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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S》第15章
II - 第一章 追憶

 小時候,光是要跟上那高大的背影,就已經竭盡全力。

 為了不被父親拋下,只能死命地跟在他身後,模仿他的成就,或是從旁協助,想辦法理解父親話中的含意。雖然過程極為艱難,但努力獲得回報,終於勉強讓父親允許自己待在身邊。

 然而這個能夠瞭解父親話中含意的幼童,卻遭到人們以己忌諱的眼光看待。

 幼童沒有看過母親的模樣。以前問過父親一次,卻只換來凶狠的瞪視,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

 每次看到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幼童牽著雙親的手,幸福地走在路上,目光總是會被他們的背影所吸引。覺得羨慕、覺得嫉妒,又覺得空虛,只能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這天她也一個人哭泣。被父親罵無能、要她消失。她一個人坐在染上夕陽色彩的公園長椅上,不停地流著很淚。

 日落時分的公園裡冷冷清清,根本沒有放鬆的效果,反而讓人越待越寂寞。

 這雖然是常有的事,但是悲傷的感情始終沒有淡去,只讓她自覺到這種沒辦法用淚水沖掉的悲傷,已經一層又一層地附著在心上。

 阻止這名陷入悲傷深淵幼童繼續哭泣的,是一陣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優美音色。

 雖然是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虛無音色,但幼童確實聽見了。

 幼童放眼望向四周。聽起來還很遙遠的音色來源,並不存在於她淚眼迷濛的視野之中。究竟是從哪兒傳來的呢?仔細傾聽了好一陣子後,幼童從腳還構不著地面高度的椅子上跳了下來,順著音色的引導走了過去。

 音色是從公園正中央傳來的。

 在染上晚霞色彩的大型噴水池前面,一名老人拿著小提琴,演奏著美麗的曲子。老人的手腳十分細瘦,但從小提琴中演奏出來的音色,卻是那麼的美妙且強而有力。

 不知不覺間,幼童坐到老人腳邊,聽演奏聽得入神了。

 老人露出了微笑,這是幼童第一次體會到人情的溫暖。

委身於幸福的記憶,是一種墮落的行為嗎?

 峰島由宇在床上翻了個身,望向玻璃天花板。在天花板另一邊監視由宇的人們,趕忙把視線移開。

 由宇再次閉上眼睛,順著記憶回想。

 跟那名老人之間留下的記憶,可以說是幼年期的自己所度過的時問之中,活得最像個人的一段日子。就算老人是為了接近峰島勇次郎、為了奪取他的生命,她也不想認為老人的和藹可親是假的,不想認為老人那時流露出來的溫和笑容全都是騙人的。

 只是就算不想這麼認為,但仔細想想,就會覺得老人的溫暖多半都是裝出來的吧;否則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怎麼可能會把裝了炸彈的玩偶交給幼小的兒童?研究所爆炸之後的光景,到現在仍然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之中。

 會開始回想過去的事情,是因為自己心中產生了什麼改變嗎?

 再次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住了十年的房屋。不,這個地方恐怕不能稱之為房屋,至少應該不是人住的地方。

 床、書桌、茶几跟椅子等等的傢俱算是一應俱全,也有供她研究用的電腦終端機。只是位於房屋角落的浴室,每一面牆都是玻璃制的,只有地板反射出無機質的灰色質感。

 電視跟音響也都一樣不缺,但是這些器材所播放的內容,目的並不在於提供娛樂,而是用來束縛她。而且不管待在哪裡,不管做什麼事,都一定會有隔著玻璃的視線與攝影機追著她跑。

 這個建造在地下一千兩百公尺處的奇妙房屋,就是用來囚禁峰島勇次郎最高傑作的牢獄。

 由宇七歲的那年夏天,峰島勇次郎失蹤,被獨自留下的少女在極機密下受到日本政府的保護,而她的頭腦之中,蘊藏著足以讓世界完全改觀的危險性與可能性。

 之後過民十年。

 十年來,她每天都看著玻璃天花板。

 天花板另一端的天空是那麼遙遠,自己那早已忘記陽光的肌膚,白得就像透明一樣。

 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

 然而這幾天來,她的心情卻起伏不定。她並不明白原因。沒辦法用邏輯來解決自己心情的問題,讓她覺得非常焦躁。

 她再次閉上眼睛。這次回想的並不是遙遠的過去,而是兩周前才發生的事情。一名讓人覺得他少根筋,但內心深處卻藏著強烈殺戮衝動,兩面個性顯得非常不搭調的少年。

 很明顯的,自己心情的變化,跟當時救了自己的少年有不小關連。

 幼年時期收到的玩偶裡面裝有炸彈,是讓自己變得不再相信人的原因之一,這件事她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但奇怪的是,在那名少年面前,卻那麼坦白地說了出來。

