!」
「好,如果真想找個人寫下你的故事,或許我可以安排一位元我認識而且信任的作家和你見面,他在俄亥俄大學教書,寫的書有一本已拍成電影,我這麼說只不過是要讓你有更多的選擇。」
「你認為作家願意寫一本有關我的書嗎?」
「和他見個面沒什麼關係,你可以聽聽他的想法。」
「好啊!這是個好主意,我喜歡。」
當天晚上,比利幻想他與一位作家談話時的情景,假想那作家是什麼樣的人,或許身穿斜紋軟尼西裝,嘴裏含著一根雪茄好似亞瑟。能在大學裏教書一定是偉大人物吧?作家不都是住在紐約或比佛利山莊嗎?郭醫師為什麼會推薦他呢?他一定是個很小心的人。史凱瑞曾說過,寫一本書可能可以賺很多錢,更別說是拍電影了。誰又會飾演他的角色呢?
他整夜翻來覆去,就這樣過了一晚上。他非常興奮,卻也害怕,要和一位真正的作家見面,這位作家的書還被拍成電影,那會是多麼難得的經驗啊!最後,當他睡著時天也快亮了。亞瑟認為比利沒有能力與作家會談,因此必須由亞倫出面。
「為何選上我?」亞倫問。
「你是最佳演員,誰會比你更合適?你很機警,不會吃虧上當。」
「每次都是我當擋箭牌。」亞倫抱怨道。
「那正是你的專長!」亞瑟如此告訴他。
第二天,亞倫與作家見面時,他嚇了一大跳,而且非常失望,那作家並不像他想像中的高大有魅力,他只是個留鬍子、戴眼鏡的瘦小男人,身穿一件棕色燈心絨運動服。
彼此介紹之後,走進郭醫師的辦公室。亞倫坐在皮椅上點燃一根煙,作家坐在他對面也點上一根雪茄。閒聊了一會兒之後,亞倫談到主題。
「郭醫師說或許你有興趣寫我的故事,」亞倫說道,「你認為有這個價值嗎?」
作家笑了笑,吐出一口煙,「不一定,我必須多方瞭解你,確定出版商是否有興趣出書,必須與報紙或雜誌上刊載的那類不同。」
郭醫師露出微笑,「這一點絕對沒問題,我可以向你保證。」
亞倫傾身向前,手肘頂在膝蓋上,「我還有很多故事,但我不會就這樣告訴你,我在哥倫布市的律師說,有很多人想拿到版權。有一位元好萊塢來的人打算買下電視和電影的權利,這個星期另一位作家會飛來這裏提出購買條件和合約。」
「聽起來滿誘人的嘛!」作家說,「由於你已是知名人物了,所以我想應該有很多人想閱讀關於你一生的故事。」
亞倫點點頭笑笑,並決定要多瞭解對方一些。
「我希望能讀一些你寫過的書,好讓我知道你的作品,郭醫師說你有一本書還拍成了電影。」
「我會送你一本小說,讀完之後,如果有興趣,我們再見面。」
作家離去後,郭醫師建議,在採取任何進一步的動作之前,比利應該先找一個當地律師負責自己的權益。哥倫布市原來的公設律師將不再代表他了。
那個星期,亞倫、亞瑟和比利輪流閱讀作家送來的小說。讀完後,比利告訴亞瑟:「我想他應該可以為我們寫書。」
「我同意,」亞瑟說,「他那種內心世界的表現手法,正符合我們的要求。若想瞭解比利的問題,寫出來的內容必須是內心世界,作家必須站在比利的立場來寫這本書。」
雷根叫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把我們的故事寫成書。」
「為什麼?」亞倫問。
「讓我這麼說吧!比利會和那個作家說話,你們也會出來說話,這樣很可能就會把以前的罪行都說出來。」
亞瑟思考了一會兒,「我們可以不把這些事說出來呀!」
「除此之外,」亞倫說,「我們還可以隨時脫身。如果談話中有任何事情傷害我們,比利可以隨時中止這本書的寫作。」
「要怎麼做呢?」
「只要否認所有的事情就行了,」亞倫說,「我可以說我只是假裝自己具有多重人格,如果我說那全是虛構的故事,就不會有人去買它了。」
「誰會相信?」雷根問道。
亞倫聳聳肩,「這沒關係,沒有一家出版商願意冒險出一本有可能說謊的書。」
「亞倫說的沒錯。」亞瑟說。
