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3)
檀香山的雨非常短暫。
不知什麼時候,陽光已經從陽台射了進來。
在位于螺旋階梯最深部的〔革正團〕地下基地的一個房間裡,三個男人互相面對面地坐著。
“是不是稍微冷靜了一點呢?”
其中一人,是在桌子上寫著東西的“紅世魔王”──“征遼之睟”薩拉卡埃爾。
“啊啊,給你添麻煩了。”
“實在抱歉。”
另一個“二人一體”的存在,是火霧戰士“空裡百裂手”克羅德?泰勒,和跟他訂立契約、並賦予他異能力量的“紅世魔王”──“觜距之鎧仗”凱姆。
這個房間,是莎拉卡埃爾的私人房間。
寬廣的房間裡密密麻麻地… … 可是卻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堅固的書架。那種類繁多的書籍按照字母順序收藏在書架上(書架上還貼有每個字母的銘牌),就好像大都會裡面的圖書館一樣。從種類上來說,既有羊皮紙的紙束、也有書卷之類的,多種多樣,讓人感受到主人收集歷史的漫長和覆蓋面的廣泛性。
現下,身為其主人的“魔王”,正在一本新裝訂的書上沙沙地寫著流暢秀麗的字跡。
這時候,他的書寫似乎終于告一段落,書本被啪嗒地合了起來。然後,他就向著克羅德抬頭望去。視線中並不包含任何怒氣和責備之意,反而給人一種寬容和慰勞的感覺。
“那是沒辦法的事。我想誰也不可能預測到會出現那樣的事態吧。”
“雖說如此,這畢竟是我的責任。”
“啊啊,真是的,什麼都是我們的錯啊,可惡﹗”
克羅德以率直的態度、凱姆則以說臟話般的語氣表達了內心的反省。那鋼鐵般的健壯身軀,看起來彷彿有點喪氣的感覺。
莎拉卡埃爾並不會用毫無意義的苛責來打擊同志的士氣。只是對過去的事進行檢討,然後準備以後的行動。
“不管怎么說,在已經列入今后作戰的規定事項的火霧戰士殲滅行動中,我們遭到了失敗,同時還出現了棘手的… … 嗯,出現了棘手的‘敵人’,這已經可以說是危機性的狀況了。”
感受到包含在話語中的確認含義,克羅德馬上以點頭表示同意。
“雖然因為被攻了個措手不及而有所動搖,但是我絕對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當然,這次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 一定要撕成碎片﹗”
“很好。”莎拉卡埃爾也點頭回應道。
“雖然以這樣的形式迎來了作戰的最終階段,但是事到如今,已經無法變更了。如果要再次安排那么大規模的工作的話,就毫無疑問會引起各個港口的外界宿的懷疑。細微的偽裝工作,這次也已經是極限了吧。”
“也就是說,要一局定勝負吧。”
聽了克羅德這種簡潔的表達模式,莎拉卡埃爾又再次點頭︰
“嗯,不管怎樣,除了在製壓部隊離開之后、新的敵人到來之前的現下之外,我們就沒有別的行動機會了。所以就算條件變得苛刻一點,基本方針也不會有所改變。雖然有違我們的本意,但現下還是採取對作戰領域提升警戒,發現敵襲就奮起迎擊的被動戰術吧。在‘方尖塔’起動之前,我也會跟大家一起參與警戒工作。”
“明白了。”
“啊啊,當然要干了。”
這時候,響起了一個敲門的聲音。
“請問可以進來嗎?”