——這件事讓我學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教訓,那就是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就連勇次郎也一定不可以相信。

 ——你這麼說不對,這不叫做學到重要的教訓。

 ——也許吧。尤其是看到你這樣,更是讓我有這種想法。不過這個教訓確實提高了我的生存機率,姑且不論是好是壞,這一點的確是事實。

 她一字不差地回想起跟少年之間的談話。

 從跟那名少年之間的談話中,有幾項驚人的發現。

 過去自己從來不對任何人敞開心胸,什麼話都不說。她一直認為就算對別人說出自己的境遇或過去,也沒辦法改變已經存在的事實。既然如此,說出來也是沒用,只會留給對方利用的空間,反而更是吃虧。然而由宇到了現在,才第一次知道光是把這些事情說出來給別人聽,就能有一種獲得解脫的奇妙感覺。

 而且當由宇叫他不要利用自己作為發洩殺戮衝動的藉口時,少年用大得嚇人的聲音,怒吼著否定了這一點。由宇這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也是會錯。

 而現在,連她已經貫徹了十年的想法都開始動搖。

 為什麼自己會在隔天去見老人,向他道謝呢?答案很簡單,因為老人每次都待在那兒,一直待到跟由宇變得十分親密、送她玩偶不會顯得不自然的程度。

 而在送玩偶給由宇的時候,也說出了一如往常的話語——

 「我每天都在這兒,隨時可以來找我。」所以自己才會毫不懷疑能不能遇到他,隔天就為了向老人道謝而前往公園。

 自己只是單純地相信老人。正因為這樣,當玩偶爆炸的時候,自己才不會待在研究所,而是跑到公園來。

 有時候相信別人,也會提高生存的機率。

 同一件事情之中存在著兩種真相。竟然到現在才搞懂這麼簡單的事情,讓她覺得自己實在很傻,臉上也自然地浮現出笑容來。然而笑容隨即消失,由宇的表情又認真了起來。

 到這裡都還可以用邏輯解釋,有錯沒關係,改掉就好。然而接下來的部分——老人究竟有沒有想要把自己也殺了這點,卻沒有辦法靠邏輯來解決。

 這幾天來讓由宇無法不去苦苦思索的就是這個問題,思考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停在這個地方了。不管想過多少遍,還是無法確定老人的真意,而且事到如今也已經沒有辦法去查證了。然而不管幾次想甩開這些想法,這個疑問仍然緊緊抓住由宇不放。

 要是那名少年現在就在這兒,他會為自己解開這個疑問嗎?

 一想到多半已經不會再見到的那名少年,就覺得胸口隱隱作痛。所以為了不讓自己再去想那名少年,由宇立刻用力睜開原本閉上的眼睛。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就像剛剛一樣,與隔著玻璃天花板的監視人員四目相對,就連對方撇開視線的動作細節都一模一樣。

 「真是缺乏滋潤啊。」

 放眼看看屋內,由宇猛然從床上站了起來。

 就稍微奢侈一下吧。畢竟光靠這些隨手塞來的影片或是錄下來的音樂,根本就不能滿足自己內心的渴望。

 那個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不能確定當時聽到的是什麼樣的音色。自己有辦法重現當時的音色嗎?要是能夠重現,是否就能瞭解老人當時的心情呢?