「同樣的理論也可用於比利簽署的任何合約上。」亞倫補充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他無法勝任簽約。」雷根問。
亞倫笑了,「我們不是「因精神異常獲判無罪」嗎?我在電話中與史凱瑞律師曾談到這一點。根據他的說法,我們永遠都可以說我們是在精神異常的狀態下簽下這份合約的,因為郭醫師強迫我們簽。如果有必要,那份合約就被視同無效。」
亞瑟點點頭,「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安全無慮地要求作家為這本書找出版商。」
「我仍然不認為這是明智之舉。」雷根說道。
「我相信這非常重要,」亞瑟表示,「把故事公諸於世!雖然也有其他談到多重人格的書,但從未有像比利一樣的書。如果世人可以因此瞭解這些現象是如何發生的,那我們對人類的心理健康會很有貢獻。」
「除此之外,」亞倫說,「我們還可以賺很多錢!」
雷根接著說,「這是我今天聽到最好而且也最明智的辯論。」
「我想你最喜歡錢了,」亞倫說。
「這也是雷根最有趣的矛盾,」亞瑟說,「他是忠誠的共產黨員,卻因愛錢而偷錢。」
「但是你應該會同意,我每次都把我們剩下的東西或錢拿去幫助那些貧困的人。」雷根說。
「是嗎?」亞倫笑道,「或許我們可以因慈善損贈而減稅囉?」
*****
(4)
12月19日,當地報紙《雅典訊息報》的主編打電話到醫院,要求採訪比利。比利和郭醫師都同意了。
郭醫師引領比利進入會議室,他將比利介紹給《雅典訊息報》的主編艾哈伯、記者赫鮑伯以及攝影師佛蓋爾。郭醫師展示比利的畫作,而比利則回答有關他過去的問題──他曾企圖自殺以及由其他人格主導之類的事。
「關於那些暴力行為你有何看法?」艾哈伯問,「雅典市的居民如何才能保證安全?如果你獲准在外走動,如何才能保證你不會威脅到本地居民的安全?」
「我想,」郭醫師回答,「關於暴力行為不應由比利回答,該由另外一個人格回答。」
他帶著比利走出會議室進入他的辦公室,要比利坐下。
「現在,比利,我想你必須與雅典市的當地媒體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一般百姓有必要知道你對他們並不會造成危險。總有一天,你必須到城裏不受人監視,能自由上街買作畫的材料、看場電影或買個漢堡,顯然這些報社人員的心腸仁慈,我想應該讓他們與雷根談一談。」
比利安靜地坐在那兒,嘴唇微微擺動。過了一會兒,他身體前傾。「郭醫師,你瘋了嗎?」
郭醫師聽出這個粗魯的聲音,「雷根,你為何這麼說?」
「這麼做是不對的,我們必須努力讓比利醒著。」
「如果不重要,我是不會叫你出來的。」
「當然不重要,那只是報紙的宣傳,我反對,我很生氣!」
「沒錯,」郭醫師謹慎地說,「但社會大眾要的是保證,保證你們是法院所說的那樣。」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我不想讓個人隱私出現在報紙的頭條新聞上。」
「但在雅典市,保持良好的媒體關係是很重要的,這兒的居民想法如何,對你的治療和你的權利有很大的影響。」
雷根思考了一會兒,他感覺郭醫師是想利用他來加強他對新聞界所說的真實性,但郭醫師的話也很合理。「你認為這麼做是正確的嗎?」他問。
「如果不是的話,我才不會如此建議。」
「好吧!」雷根說,「我同意接受記者的訪問。」
郭醫師帶領他返回會議室,三位元記者則感激似的抬起頭。
「我會回答問題。」雷根說道。
這完全不同的口音令赫鮑伯感到驚訝而有些遲疑。「我……我的意思是……我們正在問……我們想要確定本市不會……比利不是暴力份子。」