那是剛才以自在法逃到了這個地下基地的女性的聲音。
克羅德稍微繃緊了臉,而莎拉卡埃爾則裝作沒看到,回答道︰
“請進。”
然後,兩人以視線互相示意,宣告了對話的結束。
“失禮了。”
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房門的人,原來是哈麗埃特.史密斯。對于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客人、以及那個人正是〔革正團〕的火霧戰士這一點,她的表情出現了一絲動搖,然後稍微行了一禮。
克羅德也彷彿在用帽子藏起視線似的低了低頭,離開了房間。
“那么,我先回去房間吧。”
“嗯,在正式行動之前,請好好休息一下體體吧。”
克羅德背對莎拉卡埃爾走了幾秒鐘,跟哈麗埃特,以〔革正團〕的聯絡員身分跟她接觸的克羅德,彷彿很感慨似的說道︰
“終于來了嗎。”
“是的… … 我並沒有后悔。”
雖然察覺到了她回答的聲音中滲透出來的逞強意味──
“是嗎。”
但是克羅德卻並沒有點破,直接走出了房間。
彷彿對房門關上的聲音感到某種安心感似的,哈麗埃特輕輕吐了一口氣。
莎拉卡埃爾站起身子迎接了她。
“歡迎你,同志哈麗埃特?史密斯。”
他似乎對剛才的微妙對話沒有特別在意,只是看見來到房間的哈麗埃特的打扮,面帶困惑地笑道︰
“實在抱歉,我這裡就只有這些湊合能穿的… … 而且還是上了年代的男人衣服。真不巧,我們這裡全都是男的。”
“不,我在外面也是‘那樣子’,沒有問題。”
哈麗埃特把手按在衣服的胸口上,向他表示這樣已經足夠。
她現下穿在身上的,是一件濃灰色的修道服。因為是一件寬鬆的連體衣,所以也不像莎拉卡埃爾說的那樣,沒有太明顯的男女差別。反而是大小方面有點問題─ 能用腰帶調節的下擺就先不說吧,袖子長出.來的一大截她也只有默默忍受了。對幾年來一直穿著西裝的她來說,這種松垮垮的感覺的確很不舒服。
看到她這副穿不慣衣服的樣子,莎拉卡埃爾以微笑回應道︰
“好啦,請坐吧。”
莎拉卡埃爾並不是讓她坐在桌旁,而是請她坐到接客用的沙發上。
好幾年沒有人坐過的堅硬感,和一粒灰塵也沒有的潔淨程度,讓人深深地感受到這個地方的特異性。環視了一下這個圖書館般的房間──
“好厲害的… … 數量呢。”
哈麗埃特不由得發出了感嘆的聲音。
“嗯,的確是很龐大的數量。”
莎拉卡埃爾循著她的視線望去,干脆地肯定道。
“雖然為了掌握這些東西花了一點時間,不過也的確很值得… … 這簡直是人類累積至今的智慧結晶呢。”
“… … 是的。”
哈麗埃特不禁對自己提起的這個話題產生了一種難耐的羞恥感。
因為身為人類的自己連這些智慧的百分之一都不具備,而身為異種族的他卻正好相反──這兩方面都可以說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了。先不說是否擁有強大力量,光是作為現世中一個有思想的存在,就已經在深度和廣度上遙不可及了。
也不知道莎拉卡埃爾是不是看透了她的內心,他端正地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雙眼注視著眼前這位同志,然後閉了起來。
“在先前的戰鬥中,我們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對于長年充當我們的協助者、而且還剛剛成為同志的你,做出那樣的… … 首先我要對這件事向你道歉。”
“咦,啊﹗”
哈麗埃特慌忙用松垮垮的袖子藏起包著繃帶的手。
“這個… … 並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傷。由於認識範圍外的事件遭受傷害和影響這種事,對我們跟‘紅世’相關的人來說是經常會有的。”
“不,雖然這么說,但畢竟委托你誘導他們的人是我啊。”
“可是,封絕被解除這種事,對誰來說也都是預料之外的事情吧。”
“不,即使這樣也還是──”
“可是,我… … ”
“──呵呵。”
“… … ﹗”
察覺到彼此都在固執地進行著否定,兩人不經意地笑了起來。
莎拉卡埃爾在笑意中摻進了一絲苦澀。
“沒想到我們〔革正團〕對封絕抱有的忌諱和厭惡,竟然會成為這樣的絆腳石,還真是夠諷刺的。”
(我、我們… … )
聽了他不經意說出口的話,哈麗埃特的內心不由得涌起一陣感動。
對他來說,只要對自己的思想有所共鳴,種族什麼的根本就毫無關係。以同胞的“使徒”杜古為首,連本應是宿敵的火霧戰士“空裡百裂手”克羅德?泰勒、以及自己這個只能算是被啃食對象的人類,他都會當成對等的同志來看待。
(明明是這樣,我卻… … )
對他所感到的這種愧疚感──
“同志莎拉卡埃爾。”
哈麗埃特毫不猶豫地說了出口。受到了這樣的對待,如果不明確地報告出來的話,就等于是對他這個存在的無禮行為,甚至可以說是侮辱──她有這樣的感覺。
“是的。”
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情似的,莎拉卡埃爾收起了笑容。
“我繼承了亡兄的遺志,為了報答救了我性命的恩情,一直都在為〔革正團〕提供協助。自從直接聽你說明了具體思想之后,我的這種心情就更強烈了。”
“是的。”
“不過… … ”
哈麗埃特鼓起勇氣、擠出了聲音說道︰
“還是不一樣。推展著我內心的意念,並不是像你這樣的遠大理想。”
“這是怎么回事呢?”