 由宇朝撇開視線的監視人員說:

 「幫我叫岸田博士來。」

 一名穿起白袍來顯得有模有樣,看起來很好相處,年紀五十歲上下的紳士,喘著大氣跑了過來。只要是由宇找他,這座N C T研究所的所長岸田群平不管人在哪兒,不管正在做什麼,一定會立刻趕來問她有什麼事情。

 「由宇,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他說的話就跟往常一模一樣,然而由宇今天的要求,也許會讓岸田博士有點傷腦筋。

 「我想要小提琴。」

 「小提琴?」

 「嗯,樂器的小提琴。我想想,就給我Stradivarius跟Giuseppe del Gesu吧。」

 由宇從玻璃地板底下,愉悅地注視著被價格上億的小提琴名稱嚇得啞門無言的岸田博士。

 2

 把裝了水的杓子,朝暴露在乾澀空氣中的灰色石碑傾斜過去,就看到水從上而下地滲透下去,讓沾上水的部分顯現出一片黑色。

 反覆好幾次這樣的動作,到桶裡的水只剩一半左右時,阪上斗真才將杓子跟水桶放在一旁,靜靜地雙手合十默禱。

 連呼出來的氣息都是白色的,風中夾帶著刺痛臉頰的寒氣。

 斗真所祭拜的石碑上,並沒有刻上任何文字標明意義:然而醞釀出來的氣氛,卻隱約讓人聯想到墓碑。

 石碑位在綠意盎然的高台之上。原野外側是一片深邃的森林,更遠處則可以看到模糊的山脈稜線。這一帶就只有斗真眼前的這一塊石碑有經過人工處理。

身上散發出不像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該有的悲壯感。還留有幾分稚氣的側臉上,摻雜了些許苦悶與無奈。

 要是同學看見他的這種表情,想必會對斗真另眼相看。這名少年平時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會讓人覺得他有點糊塗:然而現在的斗真,卻顯然與過慣了和平日子的同年代少年少女完全不一樣。累積不一樣的經驗、嘗過不一樣的苦樂、活在不一樣的世界,這些差異都顯現在他默禱的模樣上。

 不知道為什麼,石碑前面除了線香與花束之外,還放著一柄收在古樸木鞘之中的小刀。沒有人問起這麼做的用意,除了斗真以外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別說是人了,甚至看不到任何會動的東西。在這片幾乎連呼吸都要凍結的寂靜之中,斗真一動也不動,只是一心二意地默禱。

 「非常對不起。」

 過了好一陣子才從口中發出的言語,有如搾出靈魂一般沉重。

 漫長的寂靜之中,不知不覺間飄起了雪,無聲無息地將四周染上一片薄薄的純白色。然而儘管開始下雪,斗真仍然不為所動,低著頭就像雕像一樣毫不動彈。

 等到太陽西沉,積在斗真頭上的白雪靜靜地落下,那副靜止已久的身體,才總算找回了時間的流動。

 「四月都已經過了一半,這裡竟然還在下雪。」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等著斗真有所動作,少女平靜的話聲直到這時才從背後傳來。

 「……麻耶。」

 她身上穿著純白的毛皮大衣與高級靴子,只有齊肩的頭髮與可愛的臉孔暴露在寒風中。真目麻耶,是斗真同父異母的妹妹。

 斗真沒有問她為什麼知道自己在這裡。真目家所掌握的情報網,甚至能夠左右世界的動向,要是對真目家的大人物問這種問題,可就未免太笨了。

 以斗真之父親不坐為首的真目家,數百年來一直在世界中樞掌握著莫大的權力。自古以來就非常擅長情報戰,到現在仍然充分掌握情報上的優勢,地位至今依然沒有動搖。

 傳聞地位僅次於現任總裁真目不坐的女兒麻耶,並沒有回答斗真的話,而是站到石碑前,將手上拿著的花束供奉在石碑上,以跟斗真相同的姿勢默禱。

 過了一陣子,麻耶將合十默禱的雙手分開,站起身來注視斗真的面孔。

 「我真的嚇了一跳,我們那時候住的房子已經完全不見了,連痕跡都找不到。」

 面對覆滿白雪的光景,斗真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

 「父親把一切都處理掉了,如今也只剩這塊石碑還在述說當時那件事了。」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為什麼?那還用說嗎?誰叫哥哥從那以來都過了兩個星期,卻一直不來見我。」

