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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展大橋如同被巨人的手絞過一般扭曲著。冒著暴風雨乘坐橙子小姐的越野車來到這裡,正在與警衛員爭執的時候,一隻手染滿鮮
血的式從大橋的地下部分突然出現。警衛員走向式,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打昏。
「喲。我就知道你也在這兒,果然。」式面色蒼白,很睏倦似的說道。
儘管想說的事情有山那麼多,不過一看到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走近前去想要攙扶她,式卻很討厭似的推開了我。
「不過花費了一隻手嗎,式。」橙子小姐似乎很意外似的。式不滿地瞪著她。
「橙子。那傢伙,最後連透視能力都覺醒了。放著不管的話會成為了不起的能力者。」
「透視能力——千里眼嗎。確實她的能力再加上千里眼的話就無敵了。即使隱藏起來也
會被作出回轉軸。哎——放著不管,嗎?」
「……那傢伙在最後又回復成無痛症的狀態。真是夠狡猾的,那樣的淺上籐乃根本就不是我的對象。沒辦法,只好把她腹裡的病給殺了。如果動作快的話也許還有救。」
式,並沒有殺死淺上籐乃。我僅僅理解了這麼一件事情,然後立即給醫院打了電話。雖然不知道在這樣的暴風雨裡會不會來搶救,如果實在不行就只能由我來送過去。
所幸,她的主治醫生毫不猶豫便應承下來。一直擔心著行蹤不明的淺上籐乃的那位醫生,在電話中哭了起來。雖然為數不多,還是有人會站在她的一邊的。
我正在為這件事情而感動的時候,身後的兩個人卻在進行著很危險的對話。
「你的手臂是止血了呢,還是流不出血來了呢?」
「啊啊。已經不能使用了所以就殺了。橙子,義肢什麼的你能做吧。不是自稱是做人偶的嗎?」
「可以啊,這次的報酬就是這個了。我總覺得你雖然擁有直死之魔眼,不過肉體層面太過普通了。這只左臂,就做成能夠捕捉靈體的吧。」
……不知為什麼,我希望她們不要再講下去了。
「看樣子救護車快要到了。在這裡待著也只會添麻煩,不如趕緊離開。」的確如此,橙子小姐點了點頭,不過式並沒有作聲。……大概是想看著淺上籐乃被安全
地送走吧。
「負責聯絡的人是我,所以要留到最後。結果我會轉達的,橙子小姐就先回去吧。」
「在這種暴雨之中,黑桐也真是好事。式,回去了。」對於橙子小姐的邀請,式用一句不必客氣來回絕了。
橙子小姐浮現出一絲壞笑,走進了那輛怎麼看也是違反交通法的越野車。
「式。別因為沒殺死淺上籐乃就把黑桐給殺死喲。」橙子小姐笑著卻又認真地說出這句話來,然後駕車離開了。在夏天的雨中,我與式來到附近的倉庫前避雨。
不久便趕到的救護車,將淺上籐乃帶走了。在這暴風雨之中看不出容貌來。雖然無法確認是否就是那個夜晚遇到的少女,不過我選
擇相信。式呆呆地凝視著黑夜。被雨淋濕像是很冷一般佇立著。她的視線從始至終也沒有離開過
淺上籐乃。在嘈雜的雨聲中,我向她的真心發問。
「式,到現在還不能原諒淺上籐乃嗎?」
「——已經殺過一次的傢伙,沒有興趣了。」式斷言道。
在其中既沒有憎惡也沒有別的什麼感情。對於式來說籐乃已經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了。……雖然很悲傷,不過對於她來說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式轉過臉來看著我。
「你又怎麼樣呢。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也不會去殺人嗎?」她完全像是面對著自身來發問。
「……嗯。不過,我很同情她。說實話,對於襲擊她的那些傢伙的死,我什麼感覺也沒有。」
「真意外呢。我還期待著你的一般論呢。」是想要人來責備自己嗎,式。但是,你不是不會去殺任何人的嗎?我閉上眼,聆聽雨聲。
「是呢。不過,那是我的感想。因為呢,式。即使迷失了自我,淺上籐乃依然是一個普
通的孩子。她將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毫不掩飾地接受下來。即使去自首也無法立證她所做過的事情,所以社會不會去過問她的罪責。然而這卻是更為痛苦的事情。」
「為什麼?」
「所謂的罰,我想是其本人自行選擇去背負的東西。與那個人的罪相對應,其價值觀本
身使其背負上了重荷。那就是罰。愈是有良知,加諸於自身的罰就愈重。愈是生存在常識之
中,加諸於自身的罰就愈重。淺上籐乃的罰,使得她生活得愈幸福,就愈沉重愈痛苦。」
「還真是個濫好人」,式說道。
「那樣的話,沒有良知的傢伙也就沒有罪的意識也沒有罰的沉重了。」
「不可能沒有吧。只不過是對於那種人來說比較輕微而已,確實還是存在的。從極為淡
薄的良知中誕生出更為淡薄的罪的意識。在我們看來不過是極其稀鬆平常的感情,對於他們
來說卻是枷鎖。我們一笑而過的感傷,對於只有淡薄的良知的人,卻會變成很難平復的感傷。縱然程度有別,所謂罰的意義是相同的。」
……是的。舉例來說,幾乎將唯一倖存下來的湊啟太逼瘋的恐懼,也就是他的罪的意識
所帶來的罰。後悔也好罪惡感也好。畏懼也好恐怖也好焦躁也好。這些雖然不能補償罪責,但卻會逼迫人去為補償罪責而努力。
「確實,社會不去過問其罪責的話會比較輕鬆。但是如果沒有人來制裁的話,罰就只有
自己來背負了。自責並不會自行消失,而且總會在不經意間回憶起來。因為沒有人會原諒自
己,所以就連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心所受的傷總會持續著疼痛。就像那個孩子的痛覺被殘
留下來一樣,永遠也不會痊癒。正如式所說心是無形的——所以也就無法去對傷口進行治療。」
式默默地聽著。也許是因為調查過淺上籐乃的過去吧,我的話中帶上了幾分詩意。式突然從倉庫的屋簷下跑出去淋雨。
「幹也是這樣說的吧。愈是有常識,罪的意識也就愈強烈。所以沒有壞人。但是,我可不是那麼優秀的人。放任著我這樣的傢伙存在你不擔心嗎?」
說起來的確是這樣的。在將式歸類為好人或壞人之前,可以確定她是一個常識淡薄的孩子。
「是嗎。那麼沒有辦法。式的罰,就由我來代替你背負吧。」這是我真正的心意。式突然停止了動作,茫然若失地佇立在雨中。被雨打了一會兒,式不愉快地低下頭。
「……終於想起來了。你啊,從過去就喜歡一臉認真地開玩笑。坦白講,式對於這個相當不習慣。」
「——是這樣啊。我還想著一個女孩子的話要背還是背得動的。」聽到我這樣消極的抗議,式很高興似的笑起來。
「再坦白一件事情吧。……我也是,對這一次事件抱有罪惡感。不過,這反而也讓我明
白了,自己的生存方式,還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縱然是非常曖昧非常危險的東西,但是現在
的我只能去依靠著它。那些不得不去依靠的東西,其實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糟糕。我甚至有一點高興。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對於你的殺人衝動——」
……對於最後一個詞,我只能皺起眉來。不過,像這樣在雨中綻開笑容的式真是非常地綺麗。
暴風雨轉弱了,到了清晨雨便會住吧。我只是眺望著沐浴在夏天的雨中的式。仔細想一想,那是——自從醒來以後她第一次讓
我看到的,真正的笑容。
/痛覺殘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