莎拉卡埃爾並沒有感到不高興,只是採取了傾聽的姿態。
哈麗埃特從修道服的懷裡拿出了一張照片。
在那張黑白的、似乎稍微偏離了焦點的照片上,是面露開朗笑容的少女時代的哈麗埃特,和另一個跟她十分相像、表情一本正經的青年。
莎拉卡埃爾對這個青年非常熟悉。
“是你的兄長… … 同志哈利.史密斯呢。”
“是的,不過,並不僅僅是這樣。實際上,它原本並不是這么寂寞的照片。”
在青年和少女的中間,有一段非常不自然的距離。同時,從這張照片的整體來看,兄妹也似乎有點過于向中央傾斜了。
“本來,是一張更熱鬧一點的照片,還照進了許多快樂地歡笑著的人們。”
“… …原來如此。”
“照在裡面的人們,有的被啃食而消失,有的在戰鬥中死去而消失。就是在跟你們──不,是在跟我們〔革正團〕的戰鬥中。”
哈麗埃特一字一句地說道︰
“而哥哥之所以還在上面,是因為他並不是被啃食而死,而是被原來是好友的火霧戰士殺死的。那個火霧戰士也… …雖說是誤會,不過當時卻把什麼都不知道的我罵成叛徒,最後被同志克羅德殺死,消失了。”
在她注視著照片的眼神中,晃動著一種既非悲傷也非憎恨的感情。
過去曾經互相暢懷歡笑的朋友們和兄妹… …可是現下,朋友們在戰鬥中喪失了存在而消失,哥哥則作為被朋友殺死的證據而一直存在于照片上,差點被朋友殺死的妹妹由於倖存了下來而站在旁邊… …對她來說,這張照片簡直就是一幅地獄寫照。
(可是。)
完全理解了她的心境的莎拉卡埃爾,卻對于她一直保留著照片的事實、以及那種勇于面對的意志力,涌起了一股贊嘆之情。可以看出,在她的眼神中正燃燒著無法單以留戀來概括的劇烈火焰。于是,他無言地等待著接下來的話語。
沒過多久,哈麗埃特抬起了臉,宣言道︰
“我是為了探尋和了解兄長為何要這樣做的原因,才加人〔革正團〕的。只不過是為了我一己的理由。”
這是宣佈自己是卑微渺小之人的宣言。
“即使是這樣的我,也有資格以建立‘明確的關係’成為遠大理想的〔革正團〕一員嗎?也有資格把你稱呼為同志嗎?”
經過一段對她來說非常漫長、可是實際上只相當于莎拉卡埃爾一次呼吸的沈默時間后,回答在耳邊響起。
“不僅僅是有… …而且是正因為這樣,你才是值得被稱為同志的存在啊,哈麗埃特?史密斯。”
“咦?”
在暴露了自己的儒弱之后,得到了這樣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哈麗埃特不禁吃了一驚。
而莎拉卡埃爾則以一副理所然似的態度繼續說道︰
“因為這是擁有意志之人的集合,各自的立場不一樣是理所當然的啊。而源自于立場的理由,也同樣如此。可是,在向著同一個理想奔跑的時候,原來的立場就會成為過去,理由也會轉化為向前奔跑的力量。存在于現實中的東西,就只有向著同一方向共同奔跑的‘同志’… …對我們〔革正團〕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理由,而是志向。”
莎拉卡埃爾停頓了一拍,然後接著說道︰
“而且,你並沒有把‘自己是身為人類的無力存在’這一點包括在‘這樣的我’之中,而只是以所抱有的志向大小來評價自身。這種理性正是成為〔革正團〕一員的唯一資格。面對那樣的你,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會拒絕呢?”