 「才兩個星期而已。」

「是已經兩個星期了。」

 「……也對,不好意思,是我不對。」

 「請不要道歉,哥哥每次都沒講幾句話就……」

 「麻耶。」

 斗真打斷妹妹的抗議,看了看石碑前的小刀鳴神尊;麻耶的視線也被拉過去看著同一物體。

 「我遲遲下不定決心,沒辦法決定要不要把這個還回去,所以才沒有跟麻耶聯絡。對不起。」

 麻耶才剛要開口,卻什麼話都沒說就閉了起來。還真難得看到麻耶會這樣欲言又止。

 「我花了一年半,才敢用自己的雙腳來到這裡,連我自己都覺得很沒出息。」

 取而代之的,是斗真口中說出的自虐話語。麻耶用力搖了搖頭,否定了斗真的話。

 「是只過了一年半。」

 微微停頓之後,斗真低聲說了:「也對。」但怎麼看都不覺得他是真心這麼認為,讓麻耶加重了語氣:

 「那個時候,要阻止為了斷絕真目家的血統而來犯的入侵者,唯一的辦法就是動用鳴神尊。」

 「嗯,而我就任憑被鳴神尊喚醒的禍神之血失去控制,連無關的人都殺了個精光,把房子裡的所有人都殺了。」

 「哥哥真要這麼說的話,那我也是同罪啊!當時對方的目標,就是待在房子裡的我。哥哥是為了保護我,才會拔出鳴神尊的。」

 看見妹妹紅褐色的大眼睛上浮現一層薄薄的淚水,斗真趕忙把手放到妹妹的肩膀上。

 「……對不起,麻耶,不是這樣的。不管是誰,眼看妹妹有生命危險,一定都會當場拿起現有的武器抵抗。麻耶,你應該懂的,問題足在於另一個我根本不管對手是誰,也不需要理由,他殺人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

 「所以這不是哥哥的錯……」

 妹妹拚命為他辯護,但這次換成斗直一用力搖了搖頭。

 「不是的,麻耶。我不能把我的另一個人格當成藉口,那……就是我,就是有著禍神血統,叫做阪上斗真的人。」

 他不想看到妹妹悲傷的表情。

 「過去我一直怨恨老爸、怨恨家系,想說為什麼我會用這種方式生下來,就這樣自我放逐,成天歎息、逃避。可是……」

 然而斗真卻見識到了;又一次,明明白白地見識到了。在兩周前的球體實驗室事件之中,見識到了自己拚命想要消除,卻絕對不會消失的另一個自己是什麼模樣。

 ——你的人格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一分為二的嗎?

 當時,有著一頭長髮的美少女問了。

 在兩周前的那個事件之前,斗真對於哪一個人格才是真正的自己,一直有所誤會——不,正確地說來,應該是一直讓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

 ——真目家長年來一直有著遺傳性的殺戮衝動。不,應該說長年以來慢慢讓殺戮衝動更加洗煉才對吧。然而殺戮衝動越是精確,就越是會妨礙到日常生活.真目家當然不歡迎這種情形,而他們採取的手法,就是將人格一分為二,分割成承受全部殺戮衝動的人格,以及像你這樣用來度過日常生活的人格。

 她的話沒錯。最先存在的是殺戮衝動,現在的自己才是人工培養出來的人格,不是嗎?

 帶自己認識平穩日常生活的橫田過世,而毫無自覺地跟峰島遺產扯上關係的自己,則不能不去面臨殘酷的真相——為了讓有著殺戮衝動的自己能夠充分發揮作用,才會有現在的自己。

 或許早在為了保護重要的事物而想要擁有力量,而拿起鳴神尊的那一刻起,就該對此有所覺悟才行。

 「……哥哥,好痛。」

 讓斗真找回自我的,是妹妹有氣無力的聲音。

 「……啊……對不起。」

 斗真把不知不覺問用力抓住麻耶肩膀的雙手輕輕拿開,轉過身來面對石碑。

 「上次的事件,讓我明白了一件事。另一個我要活下去,就不能沒有我;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的表面人格,而現在的我也是一樣。」

 斗真感覺到一旁的麻耶正把視線投注在自己的臉上。

 「不借用另一個我的力量就活不下去。不肯付出代價,就不能奢望平穩的未來。我想這就是生在真目家的人所要面對的命運,也是我非得對抗不可的人生。」

 這段話看似在說斗真,但同時也是在說麻耶.這名比自己小了一歲的妹妹,遠比自己更早接受了生在真目家的事實,但是她是真心接受的嗎?

 她都不會嚮往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正常少女們所過的平凡生活嗎?