「只在有人要傷害比利、有人要欺負女士或小孩時,我才會採用暴力。」雷根說,「只有在類似的情形發生時我才會介入。你會讓別人傷害你的小孩嗎?不會的,你會保護你的妻子和小孩,甚至任何一位婦女。如果有人想傷害比利,我就會保護他。但是,在不被激怒的情況下就採取暴力,是一種野蠻行為,我可不是野蠻人。」
問過幾個問題後,記者要求與亞瑟說話。郭醫師轉達了他們的要求,然後只見雷根充滿敵意的表情接著出現的是傲慢、深邃的表情。亞瑟看看四周,從口袋裏取出煙斗。點燃,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一縷長煙。
「這太瘋狂了!」他說道。
「什麼太瘋狂了?」郭醫師問。
「讓比利沉睡而要我們出來呀!我已盡了最大的力量讓比利醒著。你知道嗎?讓他控制一切是很重要的,但是……」他將注意力轉到記者身上,「現在回答你們有關暴力的問題。我可以向這座城市的所有母親保證,她們晚上可以不必鎖門,比利已經進步了,他從我這兒得到了理智,從雷根那兒得到了控制暴力的能力,我們正在教導他,他也不斷的吸收。當比利學習了我們教他的一切之後,我們就會消失。」
只見那些記者立刻在記事本上寫下來。
郭醫師要求比利出現。當他再度出現時,他開始咳嗽。「我的天哪!那玩意兒會讓我窒息!」他把煙斗丟在桌上,「我不抽煙。」
在回答了更多的問題之後,比利說他已經不記得郭醫師帶他離開房間後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他熱切地談論自己未來的理想,他希望出售一些自己的畫作,將一部份錢捐給兒童虐待基金會。
當報社人員離開時,郭醫師發現他們三人都十分震驚。他在陪比利回房時說:「看來,又有更多相信我們的同伴了。」
由於茱迪正忙著處理另外一個案子,因此史凱瑞陪同事務所的主管前來雅典市探望比利。史凱瑞想要更進一步暸解那位即將寫書的作家和戈愛蘭律師,女律師是比利雇來處理公民權利的。早上十一點,他們在會議室碰面,同時還有郭醫師、比利的妹妹和她的未婚夫鮑伯。比利堅持說這是他自己做的決定,他要這位作家為他寫書。史凱瑞轉身遞給戈律師一張寫有出版商、作家以及一家願意將故事拍成電影的製片人清單。
會議之後,史凱瑞抽出一點時間單獨與比利聊天。「我目前手頭上正在處理一件報紙頭條新聞上的案子,」他說,「二二口徑的槍擊事件。」
比利表情嚴肅說道:「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真是那個人幹下的話,別為他辦護。」
史凱瑞笑了,「從你的口裏說出來,比利,那真是很重要。」
史凱瑞離開時,心緒非常複雜──比利的問題現在已由別人接手處理了,過去的十四個月,的確很不可思議,更是累壞人的日子。
由於這件案子,他和妻子離婚,因為他一直沒時間與家人共聚,而且更由於他為聲名狼籍、強暴女人的瘋子辯護無罪開釋,每到深夜總會有人打電話抗議,這些騷擾也造成了家人的負擔;他的小孩因為父親為比利辯護,甚至為此與同學大打出手。
在處理這個案件時,他必須欺騙其他委託人,好讓自己有更多時間處理比利的案子。正如茱迪說的,「由於擔心忽略了其他人,你得加倍努力工作,結果是由我們的家庭和家人付出了代價。」
跨進車內,望了一眼巨大醜陋的維多利亞式建築點點頭;現在,比利已是其他人的責任了。
*****
(5)
12月23日,比利因為要與作家面談而感到有些緊張。他對幼時的生活記憶少之又少,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而且還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呢!他該如何告訴作家有關他的故事?