“… … 謝、謝謝你。”
哈麗埃特無法正視他那清澈的視線,因為她竟然少見地害羞了。雖然至今為止她也被人稱揚過好幾次,但是這種自認為是懦弱的想法,卻得到了別人如此明確地肯定,還真是頭一次。
而莎拉卡埃爾則向著她低垂的臉投以微笑──然後嗖地站了起來。
“同志哈麗埃特?史密斯。”
“是的。”
哈麗埃特忽然發現,被這樣稱呼的愧疚感已經完全消失了。
莎拉卡埃爾並沒有俯視對方,而是自己也抬起頭來,說道︰
“現下你失去了可依靠的地方,成為了我們同志… …我終于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了。因為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不會被誤會成威逼你提供協助的謊言和誘餌。可以請你聽一聽嗎?”
“是什麼呢?”
感覺到他語氣中的嚴肅態度,哈利埃爾也擺正了姿勢,站了起來。
“是關於同志哈利.史密斯的事情。”
“﹗”
“對,是你的兄長,也是在你之前充當密探的前任者,在世界的夾縫中不停掙扎,痛苦不堪的男人… … 更重要的是,他是我們值得信賴的同志。”
至今為止,哈麗埃特在跟〔革正團〕的接觸中,無論是透過克羅德轉達、還是直接從克羅德口中,都從來沒有聽說過一次他們對哥哥個人抱有的印象和態度。正因為如此,她就只能透過唯一獲得的有關哥哥的情報──也就是有關襲擊的事實關係,一直在思考和探索著哥哥的行動中所包含的意義。
(值得信賴的同志,哥哥… … )
那個問題,終于要在現下這個時刻──的確,現下的自己對〔革正團〕來說根本沒有交易的意義,除了同志這個身分以外,就毫無存在價值──如果按照他的話來說,就是正因為在現下這個時刻,莎拉卡埃爾才說了出來。
“關於是什麼原因令他做出‘那種事’這個問題,我是無法回答的。因為我並不知道曾經存在于那張照片中的交流究竟達到了哪個程度。”
他的話語,無論何時都充滿了理論性。
“可是,關於他經歷了什麼樣的過程才決定要協助我們,以及他向我說過些什麼──這些事我都能告訴你。而更進一步的… …關於他的想法和採取行動的意義,就只有由你自己去發現了。這樣的話,也沒有問題嗎?”
“是的。”
哈麗埃特堅決地回答道。
“很好。我有東西想讓你看一看,請跟我來吧。”
莎拉卡埃爾點了點頭,然後邁出了步子。
“我就先從你們的母親… … 托瑪希娜?史密斯夫人說起吧。”
“母親… … 的… … ?”
他所打開的門扉,在哈麗埃特看來就好像測試勇氣的關口一樣。
哈利和哈麗埃特的母親──托瑪希娜?史密斯。
在美國出生的她,由於某種因緣而進人了西海岸的外界宿工作。然後,在那裡跟一位男性同事相戀、結婚、生下了孩子。這樣的經歷在外界宿裡並不少見,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同伴們也為兩人祝福,她們也過得很福祉。
然而有一天,一場出人意料的災難卻在她們一家的頭上。
為她們祝福的其中一位火霧戰士,在美國的內亂中死去了。托瑪希娜的丈夫感到無比的憤怒和悲傷,最後採取了當時的外界宿也偶爾會出現的某種異常行動。
由外界宿的成員──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的人類進行的契約。
托瑪希娜的丈夫為了給朋友復仇,成為了火霧戰士。
火霧戰士一旦訂立了契約,就會失去當時作為人類所擁有的各種關係。
托瑪希娜的丈夫當然也不可能逃脫這個世界法則的束縛。
由於契約的關係,他被周遭的人所忘記,扔下妻子奔赴戰場,死去了。
托瑪希娜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失去了丈夫的記憶,之后那個丈夫還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在訂立契約之后,“一個男人”告訴她自己就是丈夫,你只是忘記了,不過這是事實。
但是,被如此“唐突”地告知這些事情,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也沒有任何實感。
然後,在男人死了之后,她也理所當然地沒有什麼感覺… … 只是,面對被告知的事實、以及作為知識的事實和感覺之間的差距、還有世界法則本身,她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和恐懼感,更陷人了自責。明明什麼都沒感覺到,但正是因為什麼都感覺不到,才讓她陷人痛苦之中。