 他看了麻耶一眼。麻耶的視線已經沒有放在斗真身上,只是一直注視著放在石碑前面的小刀鳴神尊。

 「兩年……父親說過會在兩年以內。」

 「什麼兩年以內?」

 「說哥哥會在兩年內,找到適合用來接受殺戮衝動的藉口。看來是讓父親給說中了。」

 麻耶的笑容顯得有些落寞,心中的情緒更是冰冷。

 「對啊。」

 接著麻耶拿起了放在石碑前的鳴神尊,輕輕將刀上的積雪拍掉,遞到斗真眼前。

 「這把刀是父親交給了哥哥,我只是暫時保管而已。如果哥哥想要拿著,我沒有權力阻止。」

 紅褐色的眼睛筆直望向斗真。麻耶眼中已經沒有淚水,眼眸十分清澈。然而這清澈的眼神,卻殘酷地映照出潛藏在深處的事物。那是跟自己一樣下了某種決心的人才會有的陰沉色調——斗真只希望那名少女的眼神中,不要染上這種陰沉的色調。

 彼此注視了好一會兒後,斗真默默接過了鳴神尊。拿起來會覺得比平常要輕,會是因為受凍的指尖感覺變得比較遲鈍了嗎?

 右手拿著鳴神尊,左手拍掉積在麻耶頭髮上的雪。

 妹妹有點害羞地縮了縮身子,然後依樣畫葫蘆地拍掉斗真頭髮上的雪。

 雪沾上了妹妹苗條而白嫩的手。純白的雪很快就被她手掌的溫度融化,隨即消失無蹤。

 豎在兩人身旁的石碑冷冰冰地動也不動,白雪又繼續堆在已經鋪滿一片純白色的石碑上。

 而這時浮現在斗真腦海之中的,卻是這兩個星期以來,片刻不曾從他腦海中離開過的一名孤獨少女。想著她面無表情的端正側臉、她那辛辣的語氣,以及向自身命運對抗的身影。斗真並不知道她現在正在做些什麼,然而唯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

 那就是在那間地下的房屋裡,連淋雪受凍都不被允許。

 3

 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後,公園圍繞在一片孩子們的笑聲與小鳥的啼囀之中,溫秈的風讓樹葉奏起令人心曠神怡的音色。

 林蔭步道上隨處設有幾張長椅,坐在上頭的男性也自然地融入公園的氣氛之中。

 從男子的外表看上去,年紀大概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但醞釀出來的老成氣氛卻否定了這個推測,可以看出實際年齡應該更大。身穿高級西裝,嘴邊蓄了鬍子的面孔顯得頗為精悍。看著報紙的模樣說是出來跑業務的上班族在公園消磨時間,倒也還真有點像,但看起來卻又不像是會安於這種境遇的人物。

 儘管帶著幾分異樣色彩,卻又天衣無縫地融入公園之中。

 這時有個人影落在男性所看的報紙上。

 「嘿嘿,好久不見啦,伊達先生。」

 嘴上發出低級的笑聲,身上行頭髒到說是遊民也並不為過的男子,發出嘿咻的一聲,在看著報紙的男性——伊達真治身旁坐了下來。

 伊達只從報紙後面稍微露個臉,馬上又把視線拉回報紙上.

 「你這身行頭很醒目的。」

 伊達以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小聲說了。

 「因為我還在處理其他的工作啊。這一帶的車站前面,穿得像我這樣的人多得數不清,應該是不會太醒目哦。」

 「知道了,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遊民打扮的男性將沾滿一污垢——其實是化妝成沾滿污垢——的手伸進懷裡,拿出一個信封,放在伊達與自己之間。