早餐後,他走到大廳盡頭,倒了第二杯咖啡,坐在椅子上等待作家的到來。上個星期,他的律師戈愛蘭代表他與作家和出版商簽了一份合約,那的確不容易;但是,麻煩才正開始呢!
「比利,有訪客。」迪諾瑪的叫聲嚇了他一跳,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咖啡灑濕了衣服。只見作家正穿過前門的階梯朝這兒走來。
「嗨!」作家微笑道,「準備開始了嗎?」
比利領他到自己房間,看著這位留鬍子的作家取出答錄機、筆記本、鉛筆、煙斗和煙絲,然後坐在椅子上。「每次開始,先說出你的名字;為了寫作上的需要,請問我現在是與誰說話?」
「比利。」
「好的,第一次與我在郭醫師辦公室見面時,你曾經談到「聚光燈」,當時你說不太認識我,所以未加說明,現在可以說了嗎?」
比利注視地板,十分難為情。「那天你聽到的並不是我,我很害羞,是不會與你說話的。」
「是嗎?那天是誰呢?」
「亞倫。」
作家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吐了一口煙。「好的,」他在記事本上做個記錄,「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是「聚光燈」呢?」
「我也是學來的,就像在哈丁醫院只完成部分融合為止我曾學過的東西一樣。那是亞瑟告訴其他小孩走進真實世界時的一個用語。」
「你們走出來的地方是什麼模樣?你看到的是什麼?」
「地板上有一片圖形光線,每個人都站在光線旁或躺在四周的床上,有人注視,有人睡覺,也有人忙著處理自己有興趣的事。但不論是誰,只要站出來,那個人就有了意識。」
「當每個人都被稱為比利時,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反應?」
「睡覺時,如果有人叫喚「比利」,所有人都會回應。有一次,吳可妮博士向我解釋,其他人會為了隱藏多重人格的事實而做出一些行為來掩飾。我的存在之所以會被人知道,是因為當時大衛非常害怕,對譚如茜博士說溜了嘴。」
「當初其他人存在時,你知不知道?」
他點點頭,靠在椅背上思考,「我還小的時候,克麗斯汀就來了,我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在八歲快九歲時,他們大部份都已經進來了,我繼父米查他……米查……」他突然打住不說話。
「如果這件事讓你很難過,那就別說了。」
「沒關係,醫生說,突破我自己對我而言很重要。」
他閉上了雙眼,「我記得當時是愚人節之後的那個星期,我四年級,他帶我到農場幫他整理田地,帶我走進穀倉,將我綁起來,然後……然後……」他眼中充滿了淚水,聲音也變粗了,有些遲疑,像小孩一樣。
「如果太痛苦,就別……」
「他打我,」他邊說邊揉手腕,「他發動引擊,當時我想我可能會被引擎撕裂、被葉片打碎。他說,如果我告訴我母親,他會把我埋在穀倉裏,然後告訴我母親因為我恨她而逃走了。」淚水不斷流了下來,「下次,再發生同樣事件時,我只需閉上雙眼,畫面就會消失。現在我知道了,多虧當時喬哈丁醫師幫我恢復記憶,我才知道,當時被綁在引擎上的人是丹尼,後來由大衛出現承受痛苦。」
作家發現自己也因憤怒而渾身抖個不停。「天哪!你能活過來還真是奇跡!」
「現在我已經明白了,」比利低聲說道,「員警來逮捕我時,我並不是真正被逮捕,反而是獲救,對於事發前的受害者我感到很抱歉,但是,最後我的確感覺到神對我露出微笑,這是廿二年來從未有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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