年幼的哈利對母親所受的這種痛苦記得非常清楚。
關於父親的事情,他一點也不記得,只有一個印象就是──對母親說了一些多餘話的火霧戰士。雖然也記得他抱起過自己,也說明過他是自己的父親,但就算這樣也不可能接受下來,所以一直都以為他在一個人演戲。
所以,即使他不在也完全沒有感覺。
只有母親的煩悶和痛苦越來越嚴重這一點,讓他非常難受。
不久之后,對托瑪希娜的憔悴感到擔憂的朋友們勸她移居到夏威夷去。並不只是因為那裡的穩定氣候和美麗的大自然可以休養身心,同時還帶有事務上的理由──因為當地歷史短淺的外界宿需要一些經驗豐富的成員。
于是,在朋友們的說服下,托瑪希娜踏上了夏威夷的土地。在新的土地上跟兩個孩子的生活,終于給她帶來了精神的安穩和生存意義。
然而她的平穩生活,卻由於緊接著出現的災難而很快迎來了終點。
托瑪希娜遭到了“使徒”的啃食,死去了。
當時的夏威夷由於地勢關係,只會偶爾才遭受一兩次襲擊,可是在這種並不頻繁的戰鬥一幕、捕食中的一環之中,她卻不幸地被卷人其中,被啃食而死了。
成長為少年的哈利,沒有忘記“母親的存在被啃食而死”這個狀況,依然保持著記憶。因為他作為母親的助手而置身于外界宿,長期接觸“存在之力”,同時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也知道得相當清楚。
那就跟他的父親在那位火霧戰士朋友死去后也依然維持在記憶中的現象一樣。于是,他也跟父親一樣為母親的死感到悲傷,痛恨著啃食了她的“使徒”。
因此作為一個必然的想法,當時的他心裡已經出現了成為火霧戰士這個選項。而他自己也把這個可能性放在腦海的一角。
可是,一個事件,一點誤差,卻讓他愕然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哈麗埃特──那么愛著母親也被母親所愛哈利的妹妹──竟然忘記了母親的存在。
她作為外界宿的小幫手,只負責做過一些雜活,而且也沒有被告知“這個世界的真相”。已故母親的“希望她作為普通人生活下去”的願望,卻帶來這樣一個極其可悲的結果──正是母親的愛,讓她忘記了母親的存在。
他第一次這樣子從外側去看待過去的自己。
這種“不自然”的現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樣的東西,難道就是“世界的真相”嗎?
這種“什麼都不知道,全都忘掉”的姿態。
至今為止,他也看到過好幾次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那一幕光景。現下,他終于透過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異樣感,親身體會到那種感覺了。
本來應該存在的椅子,並排在一起的碟子不見了。平時由母親來扭發條的那個時鐘,也出現了延遲。在叫醒母親之后再來叫自己的妹妹,卻若無其事地只來叫醒自己,然後開始做起早餐來。只有母親才懂得怎么栽培的庭院裡的花兒,也枯萎了。
他的日子,變成了被回憶緊緊束縛著身體的拷問。
然後,他為了逃避那些日子而調動到美國大陸,在進行內亂的事后處理時,卻發現了某個思想。那是一個所有人都嘲笑和厭惡的、認為是瘋狂之舉的思想。
也就是,建立“明確的關係”──
“然後,他第一次跟我們的接觸,就是在八年前。”
莎拉卡埃爾的腳步聲,在鐵板上傳出了沉重的回音。
在他私人房間的最裡面,有一條代表了這個基地特徵的大型螺旋狀走廊,兩人正在沿著這條走廊向下走。
天花板上佈滿了無數的電纜和管道,左右的牆壁也早就沒有了門扉。
哈麗埃特一想到自己正在逐漸接近基地的核心部分,就難以壓抑內心的緊張。
“的確,我並不記得母親的事… … 雖然作為知識的話是知道有這么回事。”
哈麗埃特一邊說,一邊確認自己所處的立場。
“可是,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事件,那哥哥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世界的真相’,讓我能夠感覺到這一切呢?他明明知道那種痛苦,為什麼還讓我加人成為外界宿的一員,令我能感受到大家的死呢?”