 「二橋重工那款機種的硬體跟軟體情報。從開發初期階段到最新的資料,全都裝進去了。」

 伊達正要拿起信封,遊民就伸手按住了信封的一角。

 「怎樣?」

 「這次可費了不少工夫,而且還冒了好幾次危險呢。」

 「報酬我會加上這個數字彙進去,匯到老地方就行了吧?」

 伊達苦笑著豎起三根手指。遊民模樣的男性看了以後,相當滿意地點點頭,把手從信封上拿了開來。

 「嘿嘿,搞得好像在催債一樣,不好意思啊,以後還請多多惠顧。」

 遊民模樣的男性將伊達皺著眉頭的表情留在身後,得意洋洋地離開了。在途中擦身而過的一名年輕男子,也對這位遊民皺起了眉頭。

 年輕男子就這樣一路走到伊達所坐的椅子前面,在遊民剛剛所坐位置的另外一邊坐了下來。年輕男子的名字叫做八代一,擔任伊達的秘書官。

 這時伊達正好打開信封,將小指頭大小的晶片舉向太陽看著。

 「他可以相信嗎?」

 「情報販子把信用看得比情報本身還重,這點顧客也是一樣的。麻煩你了。」

 接過晶片的八代,從西裝內側的口袋取出P D A之後,就以俐落的手法將晶片插進插槽,操作按鈕.液晶螢幕上顯示出上傳的字樣,以及慢慢推進的進度條。

 「傳送完畢。您覺得會得到什麼結果?」

 「誰知道呢,我沒什麼好預感就是了。」

 「請不要說這種討厭的話好不好?伊達先生的預感每次都很準呢。我是希望不會查出問題,畢竟我可不喜歡處理麻煩事。不知道解析會花上多少時間?畢竟這次的量很大啊,希望可以花個半天就搞定。」

 八代這句話讓伊達突然笑了開來。

 「如果是那丫頭,十分鐘都用不到。當然前提是她要肯認真做就是了。」

 「怎麼可能。」

 「要賭嗎?如果十分鐘內沒有得出結果,給情報販子的加成費用就從你的薪水裡面扣。」

 「咦咦!付了那麼貴的情報費還不夠啊?」

看到伊達豎起的三根手指,讓八代整個人往後直仰,用手拍了拍額頭。

 「哇,還真貴啊!要是有這種閒錢,還真希望可以幫我加薪啊。」

 「反正你又沒時間花。」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這是奇檬子問題啊,奇檬子。而且為什麼要從我的薪水裡面扣?」

 「這也是奇檬子問題。」

 「又在扯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來轉移話題了。唉,畢竟我們部門是個大錢坑啊,像N C T研究所的維持費,就足足佔了國家預算的0.2%啊。今年一定又會被上頭埋怨,說這筆金額大到沒辦法以用途保密的方式來處理了。」

 「聽他們埋怨也是我們的工作。只不過是聽聽那群老人抱怨,你就當作是在做慈善活動吧。」

 「我是希望結果過關啦。為了讓那條新法案通過,現在實在不想跟防衛廳(註:國防部)有什麼糾葛啊。」

 「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樣太隨興了吧。」

 P D A在啞口無言的八代手上發出了警告聲。

 「八分三十秒,看來這場賭注是我贏了啊。」

 「隨您高興吧。分析結果是……唉。」

 八代歎了口氣,用彷彿對自己判死刑的語氣說了。

 「確認有未經許可的E M,有古怪。」

 伊達迅速折好報紙,快步走在林蔭步道上。八代隨即從後跟去,跟伊達並肩走著。

 「伊達先生,您打算怎麼辦?就算要舉發,從違法途徑弄來的情報可不能當作證據啊。」

 「記得後天就是那款機種的啟動實驗對吧?」

 「是。聽說是要在防衛廳高官的見證下,進行大規模的實驗。地點在弧石島,是一座位於九州大隅半島東南方近海的小島。」

 「我要行使A-277。」

 「咦咦!要行使強制查察權限?」

 「正好用來捉住對方的狐狸尾巴。」

 「可是後天就要開始了耶。現在才要強行插手,可就有點……防衛廳的臉色也不會好看。」

 「要想辦法插手。等到被自衛隊正式採用以後,我們就很難干涉了。」

 「至少等海外研修小組的人回來會比較好吧?我們現在可沒有多餘的人手啊。上次事件的災害復原也還沒有完全處理好,只靠剩下的人實在是……」

 「時間跟人手由你去籌措,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找你來當部下的?」

 「這個嘛,是沒錯啦。傷腦筋,我們部門實在是有慢性的人才不足問題啊。」

 儘管八代搔著頭,一副很傷腦筋的模樣,但在嘮叨的同時,手卻迅速地操作P D A,試圖尋找有沒有辦法解決。

 「可以的話,現在實在是不想跟其他部門起衝突啊,那條法案都快進入審議階段了說。」

 八代的抱怨被P D A的警告聲中斷了。

 「看來住地洞的公主殿下有事要找。還說要是一個小時內沒去見她,就不把重要的情報告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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