“他曾經這么說過──”
“我所懷抱的痛苦,跟重視珍惜的心情是一樣的。正因為很重要,所以在失去母親、被當成沒存在過的時候,我感到很痛苦。哈麗埃特是不是應該讓自己對確實存在過的人們的記憶──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不斷地一點點從手中滑落,就這樣一直生活下去呢?我希望她能正視這一切。希望哈麗埃特這樣,也希望所有人都這樣,能如實地看待一切存在于那裡的東西。”
“對于這個把痛苦掩埋起來、當作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繼續營運下去的世界,我實在無法忍受。我覺得,任何人都應該在接受這個重要存在的前提下生存下去。所以我要把覆蓋著世界的這層面紗… … 如果那是朋友的話,那么就連朋友我也要排除掉。然後,對于最重要的真相,作為自己的痛苦,作為他人的怨恨,我都會全盤接受下來。”
“──好了,我能轉告你的事情,就是這么多。”
一言不發地走了好一會兒的哈麗埃特,終于輕聲地回答了一句︰
“謝謝… …你… … ”
那並不是針對哥哥的話語,而是對莎拉卡埃爾的行動作出的回答。
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不覺得哥哥的意見是一種強加于人的行為。
在檀香山的外界宿裡跟自己一起生活過的、重要的朋友們。
自己能夠記得他們的事情,的確是多虧了哥哥。
可是,他們之所以會死,毫無疑問是因為哥哥。
哥哥說,由於喪失的痛苦,而萌生了珍惜的心情。
小的目標是希望自己能這樣,而大的目標是希望全世界都能這樣。
把小的目標托付給自己,而把大的目標托付給了〔革正團」。
根本不知道該向誰說些什麼,傾訴些什麼。
就連這是不是自己一直在找的答案,也不知道。
“同志莎拉卡埃爾。”
“是的。”
“我在‘想知道哥哥的真正用意’的衝動驅使下,舍棄了密探的任務,離開了外界宿。也許已經對你沒有什麼用處了。”
“… …”
這一次,莎拉卡埃爾並沒有回答。
“不過最低限度,直到這次作戰的最後一刻為止… …我都希望能親眼看到──被哥哥托付了希望的〔革正團〕,到底會做些什麼,能如何改變世界。拜托了。”
哈麗埃特表明了自己作為〔革正團〕一員的存在意義。
她也知道──這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提出的一個極其任性傲慢的、而且也許是毫無意義的願望。
“… …”
莎拉卡埃爾依然沒有回答,繼續走在前頭,然後停住了腳步。
在走廊裡面的,是一道擋住了走廊的鐵門。
“… …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把你帶到這裡來的。”
彷彿在確認似的,他慢慢一字一句地說著,同時把門扉上的粗壯把手向旁邊扭動了一下。
蒸氣的噴出和金屬的摩擦──隨著兩種噪音的響起,門扉就開始向兩側滑開,從裡面射進了灰色的微光。光是從空氣的流動,就能讓人感覺到門扉裡面敞開的空間的巨大程度了。
“來,請吧。”
“這個… … 是?”
兩人所走進的地方,卻出乎意料地是一個平坦的大堂。
被磨得像鏡子一樣光亮的地板,似乎是由硬質玻璃狀的材料所製成,有著跟鐵不一樣的獨特硬感。大堂的各處,有一些類似弧光燈平行電極的、幾乎跟普通人等高的杆子呈放射狀豎立在那裡,就好像環類石陣似的有一種神祕的氣息。
而在杆子的中央,杜古的一只“磷子”──“黑妖犬”,就好像守護魔像似的擺出咆哮般的姿勢,一縷細長的火焰向著正上方升騰而起。
順著那縷火焰看去的哈麗埃特,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啊… … ”
雙腳自然而然地向前邁出了步子。
莎拉卡埃爾也跟她肩並肩地慢慢走了起來。
在大堂那高高的頂部上,漂浮著一個熟悉的、卻好幾年沒有見過的物體。
明明沒有掛線卻懸停在空中、閃爍著杜古的火焰顏色──灰色的物體,本來應該是用作火霧戰士情報交換的支援設施外界宿的中核的東西。現下已經成了用來把這個地下基地一直隱藏起來不讓火霧戰士發現的東西。是她的哥哥──哈利?史密斯故意讓莎拉卡埃爾一派奪走的、可以說是所有一切的開端的玻璃製正十二面體。
接受設置者的力量,在一定範圍內遮斷氣息的寶具──“特塞拉”。
被帶到這個毫無疑問是基地中樞的地方,這種行為的意義和分量,哈麗埃特在抬頭仰望的過程中已經確實感受到了。也許──這真的已經是全部了。
莎拉卡埃爾以平穩而嚴肅的口吻,向同志說道︰
“從現下開始,我就讓你了解我們計畫的全貌。為了‘親眼目睹’而必須採取的行動──看、理解、思考、得出結論… … 我現下就把材料交給你吧,同志哈麗埃特?史密斯。”
“謝謝你,同志莎拉卡埃爾。”
哈麗埃特一邊仰望著“特塞拉”,一邊向值得敬重的男人回答道。
莎拉卡埃爾沒有回答多餘的話,只是跟她望著同樣的東西。
在那充分的幾秒鐘沈默之中──
“哎呀呀,‘征遼之睟’大人?”
傳出了一個奇特而可愛的、像小孩子一樣的聲音。
“咦?”
回過神來的哈麗埃特看了看“黑妖犬”,可是毛茸茸的“磷子”並沒有改變向“特塞拉”灌輸“存在之力”的姿勢。而且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會說話。
“現下離作戰開始時刻,應該還有一段時間吧?”
在聲音第二次響起后,哈麗埃特才終于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在“黑妖犬”的另一側,跟房間構造的單純完全相反,那個角落放著一堆由亂七八糟的機械類物品混合而成的團塊。
莎拉卡埃爾向著位于那個團塊頂點、正嘎吱嘎吱地用板手扭著什麼的人叫道︰
“不用介意,請你繼續作業吧,同志勘塔特?多米諾。我只是為了向這位新同志──哈麗埃塔?史密斯說明計畫的詳細情況,才把她帶來這裡的。”
“啊,是這樣的嗎?初次見面,新同志。”
“啊,是的,彼此彼此。”
哈麗埃特在困惑之中,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話。
因為向她打招呼的東西,既不是像莎拉卡埃爾這樣的人類形態,也不是像杜古那樣的野獸形態,而是機械做成的“某種東西”。
在鼓起來的發條上嵌上兩個齒輪作為眼睛,頭頂彷彿插著一顆螺釘似的腦袋。身體是鐵做的球體,手臂也是細長的機械裝置,完全看不到任何具有生物特徵的部分。
為了驅散她的疑慮,莎拉卡埃爾笑著說道︰
“我來介紹吧。他是同志‘我學之結晶Excellent28──勘塔特?多米諾’。是你也曾經見過的同志‘探耽求究’丹塔裡奧教授的助手‘磷子’啊。”
“是‘磷子’先生?就像同志杜古的‘黑妖犬’一樣的那個?”
“不… … ”他懷著敬意搖了搖頭。
“‘黑妖犬’只擁有可以聽從同志杜古的命令執行單純作業的最低限度智慧,但是他卻不一樣,是一個擁有毫不遜色子人類的高度智慧的存在。”
“其實我也沒有您稱揚的那么厲害啦,嗯。”
大概是害羞了吧,多米諾的眼睛齒輪開始咕嚕咕嚕地轉了起來。那姿態實在很幽默,的確跟“黑妖犬”有著很大不同,是一個具備個性的存在。
莎拉卡埃爾把哈麗埃特帶到那個角落,繼續說道︰
“也沒必要那么謙虛吧。正是因為你的智慧,我才把你和同志‘探耽求究’丹塔裡奧作為客人迎人了我們同志的行列啊。”
多米諾有點困惑似的用金屬手搔了搔他的金屬頭,然後想起了某件事。
“啊,對了,‘征遼之睟’大人,如果要說明計劃的話,要不要使用裝置呢?”
“可以嗎?會不會妨礙你的作業?”
“不,‘這個’只是把計測儀表換裝為教授喜歡的類型而已,本區域的微調整已經完成了。”
“是這樣的嗎?那么,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首先是… … 以最大尺度顯示作戰預定區域,方案為無妨害,狀況行進速度為低速… … 拜托你了。”
面對完全莫名其妙的哈麗埃特,莎拉卡埃爾伸出了手,讓她轉身面對著大堂的中央。
“好的。以最大尺度顯示作戰預定區域,方案為無妨害,狀況行進速度為低速。投影開始──”
隨著喀鏘的開關運作聲響起,各處豎起來的杆子頂端開始濺出了火花。
突然間,地面上彷彿失去了光澤似的變成一片烏黑。
“同志哈麗埃特?史密斯。請你看一看吧。”
在莎拉卡埃爾說話的期間,以噴出細長火焰的守護魔像為中心的大堂地面上,已經開始映射出哈麗埃特也非常然悉的地圖版面。
“看一看你的哥哥──我們的同志哈利?史密斯爭取來的六年,到底給我們帶來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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